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蘭州的孩子

河上漂來一座城

水，一會兒清，一會兒渾

像晝夜、念想和禱頌

都從大鐵橋下流過去了

“黃河之水天上來……”

蘭州，來自天上哪個地方？

許多荒蕪路已經(jīng)走過了

乘羊皮筏子的人來到了蘭州

踩高蹺的人來到了蘭州

敲太平鼓的人來到了蘭州

唱花兒的人來到了蘭州

賣百合的人來到了蘭州

開牛肉面館的人來到了蘭州

……

葉舟本是一葉之舟

娜夜原為還鄉(xiāng)之夜

也躋身八方人流之中

仿佛他們走過老年、中年和青年

突然變成黃河母親懷中的孩子

皋蘭山上的蘭花很快謝了

但水車替他們四季輪轉(zhuǎn)

白塔為他們永恒祝福

因衰老而石化的母親

慈祥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她的乳房因疼痛

再次流出星光和乳汁

太清宮的樹

登之者勞，干脆做太清宮一株樹

在靜止中走了漫長的路

行者逍遙，逍遙的是清凈界神仙

大海上吹來的快意雄風(fēng)

道士的穿墻術(shù)廢了，交付給

攀援的凌霄：一位天空丈量者

漢柏，唐榆，宋銀杏……

需要一口神水泉，茶樹和翠竹

來自南方，流離的植物移民

一個藍海灣，是北上的極限

既然世情如鬼，與魍魎為伍

還不如去韋小寶的嶗山吧

歸來的法顯攜帶天竺和西域

用經(jīng)書佛像，命名新的潮音

說狐高手躲進草庵疾書聊齋

情之至者，可通陰陽兩界

花之神，花之鬼，可以小說

牡丹和耐冬，輪回到今世

——誰也活不過太清宮一株樹！

老子活過了，所以躋身古樹異木

望東海，餐紫露，居太虛

與海天混溶，與萬物為一

古剎清幽，回應(yīng)大海的澎湃

嶗山嵯峨，仿佛汪洋中蜃樓

海上耐冬

海上漂浮

四百九十五株耐冬

水平從驚濤中

摘下隆冬時節(jié)一朵

送到孟老手中時

圣誕的火雞剛剛上席

曾經(jīng)殖民的岸

正被蔚藍統(tǒng)治的海

東風(fēng)和西風(fēng)

都在長門巖吹過了

黑狗和黃狗

奔跑，然后坐下

對著大海發(fā)呆

戰(zhàn)士們有錚錚鐵骨

純真、溫良之心

將燃煤和蔬菜

扛上高坡

耐冬是最小的哨所

枝頭的嫣然

面對烏有的敵情

東湖

——贈笑忠、默白、沉河

到黃昏，去哪兒都像回老家

東湖，一個水的故園

波光里滿是游子們的鄉(xiāng)愁

水是磁性聲場，蘄春岡巒

水是遼東大海，蒙古曠野

水是熊口荷塘，母親的張望

而我，有點犯迷糊：

為何西湖在東，東湖在西？

不見蘇小小，但見楚妹子

魚一般輕靈、撲騰

不見許仙，但見垂釣者

氣定神閑，等待白蛇上鉤？

這片水域，不是上演

人妖戀、人鬼戀的劇場

這片水域，是水的初衷

水的草圖，水的青梅竹馬

肥魚和江鼠坐下來

隔一張水的桌子，談一談長江

編鐘和玉磬坐下來

隔一片蒼茫，談一談曾侯乙

詩友們坐下來

隔一瓶白云邊，談一談無常

明天，我就要返回西域

孤懸塞外，還可能終老天山

江漢兄弟，平原之子

從水的沉潛中浮上來

看見了倦于飄泊的

珞珈山、南望山和磨山

龍門石窟

十萬八千尊佛像

落座于北魏至唐的窟龕

懸崖，一冊偶像之書

倒映于伊河：靜靜的慈航

游人，逆向而行的流水

愛過牡丹的瞬間

人世有多少虛妄執(zhí)著

多少逝者如斯

盧舍那的巨石就會顯現(xiàn)

多少不舍晝夜的普渡與安詳

南屏

流水和石板橋的路

參天古樟指引七十二條小巷

一座心愿之鄉(xiāng)的迷宮

是時間的固化，還是

空間化為一個過去時？

從彌散又密閉的幽暗中

從一只水缸、一張雕花木床

脫身。山巒和水田這般明媚

插秧女子，重復(fù)祖母們的殘余動作

田埂上，緩緩走過一頭老水牛

后面跟一個不急不躁的男人

白鷺、蝴蝶，撲閃眼前

這一刻，我毫不懷疑自己

正置身千年前的江南

成都的雨

雨，落在寬窄巷子

落在方磚路、黑灰墻、小青瓦

窗扇、石庫門、拴馬石

落在見山書局的四合院

盧燁鏡頭下的一本《豹典》

也落在值班警察的遮陽傘上

雨，落在武擔(dān)山

落在袁老四熱鬧的火鍋店

幾位中國詩人剛剛落座

斯洛文尼亞的芭芭拉·波加奇尼亞來了

格魯吉亞的邵塔·雅塔什維利來了

南非的左拉尼·姆基瓦來了

像老朋友，打個招呼

坐下來便加入吃、喝

竹筷子穿過沸騰的紅味湯鍋

穿過雞雜、豬舌、千張皮

找到滑嫩爽口的血旺

言語不通不要緊

一個舌尖上的共同體發(fā)出驚呼

雨，落在武侯祠、青羊?qū)m、杜甫草堂

芙蓉花、銀杏樹、府南河畔垂柳

落在濕漉漉走向四面八方的人群

也落在熊貓暖洋洋的肚皮上

普世主義的雨，不遺忘哪個角落

像好心的媒婆、仁慈的立法者

將人影、城池和景物融為一體

締結(jié)我們與世界的偶遇和姻緣

雨，落在離開成都的路上

緩慢而欣然告別又一個

西部驛站，我內(nèi)心的大沙漠

瞬息被蜀地的雨水澆透

摩圍山的云

風(fēng)中疾走的云披頭散發(fā)

像離家的浪子變成了瘋子

雨中拂過草甸的云拖泥帶水

如一個背簍老者心事重重

穿過石林崖洞的云神出鬼沒

難道要變成穿過針眼的駱駝？

停在云頂寺上的云喘著粗氣

仿佛已厭倦天空的流亡

但天空依然是苗語的“圍”

像圍欄，囚禁高高低低的云

在摩圍山，從早晨到暮晚

我與每一朵云不遠不近

我與每一朵云不離不棄

坐下來，看它們氣象萬千！

海壽島

海壽島，江面囤積的綠

一艘永不靠岸的綠渡輪

你也有一顆航行的心

正躋身和平的島民之間

躋身于雞鳴和魚簍

旅人蕉和芒果樹的早晨

老狗般的狂奔

終獲得一次遠方的喘息

當(dāng)孩子們在上學(xué)路上

向一株美髯榕問候

“早安，老師！”

從他們稚嫩的童音

和雨水洗過的明亮眼眸

你將獲得新的馬力與啟蒙

綠，升起高高低低的帆

匍匐在地的，同樣自在、不朽

弱水三千你只飲西江一瓢

抬起頭來，已是

大海的腥味和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