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伊莎貝爾·阿連德
伊莎貝爾·阿連德(1942- ),智利女作家,父親是駐秘魯的智利外交官,出生于秘魯首都利馬。她擔任過委內瑞拉《國家報》記者,也為童話雜志撰稿。出版的第一部小說《幽靈之家》以她自己的家族為原型,充滿魔幻現實主義元素。后來創(chuàng)作的各類文學作品頗為暢銷,總發(fā)行量達6500萬冊,被翻譯成35種語言。通常她被劃分為拉美后文學爆炸作家,語言細膩樸實生動,擅于從日常生活細節(jié)出發(fā),尤其關注女性的生存和主體意識。1994年獲得美國年度女權主義者獎,2003年獲得智利何塞·多諾索伊比利亞美洲文學獎,2010年獲得智利國家文學獎,2011年獲得丹麥安徒生文學獎。
她的名字叫貝麗莎·霞光,并非源自洗禮宗教信仰或者她母親的靈機一動,而是她自己尋找到了這個名字。她的職業(yè)是出售語言。她走遍全國,從最寒冷的高原走到炎熱的海濱,在集市中落腳,立起四根木棍,撐起一塊亞麻布篷為顧客遮擋烈日或雨水。她無須吆喝自己的商品,因為她來來往往到處奔波,所有人都認識她了。有些人等了她一年又一年,當她背著包裹出現在村莊里的時候,他們便在她的小攤前排起隊伍。她售價合理:五分錢背出詩句,七分錢改善夢的質量,九分錢代寫情書,十二分錢編造辱罵勢不兩立的仇人的臟話。她也出售故事,不是幻想故事,而是真實的長篇歷史,她能流暢地背誦出來并且毫無遺漏。就這樣,她把新聞從一個村莊帶到另一個村莊。人們付錢讓她多加一兩行話,比如:生了一個孩子,死了某某人,我們的孩子結婚了,莊稼被燒掉了。她每到一處地方,身邊都聚起一小群人聽她說話,于是人們就了解到別人的生活,遠方親戚的故事和內戰(zhàn)的細節(jié)。她為付夠五十分的人贈送一個祛除憂愁的密詞。當然,每個人的密詞都不一樣,不然就成了集體欺騙了。每個人都收到他自己的專屬密詞,并認定宇宙內外再無他人也出于同樣目的而使用這個密詞。
貝麗莎·霞光出生在一個非常貧困的家庭,以至于連給孩子起名的錢都沒有。她來到這個世界,生長在最荒涼的地方,在某些年里,降雨變成洪水沖毀一切,而在另一些年里,天上滴雨未落,太陽膨脹到占據了整個地平線,世界化為荒漠。在她滿十二歲的時候,她除了忍受幾個世紀以來的饑餓和勞累外,沒有別的工作和本領了。在一次無休止的干旱中,她埋葬了四個弟弟妹妹,當她意識到將要輪到自己的時候,便決定沿著平原走向大海,看看能否在路上死里逃生。大地受到侵蝕,裂出深深的縫隙,到處是巖石、樹和多刺灌木風化的化石以及被熱浪漂白的動物骨骼。她時不時碰上與她一樣跟著水的蜃景向南行走的家庭。有些人出發(fā)時把財產扛在肩上,或用小車推行,但是他們幾乎挪不動自己的骨頭,所以剛走不遠就不得不拋棄這些東西了。他們艱難爬行,皮膚磨成了蜥蜴皮,眼睛被日光的反射灼傷。貝麗莎經過他們時沖他們揮手,但沒有停下腳步,她不能把力氣花在憐憫上。很多人在路上倒下了,但是她憑著異常的堅韌成功穿過了地獄,終于到達了最初的泉水,水絲纖細若隱若現,滋養(yǎng)著稀疏的植被,再后來匯成小溪和池塘。
貝麗莎·霞光挽救了自己的生命,而且偶然發(fā)現了寫作這件事。當她到達海岸附近的一個村莊時,風把一頁報紙吹到她的腳面上。她拾起那張發(fā)黃易碎的報紙,長時間地觀察它,沒有猜出它的用途,直到好奇心戰(zhàn)勝了羞怯。她走近一個男人,他正站在女孩解渴的同一個渾濁的池塘里擦洗一匹馬。
“這是什么?”她問。
“報紙的體育版面?!蹦腥嘶貜停瑳]有對她的無知表現出訝異。
這個回答震驚了女孩。但是她不想顯得厚臉皮,只是問了紙上畫的那些蒼蠅腿的含義。
“是語言,孩子。它上面說,福爾亨西奧·巴爾巴在第三回合擊倒了奈格羅·蒂茲那奧。”
那一天,貝麗莎·霞光明白了,語言可以無拘無束地自由行走,任何一個有些智慧的人都可以拿它們來做交易。她考慮了自己的處境,明白除了賣淫或在富人家廚房當女傭別無選擇了。出售語言對她來說似乎是個體面的選擇。從這一刻起,她就從事這個職業(yè)了,對其他職業(yè)再無興趣。起初,她提供商品時并沒有想到文字也可以在報紙之外書寫。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估計了自己的無限遠景,便用積蓄支付了二十比索給一位神父請他教自己讀書寫字,用剩下的三比索給自己買了一本字典。她把字典從A到Z瀏覽了一遍,然后扔進大海,因為她不想用包裝過的文字欺騙顧客。
多年以后,在一個八月的早晨,貝麗莎·霞光在廣場中央坐在她的布篷底下,正在向一位十七年以來一直申請養(yǎng)老金的老人出售關于正義的論據。那天是市場日,周圍熙熙攘攘。突然,聽見一陣馬蹄疾馳聲和尖叫聲。她從紙上抬起眼睛,先看到一團滾滾灰塵,然后一群騎士沖了過來。他們是上校的人,奉穆拉托之命前來。穆拉托是一位以其出刀迅猛和忠誠于首領而在整個地區(qū)聞名的彪形大漢。上校和穆拉托都參與了內戰(zhàn),他們的名字無可挽回地與毀滅和災難聯系在一起。士兵們像一群驚逃的牲畜闖入村莊,喧囂鼎沸,汗流浹背,所到之處引發(fā)了狂風驟雨般的恐懼。母雞飛奔逃離,狗四散狂吠,女人們抱著孩子逃跑,除了貝麗莎·霞光外市場里再無其他活著的生靈了。她從未見過穆拉托,因此她很奇怪穆拉托走向她。
“我在找你!”他用卷起來的鞭子指著她喊道,在他說完話之前兩個男人就沖了上去,踩壞布篷,打碎墨水瓶,綁住她的手腳,把她像包裹一樣橫放在穆拉托的坐騎上。他們向群山疾馳而去。
幾個小時之后,當貝麗莎·霞光感覺自己的心臟要被馬的震顫抖成沙子,自己差點要死亡的時候,發(fā)現他們停了下來,四只有力的手把她放到地上。她試圖站起來,有尊嚴地抬起頭,但是她失去了力氣,一聲嘆息后就昏倒了,陷沒到一個模糊的夢里。幾小時后她在荒野夜晚中的竊竊私語中醒來,但是她沒時間解讀這些聲音,她一睜開眼睛,就對上了跪在一邊的穆拉托的不耐煩的目光。
“你終于醒了,女人?!蹦吕羞呎f邊遞給她一只軍用水壺,讓她喝一口摻了火藥的烈酒以恢復精神。
她想搞明白他們?yōu)槭裁慈绱舜直┑貙Υ约?。穆拉托解釋說上校需要她的服務,便讓她洗把臉,然后帶她來到軍營的盡頭,在那里,全國最恐怖的人正躺在掛在兩棵樹之間的吊床上休息。她看不清上校的臉,他臉上籠罩著朦朧的樹蔭以及像匪徒一樣活了很多年而留下的難以磨滅的陰影。貝麗莎心想,既然他的魁梧助手如此謙恭地同他說話,他一定帶著殘暴的表情。然而,上校的聲音竟像老師一樣溫柔且抑揚頓挫,她震驚了。
“你就是那個出售語言的女人?”他問。
“為您服務?!彼Y結巴巴地說道,努力在昏暗中把他看得更清楚。
上校站了起來,被穆拉托舉著的火炬照亮。女人看到他的黝黑皮膚和一雙兇猛的美洲獅的眼睛,立刻明白了,自己正站在世界上最孤獨的男人面前。
“我想當總統?!彼f。
他厭倦了在這該死的地方進行的無謂的戰(zhàn)爭和再多借口也無法粉飾的失敗。多年來,他一直睡在野外,遭受蚊蟲叮咬,以蜥蜴和蛇湯為食。但這些小麻煩不足以讓他渴望改變命運。真正困擾他的是別人眼中的恐懼。他希望在五顏六色的旗幟和鮮花的簇擁下穿過凱旋門進入村莊,村民們歡呼著并送來新鮮的雞蛋和剛出爐的面包。他所到之處,男人逃跑,女人受驚流產,牲畜簌簌發(fā)抖,對此他感到厭倦,他決定成為總統。穆拉托建議他來到首都,沖進皇宮,就像擅自占有許多其他東西那樣一舉奪權。上校對成為另一個暴君并不感興趣,這里的人們已經受夠了,而且這樣一來,他不會得到人們的愛戴。他的想法是通過十二月的全民投票當選為總統。
“為此,我需要以候選人身份發(fā)言。你可以賣給我一份演講稿嗎?”上校問貝麗莎·霞光。
她曾經接過很多活兒,但是沒有一個像這樣的,但她不能拒絕,因為擔心穆拉托會朝她的眉心開一槍。更糟糕的是,她害怕上校會哭出來。她感到有種幫助他的沖動,因為她覺察到自己的皮膚上有一陣悸動的灼熱,那是觸摸那個男人并把他緊緊摟在懷里的強烈愿望。
整個晚上和第二天的大部分時間,貝麗莎·霞光搜腸刮肚地尋找適合總統演講的詞語。她受到穆拉托的嚴密監(jiān)視,那個人一直沒把眼睛從她那結實的雙腿和處女的胸部上移開。她刪掉了刺耳枯燥的詞語,過分華麗的詞語,因濫用而變俗的詞語,作出不可兌現的承諾的詞語,缺乏真實性的詞語以及模棱兩可的詞語,只剩下那些能夠真切觸動男人和女人的思想的詞語。她利用了花費二十比索從神父那里買來的知識,在一張紙上寫下演講稿,然后示意穆拉托為自己松綁,她的腳踝被繩子拴在了樹上。她被再次帶到上校那里。一見到他,貝麗莎又感受到了第一次見面時的那種悸動的熱望。她把稿子遞給他,等待著。他看著稿子,用手指尖捏著紙頁。
“見鬼,這上面說的什么?”他最終發(fā)問了。
“你不識字嗎?”
“我只會打仗。”
她便高聲朗讀演講稿,連讀三遍,為了讓她的顧客能牢牢記住。朗讀結束的時候,她看到聚集過來聆聽的士兵們的臉上流露出感動,還注意到上校的黃眼睛里閃耀著激動的光。有了這一席話,他相信總統寶座一定唾手可得了。
“聽了三遍演講后,這些小伙子仍震驚得目瞪口呆,看來這個小娘們兒還真有用啊,上校。”穆拉托附和說。
“我該支付你的多少工錢,姑娘?”上校問。
“一比索,上校?!?/p>
“不貴?!彼f著打開和最后一波戰(zhàn)利品一同懸掛在腰帶上的錢袋。
“而且你還獲得一個贈品,兩個密詞。” 貝麗莎·霞光說。
“那是什么?”
她便對他解釋,顧客每花五十分,她就贈送一個專屬的密詞。上校聳了聳肩,他對這個贈品毫不感興趣,但是他不想對幫了自己那么多的人顯得無禮。她不急不忙地走到他坐的椅子旁邊,彎下腰,交付了這個禮物。男人感受到了從這個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山林動物的氣息,她的臀部散發(fā)出的火焰的熾熱,她的頭發(fā)拂動的可怕,那薄荷味的呼吸在他的耳邊低語出他應得的兩個密詞。
“它們是你的了,上校?!彼讼抡f,“你可以隨意使用它們?!?/p>
穆拉托一直把貝麗莎送到路邊,不斷用迷途之狗般哀求的眼神望著她。但是當他伸出手去碰女人的時候,貝麗莎編出一連串能驅散人的欲望的詞語,他以為這是一種不可逆轉的詛咒,便住了手。
九月、十月和十一月,上校發(fā)表了許許多多次演講,要不是這篇稿子由光輝、持久的詞語組成,簡直要被這么多次的重復演講消磨成灰燼了。他走遍全國各地說服選民投票支持他,曾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進入城市,也曾在只有垃圾痕跡才能暗示人類存在的、最偏僻的村莊駐足過。當他站在廣場中央的臺子上發(fā)言時,穆拉托和他的手下分發(fā)糖果,用金粉在墻上寫下他的名字。但是沒有人留意這些商業(yè)手段,大家被他的敏銳明智的提議和詩意清晰的論據癡迷住了,被他糾正歷史錯誤的強烈愿望感染了,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如此快樂。他結束競選演講后,軍隊向空中鳴槍,燃放鞭炮。當他們最終撤離時,留下了一片在空中持續(xù)很多天的希望的余波,仿佛彗星的燦爛回憶。上校很快成了最受歡迎的政治家。這是一件史無前例的怪事,那個在內戰(zhàn)中崛起的男人攜滿身傷痕,像教授一樣講話,打動了祖國的心,他的聲譽在領土上擴散。媒體盯上了他,記者們遠道而來,采訪他,復述他的話語,他的追隨者和敵人也因此增多了。
“我們很順利,上校。”在長達十二周的勝利后,穆拉托說。
候選人并沒聽穆拉托說話。他一直在念叨著他的那兩個密詞,越來越頻繁。他在因懷舊而變得心腸柔軟時念著它,在睡著時低語它,在騎馬時攜著它,在發(fā)表他那著名的演講前想著它。現在他驚訝地發(fā)現自己不經意間仍在品味這兩個詞。每當這兩個詞進入他的腦海時,貝麗莎·霞光的形象便會浮現在他的眼前,山林的氣息,火焰的炙熱,可怕的拂動,薄荷味的呼吸,與這些回憶相連的所有感官全都喧囂起來,以至于他開始像夢游者一樣徘徊。他的手下人意識到,他將在登上總統寶座之前喪命。
“你到底怎么了,上校?”穆拉托問了他很多次。有一天上校終于忍不住了,向穆拉托坦白說,他精神萎靡的原因在于那兩個刻骨銘心的詞。
“跟我說說這兩個詞吧,看看它們會不會因此失去法力?!彼闹艺\助手懇求道。
“我不會跟你說的,它們唯我獨有。”上?;氐馈?/p>
穆拉托厭倦了看著他的首領像死刑犯一樣衰弱下去,他把步槍扛在肩上離開了,去尋找貝麗莎·霞光。穆拉托跟蹤著她的足跡穿過廣袤的地區(qū),終于在一個南方的村落里找到她。她坐在小攤的布篷底下,正把她的長篇新聞娓娓道來。穆拉托叉著腿站在她面前,端著槍。
“你跟我來。”他命令道。
貝麗莎一直在等這句話。她收起墨水瓶,折疊好小攤的亞麻布篷,把披巾裹在肩上,默默爬上馬背。一路上他們沒有交換一個眼色,因為穆拉托對她的欲望已經化為憤怒,但由于恐懼她的話語才沒有把她抽打成碎片。穆拉托也不愿意告訴她上校變得呆傻了,那么多年的戰(zhàn)爭都沒做到的事,她的一句耳語施法就做到了。三天后,兩人到達營地。穆拉托即刻把他的女囚犯帶到總統候選人身前,當著整支軍隊的面。
“上校,我把這個女巫帶來了,你把她的密詞還給她,這樣你就能恢復你的男子氣概了。”他說著,用槍筒指著女人的后頸。
上校和貝麗莎·霞光長久對視,隔空較量著。所有人那個時候意識到他們的首領再也無法擺脫那兩個邪惡字眼的巫術了,因為所有人都發(fā)現,當她走上前去牽起他的手的時候,那雙美洲獅的嗜血的眼睛變得溫順了。
瓦利馬依
我父親給我取名叫瓦利馬依,在我們北方兄弟的語言里它的意思是風。我可以告訴你這件事,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允許你直接稱呼我的名字,不過只能在我們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候。對待人和活物的名字應該非常謹慎,因為我們在直呼其名時會觸動他們的心臟,進入到他們的生命力量之中。我們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就這樣互相稱呼問好。我不懂外國人為什么如此輕易就指名道姓,毫無懼色,這種行為不僅是種失禮,還可能造成嚴重的傷害。我已發(fā)現,那些人說話最輕率,他們沒有意識到,“說”也是“是”。表情和語言即是人的思想。我已經教育過我的孩子們,不要輕率地講話,但是他們并不總是聽取我的建議。過去,人們尊重禁忌和傳統。我的祖父母以及我的祖父母的祖父母從他們的祖父母那里獲得了必要的知識。對于他們來說,一切照舊。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能記住他所學過的每個教訓,因此他總知道應該如何行動。但是后來,外國人開始反對我們祖先的智慧,還要把我們趕出我們的土地。我們往叢林更深處躲藏,但是他們總能追趕上我們,有時花了幾年的時間,最終再次出現。因此,我們不得不毀掉耕地,把孩子背在背上,牽著動物離開。自從我記事起,事情就是這樣了:拋棄一切,如老鼠般逃竄,而不是像古時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偉大戰(zhàn)士和神靈一樣戰(zhàn)斗。有些年輕人對白人感到好奇,所以當我們?yōu)榱搜永m(xù)像祖先那樣的生活而繼續(xù)深入森林的時候,他們走上了相反的道路。對于那些離開的人,我們就當他們死了,因為幾乎沒什么人回來,而且那些回來的人變化太大,判若兩人,以至于我們無法再認他們?yōu)橛H人了。
據說,在我出生到這個世界之前的幾年里,我們村莊缺少女人,所以我的父親不得不為了在其他部落找到妻子而長途跋涉。他沿著前人留下的記號穿越森林,那些人曾出于同樣原因走過這條路,他們后來都帶著外地女子回家了。過了很久,當我的父親開始對找到伴侶失去希望時,他看到一個女孩站在瀑布腳下,那是一條從天空落下來的河。為了不使她害怕,他不敢靠得太近,用獵人安撫獵物的語氣對她說話,向她訴說自己渴望結婚。女孩打手勢讓他靠近,毫不掩飾地觀察他。這位旅人的外貌應該是讓她滿意了,因為她覺得結婚并非是個十足荒唐的念頭。我父親必須給他的岳父干活,直到夠把這個女人買下來?;槎Y過后,兩人回到了我們的村莊。
我和我的兄弟們在大樹下長大,從未見過陽光。有的時候,一棵受傷的樹倒下了,森林濃密的穹頂上空出一個洞,我們便看到了天空的藍眼睛。我的父母給我講故事、唱歌,教會我在沒有他人幫助的情況下如何僅憑弓箭活命。這樣,我就自由了。我們這些月亮之子,若無自由,就無法生存。當我們被禁閉在墻壁和木椽之間時,我們就摧殘了自己的身體,雙目失明,兩耳失聰,短短幾天內靈魂就會從我們胸膛的骨頭里飛出來,脫離身體。有時我們也會變成悲慘的野獸,但我們總是寧愿死掉。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家沒有墻壁,只有一個傾斜的屋頂用來遮風擋雨。在屋頂底下,我們把吊床緊挨著掛在一起,因為我們喜歡聆聽女人和孩子們的夢,喜歡感受那些睡在同一屋檐下的猴子、狗和帽貝的呼吸。早些年里,我住在叢林之中,不知道在懸崖與河流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有時,來自其他部落的朋友看望我們,給我們講關于博阿維斯塔市(巴西羅賴馬州首府坐落在布蘭科河的右岸)、埃爾布拉塔納爾村(墨西哥瓜納華托州的小村莊,河流眾多)和外國人及其風俗的傳聞,不過我們只當它們是逗樂的故事罷了。長大成人后,輪到我去尋覓妻子了,我決定先等等,因為我更喜歡和單身漢們待在一起玩樂。然而,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樣貪圖安逸,因為我家人口眾多: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好多張嘴需要供養(yǎng),作為獵人,我任務繁重。
有一天,一隊膚色蒼白的男人來到我們村莊。他們用火藥遠距離打獵,毫無技巧和勇氣。他們不會爬樹,也不會用長叉插魚,總是在他們的背包、武器甚至自己的腳上耽誤時間,簡直無法在叢林中移動。他們不像我們那樣以空氣為衣,而是穿著臭烘烘、濕透的衣服,渾身骯臟,不懂體面的禮節(jié),居然執(zhí)意和我們講述他們的知識和他們的神靈。我們把這些人和白人故事比較一番,驗證了傳言屬實。我們很快就意識到,這些人不是傳教士、士兵或橡膠收割者,他們是一群瘋子,渴望霸占土地和樹木,同時尋找石頭。我們跟他們解釋說,叢林可不像一只死鳥,背在背上就能帶走,但他們不愿意聽道理。他們在我們村莊附近駐扎下來。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像是一陣災難之風,摧毀了所經過的一切,留下一路殘骸遺跡,讓動物與村民惴惴不安。起初,我們把他們視為客人,以禮相待,取悅他們,但他們毫不滿意,得寸進尺。我們最終厭倦了這些游戲,按照常規(guī)發(fā)動了戰(zhàn)爭。他們并非優(yōu)秀的戰(zhàn)士,容易害怕,身體羸弱,無法抵抗我們對著他們的腦袋一陣棒打。此后,我們離開村莊向東走,那里的森林茂密得難以穿行。我們走了很遠,避免被他們的同伴追上。聽說他們報復心強烈,他們每死一個人,哪怕是在一場干凈公平的戰(zhàn)斗中,他們都能消滅包括兒童在內的整個部落。我們發(fā)現了一處可以建立新村莊的地方,位置不算好,因為女人們不得不走好幾個小時才能找到清潔的水源,但我們還是留在那里了,覺得沒有人會跑到這么遠的地方找到我們。一年后,有一回我跟隨一頭美洲獅的腳印走了很遠,過于靠近兵營了。我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筋疲力盡,恍恍惚惚。當我意識到附近有外國士兵時,沒有掉頭就走,而是倒地休息。幾個士兵把我抓住。不過他們沒有提及同伴受到的毆打,實際上他們什么都沒問,可能不認識那群挨揍的白人吧,也不知道我就是瓦利瑪依。他們把我?guī)ズ拖鹉z工人一起干活,那里有許多來自其他部落的人。士兵們讓他們穿上褲子,強迫他們工作,毫無關心可言。割橡膠的工作非常艱苦,外國人人手不夠,所以強行把我們抓來。那是一段我現在不愿談起的毫無自由的日子。我留下來僅僅想看看我是否能學到什么,但一開始我就明白了我一定要回家去。沒有人能反抗一位戰(zhàn)士的意志,能長時間扣留他。
我們從早到晚工作,一些人給橡膠樹割膠,讓樹的生命一滴一滴流下來,另一些人把收集起來的液體煮至黏稠,變成一個個大球。室外烏煙瘴氣,彌漫著燒焦的橡膠味,公共宿舍里的空氣彌漫著男人的臭汗味。在那個地方我永遠無法深呼吸。他們給我們吃玉米、香蕉和裝在罐頭里的奇怪食物,我從未嘗過后者,因為對人類有益的東西不可能長在罐子里。他們在營地的盡頭搭起一個大茅屋,養(yǎng)著幾個女人。我在橡膠園里干了兩星期的活兒后,工頭交給我一張紙,讓我送到她們那里去。他還給了我一杯酒,我把它灑到地上,因為我見過這水是如何摧毀謹慎的。我和其他人一同排著隊,我排在隊尾,當輪到我進入茅屋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夜幕降臨,蛤蟆和鸚鵡開始聒噪起來。
她是來自依拉人部落的。那個部落的人心腸柔軟,有最美麗的女孩。有些男人長途跋涉好幾個月,就是為了能夠接近依拉人,給他們帶去禮物,為他們打獵,渴望追求到一位依拉女子為妻。盡管這個女孩宛如一條蜥蜴,我還是認出了她,因為我媽媽也是一個依拉人。她赤裸裸地躺在一張涼席上,腳踝被固定在地上的鏈子上,昏昏欲睡,好像她已經用鼻子吸入了用金合歡制的“約波”(墨西哥奧里諾科地區(qū)古代原住民吸食的一種致幻鼻煙)似的。她散發(fā)著病狗的惡臭,被在我之前的男人們的露水弄濕了。她的體型和幼童一樣嬌小,她的骨頭仿佛河流里的小石子一樣簌簌作響。依拉女人一般拔光身體上的毛發(fā),連眼睫毛也不剩,用羽毛和鮮花裝飾耳朵,用打磨過的小棍穿過臉頰和鼻子,用胭脂樹的紅色汁液、棕櫚樹的紫染料和黑色炭粉在全身畫滿圖案。她身上什么都沒有。我把砍刀放在地上,模仿鳥鳴聲和河流聲,把她當成妹妹一樣向她打招呼。她沒有回答。我用力敲擊她的胸膛,看看她的靈魂是否在肋骨間共鳴,但是沒有回音,她的靈魂非常虛弱,無法回應我。我蹲在一旁,給她喂了點水,用我母親的語言同她說話。她睜開眼睛,長久地注視我。我懂了。
我用盡可能少的干凈的水把自己沖洗干凈。我吸了一大口水,往手上噴出細細的水絲,仔細搓洗,然后把臉沾濕擦凈。我也把她同樣沖洗了一遍,把那些男人的露水洗掉。我脫下了工頭給的褲子。我圍在腰間的繩子上懸掛著用來生火的木棒,一些箭頭,煙卷,刀尖綁有鼠齒的木刀,以及一個非常結實的皮包,里面裝著少量箭毒。我在刀尖上涂抹了一些這種糨糊,俯下身去,用有毒的工具在她的脖子上割了一刀。生命是神靈的禮物。獵人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殺生,但他盡量不吃獵物的肉,而寧愿吃其他獵人給他的肉。有時,一個男人在戰(zhàn)爭中不幸殺了另一個男人,但他永遠不會傷害女人或孩子。她睜著大眼睛注視著我,瞳孔如蜂蜜般金黃,我想她在盡力露出感恩的微笑。我為了她違背了月亮之子的第一個禁忌,我必須為自己的恥辱努力贖罪。我把耳朵貼近她的嘴邊,聽她喃喃低語自己的名字。我在心中默念兩遍,確保準確。我沒有高聲說出口,因為不應提及死者的名字以免打擾他們的安寧。她已經死了,盡管她的心臟仍在跳動。很快,我看到她的腹部、胸部和四肢的肌肉靜止不動了,她失去了呼吸,改變了膚色,一聲嘆息,她的身體不經掙扎就死了,像幼小的動物一樣死去。
我立刻感覺到她的靈魂從鼻孔里飄出來,鉆進我的身體,緊緊貼住我的胸骨。她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我不得不使勁站起來,像在水下一樣笨拙行走。我把她的尸體蜷成最終安息的姿勢,膝蓋托著下巴。我用涼席的繩子把她綁好,把殘留的稻草堆積起來,用生火棍生火。當看到大火穩(wěn)穩(wěn)地燃燒起來的時候,我慢騰騰地離開茅屋,艱難地爬上營地的圍欄,因為她沉沉地往下墜著我。我直奔森林。當警鈴響起來的時候,我已經趕到前幾棵樹下了。
第一天,我一刻不停地趕路。第二天,我制作了一張弓和幾支箭,可以用來為她打獵,也為我自己打獵。背負著另一個人類生命的戰(zhàn)士,必須禁食十天,才能削弱死者的靈魂,讓其掙脫出去,飛往靈魂安居之地。如果戰(zhàn)士不這么做,靈魂就會依靠食物膨脹,寄居在人的體內生長,直到使那人窒息而死。我見過一些勇敢的人就是這樣死去的。但在我履行這些要求之前,我必須把這個女人的靈魂帶到最幽深的植被中去,永遠不被別人發(fā)現。我吃得很少,幾乎沒有力氣能第二次殺死她了。我嘴中的每一口食物嘗起來像腐爛的肉,喝的每一口水都是苦澀的,但是我強迫自己吞咽進食,以滋養(yǎng)我們兩個人。在一次滿月的時候,我背著女人那日漸沉重的靈魂進入叢林深處。我們談了很久。依拉人的語言是自由的,在樹林間蕩漾著長久的回音。我們通過唱歌溝通,調動著全身,眼睛、腰肢和雙腳。我向她重述了我從父母那里聽來的傳說,講述了我的過去。她也告訴了我,當她還是個快樂的小女孩的時候,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們一起玩耍,在泥里打滾兒,在最高的樹枝上蕩來蕩去。出于禮貌,她沒有提到最后那段充滿不幸和屈辱的時光。我射中一只白色的鳥,拔下最好的羽毛裝飾在她的耳朵上。我整夜整夜地守著一小堆篝火,不讓她受涼,美洲虎和蛇也不會驚擾她的夢。我在河中小心地給她沐浴,用灰燼和搗碎的花瓣擦拭她,以消除她的痛苦回憶。
終于有一天,我們到達了正確的地方,再也沒有繼續(xù)前進的借口了。那里的叢林如此濃密,以至于我在某些地方不得不用砍刀甚至牙齒斬斷植物開路。我們必須悄聲說話,以免驚擾時間的沉寂。我選了一處靠近一絲溪水的地方,用樹葉搭起屋頂,用三塊長長的樹皮為她制作了一張吊床。我用刀剃了發(fā),開始禁食。
在我們一同步行的時候,我和這個女人深深地戀愛了,難舍難分。然而,人類不是生命的主人,甚至不是自己的生命的主人,我必須履行我的義務。許多天來,我除了呷了幾口水,完全沒有進食。隨著我的力量的削弱,她漸漸從我的擁抱中脫離,她的魂魄越來越空靈,不再像以前那樣沉重了。五天后,在我睡著時,她向四周的空氣邁出了第一步,但她還沒有準備好獨自上路,便又回到我的身邊。她重復了幾次這樣的試探,離我越來越遠。她的離開讓我感受到燒傷般可怕的痛苦,我不得不鼓起從我父親身上學到的所有勇氣,克制自己千萬不要大聲呼喚她,這會導致她永遠和我困在一起。第十二天后,我夢見她像巨嘴鳥一樣飛越森林,醒來時我的身體很輕,伴隨著哭泣的沖動。她一定已經走了。我拾起武器,徒步很久才到達一條河的支流。我蹚進齊腰深的水中,用尖利的棍子刺穿一條小魚,帶著鱗片和尾巴整只吞下。立刻,我把它吐了出來,帶著少許血跡,這是自然的。我已經不再感到悲傷了。這個時候我才懂得,有時死亡比愛情更加強大。之后我打獵去了,以免空手返回我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