黃海兮，1977年生于湖北黃石。有小說和詩歌作品發(fā)表于《小說界》《人民文學》《作家》《十月》《天涯》等刊。有短篇小說被《中華文學選刊》轉(zhuǎn)載。著有長詩《余哀》等?，F(xiàn)居西安。

消化科病房推來了一個病人，他坐在輪椅上，看上去五十多歲，身體發(fā)胖，頭發(fā)順直，他一個下午哼著痛苦的聲調(diào)。病床旁的小凳子上坐著一個年輕女孩，正在努力地安慰他——她在給他捏腿按摩，腿上那白皙的皮膚頓時有了血色。但他的臉色卻是蒼白，如果不是他還能哼出聲音來，我會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

我第一看他時，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直視著我，令我生畏。但，從他穿著干凈的灰白短褲和格子短袖看來，他是個愛干凈的人。

他脾氣不好，根本不顧及旁人，他嘴里罵罵咧咧：媽的，這個鬼地方。

她連忙安慰他，說，將就兩天，等騰出房間后，給你挪個單人間。

他開始又喊又叫……

我爸嫌他的聲音吵，他讓我把耳機給他戴上，他聽了一會廣播睡了。不一會兒，便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打鼾聲。

他開始嫌我爸的鼾聲大，他不停地吼叫，可能真是痛苦吧。盡管他的聲音——凄厲，但很快平靜下來，他實在沒勁喊了。接下來，他哼的調(diào)子變成了和風細雨，像鄉(xiāng)村的好閑者哼著的小曲。

我爸翻了身，他鼾聲戛然而止，呼吸甚至停頓了數(shù)秒，突然又變得平靜。

他露出痛苦的表情說，他斷氣了才好。顯然，他在發(fā)泄對我爸的不滿。

她低頭繼續(xù)捏他爸的大腿，或許是她覺得他爸剛才的話有些過分了，她故意加大了力氣。他爸吼了她一句，你想我早點死啊。

她忙說，爸，捏痛你了，我會輕點捏。

你去叫醫(yī)生吧，我實在痛得受不了。

爸，你的檢查結(jié)果還沒出來。

快叫醫(yī)生給我打一支杜冷丁吧。

爸，人對杜冷丁有依懶性，它會上癮引起人的休克。

我痛！

他越來越無力地喊痛。又過了一會，他不再喊了……

她急忙按下床頭的呼叫器。護士很快來了，問，病人怎么了？

她說，我爸他痛得暈過去了。

護士給他測了心率后，說，化驗單還沒出結(jié)果，值班醫(yī)生給他開了鎮(zhèn)痛片和消炎針。吃完藥，先掛上點滴吧。

不久，他也睡了過去。

我爸醒來的時候已近黃昏，陽光從窗玻璃透進來，照在夏天的水磨石地面上。

他說，嗯，毛細，我這一覺睡得香，催眠曲效果大。

我說，食堂開飯的時間到了，我給你打飯去。

他說，我自己去，吃完還要在院子里走走。

我爸自從去年胃切除手術(shù)之后，他只關(guān)心自己的身體，而對我的事關(guān)心少多了。以前他是有問不完的話，比如老板對你好嗎，也該談女友了吧？那時，我對他的態(tài)度是這樣的：你就別操心了。

我從職校畢業(yè)后，工作換了好幾個地方，我爸埋怨我不好好做事。我只聽不辨，他說完后“唉”一聲嘆氣，還一個勁擺頭。

我媽死了好多年，如果她不死，她今天也許會來照顧我爸。從我記事時，她經(jīng)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跟我爸大吵，隨后甩門而去，幾天都不回來。我爸帶著我到處找她，后來也懶得找了，但過幾天她就回來了。回來后又吵，在喋喋不休的爭吵中，我媽終于在我十六歲那年的某個清晨上吊死了。

去年的時候，我爸住院，我請了一個男護工照料他，那個男護工的年齡看起來比我爸的年齡還大。白天他給我爸端水送飯，陪我爸聊天說話。到了晚上他睡得比我爸還死，呼嚕比我爸響聲還大。我爸跟我發(fā)牢騷說，把他辭退吧，我一個病人還要照顧他，他要是死了，還找我去墊背。于是，我給他換了一個中年女護工。他又嫌人家有狐臭，后來又不甚了了。

這次，我決定把工作辭掉來照顧我爸，他反倒對我沒什么要求了。我在病房的時間大都閑著，我爸很少跟我聊天，他只給我交代事情，比如上廁所腿麻了，他叫我去扶他;或者，他想吃板鴨時，他叫我去給他買。

他只有時刻見到我，他才能寬下心來。

其實，他越來越吃不下去食物了，他只能喝些稀飯或湯汁的流食。他喜歡吃的板鴨，也只能是嚼嚼味，然后把肉吐掉。他還想喝的酒，已經(jīng)不能再喝了。我給他買了一瓶高度燒酒，我說，爸，你想喝酒了，你打開瓶蓋聞聞酒香吧。

醫(yī)生告訴我，我爸胃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食道。

這已經(jīng)是他第三次住院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發(fā)展到了什么地步。

他時常問我，毛細，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呢？

我只好應(yīng)付他，應(yīng)該快了吧。

他現(xiàn)在還能走動，出去走走也好。

病房里要是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氣氛似乎變得輕松起來。

難怪，病人都喜歡單間，不喜歡看到自己被別人看到那種痛苦的模樣。當然，病人也不想看到其他病人的痛苦。

隔壁床的病人醒來的第一句話便問他女兒，果果，那個人沒事吧。

她看了看我，又低聲告訴她爸，沒事的。你操自己的心吧，他去走走了。

她爸又說，看他樣子，活不久了。

唉，他毫無顧忌我的存在。果果扯了扯她爸的褲管，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我倒不覺得什么，我爸的病情最壞的結(jié)果我已經(jīng)知道。人終究要死的，但每當我想起我媽死的樣子。她張開大嘴，伸長舌頭，五官變形;我對人的死卻又有了恐懼。章鎮(zhèn)的老人說，非命而死的人，靈魂也是不能升天的。

章鎮(zhèn)的人又說我媽沒福氣。依他們的意思是說，我妹找了個好人家，婆家是個有錢人。

我妹十多歲外出打工，具體做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她跟我說過她是做外貿(mào)生意的。后來嫁給了一個大她十多歲的男人，也很少回來。偶爾匯些錢回來給我，我爸住院的錢，都是她給的。但我爸從來不給左鄰右舍說起我妹給錢治病的事。他總是覺得這事不太光彩。

他跟我說，如果這些給他治病的錢是你出的，該多好。說罷，他又像往常一樣“唉”一聲嘆息，又搖了搖頭。

果果說，爸，你以后別操閑心了，自己的身體要緊。

她爸說，他嫌我聲音大，我還嫌他把病傳染給我呢。

果果用眼睛瞪了一下她爸，說，爸——她用聲音制止了她爸繼續(xù)說下去。然后，她轉(zhuǎn)向我說，真是對不起。自從我爸生病后，他脾氣越來越差了。

我說，我爸也這樣。你們來之前，他把另一床的病人氣得換房了。

她笑了笑，露出一對酒窩和右邊的一顆虎牙。

晚上，我爸靠在病床上，他肺氣腫又犯了，這是多年前他在章鎮(zhèn)煤礦落下的病根。他的工友劉小風曾住在這所醫(yī)院的呼吸科病房，重度矽肺病患者，每天的胸痛和咳嗽，無法入睡，那張變形的臉上顯現(xiàn)出萬分痛苦，令我難忘。

我爸大口地呼著氣，他說，讓我吸氧吧。

吸氧后的他又像滿血的戰(zhàn)士，他覺得世界又是一片光明。

我爸說，你明天去問問醫(yī)生，我是否可以出院了。

關(guān)于出院的事，我問過了，恐怕他要一直待在醫(yī)院了。

我說，很快的……醫(yī)生心里有數(shù)的，你安心養(yǎng)病吧。

果果把房間的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高了幾度。她說，我爸額頭有點燙，可能感冒了。

我爸很不樂意，說，真把醫(yī)院當成自己家了。

果果說，叔，我爸的頭對著空調(diào)吹呢。

這么熱的天氣，占了個好位置……

果果說，如果你同意，也可以換到這張床。

我爸說，那張床剛死過人，不吉利。

果果她爸也不樂意了。他懟了一句，沒準要不了幾天，有人會從這里抬到太平間呢。

我爸說，我都看見幾個人從這里被裝進裹尸袋抬出去的了。

果果他爸說，你不會永遠那么好運、總是最后一個。

果果她爸有些生氣，他按了呼叫器，值班的護士過來問，需要什么幫助？

他說，我要換房！

護士說，住得好好的，怎么要換床呢？

他脾氣很壞地說，病房有個瘋子，不讓我睡覺。

我爸聽后也說，要換房的人是我吧。我熱得睡不著，他卻要調(diào)高溫度;我要睡覺，卻被他吵得不能睡。

護士說，到底怎么回事？

我爸說，換房，換房，他不換我換。我爸用手指了指果果她爸。

我說，爸，你別叫了，這樣會傷了身體，人家也沒把你怎么著。

果果她爸背對我們，呻吟著。護士走過去問他，哪里不舒服了？

果果說，我爸有點發(fā)燒，剛才把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高了點。

護士拿出溫度計，說，你給他量量體溫吧。

我爸假裝胃難受，其實是他覺得理虧。他說，護士，你過來看看我吧。

護士問，晚上吃了什么？

吃了幾口稀飯。

你忍受一下吧，明天早上醫(yī)生會過來會診。如果痛得實在不行，我讓值班醫(yī)生給你開點止痛藥。

我爸說，換床的事呢？

已經(jīng)沒有空床了。

我爸聽了很泄氣，他又一陣子悶悶不樂。我安慰他說，即便換了床，你要是碰到一個更重的病號怎么辦？

這一天夜里，住院部的走廊過道傳來哭聲。這撕心裂肺的哭聲，伴隨著他們的親人離逝。我爸說，又一個鬼去見閻王了。他接著又問我，我要是死了，你會哭嗎？

我沒有回答他。

我對死亡總有奮力的恐懼，我爸如果死了，他會陰魂不散嗎？哭，也許是廉價的，我擔心的是我要是經(jīng)常想起他呢?；蛘哒f，他時常在我的夢里怎么辦？

第二天一早，醫(yī)生來查房，他們先來到果果她爸的病床，詢問了病人一些基本情況。醫(yī)生說，根據(jù)化驗單診斷，病人需要盡快手術(shù)治療。

果果問，何時可以進行手術(shù)？

醫(yī)生說，先把身體調(diào)理一下，各項指標符合手術(shù)規(guī)定，我們會通知你的。

果果又問，術(shù)后效果如何？

醫(yī)生打了個比方，這好比鄉(xiāng)下人種水稻，你發(fā)現(xiàn)稗子小的時候跟秧子沒什么太大區(qū)別，只要分清了，稗子的根很容易拔掉。而長大了的稗子和水稻很容易區(qū)分，但它的根已經(jīng)連在了一起，這時拔根很容易和水稻一起連根拔起。只能把稗子割掉，而不能連根拔起。

果果似乎明白了，她點了點頭。

醫(yī)生又說，保持好的心態(tài)尤其重要。有空你多問問隔壁病床的病人，他是去年做的手術(shù)，效果總體還算不錯。

這時，我爸聽后心情頓時好多了。他問，大夫，你是說我的病恢復得好嗎？

醫(yī)生說，是的，但還需要你配合治療。

此時我爸倒像個孩子，他說，我一切聽大夫的。

醫(yī)生說，你要時刻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我們會結(jié)合你目前的身體狀況，做一個新的治療方案。

所謂新的治療方案，醫(yī)生跟我說過，那是給我爸做放療。一年多前他做過三次化療，因為脫發(fā)和嘔吐的副作用太大，沒有堅持下來，效果自然不是很好。

對于這次放療，我還沒有跟我爸講過，我怕是他的身體受不了這苦。

我想等他身體稍好一些吧。至于下一步怎么辦，再說吧。

這時，果果問我，叔做的是胃切除手術(shù)嗎？

是的，胃部腫瘤切除已經(jīng)一年多了。

她說，我看他身體恢復狀態(tài)不錯。（當然，我知道她是在說些好聽的話給我爸聽）。

他身體經(jīng)不起再折騰了。

她小心翼翼問，這次住院呢？

我說，吞咽食物困難。

她“哦”一聲，似乎有所明白，不再問了。

我不怪她，用她媽媽的話說，你用什么來養(yǎng)育孩子和家人？

現(xiàn)在的情況更糟，我爸也需要花錢，我又因為照顧他而辭掉了工作。我哪有心事去想這些人間美好的事。

我爸安慰我說，對女孩子要主動些。

知道了。

他也不再說了。

法桐樹寬大的葉子遮住了上午爆裂的陽光，即便如此，但風吹在身上，很是清爽。

我和我爸坐在樹下，彼此再沒有說話。

果果此時和她爸向廣場走來，我禮貌地跟他們打了招呼，說，叔，坐在這里吧。我起身讓座。他客氣地說，謝謝了?？瓷先?，他今天氣色不錯，也比兩天前好多了。他主動地和我爸搭話。但我爸呢，好像總是跟他隔著一堵墻似的，躲著他。

還是因為上次他們的拌嘴嗎？

不一會，我爸對我說，我們回房間吧。

果果說，叔，房間正在進行紫外線消毒呢。

我說，爸，保持好心情對身體很重要。

我爸也不再堅持了。

他們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

我和果果來到另一棵法桐樹下。她問我，你還買貓嗎？

我說，醫(yī)生說了手術(shù)病人不能養(yǎng)貓。

果果說，我爸的手術(shù)暫時不能做了。

我問，為什么？

凝血因子缺乏。

什么原因造成的？

果果說，我爸有嚴重肝病。醫(yī)生說，凝血因子在肝臟合成時會導致血小板減少，導致凝血異常，他需要先治療肝病。

怎么會這樣呢？

從我記憶時起，他喜歡酗酒。

我爸也是這樣的。

你們男人是不是都是酒鬼？

我不喝酒。

喝酒有什么好呢，還挺著個大肚子，真難看。

哈，深刻見解。

果果問我，你干什么工作呀？

我說，以前在服裝廠做針線活，剛辭掉了工作。

看不出來你是個心細的人。

你一個人照料你爸，也辛苦。

你也不是嘛。

我是專職照看，沒有負擔。

果果說，本來我想讓我男友過來的，但我爸不喜歡他。

這正是他表現(xiàn)的機會。

果果說，我讓他過兩天來。

我不知道果果為什么要跟我說她男友的事。

我故意岔開這個話題，我說，你喜歡貓，我買只貓一起養(yǎng)吧。

果果說，好。

聊了一會，果果她爸叫她，他們要回病房了。

我爸問我，你們聊什么呢？

我說，還是買貓的事，她爸不做手術(shù)了。我爸沒感到吃驚，他們剛才聊天已經(jīng)說到這事了。

早上，我去寵物市場轉(zhuǎn)了一圈，花了不到二十塊錢，買了一只毛色黃白相間的貍花貓，又花了十塊錢給它買了一個小籠子。我擔心我爸不高興，我把買的貓糧藏在口袋里。

回到醫(yī)院，果果見到貓很驚喜，她把貓抱在懷里，又親又摸。

她問我，它還沒取名吧？

沒有，貓在章鎮(zhèn)是沒有名字的。

她說，叫它暖暖吧。

暖暖，這名字真好聽，在章鎮(zhèn)還沒有人叫這么好聽的名字。我想為什么在我那里的小女孩，她們的名字只叫小花小草小葉什么的。

貓的名字比人的名字好。

果果說，貓有九條命，不怕好名字。

暖暖掙脫了果果的手，它在病房里亂跑，一會跳到床上，一會鉆到床下。果果不停地叫它的名字，暖暖、暖暖……小貓根本不理她。我拿出貓糧，喚它暖暖，它很快蹭到我身上，貓咪貓咪地叫。

果果說，暖暖跟你親。

下午，護士來給我爸掛針，見到籠子里的貓，說，病房里不能養(yǎng)貓。

我忙說，這貓打算明天帶回家的。

護士說，別讓大夫看見了，你把貓籠放在衛(wèi)生間吧。

果果說，它會叫的，怎么辦？

我說，掛在窗戶外吧，像鳥籠那樣。

關(guān)于這只貓究竟放在哪里，便成了我和果果一天的話題。貓籠最后被放置在衛(wèi)生間的窗臺上。

貓，在那里叫了一個下午。天快黑的時候，有人來找果果，他提著香蕉和牛奶。他問我，果果是在這個病房嗎？

我說，是的，他們?nèi)プ≡翰繌V場散步還沒回來。

他說，我在病房等等她吧。

我看了看他，我們的年紀仿佛，他白凈的臉上，一頭長發(fā)，瘦瘦高高，手臂上紋有鷹的圖案。

我問，你們同事吧？

他答，戀人。

我“哦”了一聲。

不久，果果和她爸進來，他迎上去說，叔，身體好些了嗎？

她爸沒理他，果果拿出小凳子讓他坐。

果果問他，你吃飯了嗎？

他說，還沒有。

她爸冷冷地說，你來干什么。

他說，叔，晚上我陪你，讓果果回去休息一晚，明天正好周末。

她爸說，我請不起你。

他坐了一會，果果她爸背對著他，不說話。

果果對他說，我陪你去吃飯吧。

果果出門時說，毛細，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我爸。

“嗯”我點了點頭。

我沒事可干，只能撩貓了。暖暖的毛發(fā)一遍又一遍被我撫摸，順滑極了。暖暖不時用爪輕拍我的手，它輕咬我的手指。它的爪，已經(jīng)臟了，明天我給它洗個澡。

他們走后，我爸和果果她爸像往常一樣在看電視新聞。他們還不時互動一下，他們討論了地區(qū)熱點問題和各自看法，他們終于有聊了。

不久，他們都睡了，我把躺椅打開休息了一會。果果他們回來時，我又醒來。

果果問我，你用衛(wèi)生間嗎？

他們休息之后，我每晚要在衛(wèi)生間沖澡的。

我說，今晚太累，不用了。

她說，我準備給貓洗個澡。我買了洗澡盆、小毛巾、貓用香波、刷子、小吹風機。

她展示給我看，沒想到她那么細心。我要給錢她，她推脫了，說，不值幾個錢。再說我也喜歡養(yǎng)貓，我給貓洗澡，它會很舒服的。

衛(wèi)生間響起嘩啦啦的水聲，像夜晚的安眠曲……他們在廁所里給貓洗澡，貓卻一聲也沒叫。

過了一會，緊閉著門的廁所里，傳出她“嗯哼嗯哼”的低音。我假裝在躺椅上睡過去，但一會兒還真的睡著了。

一天清晨，天還未亮，果果她叫醒我，說，她爸不見了。

我睜眼一看，病床上空空如也。

廁所里沒有，走廊過道也沒有，醫(yī)院內(nèi)的小廣場也沒有。果果她爸去哪了呢？

果果說，她爸不會外出的。

他的換洗衣服和手機都在，他不可能一個人不辭而別的。

我來到住院部的后面，看見果果她爸正趴在窗戶上往病房看。

我有些奇怪，但沒有驚擾他。他從一個窗戶走到另一個窗戶，他又看了一會。

我回去告訴果果，果果很吃驚，她爸怎么會有這樣的舉動呢。會不會是夢游癥呢？

果果說，從未發(fā)現(xiàn)我爸有過夢游。

我們可以觀察他幾天，如果是夢游癥患者，他以后還會有類似的行為。

果果表示同意。

我說，但我們不要驚擾他，夢游癥病人在夢游過程中是不能被人驚嚇的。

如果我爸被其他病友驚嚇了呢？

我們再觀察幾天吧。

我們遠遠地跟著他。果果她爸穿過小廣場，往住院部大門走去。我們又看著他穿過走廊，推開房門進去。過了一會，我們才進去，看到果果她爸在床上打著呼嚕入睡了。

而我爸的病情越來越重。我爸的病情不容樂觀，癌細胞很可能已經(jīng)侵入食管，他吞咽能力越來越差，甚至連喝水也成困難。不久，他完全不能進食了，他只能依靠每天的營養(yǎng)針維持生命。

我爸有時會進入暫短的昏迷狀態(tài)，

我問醫(yī)生，還有別的辦法嗎？

他搖了搖頭，說，目前只能保守治療，你要有心理準備。

自從我媽死后，我一直準備我爸可能死去的那天。

因為他常常對我說，我又夢見了你媽昨晚來找我了。她哭著跟我說，找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我想她一定是想我了。

我信我爸所說的話。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也沒給我找一個后媽。

某天夜深人靜時，果果的男朋友又來了。他們在衛(wèi)生間里有些放肆。

貓在這個夏天茁壯成長。

做完后，他又走了。好幾次，他都躲著果果她爸。

我爸的身體更差了，他幾乎不能去廣場走動了。

有一天，果果陪她爸出去做術(shù)前身體檢查，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我爸。

我爸問我，你覺得果果如何？

怎么說呢，我對她不是很了解吧。不過，她也沒什么壞印象。年輕人那點事，在我眼里，早就不是什么事了。

我說，對她爸挺好的一個人。

我爸又問我，還有呢？

蠻有耐心的，也挺會照顧她爸的。

我爸說，你這孩子，不會察言觀色。果果她爸跟我說，他對你很是贊口。

這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吧？

我爸說，果果她爸的意思是讓你們好好相處。

爸，你跟他聊得來，他對你熱情一點，你又會想多。

你真是沒用。

爸，你就別操心了，難道你不知道果果有男朋友嗎？

有男朋友怎么了？果果她爸不喜歡，這就是給你的機會。

你別亂點鴛鴦譜了，爸。

我爸說，那個男的，不務(wù)正業(yè)，是個混社會的。你沒看出他手臂上的紋身嗎？

這些跟我們沒關(guān)系的。

我爸越說越生氣，一會他呼吸急促起來，我趕快給他打開氧氣閥。

我不想讓他激動，我只好說，以后我會與果果好好相處的。

我爸這時才欣然地露出蒼白的微笑。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果果她爸跟我的相處也有了微妙的變化。他經(jīng)常叫我給他打飯和干些雜活，比如把換洗的衣服送到洗衣店去，再把洗好的衣服拿回來。

我沒事的時候，他讓我陪他一起去散步。有時他叫我去街上買點果果喜歡吃的零食。

果果說，不必那么麻煩的。

我說，我也沒什么事，也是順路去的。

果果她爸夸我勤快。他說，果果可以上班去了，你比她照顧得好。

她說，爸，你怎么能麻煩別人呢。

我說，沒事的，也是舉手之勞。

我爸看在眼里。甜在心里，他說，以后李叔有什么需要你跑腿的，你跑得歡點。

我只好點頭。

但有一天早上，醫(yī)生查完房后，果果和她爸吵了起來。

果果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有戀愛的權(quán)利。

她爸說，你跟他沒有前途。

我不要你說的前途。

那你不要他來見我，我不會理他的。

你不理他，我?guī)ヒ娢覌屓?，我不信我媽容不下他?/p>

我不想見你，你現(xiàn)在馬上走，越遠越好。

果果邊哭邊收拾東西。我爸勸果果她爸不要生氣了，自己的姑娘，有什么不能原諒的。我也勸果果，李叔此時有病在身，不要再刺激他了，也許他比你還要難受。但果果根本不聽，她沖出門，沒有回頭。

果果她爸說，隨她去吧。

他說，都是我慣壞了她，我是有責任的。

我安慰他說，李叔，別自責了，果果也許是壓力太大了，她這些天一直守候在你身邊……

他眼里突然濕潤起來。

他說，毛細，你幫我給果果打個電話，讓她給請個護工吧。

果果的電話一直處于盲音狀態(tài)。

接下來幾天，果果一直沒有出現(xiàn)。我有時想，她太狠心了，扔下她爸一個人在醫(yī)院。李叔的生活起居這幾天基本由我照顧，雖是一些陪護的事，但也是費時費力的過程。

我爸的身體越來越差，他已經(jīng)不下床活動了，他幾乎每天都要迷糊一次，相隔時間越來越頻繁。最麻煩的是他有時大小便失禁，臟了一床，我只能給他換一次性的床單和尿不濕?？粗ぐ堑纳眢w，我都有逃離的想法。

果果她爸說，你有時間再給果果打個電話吧，我的電話她已經(jīng)設(shè)置了拒接。

我不知道果果為什么這么絕情。我想起她對暖暖這只貓的態(tài)度，她不應(yīng)該是那樣的人。

果果的電話一直關(guān)機。

我說，叔，我還在呢，你就放心養(yǎng)病吧。

關(guān)于貓，我實在沒時間喂養(yǎng)它了。

我跟他商量，我想把暖暖放了，讓它自生自滅。

他說，果果喜歡。

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時常一天都忘了給暖暖喂食。終于有一天，它掙脫了籠子，跳窗跑了。

果果她爸很失望。

他有時自言自語地說，貓一定會回來的，果果也會回來的。

一天夜里，我爸死了。我沒有哭聲，醫(yī)院依舊靜悄悄的，跟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他被搬進了地下室的太平間。我把我爸的死訊告知了我妹，她沒感到意外，好像也沒什么悲傷。她在電話里說，爸爸解脫了，你也解脫了。

我跟李叔說，我要去料理我爸的后事，我不能照料你了。

他說，沒事，你先忙吧，我也找好了鐘點工。毛細，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

我跟他道別，他一直送我去醫(yī)院大門。我把電話號碼留給了他，我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忙完了我爸的事后，我去石市找工作。我想起果果她爸來，我決定去看看他。

我還是沒見到果果。

他目光有些呆滯地說，毛細，來啦。

他比之前清瘦了好多。

我問他，果果沒來嗎？

他說，果果來過又走了。

我不問了，畢竟這是他們的家事。

他問我，你爸的事辦好了吧？

我點了點頭。

他又問，有什么打算呢？

在找工作。

他叫我坐到他床前，他語重心長地說，毛細，你想做護工嗎？

護工？我沒受過這方面的培訓。

你要是愿意的話，從給我做起開始，我看好你。

我猶豫了一會，說，果果呢，果果沒來照料你嗎？

果果有自己的事做，你要是能過來最好了，工資按護工標準付你。

我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

我知道，我在他眼里還算不上護工。我最多算是個保姆，幫他完成日常的換洗和協(xié)助他入廁、洗澡、吃飯、上下床。

用果果她爸的話調(diào)侃說，我最多算是個“黑護工”罷了，比起保姆還有距離。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陪護一些事，我主要陪他說說話，散散步。

他跟我聊了關(guān)于果果的事。

他說——

我跟果果她媽離婚那年，果果十歲，她媽跟一個男人私奔了。幾年后，她媽又回來了。那時我剛做了鋼鐵廠車間主任，應(yīng)酬多，很少管果果?？紤]到果果年紀小需要人照顧，畢竟她還是果果的親媽，我答應(yīng)把果果交給她照管。她們住在鋼鐵廠分配我的那套家屬院的老房子。但一天晚上，果果被她媽媽的男朋友玷污了。后來，這個禽獸投案自首，而果果她媽卻幫著男朋友隱瞞事實，逃脫罪行，最后只判了三年。果果后來輟學，迷戀上了打游戲，在社會上認識了現(xiàn)在的男朋友，一個無業(yè)的社會青年。我苦口婆心地勸過她，她已經(jīng)聽不進去我任何話了。

他停頓一會，我把水杯遞給他，他深深喝了一口水，繼續(xù)說——

這件事上，我是有責任的。果果在外人看來是個聽話的孩子，現(xiàn)在也是。但在涉及她個人情感的問題上，她容不得我說她任何一句建議的話。上次，她跟我賭氣是因為她男朋友到醫(yī)院來，我不接受他。她一氣之下，跟我拌嘴，直接走了。我不怪她，她太需要人關(guān)心了。果果是個內(nèi)心柔軟的人，上次她又回來看我，看得出她還是關(guān)心我的。

唉——他長吁了口氣，不再說了。

我跟果果接觸的這段時間，我覺得她對李叔的照料，很是用心。

我勸他，果果會回心轉(zhuǎn)意的。

過了一段時間，果果她爸的身體各項檢查指標已經(jīng)符合手術(shù)的要求。

我跟果果電話說，李叔最近要動手術(shù)了，你有空來看看吧。

果果說，很感謝你對我爸的照料。

暖暖已經(jīng)跑了，你知道吧？

知道，那天去醫(yī)院時知道的。

如果你喜歡貓，我給你再買一只。

果果說，不了，我還要上班。

我聽得出她在電話里情緒低落。

我問她，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她說，沒有。

我又說，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

她在電話里沉默了好久……我“喂，喂”了幾聲，她說，林被抓了。

林，林是誰呢？我想了一會，林是她男友，手臂刺青的那個男孩。

我說，為什么？

她說，他去歌廳K歌，和一個舞女酒后發(fā)生性關(guān)系，舞女告他強奸。

我頓時語塞。

果果在電話里冷冷地說，這是他的報應(yīng)，罪有應(yīng)得。

我問果果，這件事，你爸知道嗎？

不知道，我不想讓他看我的笑話。

我說，有空多陪陪你爸。

我回到病房時，果果她爸已經(jīng)睡了。

此時，濃密的雨季已經(jīng)悄悄來臨。雨滴狠狠打在玻璃窗戶上，響聲覆蓋了夜晚風吹來的蛙聲。

窗臺上，突然有貓叫，模糊中好像有只貓貼在窗戶玻璃上。

它是暖暖，沒錯——它黃白相間的毛色，我一眼就能認得。打開窗戶，我把它放了進來。它渾身濕透，我用干毛巾給它擦身，給它喂食了火腿，它發(fā)出護食時才有的嗚嗚的叫聲。

我電話告訴了果果，暖暖回來了！

果果很平靜，她“哦”了一聲。

顯然，她對這只曾叫暖暖的貓沒有了興趣。

她對我說，你如果喜歡，你把它關(guān)進籠子里。

我說，這只貓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放養(yǎng)的生活，它回不到被人寵愛的世界了。

果果她爸的手術(shù)準備在一周后進行，果果答應(yīng)請假過來陪護。我為她感到高興，他們父女又要重歸于好。

我跟李叔說，下周時間果果要來照顧你了，她特意請了假。

他說，我請你們吃飯。

我說，你們父女和好，為你們高興，我來安排吧。

李叔說，有你功勞，我要感謝你。

那天，我們?nèi)撕唵蔚卦卺t(yī)院食堂吃了一頓飯。

果果說，爸，我已經(jīng)和林分手了。

果果她爸深感突然，說，怎么啦？

你不是一直反對我跟他交往嗎？

那是過去的事，我已經(jīng)不反對你們的交往了。

果果說，他的確是個爛人，我對他那么好，他竟然……果果趴在桌子上抽泣。

果果她爸說，我已經(jīng)不反對你們的交往了。你看我這病，我會放下所有的事情。

我勸果果，你別難過，事情也許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果果她爸說，果果，你長大了，爸爸尊重你所有的選擇，過去，是我錯了。

她哭得更厲害了。

果果不停地說，毛細，你是個好人……

果果她爸在清晨失蹤了。

昨天晚上，果果還給她爸捏過大腿，他們有說有笑。

護士問，他怎么在手術(shù)前失蹤呢？

果果問我，會不會又像上次那樣夢游去了？

我們到處找他，不見蹤影。

這時，天已大亮。

我們很是著急，我們找遍醫(yī)院好多地方，但始終沒有找見他。我們又問了住院部其他病房的病人。

有人說，前幾天有一個人總是趴在外面的窗臺上看，把我們嚇了一跳，后來他又去了別的病房。

有人說，這是一只貓叫，根本不是一個人的叫聲。

有人說，那個人在清晨大哭，手里有一只死去的貓。

還有人說，他看見一個人在今天清晨跳樓死了，好多人在醫(yī)院門口圍觀。我和果果去看過，那個人不是她爸。

他們越說越玄乎，最后連警察也半信半疑了。

那一整天，我和果果在病房里等，等她爸爸回來。

果果說，我爸的衣服和手機都在，他不可能一個人不辭而別的。

她把頭埋在被子里失聲痛哭……然后她睡著了。

我不忍心打擾她，我聽她在夢里囈語，說，暖暖還在，我爸一定還在的。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