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鳳鳴
砂貝母
之前并沒想起來看砂貝母。我當然知道砂貝母既珍稀顏值又高,也很早就看過它的“艷照”,可我更喜歡草原和草原上的植物,一有時間就向山野草原奔去,對于荒漠戈壁上的植物一直不大上心。想起來是緣于打算趁清明節(jié)放假去塔城看望貝母專家段咸珍老師。恰巧狂愛野花、尤其是沙漠野花的遲建才老師,在微信里和我說,很想看看傳說中的砂貝母,卻苦于沒有合適的時機去塔城。遲老師遠在伊犁地區(qū),尚且眼巴巴想去看砂貝母,我這有地利之便的人不看也太說不過去了。據(jù)說砂貝母在中亞也有分布,國內(nèi)僅分布于新疆塔城地區(qū),距我不過二三百公里遠。于是我打定主意,一定要早早出門,這樣只一天的時間就能完成看望段師傅和順道見識砂貝母的美顏兩件事,順便洗洗被繁雜俗事蒙塵的眼睛。
提前一天給兒子請好三節(jié)課的假,4月6號早晨九點,我先生開車,從家里出發(fā)。一路沿高速直奔塔城。三個多小時就到了。看完段老師,我堅決不肯留下吃飯,說打算在回去的路上看看砂貝母,段老師的夫人鄭秀菊直接讓兒子遼川帶我們?nèi)?。遼川帶我們最快速地吃了風干羊肉抓飯,就坐上我家車,一路指揮著,開出塔城。路邊化雪的水洼和雪水沖出的小河道里有很多鳥,野鴨、沙鷗、白鷺,起起落落,被大風吹得在半空中歪歪斜斜,一副春天蓬勃的氣息,砂貝母就在這邊疆早春的季節(jié)里開放,想想就有些激動。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車??柯愤叄L有些大,我們把兒子留在車里。遼川帶我們往荒灘里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白花黃芯的柔毛郁金香,在矮坡礫石灘地里,星星點點隨風搖動。
遼川還在前面走著,我已經(jīng)看到離我一步遠的地方有株矮小的砂貝母,雖則小小的植株、小小的粉紫色花,但在黑色、鐵銹色斑駁的碎石灘里和眾多星光閃閃的白色郁金香里依然非常搶眼,簡直是粉鉆一般耀眼。我和遼川打了聲招呼,就跪在地上開始拍照。風太大了,風力最少也得有七級,小小的植株一刻不停地劇烈擺動。我先生和遼川為了配合我拍照,都想法兒用手撐開衣服在旁邊為我擋風,但效果很有限。風無處不在,根本擋不住。我把相機設為運動模式,趁風稍微小點時連拍。保險起見,同時也用手機拍了一些圖片。
很快,我在附近地區(qū)看到更多的砂貝母。它們的數(shù)量顯然有限,遠遠比不上集群開放的柔毛郁金香,大概因為球莖是著名藥物,貝母一向格外為人所“青睞”。由于過于妖艷,還是很容易找到。有的還小,才長到開花的年紀,只有一朵花;有的像并蒂蓮那樣背靠背花開兩朵;而上了一定“年紀”的植株則開出一串花,同時多朵花綻放。太矮,每株不過十厘米左右,而且花朵微微下垂,以至于每株都需要我跪在地上、再躬身趴著,托在手指間才能保證看清它們,拍清楚一些細節(jié)。
我看過很多野花,也看過不少園藝品種的家花,一般來說,小花的花形精致,偏于清雅,卻不很艷麗。砂貝母顯然與眾不同,它微微下垂的花朵極盡艷麗,花瓣像其他貝母或者百合一樣,六片花瓣分成內(nèi)外兩輪均勻排列,但卻極為妖嬈,瓣片反卷著,內(nèi)輪花瓣反卷得更厲害,而外輪花似乎為了平衡這股反卷的力量,開張度往往更大?;ò甑谋趁嬷虚g有道黃色的豎脈紋,兩邊還有兩道與它平行的更淺的豎脈紋,而砂貝母特有的深紫色斑點密布在脈紋周圍。外輪花瓣基部深深的蜜腺窩,從側面看來是一個明顯的綠色凸起。翻過來,從正面看花,花瓣的底部形成一個深盤,綠的底色上有著暗紫褐色的斑紋,好像是給某只愛做夢的蟲子留一個漂亮的小窩。雌蕊和雄蕊集結成束,伸出花冠。正面花瓣是純色的,顏色從深紫到淺粉,花色主要看開花的時間,初開的花朵顏色深,而快凋謝的就是很淡的粉色?;ò瓯趁娴拿}紋和深紫的斑點從花朵正面透過來,別有迷離的風情。
為了與妖嬈的花朵對搭,砂貝母除了基部兩片是比較大的長圓形葉子外,其他莖生葉要細很多,而且有著螺旋形的小波浪的葉子,雖然小而有著驚人的魅惑力。試想下直發(fā)女郎和螺絲大卷發(fā)女郎的區(qū)別吧!我從塔城回來的第二天晚上,楊宗宗,十六歲就因發(fā)現(xiàn)小花鳥巢蘭獲得長江科技獎的植物達人,制作的公眾微信號發(fā)布了關于砂貝母的文章。在那篇文章里,他把砂貝母叫作荒漠妖姬,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宗宗說看到它的那一刻,“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轉”。而遺憾看不到砂貝母的遲建才師傅,看了我和宗宗發(fā)給他的砂貝母照片時,給我發(fā)來大哭的表情,也是美哭了。大約我經(jīng)過各種貝母花美色的考驗,顯得比他倆堅強多了,一滴眼淚都沒流。兩個大男人,真是夠脆弱的!
我迎著風站在荒野中,一邊用眼睛和相機掃蕩柔毛郁金香,一邊掃描砂貝母的身影。心里想著,砂貝母會被采藥人挖走,被羊群啃食,被修路建筑的鏟車摧毀,它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珍貴與嬌美呢?風可能都有八級了,我好幾次起身時差點被風刮走,多虧我先生在旁邊眼疾手快拽住我。而這些看起來低矮又嬌弱的花朵,在狂風中劇烈擺動,嬌媚無雙,把密布著黑色礫石的荒灘裝點得如此美麗生動。
柔毛郁金香
柔毛郁金香就在腳下,成片成片,在淺坡的巖石碎礫中急速地起起伏伏,一眼望去如同波濤洶涌的大海卷起的層層白色浪花。風太大,應該有八級了,要想看清楚它的美貌,還是得來一個“亞洲蹲”,俯身湊近。它們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像是喝醉了酒打醉拳,幾乎貼地的葉子和矮小的花枝抖動不停,只有把花拈在手指間固定,才能看清楚到它的模樣。
白色花黃色心,哦,不,那太簡單了。柔毛郁金香是百合科郁金香屬,綻開的花朵是典型的百合科六瓣花,花瓣分內(nèi)外兩輪。內(nèi)輪三片花瓣圓潤可愛,外輪花被片相比內(nèi)輪花瓣稍許瘦窄一些,花瓣中間有一條淡淡的綠色中線。花瓣白色,但基部是黃色的,還有黃色的花柱和雄蕊,連成整體的黃色,單獨看也是一朵花的模樣。皎潔的白包著明艷的黃心,最純真的搭配。從正面俯視,展開的整朵花圓潤可愛,不是人們認為的郁金香的杯狀花,而是碗形的。從側面看,內(nèi)輪花瓣背面有更加鮮明的深綠色中棱線,外輪花片的中間是一條深綠色的豎寬帶,沿著花瓣外緣還有一圈深粉色的暈,小小的花朵立體感十足,總算也有一些杯型花的影子了。
眼下,這些白色的花朵漫山遍野都是。這里草木稀疏、沒有人煙,高低起伏的地面可以輕易看出有大型機械碾壓或挖掘過的痕跡,昭示著花兒們曾經(jīng)遭受過的戧害。這是許多野花的悲哀,幾乎沒人在意它們的恬靜可愛和對這世界的美的貢獻。尤其在柔毛郁金香不開花的時候,就只有灰不溜秋、干巴巴的兩三片葉子,還不如狗尾巴草、稗子草打眼,但這并不影響它堅忍不拔的生長。在密布巖礫的黃土灘和碎石坡上,烈風陣陣襲來,據(jù)我這個從小在風里長大的人判斷,風力應該在八級了。一株株開著花的柔毛郁金香在風里劇烈地起伏顫抖,歷經(jīng)百折千回又重新站起。這片草木稀疏的荒野,除了郁金香,偶爾間雜其中的粉色砂貝母、其他植物少到讓人可以忽略不計。而柔毛郁金香的白花在這里繁花鋪地,如同夢想中開花的原野,真是令人驚嘆。我當然不止一次地看到過矮山崖上星星點點的阿勒泰郁金香,看到過邊境上花朵巨大醒目的準噶爾郁金香,看到過林間草坡上繁盛熱鬧的新疆郁金香,但這么大片又密集的白色郁金香,是第一次見到。
它是意外的驚喜,我的目標是砂貝母。遼川專程陪我看砂貝母。沒想到,我不僅看到了盛世美顏的砂貝母,還看到了一地皎潔可愛的柔毛郁金香。這一大片起伏不平的低矮坡地,一眼望去全是柔毛郁金香的白花,風吹起伏,如同大海中白色的浪花和泡沫,不斷涌起,生生不息。
大風里不適合久待。遼川提議去他的地里看看。
因為時間有限,我們只去了位于城郊的一小塊敞開的大棚,里面密集地種植著已經(jīng)開花的牡丹草、蘭花貝母、砂貝母,白色的郁金香里除了柔毛郁金香,還有與柔毛郁金香極為接近的垂蕾郁金香。人工種植條件下,貝母和郁金香的花朵比原始野生種更大。柔毛郁金香花不僅大一點,花量也多,野地一般見到都是一株開一朵或者兩朵花,人工種植的一株往往開三四朵花。條形的葉子仍是兩到三片,野生的葉子呈灰綠色,像風車一樣螺旋著卷曲,葉邊有些皺波紋,但不像阿勒泰郁金香葉子皺得那么明顯。在這個敞開的大棚里,柔毛郁金香葉子的顏色已經(jīng)顯不出灰色來,大概是人工條件下水分和營養(yǎng)更為充足,甚至野生條件下的皺波形和卷曲也消失了,就是綠色的直條形??磥?,柔毛郁金香也愿意享受更好的環(huán)境,但是沒有,在貧瘠的荒灘山地,人家也能長得蓬蓬勃勃,開遍荒原。這讓我回到塵世間很長時間,依然時不時想起,在狂風呼嘯中,那開滿白花、隨風起伏的荒野。
野百合
歌里是這么唱的:“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艷的水仙,別忘了山谷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薄獎e鬧了,水仙是冬天或早春開的,可野百合真的沒有春天,野百合是在夏天開放的,只是閉門寫歌詞的人這么寫,做個情境的比喻罷了。要說春天的百合,那是人工種的,在大棚溫室里,別說春天、秋天,就是一年四季也沒有斷過。你看看鮮花店里,什么時候會沒有百合鮮切花出售呢?
不過,看花店里的百合與看山谷野地的百合,那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有一年,我掐算著時間,向三姑子、三哥提議:咱周末去額敏縣的山里玩吧,百合該開了,許多的百合。去年6月30日看到的所有百合都是剛開第一朵花,這次延后兩天,正是7月2號,我滿懷希望,馬上就能看到葳蕤山野中盛開的野百合花了!親戚也興致勃勃,于是兩家人開著車奔向額敏縣的山里。
七拐八彎地進到山里,看青草長到天邊,小河蜿蜒其上,各種野花蓬勃盛開。薔薇、老鸛草、婆羅門參、大花青蘭、毛蕊花都開得風風火火,就是沒有找到百合。明明去年這個時候,百合東一棵西一棵的隨處可見,但這回我竟然連一棵小小的百合苗子都沒找見。即使百合不開花,我也是認識的。新疆野百合下面輪生的葉子像蓮座一樣,莖紫色,高稈直立,還是很好認的。直到第二天大家收起帳篷、行李,準備再玩?zhèn)€小半天就打道回府,依然沒有見到一株百合。換個附近的地方,仍是如此。姑子不停地問,你不是說可以看百合嗎?百合在哪里?我無言以對。
百合是球根類植物,只要球根在土壤里,到了節(jié)令就一定會長出來的,不像紅罌粟這樣會隨著降水條件決定自己要不要發(fā)芽、生長、開花,所以任性得一年開一年不開。我百思不得其解,時間是對的,地方是對的,難道百合會長腳,像傳說中的人參娃娃一樣自己跑掉嗎?或者已經(jīng)被人類采挖干凈?我不相信,采掘也不會干凈到一株不剩。傳統(tǒng)上,人們會挖它的球莖做治咳嗽的藥或保養(yǎng)食品,往年我也見到當?shù)厝嗽诠徽军c旁邊擺攤售賣這種野百合鱗莖和野蘑菇野菜之類的??傄詾?,不至于到滅絕的程度,但是那一年那一次,好像是碰到了靈異事件。
之后的幾年,我又去了上次去的附近山區(qū),經(jīng)常能看到百合,有時碰到百合正開,有時百合還沒有開但花苞已經(jīng)出來,花苞也彎曲下垂,苞片和花苞上都有白色茸毛,嬌羞可愛,若是古代男詩人大概會形容為豆蔻華年。只是那一片讓我撲了個空的地方,沒有再去,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百合了。
在北疆的百合,可不是一棵小小的、不起眼的野花。它長得比較高大,最矮也有六七公分的樣子,高的超過一米,一開一串花,三五朵最常見。我曾經(jīng)見到成群的花量巨大的百合,開十幾朵、二十幾朵花的百合,最多的,是一株快和我差不多高、同時開著三十多朵花的百合。那次,我在北疆的一個不太高的山坡上,那一小片向陽的斜坡上,有二十幾棵開著繁多花朵的百合。大概因為背靠著一個陡峭的山崖,光照明顯不夠,所以花的顏色稍微淺一些,呈現(xiàn)出淡一點的粉色,而非平常見到的紫紅深粉。它們最少開七八朵,多的開十幾朵、二十多朵,最多那一棵有三十多朵。一眼望去,自成群落,迎風飄搖,著實壯觀。腳下全是大的巖石塊。我猜正是這些巖石保護了這些漂亮的百合花,在山崖背面,既不好被人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也因為都是巖石很難采挖,所以它們能夠安全地多年生長、積累,攢足養(yǎng)分,可以在一頭花序上同開出不可思議的花量。而在《新疆植物》志里,新疆百合通常被認為只能開二至七朵花。
不同于鮮花店里昂揚向上、適合包裝和運輸?shù)幕ò俸希陆俸系幕ǘ湎麓?,粉紫色的花瓣外展,花瓣有點厚,上面分布著更深的斑點,雄蕊和花柱密集成束向下伸展,開時間稍長點花瓣會向上反卷,花蕊束也隨之散開。我年輕時不理解歐洲時尚界對曬成深色皮膚而且臉上有雀斑的模特兒的厚愛,多年以后看到新疆百合花上的艷麗斑點后,我有理由相信歐洲人不像亞洲人那樣喜好皮膚美白無瑕,極有可能是受了百合花的影響。在小飛俠《彼得·潘》里,虎蓮公主的英文名字“Tiger Lily”,譯過來是“虎斑百合”,估計就是一種有斑百合。大概是因為色深且有斑,顯得極具野性的可愛,而且格外的艷麗吧。
在北疆山地諸多野花中,百合是除了芍藥之外最大的花朵,尤其成串開放時瑰麗又壯觀,即使身處撲面碧綠、繁花如錦的山野中,仍然非常惹眼?;ㄖx結種子后,那一株株高大的、像樹形狀的野百合植株上,結著一個個可愛的卵圓形蒴果,如同嬰兒伸出小拳頭,醒目又可愛,讓我想起古代的樹形燈盞。
據(jù)《新疆植物志》記載,新疆野生百合只有這一種,新疆野百合是歐洲百合的變種。我在額敏、吉木乃、和豐、布爾津等幾個縣市的山野里看到過。這種野百合的鱗莖是金黃色的,鱗片比較薄,大概是不適合食用的,而我們經(jīng)常食用的蘭州百合或者龍牙百合,都是玉白色,鱗片也比較厚實,能吃出脆嫩的味道。但據(jù)《新疆植物志》記載,新疆百合是家種百合的野生種,說明它被引入人工栽培。但實際上,我見到新疆人工種植的百合是蘭州百合,一定是甘肅人進疆時帶來的。也有記載新疆解放前后大量種植過川百合。在東三縣向來有種植百合的傳統(tǒng),我同事說小時候把百合片放在爐盤上,像烤饅頭片一樣烤著吃,還用于炒羊肉,算是把百合的食用作用發(fā)揚光大了。不過,它們都不是新疆地道原生的野百合。
還有一種在早春開放、被民間也叫作野百合的,實際上是白番紅花。雖然它也是球根類植物,但從分類上算是鳶尾科植物。很矮,白色花往往凌雪而開,雖然也很美,但與夏天開放、高大又瑰姿艷色的百合迥然不同。只是民間誤識,算是一個美麗的誤會。
其實,我一直懷疑新疆野百合并不只有這一種。很多年前,我忘了是在一本書或者雜志上看到一株東天山的白色百合。可惜的是,這些年我一直托人打聽,卻沒有任何消息。
我喜歡在山野茂盛的草木野花中尋找百合花的感覺。每看到一棵、一朵,都是驚喜。
異翅獨尾草
兩三年前,名不見經(jīng)傳的獨尾草忽然成了花卉界的“網(wǎng)紅”,在一眾花友中間,誰擁有獨尾草都是可以炫耀的資本。高大昳麗的獨尾草比之于小家碧玉般的花花草草,更為魅力十足。我也跟著湊熱鬧,網(wǎng)購了幾頭,還有朋友贈送的幾頭,種進自家院子里。不過,我心里并不很以為然,這些舶來的獨尾草本來并不多稀罕,自己身邊就有,只是沒人關注,更不要說引種、培育了。它們是孤芳自賞的野花。在北疆,獨尾草其實比較常見。國內(nèi)的四種獨尾草屬植物里,新疆占了三種,國內(nèi)只在北疆分布。粗柄獨尾草和阿勒泰獨尾草我都不止一次見到,已經(jīng)比較熟悉。粗柄獨尾草不夠漂亮,花太小又展不開,看起來和高粱米差不多。阿勒泰獨尾草漂亮在花蕊長,喜歡群生,遠看綠色的草坡一小片嬌黃色,還是很打眼的。但顏值最高的,當屬我還沒有見過的異翅獨尾草。
異翅獨尾草僅生存在北疆沙漠地帶。我家在克拉瑪依,向南出去幾十公里就是浩瀚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面積近五萬平方公里。雖然離得近,偶爾也去沙漠里看看,卻一直沒能見到異翅獨尾草,顯然我對這個大沙漠的關注度遠遠不夠。一旦產(chǎn)生興趣,尤其看了異翅獨尾草開花時的圖片,不由得心癢難耐。正好朋友劉新華就在小拐鄉(xiāng),他是個狂熱的植物愛好者,對異翅獨尾草非常熟悉,所以我毫不猶豫找他幫忙。
有小劉這個“內(nèi)線”,想看異翅獨尾草就變得容易多了。我不斷得到“諜報”,異翅獨尾草已經(jīng)發(fā)芽,快開花了,花已經(jīng)初開,過幾天會開得更多……于是,五一節(jié)后的第一個周末,我出發(fā)了,朋友老陳開車,我充當人工智能導航儀,按照小劉老師的指示,從201省道轉入一條年久失修的油田公路,驅車前往沙漠的深處。路兩邊的沙漠里凌亂地長著紅柳、梭梭、淡枝沙拐棗等植物,時不時見到一個個巨大的沙包上跳鼠一會兒蹦跳一會兒倏地鉆進洞里。我忍不住停下來追跳鼠玩一會兒,也會忍不住給金黃色的彎花黃芪拍照,但來回掃描的終極目標是尋找異翅獨尾草的蹤跡。就在我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我給小劉打了電話求助,小劉熱心地準備給我們帶路時,我看到一棵堪稱巨大的梭梭下面有一棵,正靜靜地開著粉色的花序。
終于見到了!我倆屏住呼吸,觀賞異翅獨尾草的驚人美貌。這是一棵植株中等、花量也中等的異翅獨尾草,高約五十厘米左右,十幾朵花,在總狀花序上依次綻開,像是一長串精致的小鈴鐺。一株獨尾草只有一枝花序,花序上的花柄較長,有三到四厘米,也不很密集,顯得疏朗大氣。花瓣大約一厘米半長,六片淡粉色的花瓣像閃著瑩潤光澤的小貝殼,一片一片互相扣在一起。花瓣的背面有一條從綠色過渡到紫褐色的中線,像燈籠的竹骨架一樣微微凸起支撐著花的結構,或者,更像是人工描畫的裝飾線條,醒目又奇異地和諧。事實上,它只是吸引昆蟲前來采蜜的一種手段,蜜蜂會沿著這條裝飾線爬進花里采蜜。
不只是玲瓏的姿態(tài),花初綻時是鮮艷的橙粉色,花梗也是直立向上的。等到花苞打開,顏色變淺,淺到幾近于白色,花梗外展,花朵也彎頸下垂,圓潤的六片花瓣收攏,玲瓏不可方物,就更像一串粉鈴鐺了。沙漠里的一陣一陣的風,好像能聽到叮叮鈴鈴清脆的聲音。
我對著它不停拍照,從不同角度。很快就發(fā)現(xiàn),它并不孤獨,我們在附近發(fā)現(xiàn)很多株異翅獨尾草,東一棵西一株,嬌艷明媚,扎根在極細的、有著漣漪般細流的沙子里。開車再換其他地方,也能輕易找到,它們雖然沒有擠在一處生長,但互相隔得并不多遠,應該是為了傳粉、繁衍后代的需要。
異翅獨尾草才出生一兩年的,葉子矮小而稀少,一條條向上直立,屬于還沒有到開花年紀的幼兒。葉子超過二十片的,葉子上半部分被風吹得像是燙了個螺旋發(fā)卷兒,顯然正值“盛年”花季。它們高大健美,花序粗壯,隨便一枝長長的花序上串著幾十串小鈴鐺。我見過多棵花序上正開的有四十朵花,連同花序上部擠在一起沒開的小花苞,花量輕松超過六十朵。
異翅獨尾草是沙漠中的短命植物,每年從三月底開始萌發(fā),到開花、結果,只有三個月,這樣就避開了沙漠里最灼熱的時間。盛夏來臨,種子成熟,花序率先枯萎,種子隨風飄落,接著地面的葉子也變得枯黃。后來,我也在其他時間去訪問異翅獨尾草,它們的花序連同裂開的種殼都已變成深褐色,遠看幾乎是黑色的,一棵棵枯萎的、黑色的獨尾草,靜穆地立在巨大沙包的斜坡上。與它們開花時碧玉般的花序上一只只溫柔嬌媚的花朵相比,反差簡直太大了!倒是天然的干花材料,風吹聲音清脆。
很難想象這種沙漠短命植物,怎么吸收營養(yǎng)和水分來茁壯成長。它們生長的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那些極細的沙子一粒一粒,根本就不粘連,沒有半點藏水儲水的功能,沙漠里一年到頭降水量極少,營養(yǎng)更是無從談起。更可怕的是冬天,最低溫度零下四十攝氏度,它是怎么保護好自己不受凍害的呢?我和遲建才師傅討論過,我猜測應該是肉質根所含的糖分比較高,可是我顯然是名不愛學習的學生,怎么也沒想起來嘗一嘗。遲師傅大笑,說,我還真嘗了,是有點甜。
沙漠植物為了保護自己,度過最熱的夏天、嚴酷的冬季,還有最少的降水和貧乏的營養(yǎng),往往開花都很低調,花非常之小,顏色也不甚鮮艷,避免引起注意。異翅獨尾草簡直是沙漠植物的異類,特立獨行,它高大矯健,華光婉約顏如盛世傾城,付出的代價是,一年內(nèi)生命期極其短促。在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里,蟄伏在地底下,默默吸收、積攢生命的力量。
異翅獨尾草是百合科獨尾草屬植物。它的肉質根形如深褐色的八爪魚,和舶來的人工培育品種很像,我和小劉猜測,它與園藝品種的原生種較為接近??上У氖牵覀冸m然有這樣原生的、美麗的獨尾草,但園藝上能看到、能買到的只有外國來的品種。野生的阿勒泰獨尾草只有幾十厘米高,而遲建才老師種在園子里的,輕輕松松躥到兩米高,可以想見顏值更高的異翅獨尾草被引種、馴化后的壯麗。
聽說在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等鄰國的西天山段,還有天山獨尾草、高山獨尾草和阿爾伯特獨尾草。我在網(wǎng)上看過圖片,也看了小劉在《荒野拾遺錄》里的專題介紹。大概因為在山區(qū),條件比沙漠要好很多,它們比異翅獨尾草更為頎長、壯麗,顏色也更加豐富,一枝花序上的花量隨便超過異翅獨尾草的一倍以上,而且花蕊都比較長,顯得清麗迷蒙。哎,好想到那邊的天山里去轉一轉瞧一瞧,可是,要養(yǎng)孩要工作的我,只能夢里看花吧。做夢,夢里生花,有沙漠里的異翅獨尾草,也有天山上的天山獨尾草、阿爾伯特獨尾草。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