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祥
3月30日,在美國馬里蘭州芒特雷尼爾,一名男子乘滑板車經(jīng)過在家門口演奏的一名大提琴手。圖/法新
如果以2020年1月23日武漢封城作為一個標志性的起點,新冠疫情目前已經(jīng)持續(xù)了近3個月,這種持續(xù)的時間之長以及帶來的生命、財產(chǎn)的損失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完全可以比肩于人類歷史上的一些大災難,比如中世紀的黑死病、1918年的大流感、甚至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實際上,在一些媒體的文章里,已經(jīng)早就將這次疫情比喻為“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更遑論各國政府在抗疫過程中嫻熟使用的戰(zhàn)爭策略和戰(zhàn)爭話語。對于這次疫情帶來的后果,政治家、經(jīng)濟學家和哲學家都發(fā)表了種種看法。但是,瘟疫與一般的災難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它的傳染性具有強烈的形而上的意義,這一點因為我們過于重視物質事實而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忽視。新冠疫情所具有的長期潛伏性和強烈傳染性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到人性的結構,這并非危言聳聽。這是一種肉眼看不到的危機和威脅,而且據(jù)目前的消息,我們在很短的時間里無法研制出來合格的疫苗,這也就意味著新冠病毒會和人類共生很長一段時間,也就是說,它從“外部敵人”變成了我們社會機體的一部分,并且是極其內在化的一部分。這對我們未來的人性將提出了挑戰(zhàn),在這種情況下,人性會傾向于哪一方面?是更加自私,還是更加互助?是無動于衷,還是因為恐懼而將自我的權利交付給他者?這一他者是誰?也許我們可以基于目前的事實,表達一種小心翼翼的人文社會學的預判。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自利主義會進一步加強嗎?從16世紀以來,伴隨著資本主義的興起,世界進入一個自利主義勝利的歷史過程,它的前提是社會與個人并不對立,社會通過資源的分配有機地調節(jié)個人與他者之間的矛盾。整體上持續(xù)的經(jīng)濟發(fā)展強化了這種想象,即我們活在一個充沛而積極的社會里,這是一個沒有威脅的社會,是一個人可以掌控一切的“人類中心時代”。新冠疫情打破了這種想象的秩序,在疫情暴發(fā)的最初,囤積——無論是醫(yī)療物資的囤積還是食品的囤積——都顯示了“自利”在秩序失范后的野蠻性。借助政府和各種社會組織的協(xié)調,這種自利當然會被控制并予以引導,但是疫情的長期存在會讓自利主義變成一種更加內在化的意識形態(tài),囤積也許不再體現(xiàn)為一種具體的類似于搶劫的行為,而是會以占據(jù)更多的社會資源和行政權力為訴求。也許會有極少的一部分人會因為疫情創(chuàng)傷性的經(jīng)驗而放棄對世俗生活的強烈占有欲,但是只有智識極高的人才有可能做出這種選擇。普遍的情況可能是,人會變得更加貪婪,更加自私自利——完全個體的自利而非社會化的自利。
我的第二個問題是,因為恐懼我們會交付出更多的自然權利嗎?疫情引起的恐懼是巨大的。首先是現(xiàn)實的死亡恐懼,在一個將活著視為生命第一要素的泛世俗主義時代,對肉體死亡的恐懼高于一切。與正常死亡不同的是,疫情的傳染性讓每個具體的死亡背后都隱藏著一種可能的死亡——死亡與每一個人都聯(lián)系起來了,因為并不確定誰是下一個感染者。根據(jù)??碌挠^點,現(xiàn)代人對死亡的恐懼很重要的一點是因為死亡的不在場,也就是死亡被神秘化了,這一觀點適用于正常的死亡,卻不適用于這種疫情的例外情況。我們對死亡的恐懼恰恰是因為死亡時時刻刻都在場,社交媒體的發(fā)達使得包括死亡在內的各種信息傳播和分享的速度、范圍幾乎是全覆蓋式的,即使不在第一現(xiàn)場,每個人也都可以以一種“在線”的方式見證甚至參與現(xiàn)場,其后果就是,恐懼被加倍放大,并成為一種應急性心理機制。正如巴迪歐所批評的:“所謂的‘社交媒體再次證明了它們除了在充實億萬富翁的錢包當中扮演的角色之外,首先是這樣一個地方:它充斥著精神癱瘓的大言不慚者的宣傳,不受控制的謠言,對老掉牙的新奇事物的發(fā)現(xiàn),甚至是法西斯式的蒙昧主義的所在?!碑斎晃覍ι缃幻襟w并沒有如此悲觀,我依然認為社交媒體在疫情中發(fā)揮了重要的積極作用。但這并不會抵消恐懼的心理學現(xiàn)實。而這一現(xiàn)實導致的后果之一,或許就是理性地接受管理和控制。這是霍布斯意義上的一種權利讓渡,正如薩林斯所指出的:“在理性的指引和恐懼的驅動下,人們最終同意讓出他們使用暴力的個人權利,以支持一個君主……從而能夠實現(xiàn)集體安寧和防衛(wèi)的利益?!敝徊贿^這里的君主已經(jīng)不是古典學意義上的統(tǒng)治者,而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數(shù)字化”,更進一步,“數(shù)字化”所營造的純技術的幻覺讓我們放松了對被控制的警惕,沒有人再愿意接受一個古典意義上的君主的控制,但是卻愿意接受大數(shù)據(jù)的篩選、定位、引導以及全景式的監(jiān)視。我們可以預見,即使疫情在很短時間內結束,這種數(shù)字化的管理和控制模式也不會得到削弱,而只會得到加強。根本之處,在于他者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傳染性的恐懼,而數(shù)字化似乎是唯一可以抵抗這一“敵人”入侵自我的有效方式。在這種大趨勢下,數(shù)字化生存已經(jīng)是“眾望所歸”,在個人、政府和資本多重利益的疊加中,數(shù)字化不僅僅是一種管理方式,也會是一種生活方式,甚至是一種新的政治文明。
那么,針對前面的幾個疑問,我們也許會產(chǎn)生一個新的疑問,難道只有這些看起來有點“負面”的可能嗎?我需要特別強調一點是,自利、恐懼和數(shù)字化本身并沒有“負面”或者“正面”的價值預設,對于其“負面”的感受,也許是人文學對于政治學天然的不信任。既然如此,我們當然可以用一種看起來更積極的詞匯來描述這種可能,比如,自利主義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轉化為一種自愛主義,而適度的恐懼會讓我們學會克制自己的欲望和貪婪——既然欲望和貪婪在所有的人類學中都沒有辦法泯除。數(shù)字監(jiān)控也可以借助一定的律法予以限制,在最大可能上保持人的自然權利,并通過數(shù)字化將互助型的社會推向一個更完善的層面。這一切聽起來是不是相當不錯,而且顯然會讓我們好受很多。但一個關鍵問題是,在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這種轉化會發(fā)生?正如布萊希特那句世紀之問:“是的,一個新世界。但什么時候?”即使睿智如柏拉圖,也只能求助于好運氣:也許正好碰上了一位賢良的君主呢。而我的方案是,先作最壞的打算,但也不拒絕人類一直擁有的那么一點點好運氣。
2月23日,重慶市沙坪壩高鐵站外,兩位戴口罩的市民遠距離聊天。攝影/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