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嵐楓
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花瓣是月亮做的。
——汪曾祺
施松卿,就讀于西南聯(lián)大的外文系,她祖籍是福建長樂,和家人一直居住在馬來西亞。她的父親施成燦是一名醫(yī)生,熱衷于社會公益事業(yè),是著名的僑領(lǐng)。由于家境殷實,她雖是女孩子,卻也受到了完整而良好的教育。
1939年,21歲的施松卿來到了昆明,考入了西南聯(lián)大物理系,她的同班同學里有后來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楊振寧。就在準備開始新生活的時候,她突然病倒了,診斷的結(jié)果是肺結(jié)核。她無法再跟上物理系的進度,于是,一年后轉(zhuǎn)學去了生物系,她想繼承父親的事業(yè),向醫(yī)學方向發(fā)展。
然而,念生物不比念物理輕松多少,在繁重的課業(yè)壓力之下,她的肺病越發(fā)嚴重了。無奈之下,她只能休學一年去了香港養(yǎng)病。誰知,她剛到香港不久,日軍便發(fā)動了太平洋戰(zhàn)爭,香港淪陷了,她只能拖著病體,輾轉(zhuǎn)回到學校,重新入學。這一次,她換到了西語系。
三年間,她換了三次專業(yè),這在今天的大學里是無法想象的。
1945年夏天,施松卿畢業(yè)了。那時,太平洋戰(zhàn)爭正打得如火如荼。她沒有回家,留在了昆明。她去了建設(shè)中學,當了一名教師。建設(shè)中學是一所私立學校,由聯(lián)大校友創(chuàng)辦,雇員也都是聯(lián)大的同學。在這里,施松卿遇到了中文系的汪曾祺。
她其實知道他,因為他是中文系有名的才子,是教文學創(chuàng)作的沈從文先生最得意的門生,她在報刊上讀過他的文章。她很喜歡他的文章。汪曾祺的文章就是這樣,不賣弄生僻的字,也不堆砌華麗的詞,他只用最簡單尋常的字句,卻獨有一種別致的韻味。
她很奇怪,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怎會沒被授予畢業(yè)證,只領(lǐng)了一張肄業(yè)證書。她忍不住問他,他也不以為忤,說給她聽。
原來汪曾祺本應該1943 年畢業(yè),但西南聯(lián)大對學生素來要求嚴格,只要有一科成績不及格,學生便不能畢業(yè)。他的專業(yè)成績雖然優(yōu)秀,體育和英文卻不及格,于是只能留級一年。誰知第二年政府征調(diào)1944 班的學生集體上前線當翻譯,不去的人就不能拿到畢業(yè)證書。但他不愿去,便沒有獲得學位。
為什么不愿上戰(zhàn)場?
因為汪曾祺不喜歡在校方的壓力下被迫參戰(zhàn),不喜歡為了獲取利益而違背自己的心意。
汪曾祺從來都是一個隨心率性的人。
每天一起上下班,施松卿和汪曾祺漸漸熟悉起來。
汪曾祺是江蘇高郵人,三歲的時候,生母楊氏便過世了。
汪家在高郵算不上多顯貴,卻也是有名的書香門第。他受過正規(guī)而完整的教育。他高中就讀于江南一帶很有名的江陰南菁中學,這所創(chuàng)立于1882 年的老牌中學,出過不少名人,民國初期的江蘇都督莊蘊寬、國民黨元老鈕永建、陸定一、黃炎培、吳文藻等等都出身于此。
沈從文先生對他也最為看重。但沈先生的賞識并沒有改變他只能肄業(yè)的命運。畢業(yè)后,他找不到工作,微薄的稿費又養(yǎng)活不了自己,過著潦倒的日子。一個同學來看望他,發(fā)現(xiàn)這個當年中文系最有名的才子竟然如此窘迫,極為于心不忍,便把他介紹到了建設(shè)中學教書,他的處境才略有改觀。
盡管如此,他的境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建設(shè)中學經(jīng)常欠薪,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貧窮著。但是,因為有了她,日子便有了另一番景象。
施松卿也不知道他們的愛情滋生于何時。她記得,最初他們只是在放學后結(jié)伴而行。她說,她覺得他的文章有古文的底子,清淡悠長,他很欣喜她懂得自己的文章,也微微有些得意。
談論文學的時候,他總是能說上許多,意態(tài)瀟灑,可只要她提英文,他立刻就佶屈聱牙了。汪曾祺的英文很差,聽不懂,也不會說。見他那樣,她總會忍不住笑起來,開心地大口咬下手中的胡蘿卜。
施松卿喜歡吃昆明的胡蘿卜,和他散步的時候,她總會向農(nóng)民買一大把。昆明的胡蘿卜好像和別的地方不一樣,細嫩清甜,洗了可以當水果吃。
汪曾祺和施松卿
大約從那時候起,他們的感情開始發(fā)芽的吧。又過了一段時間,一天早晨,他們竟在大街上牽著兩匹馬回來。那是兩匹軍馬,當時昆明有支軍隊發(fā)動兵變,被中央軍隊鎮(zhèn)壓,那兩匹馬大約是趁亂跑丟的,他倆就把這兩匹馬帶回來養(yǎng)了起來。
真是難以想象,像她這樣嬌嬌怯怯的女子,牽著一匹高大的軍馬走來走去。汪曾祺的好友朱德煕就說了:“我去看曾祺時,在建設(shè)中學大門口,見有一個女的牽著一匹大洋馬,走來走去?!?/p>
他們在建設(shè)中學待了兩年。1946年7月,他們一同離開了昆明,汪曾祺去了上海,在李健吾先生的介紹下到上海致遠中學做起了國文教員,而施松卿回了福建老家,在福建英華中學謀得了一個教師職位。之后,她得到了一個工作機會去北京大學西語系給馮至先生當助教。
去北平之前,她特意去上??戳怂?。他的父親汪菊生也從家鄉(xiāng)高郵特意趕來了,和她見面后表示了認可,他倆的關(guān)系正式確定了下來。
于是,等施松卿在北平安頓下來后,汪曾祺也辭職去了北平。這是1948年,內(nèi)戰(zhàn)已經(jīng)到最后階段,時事艱難,他又一次體驗到了求職無門的苦楚。
找不到工作,衣食無著,連住處也成了問題,他只能寄居在北大一個同學的宿舍里。他失業(yè)的半年里,一直是施松卿接濟著他,也多虧了沈從文先生的幫忙,他才終于謀得了一個歷史博物館館員的職位。雖然薪水依舊微薄,但他總算有了一個窩,結(jié)束了半年來動蕩的生活。
又過了半年,在新中國成立前夕,汪曾祺參加了四野南下工作團,被留在武漢研口二女中擔任副教導主任。兩人又一次分開。
還好,他們分開的時間并不長,一年后,北京市文聯(lián)成立,汪曾祺因為出眾的文學才華,被調(diào)回了文聯(lián)。
1950 年,汪曾祺從武漢回到北京,這一年,距離他和施松卿正式確立戀愛關(guān)系也有兩年了。兩年來,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北平和平解放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他和她的愛情也終于在1950 年的夏天結(jié)成了正果。
沒有場面宏大的婚禮,他穿著綠軍裝,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確良翻領(lǐng)小襯衫。爾后,兩個人又在一家小相館拍了一幅結(jié)婚照。他們還去了一家飯館慶祝,在中山公園附近,他們要了兩碗面條。
婚后,汪曾祺正式在北京市文聯(lián)上班了。那時文聯(lián)有兩個刊物,《北京文藝》和《說說唱唱》,他先到《北京文藝》編輯部,后被調(diào)到《說說唱唱》編輯部,都是編輯的職位,他做了近五年。
五年后,他被調(diào)離北京市文聯(lián),到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編《民間文學》。他的薪水漲了,待遇相當于副教授。而施松卿也在1952 年被調(diào)到新華社,成為外文部的記者。這是他們最快樂的幾年。他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有穩(wěn)定的收入,她為他生了三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一家衣食無憂,其樂融融。
然而,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反右整風運動開始了。1958 年,因為一首題為《早春》的詩,他被扣上了莫須有的“反革命”罪名,被劃為了右派,下放到了張家口沙嶺子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
臨行前,施松卿為他準備要帶的東西。她買了一塊蘇聯(lián)表給他。那時候,手表還是一件奢侈品,像他這樣的“右派”也許根本就不配戴。
給他戴上表的時候,她說:“你放心走吧,下去好好改造?!?/p>
汪曾祺走的那天,她正在搞軍事訓練,請不到假來送他。他給她留了一張條子,他寫:“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了回來?!?/p>
他寫下這行字的時候,忍不住哭了,她下班回來,看到那張紙條,也哭了。
別人家都在忙著“劃清界限”,施松卿卻在忙著給他買“狼眼毫”。汪曾祺寫信給她,說要稿紙和毛筆,毛筆還點明要“雞狼毫”。這種筆市面上很少,都已經(jīng)是右派了,他文人的小情調(diào)還是不改。但她并不怪他,每次上街,她總要去文具店問問,有貨了就趕緊買幾支存下來。她還教孩子們用漢語拼音給他寫信,他每次收到信,都開心得不得了。有她在,他安然地度過了這段“改造”歲月,而且居然寫成了他新中國成立后第一篇短篇小說——《羊舍一夕》,還寫了《看水》和《王全》兩個短篇,這三篇作品構(gòu)成了他后來出版的《羊舍的夜晚》。不僅如此,他還寫了一部有趣的作品——《中國馬鈴薯圖譜》。當時領(lǐng)導讓他去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研究馬鈴薯的品種,這是很枯燥無趣的活,他竟做得興趣盎然。畫一個整薯,再切開畫一個剖面,畫完了,“于是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他的右派歲月,苦難的痕跡那樣淡,和別人全然不同。
四年后,他摘掉了“右派”帽子,回到了北京,成為北京京劇團的專職編劇。
他和她又團聚在了一起,讓他們小小的家恢復了往日的溫馨與平靜。盡管這一次,也只持續(xù)了短短的五年。1967 年,“文革”開始了,因為他的兩部劇作——《小翠》《雪花飄》,汪曾祺又一次被打成了右派。
這一年,他們家的三個孩子都已經(jīng)懂事,最小的孩子也已上了小學四年級。
“文革”的時代,最狂熱的就是處于這樣年紀的孩子,他們戴上毛主席像章,逃課、批斗老師、貼大字報、抄家……他們以革命的名義宣泄著青春期的躁動和激情。在那些被劃為右派的家庭里,除了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也比比皆是??墒窃谒覜]有發(fā)生類似情況,他的孩子們一個也沒有“造反”,一個也沒有流露出對他的鄙夷。
施松卿也像別人家的母親那樣“教育”孩子:“你們幾個要站穩(wěn)革命立場,要和爸爸劃清界限,太親近叫外人看到不好?!?/p>
孩子反問她:“那媽媽你自己怎么不站穩(wěn)立場呢?”
施松卿說:“我怎么沒有了?”
孩子說:“你有?那你為什么還偷偷給爸爸買酒喝?”
十年浩劫,當“文革”終于過去,右派們都開始平反的時候,汪曾祺卻又一次被貼了大字報。
那是1977年,“四人幫”倒臺,他因為寫了樣板戲《沙家浜》,被認為是“四人幫”的同黨,被隔離審查了。這已是他第三次被貼大字報了,她擔心他承受不了,就不斷寫信給在外地念書的孩子們,讓他們安慰他。兩個孩子立刻給他寫信,安慰他說什么也不用怕。她和孩子們的關(guān)懷又一次溫暖了他的心,讓他平安走過了這段時光。
他本是對政治最不感興趣的人,卻一再卷入政治風暴里。歷次批判運動并沒有毀損他的心性和才華,他最有名的兩篇小說《受戒》《大淖記事》就寫于“文革”后。他還把下放時的勞動經(jīng)歷寫成了《葡萄月令》,那篇散文美得絲毫看不出他在受苦。其中一段是這樣的:“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花瓣是月亮做的?!蹦菢拥恼涡蝿堇?,他還有“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去分辨一枝梨花的美。
這一生,她都是懂他的。
他病逝于1997 年的5 月,一年后,她追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