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勇
秦莊襄王子楚,確實是個很厲害的角色。他本來不過是一個很不受待見的“諸庶孽孫”,沒有繼承王位的機會,可是,為了當(dāng)上太子,他可以放著自己親媽不管,認(rèn)太子妃華陽夫人為娘。媽都不管真假了,兒子是誰種下的,也就更無所謂。當(dāng)呂不韋獻給他的美姫一生下那個叫“正”的孩子,就馬上把她立為夫人。這樣,從接班為王,到傳位于子,上承下續(xù),三下五除二,該安排的,就都毫不猶豫地早早安排妥當(dāng)了。由此看來,說他頗有一番雄心大志并不為過,給自己的第一個寶貝兒子取名為“正”,不僅與孩子的生日契合,同時還藉此體現(xiàn)他的政治抱負(fù),這應(yīng)該是合情合理的推測。
有意思的是,秦始皇有個弟弟,名叫“成蟜”?!妒酚洝穼λ@位老弟的記載很少,主要見于《秦始皇本紀(jì)》?!稇?zhàn)國策·秦策》也提到了他,名字或書作“成橋”或書作“盛橋”。另外《史記·春申君列傳》也是書作“盛橋”,應(yīng)當(dāng)是承用了《戰(zhàn)國策》的寫法。目前在沒有其他史料相勘比的情況下,我認(rèn)為,兩相比較,還是姑且以《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的寫法為準(zhǔn)會更穩(wěn)妥些,過去清人梁玉繩就是持這樣的處理意見。這是因為《史記·秦始皇本紀(jì)》有秦國官方的史書《秦紀(jì)》作依據(jù),自然會更準(zhǔn)確。《戰(zhàn)國策》的“盛”應(yīng)是通作“成”,“橋”則通作“蟜”。
其實《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載述的成蟜行事,只是他去世的緣由和經(jīng)過:
(秦王政)八年,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遷其民于臨洮。將軍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河魚大上,輕車重馬東就食。
上面文句的標(biāo)點,都依從中華書局新點校本《史記》,其中有些句讀,并不妥當(dāng)。但這段內(nèi)容的問題,主要不是其點校者的判讀,而是前人的解讀。自古以來,讀史者的解讀就大可斟酌。
后世對《史記》上述記載的解讀,其基調(diào),最早可見于《漢書·五行志》中之下:
《史記》“秦始皇八年,河魚大上”,劉向以為近魚孽也。是歲,始皇弟長安君將兵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遷其民于臨洮。明年有嫪毐之誅。魚陰類,民之象,逆流而上者,民將不從君令為逆行也。
劉向是西漢后期人,可見這樣的解釋,淵源甚早。對這段文字的涵義,唐人顏師古注《漢書》,復(fù)進一步清楚闡釋說:
本使長安君擊趙,至屯留而謀反作亂,故賜長安君死,斬其軍吏,遷其黔首也。
這樣的表述,就把這些人的解讀展示得一清二楚:趙正的弟弟長安君成蟜在率兵擊趙的途中反叛,結(jié)果卻反被秦王趙正處死。后世有許多人又相繼做過多次解釋,大體上都沒有逸出這一思路之外。
按照這樣的解讀,我想,不管是什么人,閱讀《史記》,在讀到這一段記載時,都會感到十分突兀:為什么呢?這位老弟怎么會突然反了呢?他和接下來犯事兒的嫪毐不一樣。嫪毐只是因為器大活兒好深得趙正之母歡喜,并給趙正造出兩個小弟弟,既有苦勞,又有功勞,因而得意忘形,床笫間一時心血來潮,想要這些嫪家的種子來接秦家的班以繼位成王,才斗膽犯上作亂,可成蟜自己就是的親的親的趙家人,是秦王的一母同胞親兄弟,他反的究竟是哪一門子事兒呢?
事實上我們看《史記》和《戰(zhàn)國策》相關(guān)記載,是看不到任何成蟜反叛秦廷的跡象的,而且他一直是被秦王趙正委以重任的。盡管如此,只要是認(rèn)定了確實是有過這么一個事兒,研究歷史的人,就總會給它做出一個合理性或者說是必然性的說明。
就在絕大多數(shù)人都稀里糊涂地判定長安君成蟜的反叛行為時,清朝嘉慶時期有個名叫吳裕垂的人,寫了一本“史論”的書,名叫《史案》。與普通“史論”性著述不同的是,這《史案》的作者還特別在意于人所習(xí)知的成案之外,對那些“賢奸心事未經(jīng)人道者,皆別出心裁,暢所欲言,發(fā)先儒未發(fā)之蘊”,以力求“無一語拾人牙慧”,所以,他才會對所謂“成蟜叛秦”這個前人一向說不清道不明的事件做出獨到的解說:
子政為太子,其次子成蟜,封長安君,當(dāng)與始皇異母,必素聞群叔流言,輒謂兄非嬴種,身合繼體,豫謀奪適矣。始皇八年,成蟜將兵擊趙,趙人窺悉其隱,欲離間其君臣骨肉之際,引為己用,因使軍士咻之,辨士激之,約為和親,一求賂以故地,一求納為秦王。成蟜得全趙為外援,群叔為內(nèi)應(yīng),故行至屯留而遽反也。反則必資亂宗易姓為號召,被圍時或且登陴辱罵,故賊黨雖死猶戮其尸。
若是把這段儼乎其儼的論述翻譯成現(xiàn)在大家都好懂的大白話,其大意就是說,成蟜跟秦始皇不是一個媽生的,所以他知道秦始皇這個雜種其實算不上根正苗紅的趙家人,遺傳的基因很不對頭,因而就想動粗,想要橫著膀子奪下本該屬于自己的王位。于是就在陣前發(fā)動了這場兵變。
這說法確實是夠“別出心裁”的了。不過“腦洞”一開,順著這個思路,使勁兒往下想,想著想著有時說不定也會在史料中找到相應(yīng)的依據(jù)。關(guān)于所謂“成蟜叛秦”這一問題,清代很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者黃式三,真的就在切實可靠的史料中找到了成蟜與趙人勾結(jié)的證據(jù),并做出如下論斷:
秦王弟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至屯留,有叛謀,趙封以饒,受之。事不克,成蟜自殺,軍吏皆斬死。卒之從叛而死者,戮其尸。徙屯留之民于臨洮。
他的史料依據(jù),除了前引《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之外,還另有一條,這就是《史記·趙世家》,因而也可以說,黃式三主要是依賴《趙世家》的記載,才得出了上述認(rèn)識。
那么,在黃式三所依據(jù)的《史記·趙世家》中,又有哪些相關(guān)的記載呢?其實就下面這一句話:
(悼襄王)六年,封長安君以饒。
趙悼襄王六年,正是成蟜將兵擊趙的秦王政八年,他這位長安君在這一年出兵擊趙,趙國又正在這一年給了長安君饒這塊封地,乍看起來,黃式三的認(rèn)識,好像真的有根有據(jù),信而可從了。但是,我們只要稍加分析,就會看到黃式三等人這種說法的不合理性。
首先,還是前面談到的那個問題,成蟜自己就是王室的人,在我看來,他是沒有叛秦歸趙的理由的。吳裕垂說成蟜與趙正不是一個媽生的,這純屬信口開河;至少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看到說明成蟜另有其娘的材料。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惫沤穸际峭瑯拥牡览怼G赝踮w正既然委派成蟜統(tǒng)兵出征,就說明對他這位弟弟很是信任。此前不久,成蟜還曾受命出守于韓而“以其地入秦”,為大哥立下頗受時人稱道的功勞。這也體現(xiàn)出兄弟二人的關(guān)系是很融洽的,成蟜本來一直很受大哥的倚重。
再者,若如黃式三所說,成蟜叛秦,不過是為了得到趙國賞給他的一個封邑,可他在秦本來已經(jīng)受封于咸陽近旁富饒的長安,所以才會有長安君的封號,費了好大勁兒叛逃到趙國,丟掉已有的長安封邑,換來的只是一個富饒程度不及長安的饒邑,代價卻不僅是拋下了老大哥,也背棄了老祖宗,那他又何苦來呢?我們現(xiàn)在,不管是誰,換了你,你會干這種傻事么?
另外,不管如黃式三所說,是為了跟趙國討一個自己早就有了的封邑,還是像吳裕垂所講,他是想和趙國串通勾搭在一起,然后殺個回馬槍,重歸秦國去搶下大哥趙正的王位,成蟜都一定會與趙國方面協(xié)調(diào)好,趙國的軍隊對他應(yīng)該有所策應(yīng)。那么,在這種情況下,身統(tǒng)大軍出征的成蟜,怎么竟會被秦國方面輕易剿滅?
這種種情況加在一起,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所以吳裕垂和黃式三的說法,在史實上一定存在很嚴(yán)重的偏差。其實只要像上面分析的那樣,有一個全面看待史事來龍去脈的平常心,再稍微靜下心來翻一翻書,這里邊的問題,并不難發(fā)現(xiàn)。這就是趙國自己另有一個長安君,《史記·趙世家》里講到的,是彼長安君而非此長安君。
趙國這個長安君,對于清代初年以后的很多人來說,其實比成蟜要有名得多。雖然說他最早是見于《戰(zhàn)國策》的記載,但康熙年間以后通行的發(fā)蒙讀物《古文觀止》選錄了相關(guān)的那一部分內(nèi)容,這就是著名的“觸詟說趙太后”那個段子。這個段子的內(nèi)容,大致如下:趙惠文王死后,兒子孝成王剛剛繼位,由太后出面主持朝政。太后因溺愛小兒子長安君,舍不得答應(yīng)齊國的要求,送長安君到齊國去做人質(zhì),以換取齊國出兵,幫助趙國對付秦國的攻擊。因為這事關(guān)趙國的生死存亡,要完大家一塊完,臣子們?yōu)閲鵀榧叶济獠涣艘獜娏χG爭,太后聽得不耐煩,于是放出狠話:你們統(tǒng)統(tǒng)給我閉嘴,誰要敢再來勸她,她就唾一臉吐沫給他。最后,很會揣摩女人心理的左師觸詟巧言示意,令趙太后幡然醒悟,痛痛快快地把她的心肝兒少子打發(fā)去了齊國。司馬遷在寫《史記·趙世家》時,也從《戰(zhàn)國策》中采錄了這一史事。
趙國這位長安君其最初的封邑在哪里,史籍中雖然沒有留下具體的記載,但《戰(zhàn)國策·趙策》和《史記·趙世家》都同樣提到,觸詟在勸說趙太后時有“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云云的說法,這表明這位長安君在當(dāng)時不僅確有封邑,而且他的封邑是“膏腴”良田,肥得很。既然如此,有人或許會問,那怎么還要再封給他饒邑,這個“饒”在哪里呢?饒這個地方實在算不上很好,它地處黃河尾閭段的兩條汊流之間,地勢低洼,免不了常遭水淹。那為什么趙悼襄王會把它封給長安君呢?因為這是一塊新得到的土地。兩年前,也就是趙悼襄王四年,趙國剛從齊國手中奪得這塊地方?,F(xiàn)在把它封給長安君,屬于“益封”的性質(zhì),也就是在原有的封地之外,再多給長安君一處封邑,這是當(dāng)時的各個諸侯國間通行的做法,沒什么特別之處。
通讀《史記·趙世家》上下文和它的記述形式,對“封長安君以饒”這樣的紀(jì)事,只能這樣理解,而絕沒有把這個長安君理解為秦國那個長安君的理由。做學(xué)問誰都會錯,但黃式三如此張冠李戴,錯得未免有些過于離譜。
不過從另一角度看,吳裕垂、黃式三兩人所持看法的荒唐,實際上是由于在他們之前(甚至直到現(xiàn)在)的其他那些人對《史記·秦始皇本紀(jì)》前述那段記載的解讀一直頗有錯謬。關(guān)于這一問題,所謂前人舊解,主要是指《漢書·五行志》暨唐顔師古注和《史記》三家注,下面就把他們提出的那些需要討論的看法,簡要歸納如下:
第一,這一事件的核心問題是誰“反”了秦?從西漢后期人劉向到東漢的班固,以及后來的所有學(xué)者,無一例外,都認(rèn)為是成蟜反秦。第二,被戮尸的人是誰?南朝劉宋時期的裴骃認(rèn)為是“士卒死者”,意即隨同成蟜反叛的士卒死后都被秦廷戮尸。
這是兩個最為關(guān)鍵的核心問題。不難看出,吳裕垂和黃式三的發(fā)揮,都是由此生發(fā)。
由于按照這樣的注解,《史記》的內(nèi)容,確實還有很多問題不易理解,撰著《史記志疑》的梁玉繩就對此很撓頭,老老實實地講道:“此節(jié)文義最難解,注亦欠明。”于是又有人對文中其他一些細(xì)節(jié),提出新的解讀,如錢大昕、許宗彥和李慈銘等,但在我看來,到目前為止,所有這些學(xué)者的釋讀,尚且都未能切中其肯綮。
下面,我就嘗試對《史記·秦始皇本紀(jì)》此段記載提出自己的句讀,同時結(jié)合對所做句讀的具體說明,一并疏釋一下與之相關(guān)的既有觀點。我的標(biāo)點如下:
(秦王政)八年,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遷其民于臨洮。將軍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河魚大上,輕車重馬東就食。
前面已經(jīng)談到,解讀《史記》這段文字,最核心的問題是:到底是誰反叛了秦廷?如果像古往今來所有學(xué)者那樣,把反叛者解作統(tǒng)兵出征的將軍成蟜,那么,下文又一次談到的反卒,他們反的又是誰?如果像裴骃以來的那些學(xué)者那樣認(rèn)為這些反卒就是隨同成蟜一起反叛秦廷的士卒,那么《史記》的行文未免太過于怪異,太令人費解:即作為罪魁禍?zhǔn)椎某上f,被秦國平叛的軍隊殺死之后,并沒有做出何種特別的處置,卻在將其下屬“軍吏”統(tǒng)統(tǒng)處斬的同時,還要對這些士卒加以戮尸?!拼吮灸┑怪?,豈非咄咄怪事?
理講不通,就有人換個法子來做新解。在這當(dāng)中,清代最著名的史學(xué)考據(jù)家錢大昕率先站了出來。本來過去都是把《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中的“壁死”理解成喪身于軍壁,死去的將軍便是成蟜,錢大昕卻對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壁”者將軍之名,蓋別是一人,與上文“成蟜”初不相蒙,注家牽合為一,故愈不能了。
錢氏又云:
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注:徐廣曰“鶮一作鹖,屯留、蒲鹖皆地名,壁于此地時,士卒死者皆戮其尸”?!捌邀i”當(dāng)是人姓名,為將軍部下卒。壁死而鶮反,故加以戮尸之刑。舊注牽合上文,不足取。
這樣的解釋,當(dāng)然頗顯新穎,不過錢大昕沒有明確交待這位名叫“壁”的將軍,是屬于哪一方的人,把上下文義連起來看,似乎與成蟜不是一伙的,應(yīng)該是忠實于秦王室的。
稍后,有許宗彥者,更清楚地講明了這一點:
“壁”者是將軍者之名,當(dāng)即是討平成蟜之人,而壁旋亦死,軍中無主。“蒲鶮”者是卒之名。蓋“蒲鶮”屯留人,聞屯留人盡當(dāng)遷,故因?qū)④娭蓝?,反亦即死,故戮其尸也?/p>
這么講,通,好像是比原來通了一些,可是一者趕得有點兒太寸了:一個大將軍剛被斬殺,斬殺他的另一個大將軍卻又莫名其妙地說死就死了。司馬遷對這,并不加任何說明,也太不合乎情理。二者若是作這樣的理解,未免需要對《史記》的原文添增太多司馬遷沒有寫上的文字,例如在“將軍壁死”之前,非添加相應(yīng)的文字則不成章句,太史公何以如此吝嗇筆墨而把文義弄得這般隱晦?
錢大昕等人上述認(rèn)識,總的結(jié)論,雖然我不能認(rèn)同,但他們把“蒲鶮”理解為士卒的名字,不管是從上下文義來看,還是從前后時代我們能夠看到的地名來看,都是合理可信的。所以上面所列我對《史記》的標(biāo)點,就采納了這一見解。
我對這段文字的理解,最主要的切入點,就是前文所說,我們看不到成蟜有反秦的動機;假如一定要認(rèn)定他率兵反秦降趙,那么在秦、趙兩方也找不到任何相應(yīng)的跡象。這不管怎么說,在當(dāng)時也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件,而史籍的記載卻呈現(xiàn)這樣的情況,實在是很不應(yīng)該的。
那么,唯一能夠說明成蟜反秦的那個“反”字,真的就只有“反叛”這一項語義了么?難道不能做出其他的解釋么?事實并非如此,在秦漢以前的文獻里,這個“反”字,常常是被用作“往返”的“返”義使用的,即“反”可以通作“返”,而在我看來,《史記·秦始皇本紀(jì)》這個“反”字,正是這樣的用法。
現(xiàn)在就從這樣的理解出發(fā),按照我給《史記·秦始皇本紀(jì)》這段文字所劃分的三個層次,做一串解。
第一個層次:“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边@是講成蟜統(tǒng)兵征趙,在返回的路上途經(jīng)屯留時,死在了那里。至于成蟜這次出征的具體作戰(zhàn)地點和戰(zhàn)績,《史記》都沒有講,我們也找不到相應(yīng)的痕跡,這很可能是因為成蟜在進軍的路上突患急癥,使得他不得不退兵回國,但病發(fā)太急,還是沒有能夠來得及回到關(guān)中,就死在了屯留。
第二個層次:“軍吏皆斬死,遷其民于臨洮?!边@兩句話是講秦國方面對反叛士卒的懲處?!败娎簟奔窜娭泄倮?,其所以被處以斬刑,應(yīng)是緣于附從反卒作亂。被遷徙到秦西北邊地臨洮的居民,同樣是緣于其響應(yīng)或是服從于反叛作亂的士卒。其中“軍吏皆斬死”的“死”字,在此似嫌累贅,且不見于前列《漢書·五行志》轉(zhuǎn)述的同一內(nèi)容,清人許宗彥和李慈銘都認(rèn)為是衍文,其說可從,當(dāng)刪。
第三個層次:“將軍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边@是用倒敘的筆法,追加說明上述第二層內(nèi)容的事發(fā)原委,即將軍成蟜病故于軍壘之中,軍中來自屯留的士卒蒲鶮興事造反,結(jié)果,被秦軍平定,“戮”了這位蒲鶮的尸體,也就是陳尸示眾,以儆效尤。另外,與王弟將軍成蟜相比,屯留之卒蒲鶮地位更低得不知多少倍,劉向所說“魚陰類,民之象,逆流而上者,民將不從君令為逆行也”,這一解釋與蒲鶮的地位其實更加契合,亦即這樣的解釋,與《史記·秦本紀(jì)》中這一年“河魚大上”的記載并沒有什么矛盾。
除了這重倒敘的筆法,有些人或許有些生疏之外,我想,這樣的解讀,上下行文的邏輯應(yīng)該是比較順暢的,也符合成蟜與秦王室的關(guān)系和其他相關(guān)的記載。
《史記》行文中像這樣的倒敘筆法,其實在早期文獻中,也并不稀見。昔楊樹達撰《古書疑義舉例續(xù)補》,列有“文中自注例”一條,若是循此通例,“將軍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這幾句話,似乎也可以看作是對“軍吏皆斬死,遷其民于臨洮”這兩句話的自注,這樣講也是講得通的。
另外,尋繹史籍,屯留士卒蒲鶮趁成蟜病故之際起事造反并獲得當(dāng)?shù)鼐用裰С?,也自有其特殊緣由。屯留地屬上黨,其地本屬韓國,趙孝成王四年“發(fā)兵取上黨”,而在秦莊襄王三年復(fù)被秦軍攻取。據(jù)《史記·趙世家》記載,在趙國取得上黨之地前夕,“韓氏上黨守馮亭使者至,曰‘韓不能守上黨,入之于秦。其吏民皆安為趙,不欲為秦。有城市邑十七,愿再拜入之趙,財(案:疑為“聽”)王所以賜吏民’”。這里所說“其吏民皆安為趙,不欲為秦”,應(yīng)當(dāng)就是蒲鶮以一區(qū)區(qū)士卒竟能起而反秦并獲得當(dāng)?shù)厝罕姀V泛支持的民意基礎(chǔ)。
了解到這樣的歷史背景,就更容易理解屯留卒蒲鶮起事反秦的合理性,從而也就更加清楚秦始皇的老弟絕沒有賣身投靠趙國。不僅如此,他還一直緊跟著大哥往死里走,最終竟死在了血腥征服他國的路上。
既然同是趙家人,有其兄,自有其弟,這本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轉(zhuǎn)了這么一大圈,現(xiàn)在回到我們在這里談?wù)摰闹黝},看看“成蟜”這個名字。“蟜”本來是毒蟲的意思,秦老爹莊襄王子楚不會給孩子取這么招人討厭的名字。那么我們就來看這個字的另一重涵義,即“蟜”還可以通作“矯”,意思是變“不正”為“正”。按這個意思,這位小老弟的名字,可就同他大哥的有一搭了:一個叫“正”,還有一個備胎叫“成蟜(矯)”,也就是形成變“不正”為“正”的狀態(tài)??匆姏]有,不管是從周人之制父死子繼,還是循商人之規(guī)兄終弟及,怎么著都是那么一個以己身“正”天下的做法,秦老爹早就算計好了,這天下好像真該著就是他們趙家的了。
不過從秦老爹,到趙家人的“始皇帝”,他們依賴慘無人性的暴力,席卷大地平天下,再以一己之意“正”天下??雌饋恚孟穸继焖烊嗽?,心想事成了,可是大秦帝國不過維持了短短的不足十四年而已,最后秦始皇的孫子子嬰想退回去,還是蜷縮在西北邊陲,對付著做個誰也看不起的小小諸侯國,這也做不成了。真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自己做得不正,還想“正”人“正”天下,結(jié)局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