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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心痣

        2020-05-09 10:37:59劉磊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王梓

        劉磊

        我叫張然,在認識薛凝的兩年前,我和肖菲分手了。當(dāng)時是我在市立醫(yī)院腫瘤科工作的第一個年頭。我第一次見肖菲是在一家商場的化妝品專柜,當(dāng)時她正在做某知名品牌的導(dǎo)購?;瘖y品柜臺的導(dǎo)購得有多漂亮:細細的腰身,烏黑如墨的秀發(fā),配上瓷白光潔的臉蛋,眼睛里潮氣十足。她的牙齒是我見過最完美的牙齒,一粒粒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口腔內(nèi),像是上過釉的漢白玉。最驚艷的是,她眉心有一顆紅色的痣,若隱若現(xiàn),不仔細看發(fā)現(xiàn)不了,可等你看見它了,這顆痣便頓時凸顯出來,如同突然出現(xiàn)的一般,車厘子紅,飽滿鮮亮,嬌艷欲滴,逼入你眼簾,讓人禁不住想吻上去。我追她的時候,正是她感情空窗期,沒費多大勁就搞定了。

        在確定關(guān)系的那天晚上,她要走了我的工資卡。

        戀愛期間,肖菲帶我吃遍了這個城市的特色美食。我發(fā)現(xiàn)她的品味是小眾但特別的,雖然不是什么高檔酒店,但是顯得特有情調(diào)。比如城南高架橋下面那家陜西面館,別家的面是按碗來賣,這家的面是按根兒賣,一根面很長很勁道,用熱油潑熟了,澆上臊子和蔥花,好吃極了。比如城東寬窄巷子后面的那家傳統(tǒng)火鍋小店,肖菲說他們家的羊肉是專門從內(nèi)蒙古進的,嫩爽可口,蝦滑是舟山漁場訂制的,別的地兒吃不到。比如府前街后面的那家麻辣香鍋店,他家的骨髓是綠色農(nóng)場飼養(yǎng)的大約克夏豬的骨髓,味道極為鮮美。我們曾經(jīng)一次干掉一斤骨髓,吃得我痔瘡都犯了。每到月底工資快花完的時候,我們就去芙蓉街的小吃攤兒,要一大把便宜又好吃的烤鴨腸,吃到嘴角都泛著油星。

        我們蝸居在我的二十平方米單身宿舍里。舍友老鄭結(jié)婚后搬走了,臨走之前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哥們悠著點,妻美非福。我表示聽不懂他在說什么。我們下班后就去吃各種美食,每次我都往死里吃,因為我知道那都是我的錢。晚上我們在我宿舍的床上做愛,樂此不疲。

        我工作的性質(zhì)決定了,我見過太多的疾病和死亡,有不少大腹便便的款爺和紋著刺青帶著金鏈子的人,知道自己的檢查結(jié)果后,當(dāng)場就癱了。每當(dāng)我對他們宣布,他們的腫瘤是良性的時候,我看到他們對我充滿了感恩,仿佛我是播撒愛與幸運的天使,他們點頭哈腰地說著“謝謝”躬身出門。反之,我就有一種莫名的負罪感,仿佛我是惡魔的信使,是我把不幸?guī)Ыo了他們。每當(dāng)我把他們磁共振片子往看片機上一放,他們就緊張地看著我,大氣都不敢喘??扇兆泳昧?,我變得麻木起來,我懷疑自己心理出了問題,是不是得了抑郁癥。我開始平靜而冷漠地審視著他們,觀察著他們的每個動作、每個表情和眼神。有一次,一位年輕貌美的女性帶著她丈夫的體檢結(jié)果來找我看,她躡手躡腳地進來,神秘兮兮地帶上門。我看了片子后,皺著眉頭說情況不大好,我發(fā)現(xiàn)她的嘴角竟然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有一次,一位父親來看病,他跟我說,大夫您有啥事直說就行,我父母送走了,兩個孩子也都成家了,沒牽掛了,但我直視他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恐懼和慌亂。

        肖菲是年輕而美麗的,她活潑開朗,充滿著活力,這某種程度上能治療,也或許僅僅是緩解我的抑郁癥。就像春末夏初時節(jié),草木蔥蘢鶯飛魚躍,再嚴重的抑郁癥病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好轉(zhuǎn)。我們吃著沸騰的美食,談?wù)撝S金周的窮游計劃。我對面的意中人明眸皓齒顧盼神飛,這讓我覺得活著很值得。

        有那么一陣,我的病號全是惡性腫瘤,標(biāo)志物回聲不均邊界不清,我從麻木變得接近崩潰。一天周末,我打發(fā)走了最后一個病號后,關(guān)上門,把桌子上的聽診器、血壓儀發(fā)瘋似地扔到地上,我大罵,該死的惡性腫瘤,你們怎么不去死,你到底要害多少人?當(dāng)天晚上做愛的時候,我讓肖菲狠狠地咬我,直到我的雙肩血肉模糊。

        我常常在想一個問題,為什么人是理性的,可單個的細胞卻是非理性的。就拿這癌癥來說吧,就是因為單個細胞拼了命地分裂,它妄圖不朽妄圖永恒妄圖長生,結(jié)果把宿主給折騰死了,癌細胞也跟著完蛋了。這叫什么事兒?人能控制自己的身體,為什么控制不了身體內(nèi)的每一個細胞?最初的這個癌細胞為什么要背叛這個讓自己存在過的身體,拖著它跟自己同歸于盡?我想破了頭也沒有答案,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些細胞會突然變得瘋狂。

        我們每兩三個月就出游一次,去的那些景點有一些共同點,就是似乎聽說過,但仔細一想又不熟悉。我們彼此很默契,因為我們都很窮,太燒錢的景點我們不敢去。在某市郊區(qū)的一個景區(qū)里,紅葉滿山層林盡染,像是著了火,肖菲說不知道北京的香山紅葉是不是也這樣。我說大同小異吧。肖菲說你不懂,那差大了去了,高仿的就是高仿的,成不了正品。在魯西南的一個人造古城里,仿古建筑飛檐斗拱,紅磚綠瓦楊柳依依,嫣然穿越回了宋朝,肖菲說不知道鳳凰古城是不是也這樣,我說都差不多。肖菲說你不懂,那差大了去了,高仿的就是高仿的,成不了正品。

        肖菲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甚至同學(xué)朋友的親戚,有什么頭疼腦熱甚至婦科炎癥,都來找我讓我領(lǐng)著他們瞧病。其實我心里明鏡兒似的,看病這事不用托關(guān)系找門子,醫(yī)生不會因為你是熟人介紹的,就給你認真診治,不是熟人介紹的就糊弄事。當(dāng)然,我不會說破,反而很享受這個過程,因為它極大提高了我在肖菲心中的地位。她弟弟考大學(xué)填志愿也找我咨詢,我說只要別學(xué)醫(yī)就行。她睜大眼睛問為什么,我說我們這行有句話,叫“勸人學(xué)醫(yī)天打雷劈”。

        有一次在床上她抱著我問,聽說在你們醫(yī)生眼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一堆細胞,是真的嗎?當(dāng)時我正游走在睡眠的邊緣,夢鄉(xiāng)里的景致依稀可辨,我隨口答復(fù)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說的什么。有好幾次,我在夢里喊著,背叛!背叛!她問我是不是背叛了她。我說沒有,我說的背叛,是指的癌細胞的產(chǎn)生是一種背叛,是正常細胞違背了自己的契約,是一種僭越。她的眼神莫可名狀,那顆紅痣更加艷麗起來。

        我們還辦了一家健身俱樂部的會員,我到了那里就擼鐵上力量,她則喜歡游泳。我在一樓鍛煉完了就去二樓的游泳館找她。有時候人很多,一個個白花花的肉體向游泳池里鉆,像下餃子一樣。我就沿著游泳池邊上邊走邊看,說實話我沒發(fā)現(xiàn)一個比肖菲身材更好的。有時候她在水里發(fā)現(xiàn)了我,我卻沒發(fā)現(xiàn)她,她就默不作聲地在后面游泳跟著我,直到我無意中回頭看見了她,她就咯咯地笑起來,往我這邊撩一下水問,看哪個美女呢?我說找你呢。她問有那么難找嗎?我說你去男澡堂子找找我,你就知道有多難找了。她笑著指著眉間說,你找我這顆痣呀。

        有時候,跟她在一起,我覺得世界是三維的,沒有了時間這一維度。后來我知道這都是錯覺,我們在時間里,就像我們在空氣里一樣,理所當(dāng)然以致幾乎察覺不到。但時間還在,生活一直向未來飛奔,無常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比如我的病號有幾個已經(jīng)消失了,比如我高中同桌生了二胎,比如肖菲背叛了我。

        我其實一點都不怪她,因為我很窮,我沒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不能給她安個地。跟我好的那段時間,有個富二代開始追她。富二代追她的方式簡單粗暴,就是每天去她柜臺買一套最貴的化妝品,價值四千九百九十九元。富二代每天上午十點半起床,梳洗完畢后就去找她。他先是把賓利車鑰匙往她柜臺上一撂,“當(dāng)啷”一聲,像是在敲一扇門,然后指指最貴的化妝品說來一套。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們專柜經(jīng)理的臉笑得稀爛,恨不能跪舔他。富二代拿了就走,霸道總裁范兒十足。這樣持續(xù)了一個多月的時候,肖菲坐上了富二代的賓利。

        然而,肖菲并沒有跟我直接提分手,而是跟我談婚論嫁,跟我說結(jié)婚所需要的房子、車子和彩禮。她知道我沒有錢,她是在逼我先說分手。當(dāng)時我傻乎乎地計算著我什么時間能攢夠首付,最少也得五十萬元,我提出了一個方案跟她商量,首付一家出一半,月供我負責(zé)。

        她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我說,要不先租房子住,年輕人嘛,先穩(wěn)定穩(wěn)定再說,我們掙得會越來越多,到時候買房子也就不在話下了。

        她又笑了笑,還是什么也沒說。

        許久,她問我說,你覺得我們在一起幸福嗎?我說幸福。她嘆了一口氣說,我們現(xiàn)在的幸福是高仿的,不是正品,換句話說,我們只是在模仿著有錢人的幸?!朗场⒔∩?、旅游……我們以為富人的生活也只能這樣,就如同古時貧民,以為宮里的皇帝每天都吃豬肉大蔥包子一樣,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象力。我們貌似快樂,其實都知道這樣的日子無法持久,如同紙飛機掠過空中,不管姿勢多么優(yōu)雅,它終會落地。落地之日,就是結(jié)束之時。

        我無話可說。我明白,與其讓它落地,被生活踐踏,不如當(dāng)它還在空中時就將其毀滅。

        我們分手之后,她奔向了富二代的別墅,而且?guī)ё吡宋业墓べY卡。據(jù)說,她問富二代,買了那么多高檔化妝品,都送給誰了。富二代說送給她小媽了,要哄不好他小媽,誰給他零花錢呢?而我是個有自尊心的人,又去財務(wù)處重新辦了一張工資卡。

        我有時候在想,每一個人都想永恒地存在下去,但上帝說沒有一種軀體是不死的,人很絕望。上帝說不要緊,我把你們身體的細胞分成兩種,一種叫體細胞,一種叫生殖細胞,生殖細胞負責(zé)攜帶著主體所有的信息一代一代傳遞下去,以此種方式永生。但體細胞的壽命是有限制的,它不能永遠活著。人同意了。于是,體細胞和生殖細胞都各自接受了自己與上帝的契約。可體細胞背叛了這份契約,變成了十惡不赦的癌細胞。

        與肖菲分手后,我整個人瘦了一圈。體重秤上的數(shù)字說明,我是愛她的,或者說,我是懷念那段生活的。難道不是嗎?人生如此,夫復(fù)何求?

        后來我又談了兩個女朋友,一個是大學(xué)英語老師,她給我發(fā)的微信英漢夾雜,為此我買了一本正版的牛津字典,這嚴重影響了交流速度,以至于她老說我不善言談性格內(nèi)向。不到三個月她出國了,嫁給了一個美國白左。另一個是一個健身教練,她渾身的腱子肉讓我覺得很新鮮。有一次圣誕節(jié)她跟我要一個蘋果手表做圣誕禮物,我說沒錢。她拎著油錘大小的拳頭,撒嬌似地給了我一拳。你知道嗎,那一拳差點讓我背過氣去。后來,也是因為沒有房子,分了。

        我對天發(fā)誓,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混上自己的房子。

        經(jīng)過深思熟慮,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要追薛凝并跟她結(jié)婚,因為她乳腺癌晚期,我判斷她最多還有兩年的時間,而她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去世后,房子自然歸我。如果靠自己努力,別說兩年,十年我也不一定買得起房子,更可惡的是,你的收入漲,房價也在漲,水漲船高。而且,后者漲得更快。說實話一開始我是有愧疚感的,感覺這樣做有礙良知??僧?dāng)我想到是我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是我最后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她的時候,她的房子難道不應(yīng)該歸我嗎?想到這里,這一絲愧疚感又隱而不發(fā)了。

        薛凝是一個月前和她的男朋友王梓一塊來的。薛凝是一個清麗的姑娘,高挑的身材,馬尾辮兒,瓜子臉上有一雙明澈的眼睛,睫毛彎長,鼻子挺直,纖細的腰身盈盈一握。巧合的是,薛凝的眉間也有一顆紅痣,紅得很淡雅很安靜。我看見這顆痣就想起肖菲,那個拜金的女人。陪她來的王梓也很精致,一頭穗發(fā),白凈的皮膚,高身量,有點像電視劇里的楊洋。薛凝的右側(cè)乳房有腫塊,并出現(xiàn)溢血癥狀,婦科大夫直接讓她轉(zhuǎn)腫瘤科了。我問多久了,她看了看王梓,說半年多了。我說怎么現(xiàn)在才來看,她說一直忙著碩士論文,沒顧得上,直到溢血才意識到嚴重性。我讓她放松,然后用手摸了摸她的脖子和鎖骨處,憑我的直覺,她是乳腺癌晚期,已經(jīng)發(fā)生了淋巴轉(zhuǎn)移。我給她開了各種檢查單。她男朋友王梓一個勁兒地問:“怎么樣,大夫,嚴重嗎?”

        我說:“要檢查后才能知道。”

        王梓說:“你們當(dāng)醫(yī)生的,離了機器就不會看病了是嗎?給個準(zhǔn)話有這么難嗎?”

        我說:“誰離了機器也不會看病。”

        薛凝拉了拉王梓的衣角,兩人下樓檢查去了。

        第二天薛凝來拿檢查結(jié)果的時候,很明顯憔悴了,那顆紅痣隱在左眉,若有似無??吹贸鏊砩蠜]有休息好。這很正常,面對這樣的未知,誰能睡個好覺呢?我對她說是乳腺腫瘤,邊界不清。至于到底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還要做病理檢測。薛凝哭了,她坐在椅子上,把頭埋在站在她身邊的王梓的懷里,嚶嚶地哭了。王梓撫摸著她的頭說,沒事沒事,有我呢。

        說實話,這樣的事情我見多了。上次有個很漂亮的女孩,年紀輕輕得了子宮癌。人嘛,各自有命,就如同《地藏經(jīng)》所言:“父子至親,歧路各別,縱然相逢,無肯代受?!蔽液唵味诹藥拙洌统T外喊:“下一位?!毖δ酒饋淼臅r候,身子是軟的,確切地說,她是被王梓架起來的。臨出門的時候,王梓問,下周幾拿病理報告?我說周四。

        我每天都很忙碌,忙到連自己的生日都忘卻了。醫(yī)院對面公園里,桃紅柳綠草長鶯飛,長亭上,兒童歡聲笑語嬉戲打鬧,我猶如木人看花鳥。如果不是王梓來找我,我壓根記不得明天是薛凝來取病理報告的日子。

        下班時候,王梓已經(jīng)在醫(yī)院門口等著我了,我倆就在門口的大柳樹下聊了幾句。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撥開他的手說不會。其實我是抽煙的,只是不想抽他的煙。他說,那天態(tài)度不太好,對不起。我說沒事,誰攤上這事心情也不好。

        王梓點上一根煙問,薛凝的病理報告出來了嗎,是不是不大好。

        我說是的。

        他仰頭苦笑著說,我早料到是這個結(jié)果。

        我說,我對你們的遭遇表示同情,但是也要想開點,積極配合治療,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是可以獲得很好的生活質(zhì)量的。這段話是我們安慰癌癥病人的標(biāo)準(zhǔn)話語,滴水不漏無懈可擊。

        王梓干笑了兩聲說,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孩,可惜了。

        是啊,我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按您的經(jīng)驗,她還有多少時間?王梓問。

        不好說,我搔搔頭說,有的時間長,有的時間短,也不排除有奇跡出現(xiàn)徹底痊愈的。這么說吧,全憑個人造化。

        平均呢?他繼續(xù)追問。

        平均……兩三年吧。我如實回答。

        看來我媽說的是對的,你注意到她眉間那顆痣了嗎?這種痣叫穿心痣,注定薄命。他說。

        穿心痣不是長在胸前嗎?我問。

        眉心也是心。王梓煞有其事地說,而且比長在胸前更兇險。

        那我倒沒注意,不過你別想太多,既然攤上了,該治就治,即便是保守治療,也要開開心心地走完生命中的最后一程,不是嗎?我說。

        如果治療,得花多少錢?他轉(zhuǎn)著眼珠問我。

        那可不好說,選擇不同的治療方法,所花的錢也不一樣。

        可是最后,還不是人財兩空?他雙手一攤說。

        話不能這么說,這是人,不是物件,你不能用性價比這樣的商業(yè)思維來考量。最后可能錢沒少花,人也沒了,但誰讓她是你妻子呢?

        我們還沒結(jié)婚呢。他說。

        哦……那我就不方便說什么了,有些事還得您自己決定。說完我就走了。

        第二天薛凝是一個人來的。我問她你男朋友呢?

        她嘆了口氣苦笑著說,消失了,一夜之間連手機號都換了?!胺蚱薇臼峭著B,大難臨頭各自飛?!闭f著,她又掉下淚來。

        我說,你們還不是夫妻吧。

        那天上午,我延長了她的就診時間。這是我們的使命。我堅定地奉行特魯多的教誨:有時是治愈,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安慰,是一種治療。我聽著這個女孩子哭訴著自己的遭遇,她確實夠慘的——獨生女,三年前父親車禍去世了,母親用父親車禍的賠償金,給她在這個城市買了一套房子。王梓是她大學(xué)時候認識的,系籃球隊的隊長,而她則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文藝青年。

        文體不分家,運動員愛文青,是千古不變的鐵律。我插話道。

        她并沒有笑,而是哭訴著她和王梓的感情糾葛。他追她的時候,是標(biāo)準(zhǔn)的暖男,軋馬路從來不讓她走馬路外側(cè),遞水果刀從來都是捏著刀刃遞給她刀柄,他會穿過大半個城市,只為買她最愛吃的那家哈密瓜味的爆米花。他從來不跟我吵嘴,像寵著一個公主一樣寵著我,她小聲擤了擤鼻涕繼續(xù)說,我發(fā)的朋友圈,他都是第一個點贊,哪怕是我半夜發(fā)的,而且你聽他的名字——王梓,多好聽,我原以為他就是我的白馬王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目光暗淡下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就在一起了,我們正準(zhǔn)備去見雙方的家長,連結(jié)婚的家具都訂好了??墒牵谷贿@么絕情,在這個時候,離我而去。我恨他!

        接著,是一聲嘆息。

        到這里我慢慢回過味兒來,她在意的不是她的病情,而是她的感情。我知道,恨跟愛是同一個事物,她能恨一個人,就如同她能愛一個人一樣,證明她是有生命力的。我要追這個女孩的決定,就是在她向我哭訴的這一個小時的時間里做出的。說實話當(dāng)時面對這個如此漂亮的女孩,我是真的對她一見鐘情,還是僅僅她的可憐,激發(fā)了我的保護欲,還是要覬覦她的那套房子?我已經(jīng)忘卻了。我只知道,越是重大的決定,給你做決定的時間越短。

        我說,咱聊聊你的病情吧。

        她苦笑著說,有什么好聊的嗎?人間不值得,早死早托生。

        我說你相信奇跡嗎?

        相信,她說。但只相信負面的“奇跡”,比如一個很愛你的人,突然失蹤了。

        這不是奇跡,是奇葩,誰都有遇人不淑的時候,人心隔肚皮嘛!我說,乳腺腫瘤即使是惡性的,也往往是比較“溫和”的,現(xiàn)在有一種靶向藥,但是需要做基因測定。

        沒那個必要了,她說,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折磨,以前這份折磨只是來自身體,現(xiàn)在是身心俱受。

        話不能這么說,有生就有死,這個事沒人逃得掉,即便是你的病真的無藥可救,也只是比正常人早離開幾十年,不過一個瞬間而已??杉热粰M豎是個死的話,何不試試治療,萬一有效呢!就是效果不大,咱也沒失去什么,你說對吧?

        她凄然一笑說,如果最后的日子是痛不欲生的折磨,是生不如死的煉獄,是看不到頭的黑暗,是望不到邊的絕望,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折磨,多活一秒就多受一秒的痛苦的話,你還希望我治療來延長生命嗎?

        這個問題確實很難回答,我說,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你被一件還沒到眼前,而且并不一定必然會發(fā)生的事情困住,難道不很可悲嗎?

        謝謝您的安慰,可這件事,就到眼前了。她雙眼噙滿了淚。

        我只好默默地遞給她一張紙巾。

        良久,我們誰也沒有開口。

        突然,她苦笑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跟你啰唆這么多,我想我該走了,您瞧門外的病號已經(jīng)等急了。

        薛凝起身離去時,我并沒有急著叫下一位病號進來,而是走到窗臺前,看著薛凝從醫(yī)院的樓道里走出來,穿過楊柳依依的院子,又獨自坐上了公交車。

        我竟有些恍惚。

        搞定一個女孩,最短需要多久?我告訴大家,一小時,這很正常。接下來的一周里,我自作主張給她的病理樣本做了基因測定,我想給她治療,就算是我只是為了得到她的房子,我也不盼著她早死,因為我的職業(yè)道德不允許我這樣,想都不能想。結(jié)果很好,她符合靶向藥物的治療條件。帶著這個為數(shù)不多的好消息,我敲開了她的家門。

        她先是開了一個門縫,一看是我,感覺很驚訝。我目光穿過門縫,看到一個頭發(fā)蓬松,眼神疲憊的她,不覺悲從中來——疾病有一百種方法折磨一個人,或先摧毀其精神,或先凋零其肉體,或讓你十步并作一步,在短短幾天內(nèi)業(yè)盡而亡,或時松時緊,打你幾巴掌給你一個甜棗,玩貓捉耗子的游戲,慢慢玩兒死你——它能使人頹廢至此,再美的女人也沒能幸免。

        她說你等會,接著“嘭”地關(guān)上了門。大概五六分鐘以后,薛凝重新開了門說你進來吧。這時候,她已經(jīng)扎起了頭發(fā),換了身便裝,氣色也看上去好了不少。

        我左右打量著這套房子,兩居室,看上去剛剛裝修不久,墻上貼的是乳白色的壁紙,影視墻以莫奈的《睡蓮》為背景,淺藍色的沙發(fā)十分整潔,北側(cè)是干濕分離的洗手間,隔斷上擺放著一些不知其名但貌似高檔的洗刷用品。兩間臥室的門都緊閉著,那里鎖著她黑夜的心魂和秘密。

        坐吧,她一指沙發(fā),順便拿起水壺給我倒了杯水。

        你好薛凝,我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基因測定顯示,你可以吃靶向藥物。我順便從兜里掏出一盒名叫Kadcyla的西藥,放在茶幾上。

        她愣了一下,仿佛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把她整懵圈了。她看著這瓶藥,再看看我,眼神透著狐疑。

        這就是你……來的目的?

        正是。

        她拿起藥,充滿疑惑地看著它,仿佛看著一支燭火。透過她的眼神,我捕捉到一個信息,病苦和失戀并沒有完全熄滅她求生的意志,她依然想活下去。果然,她問了我?guī)讉€問題,印證了我的想法。

        不用手術(shù)?她問。

        我信誓旦旦地說,我以一名專業(yè)醫(yī)生的身份告訴你,對你現(xiàn)在的病情,手術(shù)與否意義不大,還要遭受巨大的痛苦,與其這樣,還不如吃靶向藥,配合化療。我雙手一攤說,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

        你來我家告訴我這些,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嗎?她側(cè)頭瞇眼地問我。

        對于病人要定期隨訪,這是我院的規(guī)定,至于為什么選擇這樣的時間這樣的方式,我想這……是我的自由。對了,忘了問你,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幼師,這也是你家訪的內(nèi)容?她問。

        嗯……有些疾病與職業(yè)有關(guān),比如做首飾加工的容易得肺癌,因為他們接觸粉塵的概率大,裝修工人容易得血癌,因為更容易遭受甲醛的危害。

        哦,她笑了一下,又問,這藥多少錢?挺貴的吧?

        我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說,錢你不用擔(dān)心,如果對你有效,我會負責(zé)到底。

        你?為什么?憑什么?她連發(fā)三問。

        其實我正盼著她問這句話呢,我不跟她拐彎抹角,我喜歡直奔主題。因為我喜歡你。我說這話的時候,內(nèi)心整齊肅殺,表情一本正經(jīng)。我知道,以薛凝的相貌和身材,若不是她有這病,我連邊兒都靠不上。所以,我很慶幸,慶幸可以以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說出這話,而不是匍匐在地吻她的腳。

        你別鬧了,她笑著說。

        我沒跟你鬧,我是認真的。我喝了口水說。

        你別胡說了。她突然繃起臉,似乎有些生氣,歪頭沖向另一邊的墻壁。我看到她的馬尾一翹一翹地,似乎在抽泣,我知道我又揭開了她的傷疤。

        都這時候了,我有必要騙你嗎?我會去騙一個……病人嗎?我想說絕癥之人,但話到嘴邊又改了口。你想想,你有什么值得我騙的?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我付出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

        哼,她冷笑了一聲說,你說愛我,可我們才見了幾面,你了解我嗎?她突然升高了音調(diào)。

        這么說吧,對于生理上的你,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身高172cm ,體重53公斤,三圍分別是82cm、54cm、85cm,血型是AB型,如果按照血型決定論,你可能是個開朗、高傲而又不乏冷靜的人,你的星座是獅子座,表明你可能是個心地善良很單純但卻不乏浪漫的女孩,還有,你的基因測定顯示,你……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我知道是我的體檢報告對你告的密。但是,我不會相信你的,換句話說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也可以說我不再相信愛情。她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我知道,她的決絕是偽裝的,我必須趁熱打鐵。

        不,你必須相信我。我是你的主管醫(y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責(zé)任,這是其一。你現(xiàn)在身邊不能沒有人,因為腫瘤細胞將以幾何級數(shù)增長,幾何級數(shù)你懂嗎?它轉(zhuǎn)移到胃上,你會頻繁地嘔吐,轉(zhuǎn)移到腸上,你會頻繁地拉稀或者便秘,轉(zhuǎn)移到肺上,你會整夜地咳嗽,痰中帶血,隨時都有窒息而死的危險,而最可怕的是,我故意頓了頓,接著說,最可怕的是轉(zhuǎn)移到大腦,你會精神錯亂,其他器官的疼痛是經(jīng)神經(jīng)傳遞進大腦,而大腦的疼痛就是赤裸裸的疼痛。我拉長了語調(diào),語重心長地說,你需要一個人照顧你,你還要忍受疼痛和長期的臥床,你能怎么辦?雇個陪護工嗎?你現(xiàn)在班都沒法上了,拿什么雇?就算你手頭有積蓄,那些個只為掙錢的陪護怎么可能比我——一個腫瘤科大夫更專業(yè)?這是其二。你是獨生女,你沒有人可以傾訴,如果我沒猜錯,你現(xiàn)在還沒有告訴你母親,因為你怕她為你擔(dān)心,你只是將你的病情告訴了你一兩個閨蜜,但她們連一個來看你的都沒有,而我,將是你接下來日子唯一的陪伴者和傾聽者。這是其三。

        好了別說了,她摔掉了手里的水杯,抱著頭大聲說。

        為了卸掉她最后的尊嚴,我接著說,你想想,我圖你什么呢?是的,我承認你很漂亮,有著美麗的臉蛋、傲人的身材和迷人的嗓音,再加上長長的睫毛和這頭秀發(fā),嘖嘖,簡直完美。追你的人一定很多??赡怯衷趺礃樱吭诮酉聛淼娜兆永?,你的秀發(fā)會在化療中一根不剩地掉光,你的皮膚會充斥著暗斑與褶皺,你展示給我的只能是骯臟的糞尿、膿血和痛苦的呻吟,你就是噴再多的香水,也掩蓋不了身上的腥臊惡臭。而我,一個專業(yè)的腫瘤科醫(yī)生,將是你生命最后旅程的守護者。

        你不要說了,她尖叫著起身,然后趴在沙發(fā)上抽泣起來。我過去坐在她身邊,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此時無聲勝有聲。

        良久,我開口道,乖,把自己放心地交給我吧。

        她大聲哭著說,我害怕我害怕。

        我把嘴湊到她耳邊喃喃地說,有我在,請相信我。

        她什么都沒說,只是嚶嚶抽泣,我能感受到她心臟的跳動和口里的溫潤。

        我仿佛看到我的嘴角掠過一絲禽獸般的笑容。

        我理解那些病魔附體的人,或其家人,跪下來求著醫(yī)生說救救我,救救我的家人。那一刻,什么財富、顏值、學(xué)歷以及……以及房子車子,統(tǒng)統(tǒng)都是狗屁!他們只要活著。是的,生存。“愛情”是什么狗屁玩意?當(dāng)生命都岌岌可危時,說別的都是扯淡。

        你相信你的伴侶愛你嗎?你臥床三個月,試試即可。

        是的,那天她躲在我懷里,抽泣著,身子不斷地顫抖,就像一只被剝了殼的蝸牛躲在了一片擋風(fēng)遮雨的樹葉下。

        我承認,我是一個壞人,但我是壞人中的好人。我雖然覬覦她的美貌和她那套房子,但我卻不盼望她早點死,相反,我盡我所能地關(guān)心她照顧她,給她以生活的勇氣和熱忱,給她以最專業(yè)的護理和治療,我喜歡被別人依賴的感覺。我甚至對她有點同病相憐,因為我們都曾經(jīng)被別人拋棄過。雖然現(xiàn)在病痛不斷地折磨她,她疼起來的時候,牙齒打顫痛不欲生。當(dāng)病魔在她體內(nèi)暫時休眠的時候,她獲得了暫時喘息的機會,又精神矍鑠起來。這時候,她依然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女:頭發(fā)烏黑如緞,眼睛清澈如水,光潔的額頭,挺直的鼻梁,柳葉般的嘴巴齒白唇紅,潔白如象牙般的脖頸,小腹沒有一絲贅肉,再加上筆直光滑的兩條玉腿,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她喜歡坐在我腿上撒嬌,她喜歡和我接吻。不得不說她很黏人。我也喜歡跟她接吻,我如同吻著天使的舌頭,她的唾液甘甜,沒有一點異味。而她吻我的時候,眼神里全是依賴。我發(fā)誓,我要對這份依賴負責(zé)。

        原先的室友——同科室的老鄭,知道了我們的事情后,語重心長地說,不是哥哥說你,你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嗎?你不缺胳膊不少腿全須全影的一個大老爺們,還愁找不上對象?三根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還不有的是?咱們院里的單身小護士,哪個比她差?這樣,你看上哪個,哥給你說去。

        我不置可否。

        你可別傻了,老鄭又說,你搭上你的收入,搭上你所有的青春,這么說吧,你搭上了你這個人,到最后人財兩空,但凡是心智健全的人,就不應(yīng)該這么做。對,她是很漂亮,那又怎樣?別忘了咱是學(xué)醫(yī)的,解剖課你記得吧,人的胳膊、腿兒,包括那物件都給你鋸了往福爾馬林里一泡,你能分出誰是誰嗎?都一樣。

        行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了,你家姑娘快上小學(xué)了,你趕緊操心操心她吧。我沒好氣地說。

        行,你可別后悔,到時候別說哥哥我沒勸你。老鄭悻悻地說。

        知道了。我說。

        需要我的時候言語一聲。

        需要你閉嘴。我說。

        是的,我喜歡女人依賴我的感覺,而且這女人越漂亮,我越有滿足感。我發(fā)現(xiàn),我不跟薛凝在一起的時候,我是很理智的,我從來沒有讓這件事情影響我正常的工作和基本的社交,我清楚地記得我要的是什么——那套房子,至于享受她的美貌,那不過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的事兒。但是一跟薛凝在一起,我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尤其是她楚楚可憐地站在我面前,眼睛里滿是依賴地望著我的時候,我的目標(biāo)就有點模糊。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窮鳥入懷,人不忍傷”?我怎么會變成這樣?我不自覺地想把我的一切都給她。我給她做好吃的,如果時間不允許我就帶她出去吃,我給她買最好看的衣服哄她開心,我陪她刷幾個小時的網(wǎng)店,只為買一個頭繩。

        我屬狗,她屬牛,我私下喊她牛牛,她叫我狗狗。而且我還練就了一個本領(lǐng),那就是在睡眠和清醒的狀態(tài)中自如地轉(zhuǎn)換。她只要疼的一聲呻吟,我可以立刻醒來,給她拿止痛藥,或者給她做一些簡單的按摩和冷敷。等她疼痛勁兒一過,我能立刻進入夢鄉(xiāng),而且睡眠質(zhì)量特別好。

        薛凝心情好的時候,就向我展示她的寶貝們。她拿出一個蘑菇一樣的東西,讓我猜這是什么。我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門道。她一摁那個蘑菇的頭部,在邊上的一個小孔里突然彈出一根牙簽。她笑著說,你瞧,這是個牙簽筒。說完,她拿著它美滋滋地走到臥室放回原處。不一會,她又拿出一個水杯,不管往里倒入多熱的水,只要上下這么一晃,立馬成為45度的。我看著她興致勃勃地向我演示著她的寶貝,她眼睛里明確地流露出一種渴望得到贊許的眼神。我摸摸她的頭,仿佛看著一個未曾長大的小姑娘。

        有時候我問她,你平常都教小朋友們一些什么啊?

        她笑著說,我會的可多啦。

        我說你給我唱支兒歌聽吧。

        她說好啊,她邊唱便跳:小手拍拍,小手拍拍,雙手舉起來,雙手舉起來。她一邊唱,一遍拍著自己的手。

        我說這個聽過了。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想了想說,這個你肯定沒聽過:“兩只小象吆羅羅,河邊走來吆羅羅”,她一邊唱,一邊模仿著小象的走路,可愛極了。

        她唱到“揚起鼻子吆羅羅,勾一勾來吆羅羅”時,我故意逗她,這個我也聽過啦。

        她失望地嘆了口氣說,你醫(yī)學(xué)院學(xué)的啥,幼師嗎?

        我笑著挑釁道,你能唱出一個我接不上來的,我給你十元紅包。

        她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又搔了搔頭,說你聽這個:我是一只茶壺矮又肥,這是我的把手這是我的嘴,你喝我喝他喝大家喝,咕嚕咕嚕咕嚕好滋味。她一邊唱,一邊左手掐腰,右手向斜下方彎曲,模仿著茶壺倒水的情景,真是惟妙惟肖。

        我真的被她逗樂了,笑的我肚皮疼。

        可能是靶向藥起了作用,也或許是她的心情好的緣故,等三個月再復(fù)查的時候,她的乳房腫瘤明顯變小了。這可真是個好消息,我興沖沖地跑回家,迫不及待地拿著片子指給她看,你瞧你瞧,你的腫塊在變小。

        她看了,也歡呼雀躍起來,然后撲在我懷里,雙手緊緊地抱著我。我感覺她的兩只細胳膊像繩子一樣殺進我的肉里了。

        我摸著她的頭發(fā)說,好了親愛的,一切都會過去的。許久,她停止了抽泣,伏在我耳邊咯咯地笑了起來。我說你笑什么?她說,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我要給你生孩子。

        我渾身一哆嗦,理智慢慢爬進了我的身體。我可不想節(jié)外生枝。我慢慢地把她移到沙發(fā)上,說親愛的,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fù)。還要多次復(fù)查,得確實查不到才行。

        我沒事了,她說,不信你看,她起身在我面前跳了幾跳,又轉(zhuǎn)了幾個圈圈,以示身體已無大礙。

        那也不行,無大礙和康復(fù)是兩回事,而康復(fù)和能懷孕又是兩回事。我說。

        她噘著嘴失望地說,好吧。

        可能是我偽裝得太好?也或許是我真的動了心?我能體會到她的變化,她開始發(fā)自內(nèi)心地?zé)釔凵?,她開始關(guān)心銀行利率和蔬菜價格,她甚至想再考山大的研究生,這樣就有機會去一家高校當(dāng)老師。她經(jīng)常一只手端著水杯,一只手敲擊著筆記本鍵盤,噼里啪啦,儼然一個公司白領(lǐng)高管。我叫她的時候,她就沖我一齜牙,潔白整潔的牙齒閃著銀光漂亮極了。

        她開始跟我討論要不要去一個地方旅游一下,我考慮了一下,雙手一攤說,錢不是問題,關(guān)鍵是沒錢。她笑著撲倒我懷里說,你看,我把你的錢花沒了,你說我是不是敗家娘們?

        不是不是。

        她趴在我懷里,許久,嘆了口氣說,是我連累了你。

        哪的話,我說,是我自愿上你這賊船的。

        她破涕為笑說,上了就不許下來。

        下來就淹死我了,我說。

        有那么幾天,老鄭黑著眼圈來上班。我說你晚上少跟嫂子瞎折騰。他苦笑了一下說,兄弟,我們都老夫老妻了,有啥可折騰的。

        我說,那你就是晚上打牌了。

        他搖搖頭說也不是。

        在我的一再追問下,他吐露了實情,原來老鄭的婚姻并不幸福,房子是女方買的,他在家里一點地位都沒有。這不,就因為多回了趟老家看了看自己的父母,他老婆——一個民企會計,就橫挑鼻子豎挑眼兒的找他的不是,嘴里一個勁兒地說,這房子是我們家買的,如果不是我爸我媽,你還待在你那幾平方米的小黑屋里(腫瘤醫(yī)院的宿舍采光不是很好),你還敢跟我梗梗脖子?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討價還價?不愛待你滾?。±相嵵缓萌虤馔搪?,用做全部的家務(wù)活換他老婆的一個笑臉和一兩次簡單的性生活。

        我說,你可真慫。

        不然呢?我有什么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薛凝也對你這樣嗎?老鄭問。

        借她倆膽兒,她的命都是我給的。我說。

        那你想要她的時候怎么說?老鄭問。

        上來,自己動。我說。

        為此,我還試驗了一番。晚上,我故意加了會兒班,整了整并不急著用的病例。期間,薛凝給我打過兩次電話,問晚上吃什么,我說不回去吃了??康酵砩鲜c多的時候,跑到餃子城點了份水餃,喝了杯二鍋頭,然后騎著車子回薛凝那里??斓郊议T的時候,我把臉一耷拉,拿鑰匙就進門了。

        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薛凝問。

        我加班,忙,從今天起持續(xù)一個月都這樣,衛(wèi)生部要對我們院進行等級評估了,我邊說,邊掛衣服。

        哦,廚房里有我煮的混沌,我給你留了點。薛凝過來,接住我脫下的風(fēng)衣掛起來,又把拖鞋拿給我。

        不跟你說了嗎,不在家吃。我裝作不耐煩。

        那好吧,那我放冰箱里了。她轉(zhuǎn)身去廚房了。

        我一屁股坐進沙發(fā)里,順勢一個葛優(yōu)癱,我瞥見沙發(fā)上我的杯子是空的。薛凝剛好在廚房出來。我故意找茬說,我工作一天這么累,能不能給倒點溫乎水喝?我把電動車鑰匙往茶幾上一扔。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時候進家門?早倒上不涼了嗎?她一臉無辜地說。第一回合她沒讓我得逞。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能不能不要看這些無腦的綜藝節(jié)目,他們在干什么?看起來像是互相耍著玩逗樂,其實是合起伙來耍觀眾。我眼珠一轉(zhuǎn),虎著臉指責(zé)她看的電視節(jié)目。

        呶,給你。她順手把遙控器遞給我說,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

        我換到了新聞頻道,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說,要看就看新聞,關(guān)心一下國家大事,多好呢。

        她似乎有些不高興,然而這正是我想要的。

        晚上,我說今晚開著燈做愛。她把頭轉(zhuǎn)向一邊,用一只手擋住臉,眼淚汪汪。說實話我完成了規(guī)定動作之后,一臉徒勞,沒有絲毫的成就感。但是我那晚不知怎么了,非得要這個勁兒。現(xiàn)在想想,我就是一大傻帽。

        第二天白天,薛凝問我的一條褲子還穿不穿,不穿就洗了??吹贸鏊谙蛭沂竞?。我沒回她。等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又問我吃什么。我依然沒回她。等我到家,飯做好了,衣服已經(jīng)晾在陽臺上了。

        我不死心,我就想試試她的底線,我一連幾天都和她戧著來,估計薛凝實在受不了了,她聲音不大,但充滿委屈地抽泣著說,你要是不喜歡我趁早說,干嗎這么欺負我?說著她進屋拿了幾件衣服,說要回娘家去。

        我的目的達到了,因為她即使受再大的委屈,也不會趕我走,而是自己走。

        我連忙走過去攔住她說,別鬧了親愛的,這是你的房子,要走也是我走。

        你對我好,房子是一個家,你對我不好,這只是一個冰冷的房子。她說。

        我很感動。從那時,我覺得薛凝真的是一個好姑娘,現(xiàn)在的她除了外形漂亮,再加一條性格溫柔。我把她摟在懷里,親一句愛一句地安慰她。不一會兒,她趴在我肩上嚶嚶地哭了,說如果嫌棄她是累贅,可以分開。

        我目的達到了。我試探出了她的底線。我露出了傻帽一樣的笑容。

        我又見到王梓了。那是老鄭過生日那天,我們同科室的幾個死黨去植物園南門的星光酒吧腐敗。我一進門,便看三男兩女在一起喝酒談笑,聲音很大。我仔細一看,其中正對我的就是王梓,另外兩個男的,一個梳著小臟辮,一個理著光頭,乍一看都不像善類。挨著王梓坐的女生有些微胖,短發(fā)齊耳,皮膚很白,穿著一身牛仔服,帶著一串蜜蠟,顯得十分整潔干練??戳硗庖粋€女孩長發(fā)拉直,瓜子臉,有點妖氣。他們互相碰著杯,好像正在高談闊論著去某地的騎行計劃,不時傳來陣陣笑聲,氣氛熱烈歡快。當(dāng)時王梓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就在鄰桌,畢竟已時隔多日,而且,我脫了白大褂又換了發(fā)型。我早就注意到,王梓旁邊的那個女孩是他新交的女友,酒吧里燈光昏暗,王梓時而摟著她,時而深情地與她對視一眼。

        很快,我和老鄭他們便茶濃酒酣。年輕人嘛,從來都是直奔主題。我雖然喝的啤酒,也很快不勝酒力,尿意盎然,起身上廁所去了?;貋淼臅r候,正好路過王梓這一桌,他們好像正在玩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王梓抽到的題是,說一說與前任分手的細節(jié)。

        王梓借著酒氣說:“我沒有前任?!?/p>

        同桌的幾個大著舌頭不依不饒起哄說別忽悠我們,不就教育系那?;?!你們在學(xué)校的時候可就住一塊了,當(dāng)我們不知道呢?王梓看了一眼旁邊的女孩說,哦,你們說她呀,幾年前的事情了,畢業(yè)就分手了,而且……而且我們也沒住一起。

        那怎么分的手???臟辮問。

        她劈腿了,那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靠不住。王梓大著舌頭說。

        我早就看出她靠不住,她面相雖然好看,可眉心有顆痣,有顆穿心痣,穿誰的心?誰是她男朋友她就穿誰的心,保證讓你嗝屁著涼大海棠,哪像我們萌萌,一臉旺夫相。臟辮說。

        長發(fā)女說,就是,什么狗屁系花,哪有我們萌萌好?我們萌萌的家世說出來嚇?biāo)浪?/p>

        光頭幫腔說,那肯定,什么是白富美,萌萌就是!我說王梓你可算撿著大便宜了。

        那個叫萌萌的短發(fā)女孩笑著說,說什么呢?什么叫撿便宜?你說誰便宜?

        光頭打了自己一嘴巴說,姑奶奶,瞧我這嘴笨的,我自罰一杯。說著干了一大杯啤酒。

        萌萌大笑著說,敞開了喝,今晚算我的,一會咱再去擼串。

        光頭說,哎,王梓哥,說說那女的劈腿誰了?

        王梓說,提那些傷心事干嗎,你有窺陰癖呀?

        臟辮插話說,一腫瘤醫(yī)院窮大夫你提他干嗎?甭翻那老皇歷了都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祝我們王梓——王隊長,和萌萌同學(xué),白頭到老。王梓笑著要打臟辮。臟辮做出舉手投降的動作說,隊長,別開槍,是我。一桌子人哄堂大笑了起來。

        他拋棄了身患絕癥的薛凝,竟然還在背后詆毀她。她現(xiàn)在是我的女人!一股無明業(yè)火早就在我身上盤旋已久,而此刻更是忍無可忍了。哐啷一聲,整個屋子安靜下來,我二話沒說話,抄起酒瓶子砸了過去。

        酒瓶摔得稀碎,瓶底劃出幾丈遠,碰到墻壁才停下來,兀自轉(zhuǎn)個不停。

        一愣神的功夫,王梓、臟辮和光頭拎著酒瓶子就過來了,留下老鄭他們張著大嘴,一臉驚異地看著我。

        女人在場的時候,男人通常不是人,是牲口。不信你看看,男生騎摩托如果載著女生,那就會比平時快幾倍;足球場上如果有女生觀戰(zhàn),那球場就會變成戰(zhàn)場。在這個意義上說,女人也不是人,是藥,是酒,是神。她能使結(jié)巴巧舌如簧,能使懦夫威武雄壯,能使朋友變仇敵不共戴天,也能使海底起風(fēng)浪平地起波瀾。王梓仗著酒勁,再加上有女孩在場,更覺得要一定把這面子找補回來,說,剛才誰扔的酒瓶,給我滾出來。

        爺扔的。我站起來。

        王梓看了看我,用酒瓶一指我說,來,你過來。

        此刻老鄭已經(jīng)緩過神來,上前說,哥們兒您別介意,他剛從三院出來。三院是我們內(nèi)部的行話,指的是精神病院。

        臟辮一把推開老鄭說,滾開,管你什么三院四院,就是法院檢察院,老子也照打不誤。

        我一指臟辮說,冤有頭債有主,跟你們沒關(guān)系。我又指了指王梓說,我要跟他單練。

        守著萌萌,王梓當(dāng)然不能輸了氣勢,他抻著脖子嚷著說,行啊孫子,來吧!

        他們哄笑著說,王梓,這龜孫交給你了,弄殘他,咱們再喝下半場,擼串去。

        王梓是誰?就憑他一夜之間徹底拋棄自己的女朋友,他就不是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主兒。他定睛仔細看了我一眼,突然說,孫子,我瞅你眼熟,咱倆認識嗎?

        我說,你最近腦子不好使,我?guī)湍慊貞浕貞?,五個月前,腫瘤醫(yī)院,你做了什么喪良心的事,你自己說說。

        我親眼看著他打了一個激靈,像是一道光射入了他體內(nèi)。他突然認出了我。

        他眼珠一轉(zhuǎn),滿臉堆笑說,哦是……是你啊。他又看了看身邊的女孩笑著對他們一伙人說,沒事沒事,就是上次看病欠他二百塊錢藥費沒給他。

        大家哄堂大笑起來。說,什么狗屁大夫,為了二百塊錢就敢打人,活膩歪了。

        那個叫萌萌的女孩瞪圓了眼睛看著王梓說,你是故意的還是確實忘記給了?

        王梓說,我……當(dāng)時吧,我……拿了藥說回頭給他錢來著,后來接了你一電話,就忘了。

        萌萌看了我一眼說,我當(dāng)什么事兒呢,這要按理說呢,也是我們王梓錯在先,這樣吧,先讓王梓還你的錢,然后你們這桌酒錢算我的,喝多少都行,剛才你扔向我們那個酒瓶也就算了。出來混,誰還能不忘個事呢?您說是吧。

        這女的是誰?什么來頭,剛才在桌上也不怎么說話,怎她一開口,別人就不作聲了?這時候,我意識到對手換了,現(xiàn)在似乎是我在對付這個叫萌萌的女孩,而不是王梓。

        老鄭一看事情有緩和,忙說,這位姑娘真是深明大義,女中豪杰呀,錢我們也不要了,就當(dāng)交你們一朋友,將來如果有需要我們的地方盡管開口,當(dāng)然鑒于我們的職業(yè),最好別需要我們。

        老鄭一邊說,一邊悄悄地拉了我的手一下,意思是人家都給臺階了,趕緊下吧,真要動起手來,挨了打不好,折了面子遭了罪;把人家打了也不行,吃了官司丟飯碗。

        我看著眼前的女孩,冷笑著說,姑娘,想聽真相嗎?

        我剛要繼續(xù)往下說,萌萌身后的王梓突然沖過來,一拳打來,我左手下意識一擋,手腕一陣鉆心的疼。我抄起家伙便撲了上去,跟他扭打在一塊。

        門外警笛大作,民警快步走了過來,原來是酒吧老板打了110。大家趕緊把我們拉開。

        民警問,怎么回事?我想說,但是又不知從何說起,一下愣在當(dāng)場了。這時王梓搶著說,警察同志,我們好好地在這吃飯,是他拿酒瓶砸我們,在場的都是見證。

        我說,不是這樣的,警察同志。

        跟我去派出所說吧,警察把我們都帶走了。

        在派出所,民警把我們分開一一審問。我說那個酒瓶是我扔的,那男的不是東西,拋棄了他身患重病的女朋友。民警說,人家跟他女朋友分手,那是人家倆人的事。哦,輪得著你用酒瓶砸人家?您哪位呀?

        我……是啊,我也在問自己,我跟著摻和啥,我一時語塞。

        我只好說,警察同志,事兒是我惹得,跟老鄭他們沒關(guān)系,您先放他們走吧。

        警察接著說,放不放他們是我們的事,你不要管。

        我沒話說了。總之,警察能有一萬種方法,讓你閉嘴。

        到最后,據(jù)說是那個叫萌萌的女孩把一切全擔(dān)了下來,說起因是他的男朋友王梓同學(xué),因為幾個月前欠了那位大夫幾百塊錢,欠別人錢的忘得一干二凈,被欠錢的可天天記著呢,這不就出了這檔子事。那個大夫的醫(yī)藥費我們?nèi)r,我們還要當(dāng)面跟他賠禮道歉。

        警察又把我叫進來問我是不是這樣。當(dāng)時我的想法是早點結(jié)束離開這鬼地方,我說是這樣。

        剛才你可不是這么說的。警察說。

        當(dāng)時我只想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只好說剛才是我記錯了,他打著我的頭了,有點暈。警察又教訓(xùn)了一頓王梓,說你欠人家錢不還,還動手打人,有你這樣的嗎?你都夠得上拘留了你知道嗎?

        王梓說,領(lǐng)導(dǎo),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灌了幾杯黃湯就不知道姓啥了。我該死,我認罰,我向張大夫賠禮道歉。

        警察轉(zhuǎn)頭問我,你接受道歉嗎?

        我說接受。

        警察問,你頭上的傷,要不要鑒定一下。我說不用,我干這行的我知道,皮外傷。

        警察又對王梓說,也就是人家這位大夫?qū)捄甏罅浚悄氵@醫(yī)藥費是免不了的。

        王梓點頭哈腰地說,是是,領(lǐng)導(dǎo),然后又對我說,您看您需要多少錢?這樣吧,給您五百塊錢醫(yī)藥費,上次欠您那錢另算,這樣行嗎?

        我氣得只想罵娘。

        沒想到,那個叫萌萌的女孩瞪了他一眼,轉(zhuǎn)頭對我說,這樣吧,我們出五千,這件事情真的是我們不對,您拿去做個檢查,待會咱們留個手機,如果這錢不夠,我再給您轉(zhuǎn),如果剩下,您就買點補品,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您看行嗎?說完又看了看民警。

        我頓時對這個女孩刮目相看了。我仔細打量了一下她,中等身材,有點微胖,皮膚很白,額頭飽滿圓潤,顯得很端莊,深藍色的牛仔服里面是一件淺紫色的毛衣,斜挎一個略顯俏皮的女士包,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別,就是讓人感覺挺舒服。

        老鄭在旁邊碰了我一下,說,警察同志,雖然是他們不對,可是我們也不想得理不饒人,難為人家,既然這位姑娘態(tài)度這么誠懇,我想我們就先回去,先給他拍個片子看看,如果后續(xù)有什么問題,我們再打電話。

        我心里罵道,好你個老鄭,見錢眼開的東西。

        我收了錢,出了派出所。我對著月亮罵老鄭王八蛋,見錢眼開,在家是慫包軟蛋,出門也是個慫包軟蛋。

        老鄭說,行了別裝了,你指定沒事。再耗著,除了顯得我們刁鉆難纏以外,還能咋地?適可而止才是上策你不懂??!

        我只懂得遇事不能當(dāng)縮頭烏龜,我沒好氣地說。

        老鄭說,你當(dāng)然行嘍,你在家是大爺,我要夜不歸宿就只能跪搓衣板了。

        我說你一輩子都是沒出息的貨。

        老鄭不說話,只看天。

        現(xiàn)在薛凝在我面前,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小女人。我們當(dāng)然也拌嘴,比如我們也會搶看電視,我喜歡看紀錄片,她則喜歡看無聊的綜藝節(jié)目。比如我每次回家都把衣服扔得滿地都是,她每次都跟我牢騷幾句以示不滿,可每次都殷勤地給我洗衣服疊衣服。

        我悟出一個道理,重要的不是你愛不愛她,重要的是要讓她感覺你愛她。有一陣子我一直懷疑,她是真的愛我,還是僅僅是感恩我。碰巧,科室派我去北京天壇醫(yī)院學(xué)習(xí)腦癌的介入治療,為期兩周。那次我是真的感受到了薛凝對我的好。

        她提前兩天就開始為我的出行做準(zhǔn)備,準(zhǔn)備衣服和零食。在那個行李箱里,整整齊齊地疊著秋衣、襯衣、西裝和內(nèi)褲,在邊上專門有一個小盒,放著充電器、充電寶和刮胡刀。至于襪子,當(dāng)然是放在一個塑料袋里,是我喜歡的深藍色。她詳細地了解著我的行程,告訴什么時候該做什么。臨行前那晚,我回到家的時候,她正蹲在門口在給我擦皮鞋,以至于我一進門嚇了我一跳。我看見了她黑綢般的秀發(fā)和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她抬起頭笑著說,怎么?嚇了你一跳?我看到她的臉上有一抹鞋油,我笑著說美女快變包公了。

        臨行前,她又給了我?guī)浊K錢,說窮家富路啊。

        我說現(xiàn)在誰還用現(xiàn)金啊。

        她說萬一手機沒電了呢?

        晚上,她把一條腿搭在我的身上說,我不在你身邊,你要乖哦。我說你放心吧,我是去學(xué)習(xí)的,不是去撩妹的。

        那也不行,我得喂飽你,說著,她騎了上來。

        從北京回來后,我有一天出門沒翻皇歷,又碰見了王梓。這次他是來道歉的。那天陽光很好,微風(fēng)熏得我只打盹。但是有臺手術(shù)正等我去應(yīng)付,我必須快步從門診樓走到手術(shù)室。王梓從一棵樹后面冒了出來,說,您好張大夫。

        我沒搭理他。

        他跟著我一溜小跑,說,那天真對不住您。

        我沒搭理他。

        您知道的,我家庭條件不好,我不是不愛薛凝,我是實在拿不出錢給她治病,而且這病十有八九會人財兩空。他跟在我后面說。

        我沒搭理他。

        我好不容易找了個有錢的女朋友,就那天那個小萌,您知道他爸是誰嗎?就是咱們市的房產(chǎn)大亨趙東升的二女兒,家里有錢。所以,我不能讓她誤會,我不能讓她瞧不起我,她如果知道我因為前女友得乳腺癌而分手,就她那道德潔癖的性格,指定會踹了我。而且我跟您報個料,您那前女友肖菲,就是讓趙東升的小兒子,也就是萌萌的弟弟,叫趙小豪的撬走的。

        我一愣,仍然沒搭理他。

        所以我才撒謊,說欠你錢。您可別介意,我也是沒辦法。我爸媽沒本事,但是生了我一副好模樣,這是我唯一的資本?,F(xiàn)在不就這樣的社會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些渣男憑著幾個臭錢就能找一個好老婆,我沒錢就只能靠這副皮囊,這張嘴巴,不算丟人吧。

        我沒搭理他。

        他一直在我身后說著話,我搞不懂他是來解釋的,還是來氣我的。我進了手術(shù)室,他沖我喊了一句,對不住了張大夫。

        我沒搭理他。

        我連續(xù)上了幾臺手術(shù),準(zhǔn)備歇幾天。那天我一回家,看見有兩個女人在陪著薛凝聊天,一個年長一些,圓臉盤,比較富態(tài),穿著一身職業(yè)裝,看起來很成熟。另外一個穿著運動裝,像個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薛凝的眼睛紅紅的,看起來剛哭過。

        薛凝見我來了,忙向我介紹,原來穿職業(yè)裝的這個是她任教的幼兒園的校長叫郭翠蕓,另外一個是幼兒園的老師叫李麗。郭校長跟我握手的時候,我看見她小腹微鼓,像是懷有身孕。兩人是來看薛凝的。

        郭校長說,剛才跟我們薛凝聊了一會兒,了不起啊小張,你們的愛情真是讓我感動又感慨呀。聽說還是你主動追求的小薛,就憑你們這不離不棄??菔癄€的感情,就比現(xiàn)在的年輕人強很多。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旁邊李麗一邊點頭,一邊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我。

        校長是客套話,李麗卻是認真的。小姑娘嘛,還停留在童話的世界里。

        我說正常人都會像我一樣選擇的。

        那可不一定,李麗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我恬不知恥地說,那畢竟是少數(shù),我要對一個人好,就一輩子對她好。你看西方結(jié)婚的結(jié)婚誓言就很讓我感動:你愿意娶這個女人嗎?愛她、忠誠于她,無論她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我追薛凝的那天,我已經(jīng)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了,我愿意再回答一遍,那就是我愿意。是的,沒錯,浮躁是現(xiàn)代人的通病,誰都愿意找個現(xiàn)成好的,哪哪都好,體健貌端家庭富足,他們對待愛情跟商場里買東西一樣追求物美價廉,可這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購物,這是對愛情的侮辱。

        她們竟給我鼓起掌來,看李麗的表情,馬上就要撲過來要簽名了。我瞄了一眼薛凝,幸福從她臉上溢出來,當(dāng)然還有眼淚。

        校長說,您說得太好了,這也是我的心里話,有您這樣一個好男人陪著我們薛凝,我們就放心了。

        哪里哪里,薛凝工作上的事,您還得費心,她可能一時半會不能去上班。

        郭校長扶了扶眼鏡說,既然你說到這兒了,我也跟您,還有小薛說一說工作上的事兒,自從小薛請假之后,她那兩個班就有新來的一位老師代管了,雖然不如小薛有經(jīng)驗,但是年輕人嘛,只要肯用心,進步還是挺快的。她看了一眼薛凝說,小薛也不要擔(dān)心,在家安心養(yǎng)病就好,我們幼兒園會嚴格執(zhí)行有關(guān)政策,小薛的工資我們是不會停的,該怎么發(fā)還怎么發(fā),不過績效獎肯定是沒法評了,現(xiàn)在不是過去大鍋飯的時代了,這上班的和不上班的總要有個區(qū)別才行嘛。

        沒等我說話,薛凝搶先一步道,校長說的對啊,說實話我自從請假以后,天天記掛著工作,可是大夫說我還要觀察一段時間才行,我暫時不能為學(xué)校服務(wù)了,至于工資,學(xué)校給多少都行,畢竟我的工作量是零,要是干與不干一個樣,那往后就沒干活的了。

        郭校長忙說,還是我們薛凝通情達理。

        不過郭校長,有兩個娃娃我始終放心不下,有幾天還夢到他們了,一班有個叫肖樹的男孩,自閉癥很嚴重,還有二班那個郝彪,就是走路有點殘疾的那個男孩,加上父親又車禍去世不幾天,請新來的老師多照顧一下,孩子嘛,多疼一疼他們,或許童年就沒那么不堪回首。薛凝說。

        你看看我們小薛就是人美心善,到現(xiàn)在還想著孩子們,怪不得他們私下都喊你薛媽媽。

        薛凝眼睛一亮問,真的?

        那可不,郭校長說,你就放心吧,我會安排好的。臨走,她們又囑咐了一陣,說:“我們薛凝就拜托你了?!?/p>

        我說我在陣地在。

        她們都笑了。

        在薛凝查出癌細胞肺部擴散以前的半年里,是我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幸福時光。薛凝曾央求我?guī)ヒ娢业母改?,一開始我不同意,因為我覺得這不是一件太過著急的事情??晌业谌握f不著急的時候,看得出她真的生氣了。薛寧生氣是這樣的,突然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進客廳,一個魚躍把自己扔在床上,臉朝下。我只好走過去安撫她,我在床外側(cè),她的頭就偏向床里側(cè),等我挪到床里側(cè),她卻轉(zhuǎn)頭向外了??粗龤夤墓牡臉幼樱液喼庇趾脷庥趾眯?。我只一招就能哄好她,就是不斷地撫摸她的背。她轉(zhuǎn)過身,嘟起嘴問我,是不是不想娶她,所以才不帶她去見父母?我連忙說這是哪的話啊,我是怕你太累。她蹭到我懷里說,累也比沒人要強。那就月底吧,我說。不過丑話說到前頭,你可別嫌我家窮。她笑著說,嫁狗隨狗!

        為了去我家,她整整準(zhǔn)備了一周。周一,她先跑去街頭一個美發(fā)店去做了個頭發(fā),是那種端莊典雅的發(fā)型,上面柔順如絲,僅有發(fā)梢處能看出燙染的痕跡。周二,她拉著我去一家服裝城買了身衣服,一路上跟我絮叨,說買衣服關(guān)鍵要得體大方,不在價錢多貴。我說這道理我明白,林志穎穿上贗品也是正品,郭德綱穿上正品也是贗品。當(dāng)時正值初秋,暑氣未消,她千挑萬選,最終入手了一件海青藍連衣裙,她穿上在我面前轉(zhuǎn)了一個圈,長發(fā)帶香裙擺生風(fēng)。我看了看價格說,怎么不拿件貴點的呀,錢我?guī)蛄恕K∽爨狡鹨槐菊?jīng)地說,咱們家現(xiàn)在可不富裕,再說以后用錢的時候多著呢,要省著點花。第三天,她拉我去商場給我爸媽買禮物。我說他倆人什么都不缺。她說,什么也不缺也得買,要不顯得多不懂事?我說我爸喝酒不抽煙,我媽抽煙不喝酒。她說他們就算喝酒抽煙,我也不會給他們買。我得了病才知道健康多么珍貴,我還指望他們給咱們看孩子呢。第四天,她拉著我去嬰幼兒用品店為我姐姐的孩子天雨挑選禮物。那天人很多,我實在不想逛了,就說,你去逛吧我找個地兒等你。她嬌嗔道,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行,出門左拐有個飲料店,你去要杯飲料坐著等我吧。過了約莫一個鐘頭,她拎著兩罐進口奶粉找我了。我趕緊迎上去接過她手里的東西說,看著你弱不禁風(fēng),沒想到你還挺有勁兒。她笑著說,這可是咱親外甥女,可得好好疼她。我說得了吧,我姐嫁出去就是別家的人了。她說,那不行,都是咱家的人。第五天一早,她拉我去寵物店,為我家的大黃買東西。我賴在床上不起來,說你可拉倒吧,這幾天快累死我了。她說那行,你睡吧,記得下午接我。要說薛凝,可是個萌寵達人,尤其是對各類寵物狗,簡直了如指掌如數(shù)家珍。什么博美看著很可愛其實很兇悍,金毛看著挺兇悍其實很乖巧,什么狗狗界的“三傻四瘋”,有一次我下載了一個答題app,只要涉及寵物的試題,薛凝掃一眼題目就能給出答案,這使我一路過關(guān)斬將幾無對手。薛凝喜歡寵物是出了名的,在大街上只要碰見遛狗的,甭管認識不認識,都會過去逗弄一番。我說你當(dāng)心它咬你一口,她說狗通人性,你只要懷著善心,它們都能感覺得到。

        我心里一哆嗦,獸猶如此人何以堪?

        我回家是要坐高鐵,然后再坐一段公共汽車。我們村在一個小山坡的陽面,我們村里的人都管這個小土坡叫土山。徒駭河像一條波光粼粼的玉帶在村前經(jīng)過。我指著那山說,你看這就是我家。薛凝笑著說景色挺好,我說肯定沒有你們南方好。薛凝突然指著那山說,那一片是什么?我順著薛凝的手指望去,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灰暗夾雜在葳蕤的草叢里,就像是綠色的天空上飄著朵朵烏云。我仔細分辨了一下說,那是我們村的公墓。如果不是薛凝這無意一指,我竟忘記了它的存在——一個年幼時放牛都要繞著走,一個人從來不敢經(jīng)過的存在,因為日近黃昏視線不好,竟然變得如此陌生而難以辨認。薛凝卻說,不錯不錯,此地甚好!我沒接她的話茬。

        我媽老遠就在村頭路口等我們了。她騎著一個電動三輪車,里面放了兩個小凳子。我媽那天穿得挺整潔。她搓著雙手,不住地對她說,妮兒,讓你受委屈了,讓你受委屈了。

        薛凝指著三輪車笑著說,媽,我喜歡坐這個,小時候我爺爺就是用這個送我去幼兒園的。

        我攙住她的胳膊,把她托上三輪車。她嘻嘻笑著說,你別上來了,在后面跑吧。

        我說為什么?

        她說你上來,三輪就拉不動了。

        就這樣,我媽用三輪載著她,我在后面小跑跟著。她一邊笑,一邊說,你要加油哦。加油,正好減減肥吧你。

        你少說兩句吧,我說。

        沿路上碰見幾個正要下地的老鄉(xiāng)。他們嘴上跟我寒暄著,眼睛卻上下打量著薛凝,羨慕之情溢于言表。

        剛到家,我爸和我姐就迎了出來。我爸嘴笨,只會說,來了?嘿,來了。我姐趕忙把她攙下來,薛凝扶著我姐的胳膊,身輕如燕跳下車,落地的瞬間,她用手壓了壓裙子。

        我把東西拿進屋,薛凝就開始興奮了,爸、媽,這是給你們買的禮物。薛凝拿出來,一個保健水杯,一件中老年毛衣。我媽笑著趕緊接過去說,以后不要買東西,我們什么都不缺。天雨在我姐胳膊上,怯生生地打量著薛凝,當(dāng)薛凝看她時,她害羞地一頭扎進我姐的懷里,然后又用眼睛偷瞄著薛凝,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逗得大家都笑了。

        我清楚地記得我當(dāng)時在飯桌上的想法,一個人不求治國、平天下,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貴,做腰纏萬貫的成功人士,就這樣老婆孩子熱炕頭,挺好!

        吃完飯,我姐偷偷地問我,你倆什么時候回去?我說明天。我姐又問,那今晚給你倆準(zhǔn)備一間房,還是兩間房?我笑著說跟你去我姐夫家一樣就行。她說臭小子,一會再收拾你。

        我們還去窮游了一趟張家界,那特殊的地貌加上奇詭如刀削般層巒疊嶂的山峰,不斷刺入我的雙眼,使我覺得此景太綺麗而失卻一份厚重。那幾天薛凝手挽著我,不大說話,看得出她不是很舒服。

        果然。

        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間好物不堅牢。

        從張家界回來,薛凝很快就病倒了,她不斷地咳嗽,每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嘔出來,我知道,死神已摁響了門鈴。作為醫(yī)生,我看過不少人的死亡,以前只是觀察者,現(xiàn)在卻是參與者。換句話說,以前,我只關(guān)心體征,現(xiàn)在,我卻關(guān)心感受。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無數(shù)的強盜在一座美麗的城堡里狂歡,他們觥籌交錯杯盤狼藉,風(fēng)卷殘云般地把餐桌上精致的食物掃光,他們每個人都喊著,我餓,我餓,再多點,再多點……通宵達旦不知疲厭。我喊了一嗓子,你們適可而止吧!可他們吃飯的聲音,像幾萬頭豬進食一樣,聲震林木響遏行云。他們根本聽不見我在說什么。他們吃飽喝足以后,就開始搞破壞,把盤子、碗筷亂扔一氣,頓時空氣中充滿了腥臊惡臭。我掩鼻疾走。

        9月底的一天,我被派到省立醫(yī)院參與一起顱咽管瘤的會診。瘤子邊界不清,而且長得位置很不好,臨近腦干,已經(jīng)有四公分大小,十分兇險。我們正在醫(yī)生辦公室討論病情,省立醫(yī)院趙立新大夫是本次會診的組長。突然,門被撞開了,一個人突然闖了進來,跪地嚎啕大哭,說,大夫,無論如何得救救我母親?。〈蠓?。

        我一看,頓時傻眼了,這不是王梓嗎?

        我趕忙走過去,扶他起來。我喊他的名字,我說王梓,別在這哭。

        他聽到有人喊他,也是一愣,接著就抱著我說,張大夫,求您救救我母親吧。趙組長用鉛筆敲敲桌子說,家屬,家屬能不能冷靜一下!言語短促而威嚴。

        我把王梓拉了出去,遞給他一張紙巾。他擤了擤鼻涕,向我哭訴了他的家事。他是魯西南山區(qū)的一個小村子里的,家里為了供他上大學(xué),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最近幾個月,他母親總是說頭疼,一開始以為感冒,后來慢慢地視線模糊,視野變窄,到醫(yī)院一查,才知道頭里長了個瘤子。

        我說人吃五谷雜糧,沒有不生病的。

        他說著說著又哭起來,說他愛薛凝,他不是有意拋棄薛凝的,他當(dāng)時沒找到工作,家庭條件又不好,根本拿不出錢幫助薛凝治病。他竟然還說謝謝我能照顧薛凝。

        他不說這個我還不來氣,我說,這是錢的事兒嗎?女孩子需要的是一個對她負責(zé)的,頂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她肩膀以慰藉,給她愛以溫暖,你懂嗎?說這話時,我像拍死一只帶血的蚊子一樣舒爽。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病情怎么樣。

        我說你問薛凝的,還是你媽的病情?

        他說都想知道。

        我說都不好。

        他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這時候趙小萌來了,手里拿著飯盒??吹贸鏊浅鋈ソo王梓買飯去了。她今天的裝扮依然很淡,一件粉色風(fēng)衣,一條休閑褲子,看不出有什么特別,而誰能想到,她居然是本市地產(chǎn)大亨家的千金呢。

        小萌看見我很客氣,跟我打了個招呼。又把飯盒遞給王梓,說快去給阿姨喂飯。王梓接過飯盒轉(zhuǎn)身去病房了。

        小萌還要跟我道歉。

        我說過去的事兒別再提了。

        我們聊了會王梓。她說王梓這人哪都好,就是有些孩子氣,跟沒長大似的。還有些懶,體力活從來不干。

        我說他現(xiàn)在干什么工作。

        她說做直播呢,直播打籃球,也挺好玩的,網(wǎng)友們都慫恿他扣籃,每扣一次,網(wǎng)友們就打賞些“大禮物”,游艇飛機啥的,也能養(yǎng)活自個兒。

        我說一個月能掙多少?

        她說不一定,趕上好的月份,碰上個大方的網(wǎng)友,一個月能掙七八千,趕上不好的月份,一個月也能掙個三四千。

        我說也還可以。

        她說,不然怎么辦,王梓又不愿意去企業(yè)當(dāng)工人。

        你怎么不讓他進你爸的公司啊。我好奇地問。

        你都知道了?她笑了一下說,我算是擺脫不了我爸的“陰影”了。其實吧,我跟我爸關(guān)系并不好,他拋棄了我媽另找了一個,還給我生了個弟弟,他希望我嫁給一個副市長的兒子。我跟這位公子哥兒相處了倆月就受不了了,無才無貌架子大,白天遛鳥打游戲晚上聽相聲,與造糞機器無異。我要分手,我爸不同意,說什么要看他背后的東西。我管他背后是什么東西。

        我能感覺她心里的憤恨。她頓了頓問我,你說父母我們不能選擇,難道老公也不能嗎?我可不想一輩子都活在我爸給我安排的生活里,像一個木偶一樣。

        我說你那個弟弟是不是叫趙小豪?

        她說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聽說的。

        她說也對,誰不知道趙小豪呢,換女朋友跟換件衣服似的。

        我問你跟王梓是怎么認識的?

        呵呵,你猜?小萌笑起來很好看。

        我說我不知道。

        我就是看他直播認識的。小萌說。

        你肯定送給了他不少“游艇飛機”什么的吧?我笑著問。

        她沒有回答。

        他媽媽的病情怎么樣?她皺起眉頭問。

        看樣子不太好,邊界不是很清晰,搞不好是惡性的。我說。

        她嘆了口氣說,誰讓咱攤上了呢,攤上了就得面對,要不然一輩子心不安,下半輩子凈剩后悔了。

        我覺得小萌不是一般人。

        我跟著趙立新查房的時候,見到了王梓的母親。她是一位看起來還樸素的農(nóng)村婦女,雖然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了印記,但是她五官端正,腰身挺拔,看得出年輕的時候是個美女。趙立新問她病情的時候,她眼神有些空洞,看得出腫瘤已經(jīng)嚴重影響了她的視力,可是她依然聽得很認真很仔細,生怕漏掉了什么。趙立新問,你老伴兒呢?她說,三年前就去世了。怎么沒的?趙又問。心梗。她平靜地說,臉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仿佛談?wù)撝鴦e人家的事情。趙立新嘆了一口氣說,這就是腦瘤引起的感情淡漠,行,等著手術(shù)吧。

        上帝有沒有我不知道,撒旦一定有,癌癥就是撒旦。就說這腦癌,大腦,作為人體器官最柔軟最精致最重要的器官,被顱骨緊致地包裹著。如果大腦有了惡性腫瘤,大夫會給你做開顱手術(shù),而為了保住病人的性命,大夫卻不給你切干凈,因為一旦切干凈了,難免誤傷大腦,輕者半身不遂,重者頓時斃命。余下的部分,不到兩個月又長得很大,所以又要開顱手術(shù)割掉一塊。為了讓患者少受些折磨,醫(yī)生干脆把頭蓋骨給你去掉一塊,割掉部分腫瘤后,直接把頭皮給你縫上,這樣下次手術(shù)時,就不用開顱了,直接把頭皮割開就好,所以您在大街上會看到一些半邊頭的人,他們就這樣續(xù)命。如果真有上帝,或類似于上帝的造物主,我一定問問他,為什么?為什么要降下如此酷烈的疾病?

        醫(yī)生這個職業(yè)就是這樣,哪怕你再討厭一個人,你也希望她能健康起來。沒有哪個大夫不希望病號在自己的手里康復(fù)起來。

        我跟王梓和小萌說,放平心態(tài),積極治療。遇到這種疾病,對醫(yī)院、病人和家屬都是一種考驗。要盡最大的努力,做最壞的打算。最后我祝他們幸福。

        當(dāng)醫(yī)生護士推著王梓的母親進手術(shù)室的時候,王梓一路跟著,最后跪在手術(shù)室門口大喊了一聲,媽,挺住,別讓兒子人財兩空!聲音悲愴,穿云裂帛。

        小萌抱著他,撫摸著他,就像抱著自己的弟弟。

        十一

        我說服薛凝住進了腫瘤醫(yī)院。

        她說,如果她不行了,千萬別進ICU。到了那里面,赤身裸體不說,渾身還插滿了各種管子,各色液體順著管子流進流出,難看死了。

        我說,那我應(yīng)該怎么辦?

        她說,抱緊我就好,我要死在你懷里。

        其實在她生命的最后,恐懼和孤獨時刻侵擾著她。醫(yī)生正在安排給她化療和放療,我每天都看她的各項指標(biāo),一天比一天兇險。最讓我感動的是,她每天下午5點多的時候,就拿個小椅子倚在走廊的墻壁上等我下班,有時候疼痛襲來,她會歪過頭,咬自己的衣領(lǐng)。我來了,她就拉著我的手,一開始我還不習(xí)慣,我說這么多人。她說不行,你在,我就不疼了。這句話在我心里裂變開來,我決心給她點什么。

        這天,是個吉日。我租了一套天藍色的婚紗,我要向薛凝求婚,就在病房里,就在這離死亡最近的地方。我不能讓她這么無依無靠的走,我們老家有個觀念,活著的時候無名無分,死了就是孤魂野鬼,黃泉路上也受人欺負。結(jié)了婚領(lǐng)了證就不一樣了,我的列祖列宗們會保護她。

        我把簾子拉上,一點點地給她擦了身子,她已經(jīng)很瘦了,很瘦了。她眼睛里有了光芒,話明顯多起來,一個勁地問我,你看我頭發(fā)亂不亂,我需要化個淡妝涂個口紅嗎,你怎么知道我喜歡藍色的婚紗,你能把櫥子里的鏡子給我拿過來嗎?我把鏡子遞給他,把她的身子翻過來擦她的后背。我說快點吧,民政局的工作人員聽說這事后,主動提出要上門給咱倆辦理結(jié)婚證。

        真的?薛凝睜大了眼睛問。

        當(dāng)然。

        嘿,真酷。

        護士站有位好事者,撥打了本地日報社的電話,兩名記者聞訊趕來。病房里熱鬧起來,不少病號和病號家屬也圍過來看熱鬧。薛凝臉上露出少女的紅暈,她把自己藏在我身后,咯咯地笑。大家都起哄說,出來吧新娘子,有人還伸著手要喜糖,我說你先隨了份子我再給你喜糖,大家笑了起來。一會民政局的工作人員來了,他們帶著攝像人員,要給我們拍結(jié)婚照。我把薛凝扶起來,是的,她已經(jīng)很瘦了,瘦的像一絳柳枝。工作人員讓兩名護士在床頭上扯一塊紅布做背景,讓我們擺好姿勢。薛凝小聲在我耳邊說,不知道他們的相機有沒有美顏。我心想,都什么時候了還這么多掛心事。

        照完相之后,工作人員說,特事特辦,下午就給你們制作好送過來。薛凝搶著說,大熱天的就不勞你們再跑一趟了,我們?nèi)ツ?。我知道,薛凝是嫌讓他們送太慢了,她是想早點拿到。

        記者問薛凝,你能談一下你現(xiàn)在的感受嗎?

        記者盡問些傻問題。

        薛凝說,一生很短暫,能遇到對的人很難,幸運的是我遇到了。薛凝依偎在我懷里,在藍色婚紗里,在我的臂彎里,在他認為安全的港灣里,純潔得像一顆藍寶石。

        下午我把結(jié)婚證拿給她看,她喜歡的不得了,一個勁兒地說,般配般配!終于不做孤魂野鬼了。

        她用手機拍了照后把結(jié)婚證遞給我說,放到咱家大衣柜第三個抽屜的那個紫色的袋子里,重要的證件都在那里,有我的畢業(yè)證書、房產(chǎn)證、戶口本等等。她說,拿到這幾個證的時候,都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但所有的證加起來,也沒有這個結(jié)婚證讓我更開心。她把證放在胸前捂著說。

        沒過幾天,薛凝的病加重了,她時常陷入昏迷。每次在昏迷中醒來,她便跟我說她小時候的事。她說小時候她是全院最乖的女孩,有一年冬天上幼兒園的時候尿了褲子不敢跟媽媽說,自己忍著結(jié)冰了,腿上害了一年的凍瘡。又說大四的時候曾經(jīng)讓一個舍友給她捎飯說回來給人家錢,結(jié)果回來輔導(dǎo)員一查房就忘記了。我說這都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她說了室友的名字,說以后見到她記得給她十元錢的飯費。她還感嘆道,奇怪吧,以前這些事都忘記了,現(xiàn)在又都想起來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凌晨大概三點多鐘,她又從昏迷中醒來,她搖了搖我的小床,我趕緊給她拿臥床坐便器。她擺了擺手,把我叫到她跟前,伸出瘦弱的小手拽著我的耳朵到她的嘴邊,嘆了口氣問我,你說怎么才能幸福?

        我當(dāng)時有點懵圈,說你好起來就能幸福。

        她搖著頭說,我的傻老公呀,心安才能幸福。你愛我我知道,但是不要在你的愛中摻雜其他東西,那樣你即使得到了,心也不安,心不安就不能受用,不能受用就是累贅就是負擔(dān)就是痛苦。她說這話時,雙目明亮有神,燦燦如虎。

        我心里一驚,兩腿一軟,差點跪下,她怎么能通曉他人的心思?

        她說,但你也別怕,我知道你是愛我的。記住,我走了以后,把我埋在咱們村的公墓里。既然領(lǐng)證了,我生是你們家的人,死也是你們家媳婦,到時候給我化化妝,讓我漂漂亮亮干干凈凈地見你們先人。

        我如同三伏天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汗和淚水汩汩而下。

        不久便是冬至,我應(yīng)景地買了水餃喂薛凝。她已經(jīng)很瘦了,穿著肥大的病號服,眼窩深陷,顴骨很高,頭發(fā)快掉光了,大夫干脆給她剃了光頭,完全沒有了往昔的風(fēng)采。癌細胞發(fā)生了腸部轉(zhuǎn)移,她已經(jīng)一周沒排便了,我試圖給她摳過大便,沒有成功。

        說實話她看起來精神頭不錯,因為她的生日是冬至后的第三天,她說熬過了冬至就是生日,過了生日就又長了一歲,就像跟命運討價還價又多活了一年似的。

        她一口氣吃了十個素水餃。對我說,老公,你去給我買束花,素雅一點的,放在我床頭,我受不了醫(yī)院的味道。

        我說行。

        我騎上電動去給她買花,路上我還瞎琢磨,醫(yī)院里面倒是有家花店,可是太貴了,漫天要價。然后就是往西第四個路口處有個花店,那家店的老板我比較熟。我騎行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想著自己的心事。冬天的風(fēng)像刀片一樣割著我的皮膚,生疼,仿佛要流出血來。

        在我還有一百米到花店門口的時候,護士站給我打來電話,薛凝走了。

        “請問,這是薛凝家嗎?”我問。

        “哦,你是問以前那家老太太吧,她把房子賣給我了。”老大爺說。

        “哦,那房子的主人呢?”我問。

        據(jù)說去了一家老年公寓。

        小齊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是這個小區(qū)居委會的。我從她口里了解到了薛母的消息。大約一年前吧,薛母有明顯的阿茲海默癥候,總是忘事,有一次水管忘記關(guān)掉,把一樓二樓全泡了。居委會知道后,先聯(lián)系煤氣公司把她家的煤氣停了。薛母還多次把家里的鑰匙弄丟,多虧居委會的人認識她,把她帶回了家??蓭状我院螅游瘯娜艘灿悬c吃不消了,就說你讓你女兒接你去濟南吧。薛母不想給女兒添麻煩,她說薛凝還沒出嫁,要是讓人家知道她有個老年癡呆、眼看就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累贅,誰會娶她呢?但是總要有人照顧她嘛!她也不知道從哪得來的消息,有一種照顧失能老人的老年公寓。這樣,就在居委會人員的幫助下,把房子賣掉,再加上她的退休金,住進了一所老年公寓。

        小齊領(lǐng)我去了那家老年公寓。我在一個兩人間里——另外一個因為腦出血導(dǎo)致偏癱,看到了薛凝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我進門的時候,她正在拿著一部老年手機,饒有興趣地擺弄著。

        護工過來說,阿姨,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種手機不能視頻聊天。

        我走到她面前時,她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她眉宇間肖似薛凝,唯一不同的是,她已兩鬢斑白,皺紋起伏在臉頰,但也慈眉善目安靜祥和。

        我俯下身子說,媽,我來……看您來了。說完差點掉下淚來。

        她依然一臉茫然地看著我,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小齊說,別說頭一次見你了,就連我她都不一定認識。

        我抓著她的手,跟她說,媽媽,薛凝她……她挺好的,我們結(jié)婚了,她可真是個好姑娘。她這次沒能跟我一起來看您,不過不要緊,我以后一定會常來的。我這樣跟她說話,就跟她能聽懂一樣。

        她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又看看小齊,眼睛里似乎有些驚懼,又有些疑惑。

        我想哭。我跑到洗手間,擰開水龍頭,借著水聲抽泣起來。

        臨走前,我給她買了一部智能手機想交給她,護工說沒必要,給她用不了幾天她就不知扔哪兒去了。我就去附近超市,給她買了幾件老年益智玩具,托護工給她。

        我又無意中見過一次肖菲?;貪虾?,單位要舉行年末大比武,加上好多外地人想年關(guān)前看完病回家過年,也有想年關(guān)前做手術(shù)的。所以我和老鄭他們連軸轉(zhuǎn),輪流休息輪流吃飯,每天大約得五六十人過來看病。重體力工作竟然治好了我的失眠抑郁。臘月二十八收工那天,我們科室集體出去腐敗了一次。吃完飯,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又嚷嚷著去KTV唱歌。

        在去包廂的走廊里,我又見到了肖菲,她濃妝艷抹,穿著一襲長裙,邊走邊打電話,“我包房里這幾個都是瘦猴,連瓶啤酒都舍不得請我喝,什么玩意兒,你那邊怎么樣?有肥豬嗎?有肥豬的話,我去你那邊?!甭曇舨淮?,像是壓著嗓子說的。

        我就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我面前走過。走廊里燈光昏暗,彌漫著刺耳的迪斯科音樂聲,可是我看到了她眉心的那顆痣,多日不見,兀自突立了起來,更加立體,更加飽滿,鮮紅欲滴,在霓虹燈光的映襯下,宛若開了天眼一般。

        我想伸手拉住他。我其實有很多心里話想跟她說,作為朋友作為前男友都行。我想問她最近過得怎么樣,我想告訴她人生一世錢并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我想告訴她也可以喜歡錢,但請掙一些干凈的錢,我也想跟她說說我的近況,但她走得太快了,甚至無暇向兩邊瞥一眼,幾乎是在我身邊滑過去,一下走遠了,像一顆流星。我問前臺,你們這有叫肖菲的嗎?

        前臺說,我們這兒公主有七八個叫菲菲的,她們的真名字只有大老板知道。那晚我徹底喝大了。

        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給父母掛了個電話說有事不回去過年了,便窩在自己的小屋里吃了睡睡了吃。除夕之夜,聽著此起彼伏的鞭炮聲,看著溫馨搖曳的萬家燈火,我又想起了薛凝,我早早地鉆進了被窩,眼睛望著天花板,思緒時而紛飛時而寧靜,我懷疑,我經(jīng)歷的這一切是不是夢境。

        大年初五的時候,我終于有了一些活力,我想出去走走去逛逛街去看場電影。我簡單地倒飭了幾下,裹著衣服沖出了門。那天天氣不錯,行人如織,按照風(fēng)俗,破五是迎財神、回娘家的日子,俊男美女們大包小包地拎著東西去串親戚,或者吃美食。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因為疾病和死亡暫時沒有注意到他們。

        在超市門口的一家肯德基店里,我碰見了趙小萌和王梓,王梓拎著一些東西,小萌用輪椅推著王梓的母親——她看起來氣色很不好,做完開顱手術(shù)還沒有長出頭發(fā),帶著一個紫色的毛線帽子,耷拉著腦袋。

        我本想迎上去打個招呼,可轉(zhuǎn)念又一想,算了吧,我們四人各懷心事,沒有一個人心情好,又何必強裝笑臉呢?

        四月的泉城真是太美了,公園里、街道上,各色鮮花爭奇斗艷,迎春花開的正旺,薔薇在柔軟的腰肢上吐蕊,引得游人爭相駐足;紅玉蘭在挺拔的樹干上綻放,遠望像一團團的粉色的霧。我覺得,我應(yīng)該去做一些與春天有關(guān)的事情。

        我去了薛凝生前工作過的那家幼兒園。郭校長已經(jīng)休產(chǎn)假去了還沒上班。我去了辦公室,正好碰見李麗,她是這家幼兒園的辦公室主任兼財務(wù)和HR。我把薛凝的死亡證明交給了她,她看了一眼,收下了。我看到她的眼圈紅了。她問我有什么打算?我說把房子賣掉,加上她的一些積蓄,都給她母親送過去。李麗問她母親在哪兒?我說南方的一個城市。李麗說她有兩個同學(xué)都是做房產(chǎn)中介的,需要幫忙就說話。我說那好啊。

        賣房之前,我把薛凝東西大部分都扔掉了,因為我的宿舍擱不下,只留了她的幾張照片和日記本。我把它們鎖在一個鐵皮柜子里,放在衣櫥的最里面。

        李麗同學(xué)的中介公司,幫我把房子賣掉了,一百六十多萬。李麗請了三天假,跟我一起跑完了這些手續(xù)。中午,我說我請你吃飯吧,白折騰了你三天。她笑著說,為了讓你心安一些,我決定狠狠地宰你一頓。我們一起吃了一家傳統(tǒng)火鍋。她問什么時候去南方?我說下周三。

        初夏的一天,我?guī)Я艘恍系奶禺a(chǎn),又一次踏上了南下的列車。我剛坐下,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怎么在這兒?”我問。

        “看你一個人怪無聊的,陪你一起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我放下背包。

        “你去干嗎?”

        “我去接杯熱水。”我說。

        我拿起杯子,向車廂尾部走去。窗外的建筑物和行人徐徐向后退去,我知道,一段旅程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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