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學(xué)全
太陽下山了,街上的路燈亮了。
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夏尚斌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家里沒有尤婷婷的身影,顯得空曠而又冷清,使他的心里也空蕩蕩的。他懶得開燈,尤其不想看到被水浸泡后的斑駁墻面,那一道道水漬,仿佛蹩腳畫師涂鴉后留下的痕跡,更像是留在他心上的疤痕。
夏尚斌軟塌塌跌坐進沙發(fā)里,如一只泄了氣的皮球。黑暗中,他點了一根煙,一口接一口地抽著。夏尚斌平時不抽煙,只有心情不好,或者太勞累的時候,才會抽一兩支。在煙頭的微光一明一暗的閃爍中,他的思緒如同在亂麻中抽絲一般,一點點回憶著這間屋子里發(fā)生的一切。
結(jié)婚的時候,因為沒錢買房,他們的婚房是租的。一年以后,他們才七拼八湊買下了這套房子,雖然是二手房,但終歸是自己的。拿到鑰匙后,他們找人把房子簡單裝修了一下,把結(jié)婚時買的家具搬進來,算是有了一個安穩(wěn)的家??墒亲∵M來沒多長時間,新鮮勁尚未過去,他們就遭遇了一場水災(zāi)。
初夏時節(jié),天氣將熱未熱。那天晚上,夏尚斌在單位加班趕一份材料。干完活,時間快十二點了,他給尤婷婷發(fā)消息:“親愛的,你在干嗎?”尤婷婷也在單位加班,但她實在太累了,于是回道:“活還沒干完,頭疼死了,我想回家?!毕纳斜蠡亓藗€“ok”表情,隨即離開單位。到街上后,他攔了一輛出租車,順道接上尤婷婷回家。他們平時上下班都是坐公交車,雖然兩人上班的單位不在一條街上,但可以坐同一路車。
下車后,兩個人一路打著呵欠上了樓。本想好好睡一覺,可是一進家門,就被眼前的情景嚇蒙了,瞌睡也一下子煙消云散。他們的家,儼然成了水簾洞,房頂上滴滴答答在淌水,地面上已是明晃晃的一層水。
“天哪,這是咋回事啊,哪里來的這么多水?”夏尚斌和尤婷婷面面相覷。
“樓上,肯定是樓上住戶家里漏水了?!毕纳斜笸槈ν铝鞯乃?,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
夏尚斌一個箭步?jīng)_出門,噔噔噔幾下跑到樓上,敲響了樓上住戶家的門。敲了幾下,沒有人答應(yīng)。又敲了幾下,還是沒反應(yīng)。
隔壁家的門哐啷一下開了,伸出來一個光頭,睜著一雙惺忪睡眼望著夏尚斌,語氣里帶著一股怨氣:“大半夜的敲啥敲,他們家的人不在?!?/p>
“他家的水管壞了,水都流到我家里了?!毕纳斜蟛缓靡馑嫉亟忉屩?。
“你還愣在這干啥,快去找物業(yè)啊!”夏尚斌剛一轉(zhuǎn)身,身后的門就砰的關(guān)上了。
夏尚斌三兩步?jīng)_下樓,看到尤婷婷還呆呆站在水里,眼睛直愣愣盯著眼前淌水的墻,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夏尚斌沖進門,一把將尤婷婷拽了出來。尤婷婷帶著哭腔說:“這么多水,把墻都泡成這樣了,可咋辦?。俊毕纳斜笳f:“他們家人都不在。我去物業(yè)公司找人,你在家等著?!毕纳斜罂焖傧铝藰恰?/p>
他們住的這個小區(qū)不大,只有四棟樓。物業(yè)公司在小區(qū)大門的一側(cè),跟值班室連著。夏尚斌一口氣跑到值班室。里面亮著燈,一個中年男人坐在靠窗戶的桌子前,用手拄著下巴打盹。夏尚斌敲了敲窗子,中年男人迷蒙著眼,問他有什么事。夏尚斌說:“我家樓上住戶家里的水管可能壞了,他們家里沒人,水都流到我家里了。”
中年男人開了門,打著哈欠問夏尚斌家住幾號樓幾單元幾樓。夏尚斌報了門牌號。中年男人二話不說,拿起桌上的手電筒遞給夏尚斌,又從桌下的工具箱里找出管鉗、扳手。夏尚斌和中年男人來到他家樓下,中年男人下到自來水井里,借著夏尚斌的手電光,關(guān)閉了樓上住戶家的自來水閥門。
“先這樣吧,剩下的完了再說。”中年男人拿上工具準(zhǔn)備要離開。
“可我家里的水怎么辦?”遇到這樣的事情,夏尚斌毫無經(jīng)驗。
“走,上樓看看去?!敝心昴腥烁纳斜笊狭藰恰?/p>
尤婷婷仍然呆呆的站在門口,一臉的迷茫和無奈。屋里,水仍在滴滴答答往下流。
“還愣著干啥,趕緊找工具,把水舀掉再說,不然滲漏到下面就更麻煩了。”中年男人命令道,似乎他們都是他手下的兵。
家里的笤帚、拖把、垃圾簸箕,連洗腳盆都派上了用場。三個人舀的舀,倒的倒,地上的積水清掃完了,屋頂上的流水也漸漸少了,只有零星水滴往下掉。
中年男人看著不時往下滴水的墻,不無惋惜地說:“可惜了,這房子裝修完時間不長吧?”夏尚斌說:“我們住進來才一個多月?!敝心昴腥苏f:“泡成這樣,得讓他們賠。”夏尚斌心里感激,忙找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給他。中年男人點著煙吸了一口,說他得走了,值班室里不能沒有人。
夏尚斌過意不去,又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讓他喝。中年男人擺擺手:“不喝了,時間晚了,你們也趕緊休息吧?!敝心昴腥颂咛ぬ咛は聵亲吡?。夏尚斌看到地上還有水,他想再拖一遍,就對尤婷婷說:“婷婷,你累了,先睡吧?!庇孺面糜袣鉄o力地說:“那我先睡了,你也早點睡?!?/p>
拖完地,夏尚斌看到尤婷婷睡得很香。怕吵到她,他到另一間臥室的床上躺下。實在是太累了,頭一挨枕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太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照在了夏尚斌的臉上。他醒了,一看手機,快到上班時間了。夏尚斌一骨碌翻起身,去把尤婷婷叫醒。兩人連早點也顧不上吃,就匆匆出門了。兩人分開前,尤婷婷叮囑夏尚斌記得給物業(yè)公司打電話。
夏尚斌大學(xué)學(xué)的是中文,在單位辦公室工作,每天都有一大堆事要干,寫材料,填報表,加班更是家常便飯。尤婷婷會計專業(yè)畢業(yè),在單位的財務(wù)室上班,也經(jīng)常加班。尤婷婷報了注冊會計師資格考試,每天除了正常工作外,還要擠出時間來復(fù)習(xí)。
因為工作忙,夏尚斌和尤婷婷中午都不回家,在單位叫外賣,有時候兩個人一起上街吃。晚上下班早,或者周末休息的時候,他們才在家里做飯。尤婷婷不太會做飯,家里稍微能拿得出手的飯菜,都出自夏尚斌的手。
夏尚斌剛到單位,領(lǐng)導(dǎo)就安排他寫一個匯報材料。手頭一忙,他就把家里被水淹的事給忘了。中午休息的時候,尤婷婷打來電話,問夏尚斌有沒有跟物業(yè)公司聯(lián)系。夏尚斌沒有物業(yè)公司的電話,他又不想讓尤婷婷失望,就撒謊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了,物業(yè)公司正在想辦法聯(lián)系樓上的住戶。
又是忙碌的一天。
太陽落山后,尤婷婷打來電話,問夏尚斌手頭的活干完了嗎,要不要一起回家。夏尚斌剛好干完活,就說你等會兒,我馬上就來。夏尚斌和尤婷婷上班的地方相距不太遠,步行二十分鐘就能到。夏尚斌快步走來,老遠就看到了在路燈下徘徊的尤婷婷。走到尤婷婷跟前,夏尚斌疲倦地笑了笑,牽起了她的手。
“老婆,今晚我們在外面吃吧,吃完了再回家。”夏尚斌不想那么早就回去,家里的情形糟糕透頂,他不想讓墻上的水漬影響兩人的心情。
他們回家的路上有一家餃子店,因為餃子做得好,前來吃飯的人經(jīng)常得排隊。夏尚斌和尤婷婷進去的時候,店里恰巧有一張空桌子。他們點了一份三鮮餃子,一份牛肉餡餃子,一盆西紅柿雞蛋湯。等了足足有半個小時,他們的餃子才端上來。
吃完飯,兩人來到了街上。
這一段正好是鬧市區(qū),街道兩旁店鋪林立,車來人往,熙熙攘攘,一年四季都很熱鬧。夏季,商家通常營業(yè)到很晚,吸引著晚上出來散步的人們,成群結(jié)隊來這里溜達。
從這里步行回家,最快也得五十分鐘。夏尚斌打算打車回家。走到一個路口,夏尚斌看到開過來一輛出租車,他舉起胳膊準(zhǔn)備攔車,卻被尤婷婷拽住了?!袄瞎?,咱倆走走吧,好長時間沒一起散步了?!庇孺面谜f。
是啊,夏尚斌在心里感慨,最近一段時間三天兩頭加班,有時候雙休日都得在辦公室過,哪有時間散步?“好啊,咱們走著回去。”夏尚斌摟住了尤婷婷的肩膀。
兩人一路走著,吹著夏日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看著路邊的風(fēng)景,說著一些單位上的人和事。夏尚斌腦子里一直懸著一個問題,他擔(dān)心尤婷婷問他物業(yè)公司那邊有沒有結(jié)果,更不希望自己撒了謊被尤婷婷發(fā)現(xiàn)。好在,尤婷婷一路上都沒有提起來,似乎她已經(jīng)忘了那件事。
夏尚斌和尤婷婷進小區(qū)大門的時候,物業(yè)公司的中年男人迎了過來。“呦呵,小兩口倒挺浪漫啊,我可是等了你們半個晚上??!”中年男人顯然有些不高興。
夏尚斌趕緊賠著笑臉解釋:“我倆單位都忙,天天加班?!?/p>
“我就知道你們忙,所以才在這等你們,不然早回去了?!敝心昴腥烁嬖V他們,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了樓上的住戶,并找來開鎖公司的人,打開門進去,把樓上住戶家的水管修好了,對方也答應(yīng)幫他們重新刷房子。
“不過,他們都在外地,要一個月后才能回來,”中年男人遞過來一張紙條,“這是他們的聯(lián)系電話,你們要是等不住,就打電話跟他們聯(lián)系?!?/p>
夏尚斌趕緊說了聲“謝謝”。中年男人哼著歌走了。
打開門,一股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夏尚斌趕緊把窗戶打開讓通風(fēng)。他想,幸好現(xiàn)在是夏天,要是冬天可真不好辦。
屋頂上、墻上,到處都是水泡后留下的印子,顯得有幾分滄桑,幾分落魄。夏尚斌擔(dān)心尤婷婷難過,便安慰她說,等重新刷過就好了。
第二天,尤婷婷囑咐夏尚斌:“老公,你記得打電話跟他們說,干脆我們自己找人刷房子,該多少錢由他們出?!?/p>
夏尚斌想,這樣最好了,只要對方不賴賬就行。
到單位后,夏尚斌試著撥了紙條上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個女人,聽聲音很老,應(yīng)該是樓上住的老太太。夏尚斌說他是她家樓下的住戶。老太太的態(tài)度很客氣,說實在太抱歉,他們也沒想到自來水管會突然壞掉。老太太在電話里說,他們幾年都沒來過女兒家了,這次打算多住些日子,夏尚斌要是等不住,就先自己找人把房子刷了,多少錢,他們回來就給他。聽老太太這樣說,夏尚斌放心了。老太太還說,她知道他們的房子裝修完時間不長,刷房子很麻煩,讓夏尚斌找個干活細(xì)心的人,一次刷好,能住好多年。
“年輕人,你盡管放心好了,我們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會賴賬的。”老太太最后補充道。
搬到這棟樓上后,夏尚斌總是早出晚歸,沒認(rèn)下幾個鄰居。樓上的老太太,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也許見過面,也許壓根就沒見過面,總之沒有一點印象。
夏尚斌找來一個粉刷的電話打過去,是一個女人接的。夏尚斌說家里的房子被水淹了,需要重新粉刷。對方問了房子的面積,裝修狀況以及年限后,報了一個價。夏尚斌問她,還能不能再便宜?對方說,被水淹過的房子粉刷難度大,處理不好淌過水的地方會發(fā)黃,他要是決定刷,就先交五百塊錢定金。對方還告訴夏尚斌,他們的活已經(jīng)排到半個月以后了,夏尚斌要是著急就再加錢,可以優(yōu)先安排。夏尚斌說他得考慮一下。
夏尚斌又找了一個粉刷的電話打過去,是個男人接的。說了情況后,對方說正好這兩天手頭沒活,價格也比之前的女人報的低。兩天后就是周六,夏尚斌和他約好周六刷房子。
周六一大早,夏尚斌和尤婷婷還在睡覺,屋門就被咚咚咚砸響了。他們趕緊穿好衣服打開門,門外站著三個男人,地上放著鏟子、梯子等一應(yīng)工具。
進了門,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帶頭的一個年紀(jì)較大的男人告訴夏尚斌,按前面說的價錢沒法干,因為被水泡過的墻不好處理,弄不好得返工。夏尚斌問他怎么個干法。對方說要統(tǒng)統(tǒng)鏟掉,重新刮膩子,才能刷乳膠漆。夏尚斌問他工價得多少。帶頭的男人報了價。夏尚斌撥通老太太的電話,說明了情況。老太太倒是爽快,說:“你先刷,錢多少都不是問題。”
夏尚斌跟帶頭的男人說:“就照你說的做吧,得保證質(zhì)量?!薄斑@你盡管放心,我們是專業(yè)的?!睅ь^的男人說,“你們把屋里的東西收拾一下,免得弄臟了?!?/p>
夏尚斌和尤婷婷把床單、窗簾都取下來,把能蓋的都蓋嚴(yán)實,能放進柜子里的都放進柜子里。三個男人換上工作服,便開始干活了。
夏尚斌和尤婷婷沒地方去,他們來到街上,漫無目標(biāo)地轉(zhuǎn)悠著。路過一家服裝城,尤婷婷想進去看看。兩人上到二樓,貨架上掛滿了款式新穎的女士服裝。尤婷婷在一件風(fēng)衣前停了下來。夏尚斌說你要喜歡就試試。尤婷婷試了一下,感覺挺合身,但看了標(biāo)價簽后,眼神卻黯淡了。店員告訴他們,這已經(jīng)是打折價了,春天剛上市時還貴。
夏尚斌說:“你要喜歡,就買上吧?!?/p>
尤婷婷說:“算了吧,現(xiàn)在買了也穿不了?!?/p>
尤婷婷出生在城市,是家里的獨生女,從小到大在穿著上沒省過錢。自從跟夏尚斌結(jié)婚后,尤婷婷很少在商場買衣服,基本都在網(wǎng)上淘。夏尚斌家是農(nóng)村的,父母年紀(jì)不小了,弟弟還在上大學(xué),他每個月的工資除了還房貸,還得拿出來一部分給弟弟交學(xué)費。尤婷婷愿意跟著自己過節(jié)儉日子,夏尚斌感到很欣慰。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他們在飯館里吃過午飯,就到夏尚斌的辦公室休息。下午,兩人又去公園轉(zhuǎn)了一圈。
天黑以后,夏尚斌和尤婷婷回到家,家里亂糟糟的,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三個人正干得熱火朝天,帶頭的男人說他們晚上要加班,不然明天干不完。
從家里出來后,夏尚斌和尤婷婷去賓館開了一間房。
睡在賓館松軟寬大的床上,他們都有些不習(xí)慣。不時從隔壁房間傳來說話聲和電視機的聲音,走廊里也不時有人走動。這一晚,兩人都睡得不踏實。
第二天,他們在賓館待到退房時才離開。
下午,夏尚斌和尤婷婷正在街上轉(zhuǎn)悠,刷房子的人打來電話,說房子刷完了,他們正在清理垃圾。夏尚斌和尤婷婷打車回來,幾個男人正在往樓下背垃圾。
結(jié)完賬,刷房子的人走了。夏尚斌和尤婷婷便換了衣服,開始打掃衛(wèi)生。擦地、擦玻璃、擦家具,臟水倒了一桶又一桶,屋里總算有了家的樣子,他倆也累得腰酸背疼,快站不起來了。
天黑了,夏尚斌打開燈,屋里的一切被照得亮堂堂的。他倆看著對方,都忍不住笑了。在他們各自的眼里,對方都成了一個臟猴。洗了澡,換了衣服,這才發(fā)覺肚子餓得咕嚕嚕叫。夏尚斌在冰箱里拿了一把掛面、兩個雞蛋,洗了一個西紅柿、幾根青菜,進廚房煮了兩碗面。吃完飯,感覺連洗碗的力氣都沒有了,兩人便早早睡了。
明天還得上班呢!
一個多月后,夏尚斌和尤婷婷正好在家,突然響起了咚咚咚的敲門聲。夏尚斌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老太太,說她是樓上的住戶。老太太進門后,四下里看了一圈,感慨夏尚斌家的房子收拾得很溫馨。“都是你媳婦的功勞吧?”老太太笑瞇瞇地放下一疊錢,說她和老伴剛從女兒家回來。
從那以后,他們便和老太太家有了來往。老太太愛做飯,經(jīng)常變著花樣做一些面食,每回做了都會給他們送一些。他們也幫過老太太家?guī)谆孛Α?/p>
不到一年,又出事了。
那天半夜,夏尚斌被嘩嘩的流水聲吵醒,懵懵懂懂的還以為廚房里的水龍頭沒關(guān)。下床后,卻一腳踩進了冰涼的水里。打開燈一看,屋里已是水漫金山。水是從屋頂上流下來的,一條條水路,乍一看仿佛墻上爬滿了蚯蚓。
夏尚斌三兩下穿好衣服,幾步跑到樓上。老太太家的門大開著,也是滿地的水,房頂上仍有水滴滴答答往下淌。老兩口正拿著簸箕往水桶里舀水。夏尚斌出現(xiàn),老兩口仿佛見到了救星。得知夏尚斌家也被淹了,老太太無奈地攤開雙手,“這回可怨不著我們了??蛇@季節(jié)又不下雨,房頂上哪來的這么多水呢?”老太太像是在問夏尚斌,又像是自言自語。
這座樓上的住戶,家里大多都安裝有太陽能熱水器,肯定是誰家的熱水器壞了。夏尚斌判斷。
回到屋里,夏尚斌看到尤婷婷坐在床上,瞪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夏尚斌趕緊給物業(yè)公司打電話。物業(yè)公司的一個小伙子急急忙忙趕過來,爬到樓頂上查看,樓頂上也是明晃晃的一層水。小伙子查看了一圈,卻沒找到元兇。顯然,漏水的太陽能熱水器已被戶主關(guān)閉。因為樓頂?shù)姆浪昃檬?,水順屋頂滲到老太太家,又流到了他家。
兩天過去了,因為沒有人承認(rèn)是自己家的太陽能熱水器漏水。夏尚斌家和老太太家被水淹的事也沒有著落??吹皆俅伪凰莸妹婺咳堑膲γ?,讓他們感到哭笑不得。
夏尚斌去找物業(yè)公司,物業(yè)公司說他們也沒有辦法,讓夏尚斌找社區(qū)。社區(qū)的人來了,把樓上裝了太陽能熱水器的住戶召集起來開會,希望肇事戶主主動站出來,但沒有一個人愿意承認(rèn)。社區(qū)的人無奈,說既然沒人主動承認(rèn),那就只有大家一起出錢給夏尚斌和老太太家刷房子。這個提議不但沒人響應(yīng),反而招來一片罵聲。社區(qū)調(diào)解不下去,建議夏尚斌他們通過司法途徑解決。
無奈之下,夏尚斌和老太太兩家把同樓的三十多戶集體起訴到了法院。
法院開庭那天,樓上的大多住戶都去了,幾十張面孔齊刷刷面對著他們,恨不得把夏尚斌和老太太兩家人生吞活剝了,倒好像肇事的是夏尚斌他們,而受損失的是其他人。夏尚斌和老太太家據(jù)理力爭,調(diào)解還是失敗了。
這幢樓上的住戶,夏尚斌和尤婷婷原本認(rèn)識的不多。經(jīng)過這次開庭,不光整幢樓的人都認(rèn)識他們了,還把他們當(dāng)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好像他倆無緣無故要跟他們過不去似的。夏尚斌和尤婷婷走在小區(qū)里,總會招來幽怨的目光,甚至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主張權(quán)益不成,反倒成了別人眼里的仇人,這讓夏尚斌和尤婷婷很是委屈。
就在這期間,尤婷婷懷孕了。每天回到家里,一看到墻上被水沖刷留下的道道水漬,尤婷婷的心情就不好。漸漸的,尤婷婷看夏尚斌也不那么順眼了。當(dāng)初買房子的時候,尤婷婷希望多看幾家,但夏尚斌覺得這套房子便宜,而且結(jié)構(gòu)也好。誰知道才十幾年的房子,就破爛成了這樣?!半y怪前房主會低于市場價一兩萬出售,還冠冕堂皇地說家里急用錢,原來是房子質(zhì)量有問題?!庇孺面萌宕卧谙纳斜竺媲皣Z叨,夏尚斌只能不厭其煩地給她寬心。
更可氣的是,一次尤婷婷晚上獨自回家,突然從樓道里竄出來一個黑影,手持尖刀在尤婷婷面前晃了幾下。尤婷婷被嚇得兩腿發(fā)軟,渾身哆嗦,一時不知怎么辦。黑影順勢搶走了她的包,剎那間跑得沒了蹤影。尤婷婷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到家,一頭倒在了床上。夏尚斌回來后,見尤婷婷臉色煞白,精神不好,問她哪里不舒服。尤婷婷卻只是哭。
受到驚嚇后,孩子沒能保住。尤婷婷對夏尚斌的怨氣更大了,稍不順心就會發(fā)一通火。夏尚斌起初還忍著,讓尤婷婷發(fā)泄。他心里清楚,尤婷婷雖然嘴上罵他,心里還是愛著自己的,況且連續(xù)發(fā)生這么多事,給誰心里都難受。漸漸的,夏尚斌忍不住了,尤婷婷只要一發(fā)火,他就會還嘴。可是,夏尚斌的還嘴,卻往往會引起尤婷婷更多的牢騷?!澳阋斜臼?,就不會買這么破爛的房子?你要有能耐,就不會住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尤婷婷的脾氣越來越大。
他們第一次吵了架。接著,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在一次次爭吵中,曾經(jīng)那些愛的誓言被踐踏得了無蹤影,兩顆原本緊緊連在一起的心也離得越來越遠了。
終于,尤婷婷不想再吵了,提出了離婚。夏尚斌還想挽回,但無論他說什么,尤婷婷都聽不進去。她說自己累了,只想換個活法。
尤婷婷跟夏尚斌是在大學(xué)時認(rèn)識的,畢業(yè)后隨夏尚斌來到這個城市,在這里認(rèn)識的人不多。離婚后,尤婷婷只帶了幾件換洗衣服,去閨蜜家暫住,找到房子后再來搬東西。半夜醒來,尤婷婷感覺屋里靜悄悄的,而且有點黑,她習(xí)慣性地向旁邊靠了靠,身旁卻是空的。尤婷婷意識到自己住在閨蜜家里,她不由得裹緊了被子。
下班后,夏尚斌不想回家。他寧愿在辦公室待到很晚,回去后燈都懶得開,上床后衣服也不脫,拉開被子就睡了。半夜,夏尚斌睡得迷迷糊糊,習(xí)慣性地伸手給尤婷婷掖被子,伸出去的手卻抓空了。
尤婷婷在閨蜜家里住了一周后,閨蜜的老公出差回來了。盡管閨蜜和老公都表示他們的房子寬敞,尤婷婷想住到啥時候就住到啥時候,但尤婷婷還是覺得別扭,畢竟不像在自己家里那么自在。尤其看到閨蜜兩口子卿卿我我,恩恩愛愛,她就更加孤獨和難受。
尤婷婷委托中介找房子,但陸續(xù)看了幾處出租房都不滿意,要么離單位太遠,要么嫌租金太高。
法院二次開庭,樓上的住戶只去了一少部分。經(jīng)過法官的一番法律知識宣講,大家都表示愿意出錢給夏尚斌家和老太太家刷房子,并愿意出面做其他住戶的工作。由于樓房時間長,樓頂?shù)姆浪茡p嚴(yán)重,問題比較多,大家還愿意集體出錢重新做防水。
房子重新粉刷一新,回到家里,夏尚斌心情好了許多。他好想把這份喜悅分享給尤婷婷。他找出她的手機號碼,試了幾次,終究沒有撥出去。他想,說什么好呢?
這天沒啥事,晚上回家后,夏尚斌炒了兩個菜,一個人喝起了酒。
閨蜜和老公有事出去了。尤婷婷躺在床上玩手機,不知不覺翻出了夏尚斌的電話號碼,猶豫了一陣,還是撥了出去。電話通了,尤婷婷突然覺得有些冒失,她想掛電話,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你還好嗎?”夏尚斌接起電話后說。
“你在干嗎?”尤婷婷答非所問。
“喝酒?!毕纳斜筝p描淡寫地說。
“你咋喝上酒了,你胃不好,怎么能喝酒呢……”尤婷婷連珠炮似的數(shù)落著。夏尚斌一聲沒吭,只是默默地聽著。尤婷婷突然住了口,現(xiàn)在跟他說這些話合適嗎?
夏尚斌之所以沒吭聲,他認(rèn)為她愿意數(shù)落自己,說明她還在乎他,他心里隱隱有點歡喜??墒牵植恢勒f什么好。
電話突然斷了,夏尚斌不禁有點失落。他想,也許尤婷婷只是隨口一說。
夏尚斌一口氣喝完半瓶酒,躺在床上后,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隱約傳來了嘩啦啦的流水聲。我在做夢嗎?不對啊,真的有流水聲。難道?夏尚斌猛地打了一個激靈,一下子坐了起來。一縷陽光從窗簾的縫隙射進來,灑在潔白的墻壁上。夏尚斌感到頭生疼生疼的,有點暈。仔細(xì)一聽,流水聲來自廚房。水龍頭壞了嗎,還是忘關(guān)水了?夏尚斌下了床,來到廚房,眼前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尤婷婷正佝僂著身子,在廚房的水池上洗碗筷。
尤婷婷回來取換洗衣服。進門后,她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煙酒混合的氣味??吹较纳斜篁榭s著身子躺在床上,連衣服都沒脫,客廳的桌子上杯盤狼藉。尤婷婷打開窗戶通風(fēng),又挽起袖子開始收拾桌上的餐具。
看到尤婷婷,夏尚斌心里頓時一熱。他走上前,從背后輕輕摟住了尤婷婷的腰。尤婷婷放下碗筷,緊緊攥住了夏尚斌的手。
房間里,嘩嘩的流水聲仍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