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吉列爾莫·桑佩里奧

吉列爾莫·桑佩里奧（1948-2016），墨西哥當代最負盛名的作家之一。出生于墨西哥城的圣阿爾瓦羅村，西班牙后裔。作為一名高產(chǎn)作家，他廣泛涉獵多種文學體裁，一生出版了五十多本書，被翻譯成英文、法文、意大利文、越南文等多種語言。他的作品常常融合多種文類，瑰麗的幻想與現(xiàn)實交織，突出創(chuàng)造力和虛構(gòu)性。他在墨西哥多個城市設(shè)立過文學工作坊，引導(dǎo)和提攜年輕一代作家。他的主要作品有：故事集《當觸覺發(fā)言》（1974）、故事集《足球上的列寧》（1977）、小說《抽象眼鏡》（1994）、小說《無線腹語術(shù)》（1996）、故事集《騎自行車的喬達康》（2001）、詩集《在月亮的邊緣》（2005）等。1977年，憑小說集《恐懼環(huán)境》獲得美洲之家文學獎;1988年，憑故事集《虛構(gòu)筆記本》獲得國家新聞文學獎。

如果在一天里你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奇怪的事情，那么這一天還不算過完。

——約翰·阿奇博爾德

第一章

在覆蓋著柔軟金屬線的窗簾后面，上午十一點的陽光打到玻璃窗上。一束強烈的光從某一簾縫射入，把房間分割成兩個深色的多面體。光線在墻壁上雕刻出一道鍍鉑的粗線條，似乎侵蝕了這層灰色的墻漆。在那個較大的多面體里，恩里克·麥德林斜倚在床頭。他長時間思索著要不要起床。他時而注視那束光線，時而轉(zhuǎn)開視線。與此同時他沉思著，他是誰，他在哪兒，以及起床后將要進行的動作的順序。

他整個夜晚都沉浸在宇宙的浩瀚之中，和前幾日一樣難以自拔。在某處偏遠的地方，棲息著他那與身體分離的、細小的生命，分散在房間的寬闊領(lǐng)域中。

當他醒來時，他察覺到陽光的鞭子正在打碎他的宇宙。他想起來昨晚走神了，忘記把窗簾拉得嚴絲合縫。突然，他發(fā)現(xiàn)他的走神恰好把一個現(xiàn)象擺在眼前：在光的內(nèi)部，沸騰著一種結(jié)構(gòu)、折射、發(fā)射的激烈復(fù)雜性;聚積與反彈。微妙的連續(xù)發(fā)射。

光亮與黑暗之間的界限沒有形成一條精準的直線。這是一種互補的分離，一種共振活動的微弱組合，從明到暗，又從暗到明。同時指向兩個區(qū)域的一種墜落;任何墜落最終都沒有在墜落—懸停的邊界停留。停滯地下落也許是最接近的表達，但在一定程度上是錯的，因為我在這兩個深色多面體里隱約看到了閃光的共振，而在同一束光里也可見那兩個多面體的黑暗的影響。然而，與這個暗與明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交織在一起的，是真正世界的無形的微粒和線條，它們熙攘地麇集著。這些物質(zhì)在時間的多重密度里前行;它們途中收集在宇宙的這隅地方曾經(jīng)存在的和現(xiàn)在仍然存在的人類生靈的本質(zhì)。

所有這一切形成了一種難以表述的錯綜交織，我就處于其中某一時刻。大概還得算上電流、緯線、脈沖，它們從房間外面垂落至房間內(nèi)部。再加上那些從房間內(nèi)部墜落至外面的東西，它們處在另一個墜落-—懸停結(jié)構(gòu)中。

恩里克·麥德林就以這種方式展現(xiàn)著他的時刻，在正午時分斜倚著。他觀察、領(lǐng)悟、感覺、證實、猜想、分析、推斷、感受著一個宇宙，這個宇宙和他在昨晚身體剛剛迷失在屬于夢的另一個廣闊空間時所離開的那個宇宙幾乎截然不同。

他緩緩起身，小心翼翼，同時回想起昨天的短暫流逝。他慢騰騰地掀開被子，開始感到焦躁，幾乎在慢鏡頭里似的，終于能夠在床墊右側(cè)欠起身來。他懸空光腳坐著，面朝墻壁，把腳落到地上，謹慎地把左腳伸到散落在床邊和床底下的雜物里搜尋拖鞋。他碰到了一個東西，可能是一只皺成團的襪子，或者一截被啃過的面包。他繼續(xù)滑著腳，直到辨認出了拖鞋;他用大拇腳趾把它拽到腳底下。在腳趾尖辨識著拖鞋的長毛絨時，他想起了他前一日拜訪母親的情景，并不愉快。當時，塔皮亞上校也在場，正僵硬地坐在那個女人旁邊。實際上，恩里克說不清楚他自己為什么去看望母親;也許只是想和母親靜靜地待一會兒，感受一下家的溫熱。這是他當前的一個基本需求。然而那位矮小的老婦人很想講話，她很快就責備起兒子的糟糕臉色。不過，恩里克對此幾乎無動于衷。你才二十九歲就像個瘦老頭了，掉了一半頭發(fā)，胡髭像兩道墨水。母親沖兒子滴溜溜地轉(zhuǎn)著小眼睛，打量著他的面貌。這是我自己的事兒，母親。上校和我都想好了，你得看醫(yī)生，——她停頓了一下，瞥了一眼老頭，——馬上。我不想聽您說話，母親;我不是來聽講的。他用一種沒有起伏的、不高不低的聲調(diào)說話，仿佛想準確地吐出這些單詞，或者不想損害這些詞。你讓我擔心;你想讓我跟你說什么？我現(xiàn)在還是你的母親。你照照鏡子，你才二十九歲，奇克（恩里克的昵稱）。女人發(fā)現(xiàn)兒子越來越像他的父親了，簡直一副活肖像。我不是來聽講的，母親。他幾乎無動于衷。他原本希望有勇氣進行一場毫不留情的辯駁，抬起胳膊以示威脅。但是，一種比仇恨略低的冰冷尖銳之感攫住了他。他向前走去，既不是走向那個矮小、嘮叨的女人，也不是走向那位為此次會面穿著便裝的老頭。他沒有一個清晰的目的地。感覺的鉛錘正在下墜，穿過仇恨、卑劣、怨恨、無恥、愁悶、痛苦、麻木，直到陷沒在我的生命的某個地方，好像一潭深湖里的淤泥，什么都看不清。他沒意識到“厭倦”這個詞是最恰當?shù)?，最靠近鉛錘陷沒的地方。你想想吧，奇克。你別不放在心上，兒子。你不用現(xiàn)在做決定。好好反思，然后給我們一個答復(fù)。

大拇指像一只胖肚子毛毛蟲一樣拱進拖鞋里，碰觸到長毛絨的底部。他聯(lián)想起被踩扁的毛毛蟲的形象，它們因腳趾肚的擠壓而窒息。這個形象引發(fā)了太陽穴處的一絲細微電流。他看向那束光，隨光的明顯變化而挪動身體。他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已經(jīng)計劃好的外出事項的順序：去專利局，去研究所，或者把筆記本留給母親。也許他應(yīng)該給里波爾·克拉斯尼寄一份復(fù)印件。按什么順序呢？貝爾德蘭工程師曾為他打過包票，原諒了他的散漫。當這只腳最終安放進拖鞋里的時候，恩里克·麥德林把腳向前挪了兩厘米，仿佛鞋子會立刻逃離他似的。他停下動作，兒童拖鞋的形象突然鉆進他的腦海。這時，又一陣電流的震顫滑過。

第二章

從我幼年起，我的母親就縱容我鉆研東西的興趣。不過我后來確立志向的時候，很后悔母親當年做我的同謀。在初步開始認識世界的時候，恩里克·麥德林和其他孩子一樣，喜歡拆卸家里丟棄的鐘表。他如出一轍地拆毀了一座發(fā)條鐘和一只發(fā)條手表。 一天晚上，我的父母從市中心購物回來，我們用一臺新收音機，替換了那臺嘈雜的“飛利浦”。我對新收音機沒怎么激動，它也是一臺“飛利浦”。我垂涎那只舊收音機，就去跟父親要。他當場拒絕了我，說家里不可以堆滿破爛。

麥德林先生是一位講究實際的人，他的獨特愛好就是把家保持得井井有條。他是個干瘦的高個子，恩里克遺傳了他的外貌。重要的是，他是做保險銷售代理的，他盡量把目光放在不遠的將來。他在生活中沒有債務(wù)，為了買那臺新收音機，他一點一點把錢攢夠全款才買的。這是一種獲得財富的方法。要尋找它，然后逐漸獲得它。小心翼翼的快感。讓他把舊收音機拿到他房間里去吧。母親插嘴說。要占地兒就占孩子的地兒吧。她是一個矮小的女人，卻能讓圍裙在家里具有威嚴。我可不希望他的房間變成一個無線電車間。我父親討厭家中凌亂。我母親和我都明白，如果從未來的角度理解他的嘲諷，其中是留有一道允許的縫隙的。母親抓住了這道縫隙，對兒子擠了擠眼睛，微微點頭示意他趁著為時不晚趕緊把收音機搬走。對于恩里克的個頭來說，這件物什體積龐大，但他還是忙不迭地把收音機抬進房間，看都沒看父親一眼，而那個男人早就去從包裹中取出他的收音機了。

當我遠遠地聽到樂曲的聲音時，我覺得事情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了。那晚我有些失眠。我把安著幾個小燈泡的金屬板從舊收音機的木骨架上拆了下來;那些旋鈕仿佛琥珀，環(huán)繞指示盤的橢圓片也像琥珀。我喜歡這個顏色。

從那晚起，天平一直向恩里克傾斜，持續(xù)了多年。如果當時他的父親堅決地拒絕了他，那么恩里克·麥德林的命運就可能與其他孩子大同小異了。但是他的母親漸漸地把家里退換掉的或者棄擲的大型機器交給他，像鋁制烤面包機，其他鐘表，她的德國音樂盒，甚至洗衣機的發(fā)動機。她還給了他一座迷人的布谷鳥鐘，那是姥姥的遺物。但是有一次，我越過了我和母親維持的心照不宣的界線，我把那座鐘給拆壞了。那一天他們看電影去了。雖然我等待挨批評等了好多天，但是他們從沒懷疑過我。那座鐘，和其他每隔一陣子就壞掉的機器一樣，已恢復(fù)正常了。

讓父母驚訝的是，恩里克的房間并沒有變成一個無線電車間。他拆卸機器，盡其所能地研究它們的運行原理。為了理解其中的設(shè)計，他重新組裝機器，最后又把它們拆了。他在小筆記本上記下一些數(shù)據(jù)，然后把那些最有趣的作品分門別類地保留，剩余的就扔掉。這算得上是一種選擇性收藏，避免他的臥室里破爛成堆。這樣我就既討爸爸高興又能和媽媽保持統(tǒng)一戰(zhàn)線，我就能繼續(xù)設(shè)計我的機器了。

他把大量五花八門的零件聚集在一起，螺釘、燈泡、金屬板、齒輪、小線纜等等。他開始創(chuàng)造他自己的版本了。我特別喜歡小型裝置;我覺得和諧很重要，實用性倒是其次。我拒絕模仿現(xiàn)有的機器。有些可以活動，有些動不了。如果機器的造型符合我的預(yù)期，我會興高采烈。有時候我覺得某件機器已經(jīng)造好了，結(jié)果第二天我又給它添加零件，比如一根橫穿結(jié)構(gòu)的銅絲，在上方加一只齒輪，或者在邊沿處加上一排旋鈕。我的五臟六腑都激蕩著愉悅。

我在聊天時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小型裝置可以擴大好幾倍復(fù)制出來，應(yīng)該沒有任何問題。一臺藍底白點的旋轉(zhuǎn)咖啡機完全可以代替一座雕塑來裝飾公園中心。大物以小物為基礎(chǔ)。大型機器也能夠使用，為此我需要運用更多技巧?？傊笮蜋C器呈現(xiàn)出一種具有美感的獨特吸引力。只需要把正在走針的懷表和正在工作的洗衣機的發(fā)動機兩者的機械外形比較一下就夠了。

然而，這個點子成了他的第一個難題。怎么造出既實用又有藝術(shù)感的裝置呢？他在嘗試制造了好幾個機器后，得出一個比較恰當?shù)拇鸢?。我猜想的答案是隨心所欲。我喜歡隨心所欲，這將成為我第一個重要的工作假設(shè)。實用且有生產(chǎn)力的機器已經(jīng)被發(fā)明出來了，以前人們就一直在發(fā)明這些機器，將來人們還會繼續(xù)發(fā)明這些機器。復(fù)制這樣的程序，我一點兒都不感興趣。因此，他的父親在無線電車間的那件事上就搞錯了。恩里克并不樂意組裝家用機器;他總是排斥這種活動，雖然后來父母發(fā)現(xiàn)兒子的能力之后讓他幫過忙。

于是，他決定專心設(shè)計一種用處有限的機器，其功能僅限于機器本身。這些儀器一定得讓我特別喜歡才行，哪怕和其他機器有一點雷同。從那時起，直覺告訴我，藝術(shù)和技術(shù)是難以協(xié)調(diào)的兩個領(lǐng)域。它們在我的腦海里相互排斥。舊“飛利浦”收音機被改裝了，它聽起來像一臺發(fā)出低沉的金屬雜音的盒子。通過把幾只滑輪緊繃在小發(fā)動機的齒輪上，它就可以連續(xù)重復(fù)奇怪的音樂將近兩個小時。他把收音機拿去給父母展示。我的母親礙于面子夸贊了一番，五分鐘后，她露出她丈夫臉上那種乏味的表情，讓我把收音機關(guān)掉。它只能在兩個小時之后才能停下。你的音樂盒都不能超過兩分鐘呢。你把它拿到外面去，別讓人聽到;你的父親正在核對保險單呢。“希望這對孩子未來讀工程學有所幫助。”父親對他的妻子說。這次對話在恩里克身體的某個地方引發(fā)了憂傷。他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有些悲傷地聽他的巨大音樂盒發(fā)出的聲音整整兩個小時。我的母親把藝術(shù)的部分貶低了，我的父親只盯著技術(shù)的部分。父母的態(tài)度讓他離他的工作假設(shè)更加近了，還預(yù)示了母親的同謀戰(zhàn)線的方向改變了。

他幻想與母親重歸于好。他安慰自己，不得不承認有些齒輪轉(zhuǎn)動時很可怕，但是有些齒輪無論靜止還是轉(zhuǎn)動都很美麗。一切事物都是這樣的。于是，一種獨特的沖動引導(dǎo)他的思想。幾顆小燈泡按某種順序放置在檸檬綠的木板上，其中幾個燈泡涂成鮮紅色，另外幾個涂成黃色，看起來很迷人。有些古老機器的設(shè)計遵循獨特的藝術(shù)品位。我最喜愛的是殖民地老咖啡廳里的那種咖啡機，它的管子呼嘯作響。那位毛發(fā)稀少、打著陳舊蝴蝶領(lǐng)結(jié)的店老板，收藏了各種咖啡機和咖啡研磨器，令人羨慕。不過我也喜歡打字機、研磨輪、小飛機的螺旋槳和一些測量儀器，比如等高儀、長腿經(jīng)緯儀，甚至一個簡單的鉛錘。把這些儀器逐步地匯聚起來，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越古老的儀器越美，越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我想做的事正是如此。

當他的父母意識到兒子把大量時間花在這種事上并且漠視中學學業(yè)的時候，他們開始干預(yù)了。麥德林先生批評他的妻子，麥德林夫人則抱怨那天讓舊短波收音機落入奇克之手的人。然而，恩里克已完全處于狂妄自大、固執(zhí)追求理想的青少年時期。他堅持自己的工作假設(shè)：設(shè)計用途有限、令人喜愛的儀器。他憑借自己的本事獲得了一些零件，每天好幾個小時泡在圖書館里，以期偶遇奇妙的想法。他請人去向公司討要機器的圖紙、技術(shù)信息、說明書或平面圖。他們不怎么回應(yīng)他。

第一款手表呈現(xiàn)一系列復(fù)雜的數(shù)字。它體積龐大，戴在胳膊上的時候就像戴了一只潛水鏡似的。在第四次嘗試里，他簡化了操作，獲得了更加清晰的數(shù)據(jù)。手表的體積和設(shè)計沒有太多變化。他渴望將之投入市場。第一次心血來潮平息后，他意識到?jīng)]什么人想了解他們所存在的時間的非連貫性。

我猜測，現(xiàn)代社會的生活基于波瀾不驚的連續(xù)性。最好的情況是，人們把生活設(shè)想成螺旋形的，以這個形狀把生活投射到歷史中。雖然在連續(xù)性的背景下，生活如此易碎。鐘表、計時器和日歷的無意識的推波助瀾，促進了關(guān)于時間流逝的最微妙也最危險的煽動，這建立在速度的加速度上。我不是指實際用途。令人悲傷的是，經(jīng)濟和權(quán)力的原因維持著表象。這就是我們支付在共識上的時間錢幣;對此我們很少捫心自問過。每十分之一秒，我們都在逐漸遺忘。

我把第四款手表稱為“斷裂的時間”。戴上手表的人可以立刻讀取時間的不連貫性，獲知他真正生活在哪個時間和年代里。此處無須詳解原理。他在和家里關(guān)系親近的人身上一一測試。他母親的妹妹拉蓋爾非常喜愛奇克，他便請求姨媽連續(xù)七天戴這塊手表。拉蓋爾抱怨這個儀器礙事，擔心辦公室的人怎么說她。它根本不像手表。侄子默默回避了那些議論。拜托了，姨媽。他用不被人理解的孩子的可憐兮兮的表情請求道。這就足以讓拉蓋爾姨媽扭著碩大的胯部把手表帶走了，幾天后把手表連帶測試結(jié)果還給他。她在空中揮動手表，對吉克拋了一個狡黠的微笑。我立刻把她帶到我的臥室也是實驗室里，對她揭示，整整上一周她生活在一七九二年的三月到六月之間，通常是傍晚。她微微緊張地笑著，露出理解的表情。兩天在五月，一天提前到六月，三天在四月，當她摘下手表的那天正好在三月。只有一天顯示在清晨。恩里克在感謝她的配合的同時，開玩笑地稱她是另一個時代的女人。我聽著像句贊美。她愛撫了一下我的臉。有些男人已經(jīng)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了。如果我當時跟她好好解釋了這句玩笑話，讓她明白我的贊美其實指的是事實，她可能會感到不高興。告別時，她在我的臉頰上印了一個胭脂色的吻。

他做了其他試驗，那個來他家熨衣服的女孩薇森塔測出十七世紀的日期。他的父親配合恩里克時很冷漠，其測試結(jié)果具有戲劇性。他的好幾個日期落在十八世紀，然后又突然提早了四個世紀，回溯到十四世紀初期。這種時間的不穩(wěn)定性，隱藏在他那貌似井井有條的性格和置身未來的隱秘欲望之后。在這一點上，我認為“斷裂的時間”向我揭示了基因的一個格外有趣的本質(zhì)：所謂的文化遺傳，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保留著?！皵嗔训臅r間”觸及了這種在人類身上隱藏、遺忘、失落的回憶。我父親身上的矛盾變化體現(xiàn)了多種文化決定因素。也許亞原子生物學領(lǐng)域的某些實驗?zāi)軌蛏婕斑@類分析。我本可以把具體日期與他的情緒反應(yīng)或性格反應(yīng)聯(lián)系在一起，與他的文化變體相統(tǒng)一，說不定就能獲得一種旁門左道的歷史精神分析，分析父親身上我常常遺忘的、從未用語言觸碰過的東西。經(jīng)過這些考量，恩里克不愿意讓他的母親戴這塊手表。測試結(jié)果的解讀可能與我父親的情況非常相似。但是不管怎么說，我或許回避了一個更驚人的結(jié)果。我不想看透她。

我向我父親的三位老主顧尋求幫助，他們那時已經(jīng)是家里的友人了。他們分別是律師、將軍和公眾會計師。這三個人戴上手表后，沒有測出任何日期。我把它給塔皮亞上校戴上，表盤指示零的平方根，于是我認為“斷裂的時間”已經(jīng)壞掉了。我又很快給住在同一條街上的男孩奧拉弗戴上手表。這個男孩被其家人視為白癡，他喜歡畫出他所謂的他的回憶，畫畫仿佛給世界拍照似的。手表在他身上持續(xù)指示二○八四年十一月?？傊?，這塊表壞掉了。我再次嘗試，姨媽答應(yīng)了再佩戴它一星期。然后，我既滿意又驚訝地確認了。我的拉蓋爾姨媽依然搖曳生姿地走在十八世紀。她在我的另一個臉頰上印了一個吻。既然如此，在拉蓋爾之前佩戴手表的人，手表測出的時間是正確的。至于男孩奧拉弗，我羞愧地承認了手表本來就是公正的，我沒有想到它會指示二○八四年。

“斷裂的時間”表明，時間旅行這種古老的夢是自我們所謂的文明伊始人人都有的日?，F(xiàn)實。它也暗示了最終沒有人想時間旅行，這不過是一種偽裝，偽裝人類不惜任何代價逃避死亡、獲得永恒的渴求罷了。這個夢掩飾、消解了一個更遙遠的、幾乎已緩和了的欲望：向著人類最渺遠的回憶旅行。這塊手表顯示出多么嚴峻的醒悟啊。對于某些人來說，獲知他們實際屬于的歷史時刻，是非常殘酷的事。

我想通過一場普查來確認某些跡象，只基于問一個問題：你幻想去哪一年旅行？我父親回答說他對當下的時代很滿意;可能他因為缺乏想象力才給了這個回答，但是我覺得他缺少真誠。他的話也可能是針對手表的日期而言的。我的姨媽最誠實，她回答說最喜歡十九世紀。我知道她搞錯了世紀，但是她胸無城府。公眾會計師埃斯塔尼斯拉·布里奧奈斯從沒有想過那個問題。律師馬希亞斯·古埃瓦拉表示，如果他能毫無風險地在一個空間膠囊里旅行，他幻想能見證形成太陽系的宇宙大爆炸。塔皮亞上校的答復(fù)比較乏味，無可辯駁：我哪一年都不想去。薇森塔這樣回答我：我想認識我的家人。而奧拉弗則把他的一個回憶交給了我。他畫了一片霧，仿佛它要從紙面上跑出來似的，或者一個人可以鉆進這片霧里，好像我們戴著3D立體眼鏡看它似的。他用分散在霧間的纖小的印刷體字母寫下了“呼吸”這個詞。

我確證了每個人都在時間旅行里奔波，他們或清楚，或否認，或在錯誤的虛構(gòu)中展現(xiàn)時間旅行。說到底，人們并不覺得它過于荒唐。需要考慮至少兩點差異：個人經(jīng)驗所累積的時間和遺傳經(jīng)驗所累積的時間。關(guān)于螺旋形時間的說辭可能是為人和社會的流動賦予一定秩序的權(quán)宜之計。

他在其中一個筆記本上寫下了他對奧拉弗的答案的困惑，并闡述了自己的想法。呼吸位于本源。某些遠古部落常常舉行一種儀式，他們援引他們起源的那一瞬間，即物體首次出現(xiàn)、從霧中冒出來的時候，直到他們正在說話的那一刻。他們由此給世界命名，如同描繪故事而沒有遺漏任何細節(jié)一樣。通過這種儀式，他們獲得了定位自己的存在的能力。他們認識到自己屬于自己的地域，不忘記他們得以存在于此的原因。他們活在回憶與現(xiàn)狀之間。他們和世界的物體融為一體，他們自己就是世界的物體。這個白癡男孩的存在可能就屬于這個情況的某種時間變體。我的羞愧最終有了一個更貼近的解釋，但仍不完整。

第五章

在中學的最后幾年里，恩里克與安格爾·烏洛亞老師建立了一種模糊的私人關(guān)系，但是涉及歷史學科時兩人常有沖突。當這個學生質(zhì)疑人們是否生活在不平等的歷史時間里時，烏洛亞老師用心地給他推薦了幾本課外文獻，但這對麥德林而言依然不夠。在列舉那些書名的時候，老師把綠色燈芯絨上衣的紐扣扣上又解開，這件衣服與他的牛仔褲和咖啡色靴子很搭配。最后，他輕輕扯著粗胡須，想在他的學生的眼里發(fā)現(xiàn)點什么東西，這個學生可不會就此止步的。假設(shè)我們能夠?qū)ν蝗后w里的每位成員進行時間分析，我們將會得到個體的歷史時間的廣泛差異性。從中算出一個平均值是可行的，差不多正是這個群體所處于的歷史時間。在這個群體內(nèi)部，定位出每個社會階級所存在的準確時間，別管他們的代表人和領(lǐng)導(dǎo)的觀點。要實施一場人口普查;每位調(diào)查者都佩戴手表。誰也不能歧視，包括瘋子和重病患者。為了監(jiān)督，也要發(fā)布一份簡短的問卷。

烏洛亞老師的想法是，為了避免如此煩瑣復(fù)雜的研究，需要借助歷史學和其他親緣學科，如種族學和人類學，甚至考古學，這些學科將對漫長的田野調(diào)查有所幫助。手表的這個想法真浪漫，但我不想讓你泄氣，有些歷史學家就懷有偉大的構(gòu)想。你的手表真的很有詩意，它讓我想起了喬治·奧威爾（英國著名小說家，作品富有辛辣的政治諷刺和批判）。但是老師，假如我們能對時間進行一個準確干凈的評價，就可以免去暗示、解讀和方法了。麥德林斟酌著詞匯，慢騰騰地解釋道。這樣的評價，首先有助于削弱那些有傾向性的宗派主義和種族言論。有了這種“干凈”的數(shù)據(jù)，就不存在理論和話語的偽裝了。

你想一下子掃除歷史的歷史。烏洛亞確信這是青年特有的夸夸其談。年輕人回答說絕對不是。我認為有必要記錄、驗證、歸類歷史變化的獨特性;如今世界施行著老師您要求的綜合意義上的正確測量方法，但是方法需要不偏不倚的公正。世界運轉(zhuǎn)的混亂、種族的混沌、突然崛起的勢力，都在要求這種公正。歷史編纂學是不是傾向于把使用高科技、享受現(xiàn)代性的民族稱為文明人？高科技和現(xiàn)代性正是東西方的兩大支柱，不是嗎？但是有沒有這種可能性：某些現(xiàn)代地區(qū)測出一個遠古時期的平均數(shù)，而另外一些地區(qū)，由于他們的前工業(yè)生產(chǎn)方式和根深蒂固的文化習俗而被認為處在欠文明時期，反而驚人地測出一個更超前的歷史時間呢？這該如何解釋？烏洛亞把燈芯絨上衣的扣子解開，保持沉默。他覺得聽如此烏托邦的蠢話真是浪費時間。但是這位煩人的學生還沒有止步?，F(xiàn)代人可能在飛速地消磨時間，就像指針到了某個特定的點就開始向后轉(zhuǎn)并畫出一個倒置的橢圓，與他們本應(yīng)該以正常節(jié)奏走的道路平行，即走上遠古的道路，某些人夸張地稱之為衰退。我用螺旋線的形象給您解釋。一方面，前工業(yè)時代的民族緩慢地消磨時間，這將引發(fā)指針在某X點上向前運動，超出了合理的橢圓線。這聽起來很瘋狂，但是它的發(fā)展是相當一致的。手表讓他們面向未來，顯示了他們對時間的節(jié)省。因此，這塊手表是有可能測出超出二十世紀的日期的。應(yīng)該這樣解讀指針：第一種情況是“衰退”，第二種情況是“增長”。這是一種時間倒置觀，由非連貫性規(guī)律產(chǎn)生的，以該規(guī)律為基礎(chǔ)。講述這種不平等的、復(fù)合的發(fā)展并沒有改變事實，這種說法解釋了主流話語中的歷史分歧。

前工業(yè)時代的民族可以在他們的文化凝聚力中延續(xù)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這種文化凝聚力給他們帶來了“落后”“野蠻”“不文明”的標簽，但是他們可能置身于比方說二○八四年。而那些快速消耗個體時間的人，會落入他們歷史的過去時，因為手表讓他們面向過去，顯示了他們對時間的過量使用，會測出一七九一年、一三一一年、一六四五年，或者您喜歡的年代等等。他們的文化凝聚力對他們用處不大，因為支撐文化凝聚力的是他們中的每一個個體所要求的高速時間產(chǎn)品。這是自然的要求。為了在合理的橢圓線上站穩(wěn)腳跟，他們必須以非法性為同謀。他們?nèi)砦勰啵爸笠唤y(tǒng)的口號、象征和目標。只有恐怖、戰(zhàn)爭和地理侵犯才能推遲他們的返古衰退。然而，這種辦法更是犯了時代錯誤的，也更令人羞愧，因為宇宙已經(jīng)給過每個人機會。這種情況下，手表指針指示出洪水滅世之前的日期。在同一個命運的群體中，我不區(qū)分種族、宗教、精神狀態(tài)或智力水平。

像這樣的思想交流，麥德林在高中和大學兩年里有過幾次。最終，老師們都遷就地聽他講話，大部分情況下都贊同他。他們的態(tài)度通常讓恩里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父母的態(tài)度。老師們詢問他的思想來源、理論家的名字、權(quán)威文獻或指導(dǎo)方法論。恩里克坦白說他的推論主要來自“斷裂的時間”。

老師們無法把這個想法當回事，繼續(xù)用他們的課程大綱解釋世界，把學生麥德林視為一個奇葩。除了貝爾德蘭工程師外，烏洛亞老師也曾試圖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他在殖民地老咖啡廳里，讓學生給他戴上手表。他半嘲諷半訝異地盯著這塊表。我察覺到老師不知道說什么好，仿佛老鼠啃掉了他的舌頭。一開始，他握住我的手，然后又松開了。他保持神態(tài)自然;抽煙，喝咖啡。他一直沉默著，“斷裂的時間”戴在手腕上。我們喝完香氣撲鼻的咖啡后，我告訴他，他活在一八九四年的年末，沒那么糟糕。我大膽建議他改變一下態(tài)度，他應(yīng)該放棄他所棲身的緊湊時間，這樣才會更好。他應(yīng)該貶低自己、描述自己、輕蔑自己，才能向前邁出簡單、莊嚴的幾步，盡管從他的教授生活來看這正好是相反的。他依然保持著嘲諷的神態(tài)，他唯一認可的事是，十九世紀的音樂喚起了他的幻想。他向恩里克伸出手，揉了揉學生的腦袋。他們懷著某種莫名其妙的悲傷告別了。

有一次，兩人在走廊面對面相遇了，但烏洛亞改變了路線。當看到那燈芯絨上衣、牛仔褲和棕色靴子在長長的走廊里遠去的時候，嘲諷的微笑逐漸浮現(xiàn)在學生恩里克的臉上。后來又上了幾節(jié)課，高中畢業(yè)后恩里克再也沒有見過烏洛亞老師。相反，工程師路易斯·貝爾德蘭與這個年輕人并無太多爭執(zhí)，工程師更愿意聽他講述，雖然沒有信服，但仍靦腆地鼓勵這位工程學專業(yè)的大學生。貝爾德蘭這種更加平靜的反應(yīng)，讓恩里克展現(xiàn)出了另一種態(tài)度，一種他在大學——他永遠不認同的機構(gòu)——之外發(fā)展起來的態(tài)度。工程師雖然懷疑恩里克的貢獻，但更被一種父愛之感所打動，便把他帶進研究所。工程師注意到年輕人獨來獨往，仿佛忘卻了日常社會關(guān)系的存在。他讓恩里克做自己的助手。

其他人，可能也包括貝爾德蘭本人，都覺得恩里克有些古怪。更善良的說法是，他異想天開，與一切作對。麥德林一旦工作起來，就不再踏入任何一所大學了。他喜歡獨自探尋，全神貫注，沉浸在一本書里，又從這本書發(fā)散到其他書，逐漸形成一系列隨機的、折中主義的書目。假如存在這樣一所學校，恩里克會很樂意入學。他在內(nèi)心深處沒有興趣澄清，這種情況究竟是他從小延續(xù)下來的壞毛病，還是一種由執(zhí)念引發(fā)的心理狀態(tài)，還是未征求他的意見而強加于他的命運，或是證實隨心所欲的懷疑論研究？恩里克捍衛(wèi)自己的性格。他相信在世界其他地方也存在像他這樣的人，正被同樣的問題困擾著，或者像他的朋友里波爾·克拉斯尼那樣的極少數(shù)的人，他們從世界的其他實驗室收到恩里克的來信。里波爾·克拉斯尼已經(jīng)在捷克斯洛伐克完成了學業(yè)，但是很快就轉(zhuǎn)行了。他偷偷在他工作的醫(yī)院里搭建屬于自己的實驗室。很多人像里波爾一樣，在努力實現(xiàn)他們的個人計劃。里波爾比恩里克小三歲。他們明明知道自己的想法沒人聽，或者被視為離經(jīng)叛道，或者地球上的聰明人僅僅不愿意聽他們說罷了。他們?yōu)榱说却粋€更好的機會，已經(jīng)垂下了帷幔，不再多言。但是，會有別的機會嗎？

一想到胡茬的頭顱已經(jīng)被砍掉了，就令人憂傷。我不能讓貝爾德蘭對任何事負責。他只不過是一段走過的路、一只慷慨的手罷了。這時，恩里克·麥德林剛剛從浴室的昏暗中走出來。他用溫水洗了臉。他照著鏡子，只見顆顆水滴映現(xiàn)出微弱的紫羅蘭色的光澤，仿佛變成了裝飾衣物的亮片。他理順頭發(fā)，甩掉亮片，再次拿起墨鏡，趿拉著拖鞋走向那兩個深色多面體。他在返回途中察覺到房間氣流封閉的陳舊味，夾雜著衣服上的汗味和干掉了的食物的味道。衣柜在那個較小的多面體里。他伸手隨便拿了兩件，背對著光束穿上。他估計穿上了一雙不對稱的襪子，然后為了不搞錯鞋子，從衣柜深處摸索出了運動鞋。他脫下那兩只“貓”，戴上石棉手套，為了去取床頭柜上的裝著“抽象眼鏡”的匣子，他得穿過光鞭。他立刻感受到一道灼傷赫然出現(xiàn)在身體的另一側(cè)。他仍然還沒有定好順序：研究所，母親，專利局，或者反過來。不要忘記里波爾。我今天必須定好一切了，但絕對不是出于我父母的原因。

第六章

就這樣，校園里的冷落和嘲諷并沒有影響他的動力。漸漸地，他放棄了“斷裂的時間”的實踐，轉(zhuǎn)而研究其他儀器，其中幾件后來成了政府專利局的死檔案。

他按照克拉斯尼的建議創(chuàng)造了“抽象眼鏡”。在此之前，他保留了兩件還算有些意義的機器。無須多想，這兩件機器都與時間以及在現(xiàn)實表層之下迷失的回憶有關(guān)。第一件機器叫“時間調(diào)節(jié)器”，是一只小型藍色金屬盒，讓人聯(lián)想到擦鞋工具箱。盒子上層裝有工具和刻度盤，盒子其中一個斜面是一個門，通過琥珀色的旋鈕緊緊密封著。盒子一端伸出一串電纜。只要從側(cè)門塞進一個物品持續(xù)幾秒，調(diào)節(jié)器就以每分鐘1×700 000的比率加速它的時間生命，這意味著某些元素高速衰退。把一幅長約十五厘米、寬約八厘米的仿畫塞進機器里是可行的。假如仿作之人繪畫技術(shù)高超，甚至還能精細摹畫出原畫家的失誤，那么就可以從這臺機器里得到原畫家筆下的兩張一模一樣的真品。比方說，“時間調(diào)節(jié)器”能讓贗品的時間回溯至凡·高畫完原作的時期。仿作一旦從機器里拿出來，它和原作這兩幅畫都將成為第一次創(chuàng)作的原作了，連專家也無法辨別，任何化學檢驗都無用，因為這正是“調(diào)節(jié)器”能達到的水平。恩里克對藝術(shù)品的欺詐性倒賣不感興趣，而且，一個體積更大的調(diào)節(jié)器可能需要超額的能量消耗，因為能量消耗是按照伽利略提出的平方立方定律成比例增長的。僅一次試驗，恩里克·麥德林就可能需要耗掉天體物理學、光學與聲學研究所加起來整整一年所使用的能量;也就是說，整個研究所就要專門投入到貝爾德蘭工程師——研究所的初級主管——的助手的實驗中去。

另一方面，我對制作酸奶、奶酪或者一杯好酒更不感興趣。機器有可能讓時間回溯到有機形成的最初階段，但這也能發(fā)生在二十年前的實驗室里，尤其是在氨基酸領(lǐng)域的?？死鼓峤ㄔ炝艘慌_相同的機器，他告訴恩里克，自己不介意偽造一些小玩意兒。捷克斯洛伐克當時的風氣不重視道德。說到底，與“斷裂的時間”相比而言，“調(diào)節(jié)器”只能粗淺地運用時間。此外，人們有一種該死的需要，即拒絕衰老，推遲他們身上的嘀嗒聲，哪怕在追求不衰老的過程中時間匆匆流逝。

第二個機器稍微復(fù)雜一點兒，名為“傾聽者”，是一種聲音竊聽器，能記錄并打印出在室內(nèi)或室外某個空間里的持久的聲波。然后它播放一種混合的聲音，夾雜重疊著只言片語和不同的嘈雜聲，形成一種回聲室效果。在析出某些碎片后，我格外艱難地辨別出了一些東西，比如棒槌在金屬上的敲擊聲，幾個古西班牙語的音節(jié)，機械的氣喘吁吁聲，以及轉(zhuǎn)瞬即逝的木輪車的嘎吱聲。經(jīng)過兩年的努力，我拯救出了最重要的東西：短短一段女聲。錄音說：“我不愿再關(guān)心如此虛妄的財富……”（出自墨西哥女詩人索爾·胡安那·伊內(nèi)斯·德·拉·克魯斯的七音節(jié)詩《幻滅中的確切慰藉》）這句話里的明顯的音樂性揭示了它屬于一首詩，要么是七音節(jié)詩中的兩行，要么是十四音節(jié)詩中的一行，因為這就是“傾聽者”破譯的音節(jié)總數(shù)。她的語調(diào)表現(xiàn)出一種不安與溫柔的混合，仿佛這個女人正在對另一個人娓娓道來似的。

和“調(diào)節(jié)器”一樣，我在研發(fā)“傾聽者”時遇到一系列困難。這個儀器能捕捉橫向和縱向的聲波，卻也在時間中發(fā)聲，仿佛地殼層里的一道錐形裂口。但是錄音把這些在不同時刻發(fā)出的聲音混合成了同一瞬間發(fā)出的聲音，記錄在一段磁帶上。隨著時間的推移，通過有限的音調(diào)與音階可以區(qū)分出多個聲波，但是在實踐中無法清除掉多年的裂口?！皟A聽者”這個接收器像拋到聲音時間邊界的誘餌，只為捕捉十七世紀的一個短暫瞬間，但它不是主動的。更形象生動地說，“傾聽者”在時間的變化形態(tài)中鉆孔，毫不區(qū)分地收集它遇到的一切。也許八十年后會有人繼續(xù)研究它。麥德林某次心情消沉的時候，把這兩個儀器都送到了專利局。

第七章

兩年前，研究所的實驗室使用從石油里提取的多種塑料成分進行實驗，終于生產(chǎn)出一系列有光學應(yīng)用的晶體。他們改變了這些晶體的結(jié)構(gòu)，使之具有細微的差異性。他們用高倍顯微鏡和強力激光進行了試驗，將晶體折射、切割。這種晶體衰變迅速，壽命短暫，但是它的光學變化比石英和鉆石還要復(fù)雜。原則上，它毫無疑問地適用于極其精準的、具有高風險的實驗。

工程師貝爾德蘭把他的助手任命為“器械組”領(lǐng)域的代表。恩里克將與化學工程師阿古艾約和里維拉共同參與這個項目，那兩人是光學研究專家。我們生產(chǎn)了不同性質(zhì)和種類的鏡片，希望光束穿過這些鏡片時能產(chǎn)生反歐幾里得學說的奇特效果。當阿古艾約和里維拉意識到他們的實驗結(jié)果和研究界現(xiàn)有的、更有聲望的結(jié)果雷同時，決定放棄這個項目。但是在貝爾德蘭的默許下，我又多堅持了一陣子。我們可以在我們的實驗室里應(yīng)用這些鏡片，比如讓儀器讀數(shù)更精準。

幾個星期后，我制造了幾個鏡片，與之前的沒有太大差異;我調(diào)整了厚度、曲度和角度的變量，尤其是鏡面的內(nèi)部構(gòu)造。我選擇了兩組鏡片進行組合裝配;實際上我已驗證過，我制造的零件在精確度和有效性方面，與市場銷售的或工程師阿古艾約和里維拉制造的零件不相上下。對此，貝爾德蘭也驕傲地認可。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樣待在研究所里直到深夜，這里只剩下看守警察了，我便試圖通過電子顯微鏡交換組合那兩組鏡片。試驗效果逐個符合預(yù)期和規(guī)律。但是在其中某次組合中，我透過鏡片什么也沒有看到。我估計是電源不穩(wěn)導(dǎo)致的，我相信這兩個鏡片不可能相互阻擋光線。

他核對了其他鏡片，發(fā)現(xiàn)問題真的出在剛才的鏡片上。他再次測試了失敗的組合，結(jié)果依舊如此：什么都看不到。他干脆認為，在這種獨特的組合方式里，畫面以一種經(jīng)典的詭異方式被消除了。確實存在阻擋：晶體紋絡(luò)以該順序阻礙了光的通過。但是按照他的計算，這是不可能的，除非某個鏡片有缺陷。

他去倒了一杯咖啡，在黑暗中穿過走廊，與一名警察打招呼，然后回到實驗室;他呷著那杯咖啡，再次走近顯微鏡。

我長久地觀察著，然后發(fā)覺，我剛才還是緊張的、全神貫注的情緒狀態(tài)，莫名其妙地在某種程度上發(fā)生了變化。但是與此同時，我注意到在我觀察的虛無中，跳動著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光環(huán)。我休息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光環(huán)搏動的一瞬，向圓心縮回去，然后長時間地熄滅。我明白了我之所以第一次什么都沒有看到，是因為這個光環(huán)或者類似什么東西正處于它的萎縮階段。令人費解的是，化學物質(zhì)已經(jīng)揮發(fā)了，但是光環(huán)仍然留在晶體里。

那個晚上他進一步想到，光環(huán)的跳動來自鏡片與外界建立的聯(lián)系，物質(zhì)一旦消失，這種能產(chǎn)生獨特光譜的聯(lián)系就消失了。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恩里克專心制造一臺光學儀器，他在儀器里加入了變焦鏡頭，以實現(xiàn)微觀和宏觀的雙重用途。嚴格地說，他使用了那天晚上的鏡片組合。這臺儀器的外表讓人聯(lián)想到一戰(zhàn)時期的飛行員護目鏡，但是它可以手動調(diào)節(jié)，最終變成一只圓柱形的號角。它可以被想象成短短一截獨角獸的角，或者一只年幼犀牛的角。這就是恩里克頭戴這副“護目鏡”時聯(lián)想到的。他在照相館里拍了一張照片并寄往捷克斯洛伐克。給恩里克拍照片的人說，這個機器讓他想起了戰(zhàn)爭時期的防毒面具。

這是他與里波爾·克拉斯尼的十年友誼里寄給里波爾的第一張他自己的照片。里波爾回復(fù)說他很喜歡這張肖像照，就是不知道望遠鏡后面的人是誰。他們經(jīng)常忽略彼此的日常家庭細節(jié)，有時會聊對科學論文的見解。兩人討論染色體和研究者的問題時，里波爾說他遺傳了爺爺米萊克的紅頭發(fā)，沒有長到當小學老師的父親達利波爾那樣高。他在高中實驗室失去了左手小指，還被多斯塔爾老師記著。多年以后他遇到了非常喜歡的一句話：要不是因為有鋼琴師，要小指何用？里波爾還談及其他類似的事，比如他的出生年月，他在醫(yī)院工作，他試圖在那兒搭建半秘密實驗室。里波爾心情消沉的時候，就會想起奧古斯丁修道院修士格雷戈爾·孟德爾。一八六五年，孟德爾在自家菜園里憑借園藝學和統(tǒng)計學知識發(fā)現(xiàn)了遺傳學的基本規(guī)律。直到一九○○年，即他去世近二十年后，一個荷蘭人、一個德國人和一個奧匈帝國的人決定公開承認他。他們本可以忽視孟德爾在那個霧蒙蒙的一八六五年發(fā)表在維也納的那篇晦澀深奧的論文。但是，弗里斯、考倫斯和車爾麥克（來自荷蘭、德國、奧匈帝國的三位科學家）仍在上個世紀末宣布了這個消息，這也成了發(fā)明競賽歷史上一場值得紀念的偉大誠信舉動。恩里克，你注意到了嗎？我的同胞去世的時候都不知道他成了一門新學科的創(chuàng)始人。在本世紀末困擾我們的憂慮是什么？孟德爾修士最終得到了認可，如果他轉(zhuǎn)化成了環(huán)境能量，他就會看到，他所實踐的異端授粉將改變二十世紀科學的方向。正如阿西莫夫（美國著名科幻小說家）所說，孟德爾的創(chuàng)舉引領(lǐng)我們研究某些不良身體形態(tài)的遺傳方式，這可以幫助醫(yī)生在特定情況下建議或者不建議病人結(jié)婚，或者研究如何預(yù)測遺傳病的發(fā)生。我認為，對于精神遺傳也可以這樣做，以便醫(yī)生提出類似的建議，這有可能比前者更有必要呢。

當里波爾跟他講這類事情的時候，恩里克吐露了自己與父親相似的可怕事實。他的祖父埃爾南身材矮胖，是個靠創(chuàng)意為生的冒險家。他制造了一種開口直徑更大的牙膏管：每次刷牙，顧客都會使用兩倍數(shù)量的牙膏。大公司購買了他的創(chuàng)意，市面上很快流通起這種大口徑牙膏管。他還設(shè)計了能持久封住舊汽車車門的別針。好幾個這樣的妙點子給他賺來了足夠的錢過上平靜的生活。他周游世界，醉心于美食美酒。但是我聽說，我的祖父和我的父親很少見面。

他去世時我才兩三歲，我對他的形象的回憶非常朦朧。我現(xiàn)在梳頭時需要使用一種類似膠水的凝膠。小時候，我母親用檸檬花蜜給我梳頭。她的波浪形卷發(fā)如此柔順。她要做的便是把她的那只巨大的梳子穿過頭發(fā)，按照那個時代的風格梳成一襲飄浮的長發(fā)。我看著她經(jīng)過，仿佛她整個人也在世界飄浮。我爸爸頂著一頭從某個地方遺傳來的鐵絲般的亂發(fā)。正如你所見，我家充滿了偶然和混亂。如今，我們很需要你所提到的那位修士做榜樣。

這些就是里波爾和恩里克聊到的個人信息，常和其他類型的話題夾雜在一起。但是他倆仿佛從童年起就熟識了，也許最重要的是暗示和直覺，包括那些沒寫出來的文字。冥冥之中的相似讓天各一方的兩人拉近了距離。

這臺儀器的微觀觀測結(jié)果和宏觀觀測結(jié)果，與之前已出的結(jié)果沒有太大不同。但是這種相似性暗示了某個新穎之處：從宏觀角度來看，消解了“遠”的內(nèi)涵和在微觀層面上消解了“近”的內(nèi)涵一樣。這兩種觀測情況中，儀器沒有顯示任何圖像，除了我臨時稱之為“光環(huán)”的物體，還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細微的情緒變化，我把它命名為“光環(huán)的感覺”。幾天后，我在驚異之余想到，科學可以測量行星和恒星之間的距離、中子和電子之間的距離或兩個給定的點之間的距離，但是在這些情況下，忽略了測量距離本身的距離。也就是說，我未曾思考過距離本身。在這個層次上講，距離本身從一個客體對象上升為哲學。經(jīng)過這些思考我得出的第一個結(jié)論是，我的儀器可以消解遠與近的兩個相對內(nèi)涵從而觀測到距離本身，遠和近本身不是可同日而語的對象。

第八章

工程師貝爾德蘭穿著他那件沒洗的綠色大褂，同意戴上犀牛角似的眼鏡，他每隔一會兒就朝別的方向望望。他對助手說的話表示肯定和理解。這臺儀器或許對虛無主義哲學家有用，他們可以證實虛無的物質(zhì)存在。他停頓了一下，核對鏡片和鏡子的裝配、電子系統(tǒng)的秩序。沒有任何花招。是的，恩里克，這個儀器消除了空間的相對概念。我也感受到我的情緒發(fā)生了一種微妙的改變，真是不可思議。我懷疑光學現(xiàn)象與觀測者的情緒結(jié)構(gòu)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助手受到了鼓舞。這是肯定的，工程師。不過，神秘主義者或冥思苦想者通過思考或感官，或者綜合這兩種方式，也可以在某些精神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相似的癥狀，而無須借助這個設(shè)備。我知道您對哲學不感興趣，所以我明白了您在嘲笑我。貝爾德蘭微笑了一下。你說得沒錯，我是不感興趣，但是我不否認你的努力。我曾經(jīng)希望我的操作越來越精確……現(xiàn)在我敢說，你的儀器達到了不含任何目的的精確，是精確本身的精確。我對這方面不太關(guān)心，但我還是忍不住告訴你。精確是科學認識所追求的一種品質(zhì)，這兩者不是彼此孤立的。極端地說，精確是一個起點，我從中發(fā)現(xiàn)了精確所導(dǎo)向的人類的終極。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你不要介意。

恩里克·麥德林很高興。絕不會的，您很清楚，我特別感激您的寬容態(tài)度和器重。

貝爾德蘭脫下大褂準備離開。最后一件事，我決定你在光環(huán)上不可能再有進展了;只有了解了它的構(gòu)造，我們才能確定它的起源和影響。你的設(shè)備和其他類似的設(shè)備都沒有能力分析它。我建議你就此打住吧。思考一下，寫幾頁文字，發(fā)表一篇論文吧。

我同意您的看法。非常感謝。

貝爾德蘭告辭了。那么，去吧。

恩里克·麥德林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一直琢磨著他和那位儀器業(yè)老行家的對話。他在這個想法上又有了進展，整理下來給里波爾寫了一封信，也在他的筆記本上抄了一份：在消解近和遠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觀察到距離了。只有消除了空間的這兩個具體的、相對的內(nèi)涵時，這才可能實現(xiàn)，我們由此獲得空間裸體。所以，距離等于它的不確定性，它最終成為虛無的光學表現(xiàn)。

一天晚上，他在公寓里寫道：工程師貝爾德蘭沒有意識到他的嘲笑包含了一個哲學內(nèi)涵：虛無是空間裸體的距離?；蛘叻催^來說：空間的裸體是虛無的距離。這兩種觀點都可以不失準確性地圍繞對方展開。通過引入光環(huán)這個元素，可以得到生動的結(jié)論：空間裸體是虛無的距離的一種不確定的光環(huán)。虛無是空間裸體的距離的一種不確定的光環(huán)。我認為，承認公式中的無法定義的部分，正是一種不會犯錯的定義的方法。通常情況下，人類把不確定事物排斥在科學的肯定以外，或者把它推遲到有更好的時機時去解決。但是，接受它作為一種積極的事實，意味著接受一種世界存在的方式。它存在著，活動著，補充了思想的經(jīng)驗。在這種思想的秩序里，或許，宇宙也包含著一種永遠不確定的不確定性級別，正如宇宙深處的非連貫性時間法則，如今仍被世人沉默。

他因為無法分析光環(huán)而感到不安，便給克拉斯尼寫信。克拉斯尼希望先見到并好好理解這個儀器，然后再發(fā)表意見。不過，朋友的一句話同樣引起了麥德林的好奇心：實驗要么給出答案，要么再次遮掩答案。因此，他不顧老師的建議，挑選了幾個被排除在實驗外的鏡片，用來替換他的儀器中那些最常規(guī)的鏡片。這回，恩里克從宏觀層面入手。在某個星期四下午五點左右，他把鏡頭擺放在實驗室的窗戶旁，瞄準街道。他換著一個又一個鏡片，觀察汽車、行人和幾處風景，還有一扇窗戶后的某個房間的內(nèi)景。與此同時，他的思想飛往那個一貫的方向：當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條驚人的、難以預(yù)料的道路——它因為難以置信或指向無關(guān)學科（如哲學思想和歷史學）而被世人否定——這條路將會向世人揭示，精準科學和人文科學并沒有相距如此遙遠。

他裝上第四個鏡片，戴上獨角獸“護目鏡”，把鏡頭對準窗戶，然后他看到那個光環(huán)迅速變成微弱的不穩(wěn)定的光振動。一股眩暈之流從受壓的眼眶里溢了出來，長驅(qū)直入，涌向身體內(nèi)部。麥德林立即做了抵抗，岔開兩腿，努力支撐住身體;他稍微前傾，克制眩暈，努力感受這種體驗。但是，這種情況既不屬于物理領(lǐng)域也不屬于自然領(lǐng)域，恩里克·麥德林開始在熟悉的畫面里看到了他的幻想，并沉浸在情節(jié)里：一條地下河挾卷著他撞向洞穴的尖利邊沿;他置身在一所半明半暗的房子里，心懷恐懼地在光禿禿的墻壁之間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總是聽到自己前面有女人的竊竊私語或聊閑話的聲音，然而當他追尋那聲音時，他感覺到自己被一種環(huán)繞的東西所圍困。一時間他不在那里了，恩里克覺得自己終于走了出來，但是他只是又進入了一個亮如白晝的房間，白晃晃的燈光使他睜不開眼。這時他意識到，這座城市由眾多相互嵌合在一起的房子組成，房間出于某種隱蔽的目的而隨意聚積、建造，仿佛一只巨大的手突然打翻了一桶骰子，落在這墨色和黃色的山谷里，然后眾多房間漫溢出來，毫無出路，儼然一座封閉之城。那些女人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恚偸窍喔魩讉€房間。他爬上一座金字塔的頂端，轉(zhuǎn)身眺望廣漠的景觀時，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兩只胳膊。他扭頭向兩邊看，發(fā)現(xiàn)兩個半裸的男人，古銅色皮膚，目光炯炯。他們把他懸空架起，往后拽去，不停地搖晃他，然后把他拋向深淵，一個人說：現(xiàn)在，逃吧。建筑物在殘酷的噪音里坍塌瓦解，直到壓垮了麥德林所在的第五層，他正困在一間持續(xù)下墜的電梯里;許多顆人頭在他面前滾落，其中一顆是他的頭，帶著兩只空蕩蕩的眼睛;一條地下河挾卷著他撞向洞穴的尖利邊沿。

他感受到他腳下地面的支撐力;在畫面深處，光振動逐漸失去力量，向中心縮退。眩暈感把他從一個情節(jié)帶入另一個情節(jié)，畫面重復(fù)出現(xiàn)，直到他一下子扯下眼鏡。暈眩和幻象頓時被切斷了。它們來自恩里克·麥德林的夢境、印象、隱蔽的回憶和幻想。

他慢慢呼吸著，看向?qū)嶒炇?，人和物體的輪廓依然如舊。他坐在椅子上，眼鏡懸在右手上;他開始感到平靜。他那張迷幻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微笑。他知道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妙的事。

他忍不住想去擁抱他身邊正在工作的人，想歡呼雀躍，想親吻一下工程師貝爾德蘭，但他更想留存住這份喜悅。這次體驗的時間太短了：剛剛四秒鐘。

那天下午，他去市中心古董店買了一只黑色皮質(zhì)的匣子。在回公寓的路上，他決定當晚不再戴那副眼鏡看幻象了，他打算留到即將到來的周末再看。星期五清晨，他在儀器上添加了一個裝置，佩戴者可以用它隨時擋住視線。到了下午，他感到筋疲力盡。我前一天的努力和緊張削減了我的活力。為了恢復(fù)體力，我星期六很晚才起床，帶著“護目鏡”出門，在不同的地點佩戴觀測。每次觀測的結(jié)果都不同，往往分為兩類：出現(xiàn)眩暈的和沒出現(xiàn)眩暈的。三次佩戴眼鏡時出現(xiàn)了眩暈，強度相似，當它達到頂峰時我擋住了鏡頭。畫面通常含有災(zāi)難、荒誕、恐懼或者死亡的元素，與我已克服的害怕有所不同。我分別在工廠、居民樓街道和城市供給倉庫這三個沒有等價關(guān)系的區(qū)域體驗到了眩暈。在這三種情況下，眩暈的沖動仿佛要讓我的身體從內(nèi)而外地爆炸了。

星期六當晚，他的疲憊更加明顯。星期日他一直睡到晚上，醒來時太陽穴密匝匝地沉重。他煮了一壺咖啡，在筆記本上寫東西。他試圖捋清思路和情緒，一直思索、寫作到黎明。星期一，他沒去工作。

幻象的短暫和畫面的浩瀚令人思考：一種開放空間里的濃縮的、激烈的時間，突然引發(fā)多個畫面劇烈釋放，人在注視這些畫面的時候仿佛正在真實的時間里經(jīng)歷這一切，畫面的沖擊使人情緒凌亂。當眩暈出現(xiàn)的時候，真正的觀察就不存在了，盡管光仍在背景里振動。這時出現(xiàn)一種隨心所欲的夢囈狀態(tài)，它喚醒、攪動個人的回憶、欲望、夢境，或者某些千年的古老原型等，沒有超出佩戴者的范疇。眩暈出現(xiàn)在三個截然不同的地點：一個工業(yè)區(qū)，一個住宅區(qū)，一個商業(yè)區(qū)。這些幻象可以稱之為帶眩暈的意象，它們在某種意義上有助于心理學或者拉康精神分析學。

然而，在沒產(chǎn)生眩暈的幻象里，我發(fā)現(xiàn)了我從小就猜想的事，盡管我對它的稱呼不一樣：我們活在其中、生命流逝的那個現(xiàn)實，是一具穿著衣服的身體，在她的裙子底下藏著她最隱秘、終極的存在。我將把我的儀器命名為“抽象眼鏡”，它能脫去現(xiàn)實的外衣。也許更準確地說，它把現(xiàn)實剝皮剔骨。對于這些幻象，可以嚴謹?shù)胤Q之為不帶眩暈的意象。它們才是真正展開體驗的幻象。實驗的獨到之處與最有說服力的地方就在于不帶眩暈的意象。

雖然虛無源自空間的赤裸，但這種赤裸又引發(fā)了現(xiàn)實的幾種內(nèi)涵的赤裸，這幾種內(nèi)涵既是具體的又是相對的，在不帶眩暈的意象里，暴露了來自同一個現(xiàn)實的抽象且絕對的關(guān)系，超出了佩戴者的范疇。

我的眼鏡里出現(xiàn)的不帶眩暈的意象，缺乏形狀和通約性，其顏色永遠不可捉摸。里波爾大膽猜測它們是微粒。但是正如貝爾德蘭預(yù)測的那樣，它難以驗證。

戴上眼鏡時，觀察者便建立了一種赤裸而抽象的關(guān)系。這是一種純粹的對話，是純粹、絕對的抽象事物之間的對話。也許它是一段抽象獨白，在我們觀望它時把我們吞并。無論如何，這都像一場沒有語言、沒有思想的對話。沒有能得出有邏輯的結(jié)論的具體論證;沒有謬論或真理，沒有邏輯欠缺。無眩暈的幻象超出了一致性與不一致性，似乎蔑視了荒誕與和諧。既無詩韻，也無音調(diào)。它不是一本復(fù)雜的書，沒有破解最深奧的數(shù)學公式。它不像任何音樂，也不像任何繪畫。它與致幻劑引起的幻覺也不相似。它也不是帶眩暈的幻象引起的夢囈狀態(tài)。它超出了上述所有假設(shè)。面對純粹抽象的對話，剛剛的所述都變成了天真、滑稽和結(jié)結(jié)巴巴的比較。

空間的赤裸在某個特定情況下突然向觀察者展現(xiàn)，沒有衣物和面紗遮擋，沒有解釋，不存在任何媒介。

無論如何，人類需要專門為它發(fā)明一套字母表和一種語言。我認為，這種語言是特殊的符號和標志，它們構(gòu)成不可能的組合，形成一個位于宇宙之下的宇宙。在這個新宇宙里，時間的非連貫性在一種永遠不確定的級別里展開。

每個人都可以成為空間裸體的見證者，可以看見崇高的抽象領(lǐng)域：新情侶的愛情，和諧，獲獎科學家的快樂?？梢钥匆姀?fù)雜的領(lǐng)域：一場歷史機遇的積極條件，多重決定的形成過程，正音學的特殊變體的功能，或者合成分析的眾多工具。甚至更加復(fù)雜的領(lǐng)域：排除第三者的原則，社會制度存在的理由，從亞里士多德到柏拉圖一直討論的有意識的欲望。所有這些都可以通過“抽象眼鏡”觀察到，而不需要事先得知這個概念指的是什么，或?qū)儆谑裁磳W科，也不需要擁有任何關(guān)于抽象的知識儲備。“抽象眼鏡”可以讓人類直接觀測抽象事物，無須在修辭、理論、學說上繞彎，甚至不需要思想體系。

無眩暈的圖像是對根源的直接觀測。

微妙的事情在于，當佩戴者把鏡頭對準一個事物，比如觀察在花園里踢球的孩子們時，他可能會猛然感受到光環(huán)的搏動，身體隨之劇烈震動?；蛟S他在情感上或精神上都無法承受。

當我察覺到光環(huán)的不確定性時，我本應(yīng)該知足，就此打住研究。這個道理明明白白，哪怕在工程師貝爾德蘭的嘲諷話里也是如此。克拉斯尼的那句關(guān)于實驗?zāi)康牡木僦Z讓我有所啟發(fā)。總之，我不想說服他或者說服任何人。說到底，我沒有對話者。我的行為舉止就像任何一位科學家一樣，盡管我虛偽地和大學保持距離。當我說虛無是空間裸體的距離的一種不確定的光環(huán)時，我應(yīng)該猜測在這句天真的話背后隱藏著什么，我可以通過實驗觀察闡述這句話。我本可以聲稱，現(xiàn)實事物間的抽象且絕對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暴露。但是，這種引導(dǎo)我走到今天的不知足，逼迫我繼續(xù)前進。所以我說，我沒有對話者。這是一種無止境的執(zhí)念。貝爾德蘭和克拉斯尼與此無關(guān)。

類似光環(huán)的物體變成了瞬間墜落的光線，這些光線形態(tài)各異，不斷顫動，幾乎難以察覺，它們損傷了觀察者的最脆弱、最確定的本質(zhì)?；孟笤谕滩⑺臅r候?qū)⑺懦饬?，模糊了?jīng)驗和事物的界限，因為這個人屬于空間裸體的距離。除非他的目光是上帝的目光，或機器人的目光，或測量儀器的目光，否則別無他法。不確定的光環(huán)向觀察者涌來，也從他的眼里流出來。

把事物命名為“光線”“墜落”“顫動”“本質(zhì)”或者“確定性”，就是賦予了事物本來沒有的名字。這是一種暗示它、支撐它的簡陋方法，一種理解它的不充分方法。

我敢說，想要透過“抽象眼鏡”觀察的人，必須要具備強大的精神、非凡的理解力和高尚的人性素質(zhì)，而且通過“斷裂的時間”，他能測出有說服力的、完滿、堅定、平穩(wěn)的時間。也許只有滿足了這些條件，這個人才能把他的目光投入“抽象眼鏡”之中。

觀察者必須對他的幻象完全負責，哪怕面對公證人也是如此。對觀察者的這些嚴格的要求，讓我聯(lián)想到那些不應(yīng)該做觀察者的人。那些人聲稱活在二十世紀，也不乏二十一世紀的甚至二十二世紀的后代。那些人尚未同自己和解，更別說和宇宙和解。那些人在民族和種族的泥淖里掙扎，對民主持有懷疑態(tài)度;他們處于兩性的緊張沖突里，無論是赤裸裸的沖突還是遮遮掩掩的沖突;宗教戰(zhàn)爭的狂熱分子，虐待兒童的人;他們固守權(quán)力，貪得無厭，把同性戀妖魔化;他們鼓動戰(zhàn)爭強國持續(xù)擴軍備戰(zhàn);他們生活在害蟲、感染病和麻醉劑之中?？傊?，那些決心親自吞噬掉地球的人。他們意識不到時間流逝。

但是我想解釋清楚：我不責怪任何人任何事。每個人都對他自己的行為負責，我不配告訴別人他們應(yīng)該做什么、不應(yīng)該做什么。這些不過是從實驗中得出的結(jié)論而已。另一方面，我僅僅重復(fù)了報紙、電視和某些調(diào)查所報道的事。我想指出，如果上述人去觀察空間裸體，可能會導(dǎo)致棘手的問題?；蛟S會有所裨益，但是我個人并不建議這樣做?？赡苡腥讼胗盟佬谭竵碜鰧嶒灐２还茉鯓?，進一步區(qū)分這兩種幻象的后果仍是必要的。

我覺得這些嚴格的要求簡直可以作為“抽象眼鏡”的簡易使用說明了。但是我要說，哪怕在最好的條件下，我不確定人類能否避免這兩種幻象的影響。我唯一確認的是，如果觀察者挺過了這段體驗，并且保持清醒，那么他可能會被一種憂傷攫住，這種憂傷稠密、廣闊、無可救藥，遍布他的身體內(nèi)外，棲息在每件物品上。它存在于手臂的運動里，呼吸里，這個房間的墻壁里，在窗戶后面，在平流層之外，在這只正在寫字的手的節(jié)奏里。

我不想再透過“抽象眼鏡”觀察了。對于那些正在此時此刻一心想毀掉銀河系里的這片凄慘之地的人來說，我相信眼鏡對他們具有重要意義。我得把這些筆記復(fù)印下來，寄給里波爾·克拉斯尼。

第九章

恩里克·麥德林在星期日黎明寫下這些筆記后無法入睡。他辨別出四種感受：恐懼、震驚、焦慮和一種想久睡的強烈欲望。但是這種情感的雞尾酒式混合，讓他一直清醒到第二天。當晨曦落入房間，他發(fā)現(xiàn)一大團流光從他的臥室里滿溢開來。周一一大早，他去市中心買了覆蓋著柔軟金屬線的窗簾，安裝在公寓的所有窗戶上。窗簾全部裝完后，他發(fā)現(xiàn)他的動作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緩慢、小心翼翼，仿佛他擔心被一把假想的椅子絆倒似的。疲憊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終于再次睡著了，這比醒著更好。上午十點醒來的時候，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猶豫是起床還是繼續(xù)躺在星期二的緩慢節(jié)奏上。徹底的黑暗讓他松了一口氣。他還是決定從床上爬起來。他去了研究所，告訴工程師貝爾德蘭他前天生病了，感覺不舒服，他只是順口一提，沒有強調(diào)?？謶郑缤橛谄つw和肌肉之間的一層薄薄細沙，迫使他對眼鏡的事避而不談。貝爾德蘭對此幾乎沒怎么留心，他馬上要去參加一個關(guān)于預(yù)算問題的會議。

麥德林趁著白天，用阿古艾約和里維拉打造的兩塊晶體制成了一副偏振鏡。下午，他戴著這副墨鏡去了一趟市中心，買了十二盞暗室燈，用來替換他公寓里的燈。他把食物帶進臥室;他處在完全的黑暗中，等待恐懼消退。他感覺在最近五天里流逝著一種廣闊、無窮、多重、深不可測的時間。試圖量化它是徒勞無益的，而且他對此毫無興趣。他只覺得這種復(fù)雜的時間仍然在他身上棲息。

接下來的半個月，他的日常生活慣例被徹底打破了。他每十分之一秒都在衰弱。在恩里克不知情的時候，貝爾德蘭已經(jīng)和麥德林遺孀談過此事。這位夫人打了好幾通電話，她的兒子才勉強同意去上校家一趟。恩里克·麥德林偶爾做一些筆記。在他最后一本筆記本的末尾，寫著只有作者才有破譯密鑰的句子。

幻象在個體中演化。它揭示了本源，并開始影響觀察者。它喚起了他的赤裸，剝脫了個體的身份。它在變形。它有自己的生命，然后逐漸占據(jù)觀察者的生命。觀察者的部分生命存在于被觀察的事物中。時間深不可測。我們行走在聽不見的聲音里。

次能級展現(xiàn)出壯觀的圖像。

前所未有的利益。既無道德也無推理。

塵世的匱乏。

它們從成就、夢、欲望和幻想中吸取養(yǎng)分。

來自生命本身。

外表是面包碎渣。

世界在次能級的游戲里運行。

宇宙呼吸的特征。

仿佛金屬變得心明眼亮了。

第十章

他走出大樓，頭戴墨鏡，身穿灰色外套、黑色T恤和綠色褲子，腳蹬一雙藍黃條紋的運動鞋。襪子一只藍色，一只咖啡色。他慢慢地走下三級臺階。他攜帶著黑皮匣子，還有一捆他從青少年起積攢的筆記本。他不知道在煙熏色的鏡片外面天是熱是冷。這是一個微冷的中午，濃霧在城市低空擴散。恩里克攔了一輛出租車，他拉開車門，鉆進去，坐下，幾乎在慢鏡頭里似的。抱歉。出租車司機笑了。當恩里克跟他招手的時候，他就認定這位先生是個盲人，但是他不明白盲人是怎么看到他的。他看著乘客鉆進車里，猜測墨鏡后面是一個白化病患者。這是司機的解釋。恩里克打算去專利所，然后見他的母親，下午去研究所?；蛟S他應(yīng)該給里波爾郵寄復(fù)印件。或者先去研究所，下午見母親。他雖然對出租車司機說了專利局地址，但是中途改變了想法，跟司機說了母親的地址。他要把筆記本留給母親，和貝爾德蘭談最后一次，給里波爾寫幾行字，登記專利，然后回到他的公寓里上吊。今天必須定好一切。

出租車在上校的房子前停了下來，位于一片靠近賽馬場的殖民地。恩里克慢騰騰地下了車，按動門鈴。墨鏡只透過夠他走路的必要信息。一位矮小、豐滿、幾乎滿頭銀發(fā)的女人把門打開一條縫。當她發(fā)現(xiàn)兒子時，將要露出的微笑消失了。她怔了一陣兒，最終還是讓這個仿佛戴著盲人眼鏡的男人進來了。進來吧，奇克。他向客廳慢慢挪步。當他經(jīng)過母親面前時，他沖空氣說了一聲“早上好”。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昨天坐過的椅子上，矮小的女人面對著他落座，兩人都保持沉默。

恩里克覺得他做錯了，他應(yīng)該把筆記本留給工程師。本子里除了有他的各種儀器的圖解，還有一些自傳筆記、他對父母和其他人的觀點，以及與克拉斯尼的通信。我真正的家人最后居然是工程師貝爾德蘭。他想站起來離開，但是他已經(jīng)無所謂了。或許應(yīng)該把筆記本送到任何對他有用的人那里去，或送給里波爾本人。他拿著筆記本的手顫動了一下，這時女人開口了。我希望你反思過了，上校也很擔心，他跟我說，軍事醫(yī)院可以接待你，把你當成他的兒子一樣。貝爾德蘭工程師說最好讓研究所負責。你必須做出選擇了。感情向下墜得更深，直到落入淤泥之中。他小心地把那捆筆記本放在椅子旁邊。就按你們決定的做吧。他用一種沒有任何起伏的、不高不低的聲調(diào)說話。你們就答應(yīng)了吧。微笑終于浮現(xiàn)在老婦人的臉上。恩里克把玩著匣子上的鎖扣。你的父親會感謝你的。我很難過，兒子，你才二十九歲，看看你自己吧。順便說一句，昨天的事我欠你一個道歉，你才不像個老頭，真的;貝爾德蘭工程師說這是兩碼事，他雖然沒再說什么，我覺得他說得對。我們把能給你的一切都給你了，我認為我們沒對你造成過什么傷害。真痛心。你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我們按照人們教導(dǎo)的那種方式愛你。恩里克·麥德林扭開鎖扣，打開匣子，摸索那副“抽象眼鏡”。你們就答應(yīng)了吧。不，奇克，你來決定，今天我們就能陪你去，我現(xiàn)在就給上校打電話。好啦，媽媽，你決定吧，你別管別人了。但是……你決定吧，媽媽。那好，我們待會去軍事醫(yī)院，讓一輛救護車來接我們，然后我們在醫(yī)院和上校碰面。好極了。他們目光交匯，很快又移開了，再次保持沉默。恩里克慢慢地撫摸著他的儀器，他盯著自己的手的運動。

夫人站了起來，恩里克·麥德林也站了起來，從匣子里取出“眼鏡”。但是首先我想讓你看看這個。你知道我不懂這些東西，兒子。你不需要懂。這是我最后一件有用的發(fā)明。拿著吧。他把眼鏡放在老婦的手里。但是她不知道拿這個東西怎么辦，便望向奇克的墨鏡，想在那張無動于衷的臉上找到一絲表情。你看看它，把它翻轉(zhuǎn)過來。婦人按他的話做了，仿佛手里捧著一只幼小的黑背鱷魚。你不需要懂它，你只要戴上它透過鏡頭看，然后你就懂了。戴上吧。不，奇克，我不喜歡這些玩意兒。來吧。真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啊，奇克。恩里克·麥德林拉住母親的胳膊，一陣電流穿過他的太陽穴。一瞬間，他的臉恢復(fù)了青少年時的幾分模樣。拜托了，媽媽。他用不被人理解的小孩子般可憐兮兮的表情請求道，這就足以讓老婦人讓步了。好吧，為了你高興，兒子。

當恩里克給她戴上眼鏡的時候，麥德林遺孀微笑了。為了你，兒子。她的神態(tài)像是一個馬上要背著父母偷偷搞惡作劇的小女孩。她宛如一位未來的仙女教母，一只胖乎乎的矮小的獨角獸。夾得有點緊，奇克。就在這時，咔嗒一聲響起，在“抽象眼鏡”的右邊亮起了一盞琥珀色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