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乘著八月的金風作別蜀中,去往林深之處,那天的青城山必是盡被白云覆蓋。我在琴臺路徜徉了五年,此時才明白,卓文君當壚竟是在等我。
兩年前蜀地的十二月我輾轉去了川滇交界線上,在那個距離遙遠的清晨與熙攘人群一道前往納西族家鄉(xiāng)那著名的湖泊。當時天氣蔚藍,我忘了詢問眼前湖上的候鳥從哪里來,需要多長的距離才能越過冬天抵達這光線溫暖之地,牽著湖面上水霧搖曳。我就是在這個清晨,第一次遭遇了神的蹤跡。直到兩年后我回想起才發(fā)現(xiàn),那群候鳥是神在引我入其家中做客。說來你別不信,當時據(jù)站在我身前的那位船夫講,川西高原上最隱蔽的溝壑里,格姆女神曾與愛侶沐浴嬉戲。他面對我而背對晨光,身后一片光輝燦爛,反正我輕而易舉地就相信了他。聽聞那里的神與漢藏語系中最古老的語法是同構的,語法早于一切神的存在,它很難被后續(xù)的語言所推敲和破解。于是神也悄然隱于從遠古流傳來的真理大門之后,非酩酊誤闖者不得入內。
但就在那天清晨,那個令人沉醉的十二月的天氣里,神就在高原山川湖泊柔潤朦朧的線條中了。那種柔潤朦朧,不因人的擅闖而變得尖銳的拐彎是人類初民親手畫上去的。當時他們粗枝大葉,還不懂得精筆細繪,于是這里的高原被截然分成了藍與褐兩種色彩。而那個名為“閆海凌”的中原年輕人就在這高原鋪天蓋地的原始色中遇見了神。倘若后來,這個年輕人再踏上那片奇幻的土地———也許重游故地注定與奇幻無緣———他會想盡辦法從那土地里讀出這樣一段文字來:公元某年十二月時分,他在這里不小心從霧氣里看到了神的門簾,但他只想跟親人們說話。
一個人要多久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行蹤里的深意?比如有的人喜歡赤腳踩在地上,他面前是花園的岔路口,頭頂是櫻桃樹的果實。兩年后那個年輕人總算明白了,他到過的一切地方都只是為了給日后的懷念積累素材。我本不經(jīng)常與那個年輕人對話,因為我有著一切世俗者的愛好,他憎惡它們。而那個湖泊與神的故事卻成了我們某種共識。奧德修斯令水手們堵上耳朵,卻獨獨把自己綁在桅桿上,放縱自己的肉體去傾聽塞壬的歌聲,我和年輕人就是在那個清晨懂得了其中的隱喻。從此我負責沉醉,而他去尋找他的神。
那個清晨之后不久,蜀中五分熱鬧的夜晚,我本在武侯祠的僻靜角落等候一位友人,他突然叮囑我一個人的房子一定要用到泥土。我說對對房子當然是泥土做的。他執(zhí)拗地稱不是的,房子要用先秦時期的難解的卦象打底,主體是宇宙的棋盤和一封情書,最后才用泥土封頂。沒人知道這泥土的靈感是在哪個黑夜到來的,但它至少與那片原始的褐色有關。這樣的房子無法給誰一個居所,我知道的事情他必然更早地設計過,那答案只有一個了,這占星術和棋盤格是為了解開大洪水和死去的親人留下的謎題。他相信世間所有的泥土都在各安其位,而使這個房子穩(wěn)固的方法就是讓它們不各安其位。他要攪得泥土里沉睡的星塵都復蘇過來,直直地逼著它們直面宇宙的質問:你們睡了多久?你們?yōu)楹芜€不回來?它們就會說路途遙遠,各有各的阻塞。那個久違的神又倏忽一現(xiàn),后來我意識到這只是我與她眾多分別時刻的某一個。
我無意于擾人清靜,何況那泥土里的星塵已經(jīng)睡了五千年?!八笔撬鼈兇嬖诘臓顟B(tài),它們該繼續(xù)睡下去的。錦江春色天地,玉壘浮云古今,杜甫當日看過的景色我今天仍在看著,而他與我之間的距離是要依靠這些靜默的泥土填滿的。泥土是極為敬業(yè)的超度者。山河英靈們挨個從身旁掠過,在我隔著數(shù)千年的光陰把他們當作信仰的時候,泥土卻不言不語。無邊的稻草瘋長,它們與我無關,我卻非要做它們俯首帖耳的信徒。
我是在十七歲那年來到蜀中的。那時我還沒有見過湖面上的神,對“我站在蜀中的大地上”這一命題還沒有敬畏。也因此,我曾以一顆最天真的心去擁抱它。我由衷地熱愛著海棠花開得誠懇的公園,每一條縫隙都被時間磨得閃閃發(fā)光的青石板路,江風里隱隱的酒香和低聲呢喃的戀人們。蜀中是最適合飲酒的。暴雨天在室內一人小酌,太白往往伴著風雨聲降臨,將那峨眉山巔指與你看。若陽光燦爛,就去錦江邊上與友人觥籌不盡,但你知道吹過耳邊的風也從東坡筆上拂過。清和四月請隨便步入某個公園,就著花和綠葉熱騰騰的香氣浮一大白。而這嘉平十二,若逢上個窗含西嶺的傍晚,你那杯中即使是最簡單的醪糟,也映得青山綿延,一口飲罷春秋。
蜀中風景待習慣沉吟的人來看,在這個歲末的夜晚尤甚。這里的人們與圣賢英烈為友為鄰,在骨頭里浸染著縱相去萬里仍氣定神閑的天賦,那個與我同名的異鄉(xiāng)年輕人亦是受此感召。他對托體山阿懷著妥帖的欽羨,這是一場幸事,這讓他想不起異鄉(xiāng)異客的遺憾,只覺得自己是赴約來了。他曾熱衷于在十點鐘的銀杏樹下與友人們高論“人離月亮越來越近卻離自己越來越遠”的謎題,他說到月,說到李白,說到張若虛,說到寒光盞,說到陽關雪,說到不系舟,說到不歸子,說到夜雨寄出的信和二陸初來俱少年,但他其實只是想念月下竹柏與一對閑人。文字牽引出一切虛實,而他隨手指向月,只是用來召喚其中外表冷硬內里綿軟的一點,而這一點———這來自人的敘述,這看似無關的一指不小心碰到了世間萬象的奧秘。你看那水中的月亮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世間灞橋別酒,舟前折柳,云中傳錦,江樓遠眺,都不勝這一抹月色來得直接悠長。
我早知道我會在一個八月乘著金風離開蜀地,只是不知將去往何方。我參考了三千首唐詩宋詞,設計了一百種作別的方式,最后選擇了最普通的那一個。少年不必入蜀。這是不知何時何處流傳下來的訓誡,我沒有聽從,從此這里每片微小的草地都被我描述成了晨光熹微的曠野。再后來我被動地疾馳在平原山間,一個隧道接著一個隧道,八月無論如何不似二月,此時它只能在一刻鐘內給我白晝與黑夜的交替,卻拒絕將白雪覆蓋的原野和郁郁蔥蔥的深林同時慨慷贈我。這是節(jié)序的局限,但其實是我的局限。天地總是笑而不語的,是我非要讓萬水千山和我一樣含情,我和那個年輕人在這執(zhí)拗中誕生并獲得了“人”的命名,從此一邊比劃著自己的形狀一邊走進更深的形狀,裝模作樣地吟誦詩歌寫散文,捧著出埃及記步入一個陽光松軟的晌午,再借著酒意在杯盤狼藉中假寐。局限和執(zhí)拗是一種成就。
這林深之處的十二月亦令人沉醉,我卻時常想念那個距離遙遠的清晨。人永遠不著寸縷在荒原上跋涉,你若在鋪天蓋地的雪里見著一個山洞,那便是神的旨意降臨之時;而你若在山洞里燃起篝火,以局外人的身份看這漫天飛雪,那便是蜀地的深意。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