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漪(1972.1-),女,漢族,四川人,本科,研究方向:文學(xué),小說(熱愛寫作,在多家報刊發(fā)表過現(xiàn)代詩和散文,目前專注小說創(chuàng)作)。
“托尼,你的稿子什么時候交?”
“明天早上八點之前,放心吧,絕對誤不了你的事?!?/p>
托尼在綠道旁歪著腦袋夾著手機,手上拿著一個小本子在寫寫畫畫,一只腳踩在自行車踏板上,另一只腳斜斜地支在地上。秋天到了,綠色有著花崗巖質(zhì)地的林蔭小道鋪著一層淺黃的梧桐葉子。透過稀疏的枝條,陽光斜斜地照在托尼高瘦的身軀上,在他的大格子襯衣上留下幾條斜紋,使他看起來像投在地上的樹影一樣斑駁。
“你小子每次交稿都很準(zhǔn)時的啊,這次怎么都拖到要截稿了。”
“嘿嘿,這兩天活動有點多,一時還沒顧得上。不過你放心,一到晚上我就文思泉涌,還有一整晚的時間來修改、潤色,沒有完不成的稿子,十篇我都寫得出來!”歪著腦袋的托尼看起來有點滑稽,投在地上長長的影子,加上一個別扭的頭型,活像一根折斷了的棒棒糖。
“你就可勁兒吹吧,你說你硬跟主編攬這么多任務(wù)干嘛,你不做這么多大家也知道你托尼很有幾把刷子?!本庉嬓『蔚恼Z氣聽著有幾分埋怨,似乎也透著關(guān)心。
“我不干這么多活兒難受?!蓖心嵬嶂^咧嘴一笑,像熟透的石榴。
“我不管那么多啊,我這個欄目的稿子你可別出岔子!”電話那頭傳來“嘟嘟”的忙音,托尼稍有不快,推了推快掛到鼻尖的眼鏡,把手機揣進牛仔褲的后兜,一腳蹬起自行車,朝前面的地鐵站騎去。
“下午騰飛公司的發(fā)布會兩點開始,地鐵過去都一點半了,出租車也快不了多少,說不定還會塞車?!蓖心嵋贿吅嫌嬛竭_的時間,一邊盤算著在哪里吃個快餐。心里暗暗下決心明年無論如何也要擠出時間去考車牌。
云莉的辦公室里一片明媚。暖暖的陽光穿過大落地玻璃窗灑進寬敞的房間,在寬大的地板中間劃了一條柔和的曲線。云莉站在一人高的綠植旁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往窗外眺望。窗外的高樓鱗次櫛比,卻沒能阻擋云莉的視線。在這塊寸土寸金的CBD,難得地有一個湖染綠了鋼筋水泥,清澈的湖水圍繞著婆娑的小樹林和大片茵茵的草坪,像極了一個小型的亞熱帶園林。
剛剛結(jié)束的管理人員會議開得她頭疼,上個月的業(yè)績忽然大幅下滑,竟然找不出原因。云莉抬起右手掐住兩邊的太陽穴,使勁揉了揉。
“一點了,托尼也不知道吃飯了沒有。”云莉抬手看看表,走到大班臺前拿起了電話。
“親愛的,在哪兒呢,吃飯了沒?”一和托尼說話,云莉不由自主就柔軟起來,倘若這時有員工進來聽見她柔聲打電話,再看到她閃著母性柔光的臉,一定很懷疑平日里見到的老板是不是她的孿生姐妹。
“在地鐵上,下午兩點騰飛公司發(fā)布會,正在趕過去。”電話的那頭傳來地鐵報站的廣播聲。
“那你吃了飯沒有?最近你老是不按時吃飯,看你都瘦了?!苯裉煸缟掀饋恚评蚝鋈话l(fā)現(xiàn)日日相見的托尼臉頰明顯凹了下去。她有點自責(zé)是不是太操心公司的事,沒有好好關(guān)注托尼。
其實也難怪,他們兩個雖然工作的時間都比較自由,但都忙得沒有時間好好關(guān)注對方。云莉管著幾十號人,公司雖然不大,雜七雜八的事也不少。雖然不用事事躬親,但公司的大方向是她在把握,幾十個人跟著她吃飯,思想絲毫也不敢松懈,晚上躺在床上想著公司事兒的時候常有。托尼就更不用說,白天到處采訪參加活動連軸轉(zhuǎn),晚上熬夜寫稿子甚至通宵。有時托尼很晚回來,他們只在早上打了個照面又各自忙去了。
云莉勸托尼不要老熬夜,但托尼總覺得自己還年輕力壯,熬幾個夜不算什么,白天隨便插個空就可以瞇一會兒。再說,晚上是他思維最活躍的時候,可不能為了睡覺浪費靈感。
“我一會兒到騰飛公司附近吃個快餐,沒事。對了,下午還要去采訪一個畫展,可能晚一些才能忙完,晚上就不回去吃飯了?!痹评蜉p輕嘆了一口氣,默默掛上了電話。
新銳國畫山水展設(shè)在西山的創(chuàng)意一條街。不長的街道上布滿了各種創(chuàng)意沙龍和工作室,不張揚但凸顯個性的布置讓這條小街彌漫著濃濃的另類藝術(shù)氣息。小眾,特色,這正對托尼的胃口,所以他額外擠出時間來采訪這個不太為人知的小畫展。他和幾個志趣相投的朋友經(jīng)營著一個關(guān)于藝術(shù)的公眾號,能通過自己的文章透過他們的網(wǎng)絡(luò)媒體向更多的受眾推廣這些小眾的藝術(shù)群體,他覺得特別有意義。
準(zhǔn)備采訪的畫家還沒有來,托尼先進入畫展仔細觀摩。這次畫展的主旨雖然是近年國畫的主流創(chuàng)新——簡化和與西畫融合,但在主題上有比較大的突破。托尼看得很認真,同時在琢磨能不能讓其中的一個畫家給他畫一把折扇,錢是要照給的,他覺得這不光是對畫家付出勞動的肯定,也是對畫家的尊重,對藝術(shù)的尊重。
“媽媽,這里的畫為什么全是山呀,樹呀,我想看看有沒有我在學(xué)的蔬菜水果?!币粋€六、七歲的小女孩正拉著她媽媽的手站在旁邊的一幅畫前。
“蔬菜水果是最簡單的國畫,這個畫展不展這個,這個是山水畫展哦。”孩子的媽媽彎下身,輕輕地對小女孩解釋。
看著可愛的小女孩,托尼不由自主就露出了寵溺的微笑。他朝著小女孩走近一步,也彎下腰對小女孩說,“小妹妹,媽媽說得沒錯。這個畫展只展山水畫,山水畫是國畫里最難的畫,你現(xiàn)在認真學(xué)好蔬菜水果,以后畫了山水也拿來展覽好不好?“小女孩仰著臉看了看托尼笑瞇瞇的臉,有點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年輕的媽媽朝著托尼燦然一笑,拉著小女孩走向下一幅畫。
“你這個時事論壇的著名大記者怎么跑到這里來啦?是不是在兼職接私活???”
托尼轉(zhuǎn)過身,《生活》報藝術(shù)天地的小莫正開玩笑似的擠眉弄眼地看著他。
“咳,是你啊,我這可不算接私活啊。今天是畫展的最后一天,我騰出寫稿子的時間來看看畫展,晚上會把這個時間補上。我說,你怎么也對這個小畫展這么感興趣?“托尼跟小莫雖然不是很熟,但因為藝術(shù)公眾號的緣故有過一些交往,比點頭之交是要熟很多。
托尼正拿著一個帳篷釘準(zhǔn)備敲進土里,聽了青青的話哈哈一笑。
“托尼這么優(yōu)秀,小心我愛上他喲。”青青碰了碰云莉的胳膊,朝她擠擠眼。
“又沒個正經(jīng)了,你快去找個體貼的男朋友,別太挑了?!痹评蛐χ槃輸Q了擰青青的胳膊。
“哎喲,指甲怎么長了個倒刺,好疼。有個指甲鉗就好了?!鼻嗲嗟皖^扒著無名指指尖。
“帶了指甲鉗,在那個小鐵盒里?!蓖心釗]著螺絲刀指了指野餐籃。
青青看著云莉拿出指甲鉗,吐了吐舌頭。
“托尼,我們都餓了,你也過來先吃東西吧?!鼻嗲嗄闷鹨淮ㄉ讌s怎么也撕不開,正想從鐵盒里拿出指甲鉗來剪開。
托尼一抬頭正好看見青青的囧境,“哎,有剪子,有剪子,在籃子的側(cè)兜里?!鼻嗲喾朔瓊?cè)兜,果然看見里邊整整齊齊地插著各種小刀、剪子,甚至還有一個挖耳勺。
“天呀,你們托尼也太精致了吧,就近野個餐也帶這么多東西?!?/p>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次我們出門旅行都是他收拾行李,每次都事無巨細規(guī)劃一遍,滿滿幾箱東西什么都帶,真和搬家差不多?!痹评虻ǖ夭嫫鹨粔K叉燒,輕輕地咬了一口。
餐后的咖啡是青青沖的,她拿起咖啡壺往云莉杯子里斟咖啡,一滴咖啡順著壺底滴到了云莉的白裙子上。
隨著青青的驚呼,托尼過來從野餐籃里拿出一小袋小蘇打,默默地打濕涂到云莉裙子的污漬上,看到這一幕,青青已經(jīng)不再驚詫。
“我說,托尼對你挺好的,你不要再懷疑他了?!辈⑴盘稍诓莸厣?,青青搖了搖旁邊的云莉,云莉看了一眼不遠處背對著她們眺望山景的托尼,沒有搭話。
山上的天氣異常晴朗,一朵一朵的白云隨著清風(fēng)在山間飄來飄去。其中有一朵云特別好看,不厚不薄,不濃不淡,一切都剛剛好。飄逸的身形讓它在眾多的云朵中尤其打眼。托尼覺得它一會兒像一朵傘狀的蘑菇,一會兒像一片薄薄的云母,一會兒又像一襲輕盈的輕紗??粗鼭u漸地越飄越遠,托尼感覺自己的身子似乎也隨著它飄向了遠方。它會去哪里呢?去籠罩青翠的小山?去環(huán)繞濤聲陣陣的松林?還是去俯視碧藍的大海?托尼真想隨著這片云四處飄游,到處看看,那該是多么的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可是,那片云慢慢地又飄了回來,看著它不停變幻的身形,托尼仿佛聽到云在對他輕聲呢喃,“可是,我不能遠走呀,我不能自由。我的土地在這里,我要隨時幻化成細雨,滋潤我的大地。這是我的職責(zé),這是我的使命?!蓖心岱路鸶惺艿搅嗽频男穆暎劬锏牧凉鉂u漸暗了下去。
“托尼,你怎么了?快醒醒!”看著躺在坡上瞪大眼睛喃喃自語的托尼,云莉和青青面面相覷。
被云纏繞著的托尼依稀覺得有人在呼喚他,卻感覺怎么也睜不開眼睛。忽然間他輕盈地坐了起來,卻晃悠悠地往上飄,飄過帳篷的頂尖,他看見自己依然躺在帳篷旁邊的地上。
“難道我已經(jīng)死了?”他不由得一陣驚恐,“不行,我一定要醒過來,我不能丟下云莉?!彼幢M全力猛地掙扎了一下,回轉(zhuǎn)眼看見云莉和青青焦急的臉。
“我的靈魂剛才飛到半空,但我舍不得你,又回來了?!蓖心嵛兆≡评虼钤谒~頭上的手,笑得有點虛弱。
“你知道嗎?我聽見了云的心聲?!?/p>
云莉和青青默默地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旁邊的芨芨草突然東搖西晃,一片片地倒向山邊的懸崖,起風(fēng)了。
“咣當(dāng)”一聲,云莉在睡夢中驚醒,摸了摸身邊,托尼照例不在。開了燈走進客廳,只見托尼卷縮著身子倒在倒下的花架旁。云莉快步走過去,發(fā)現(xiàn)托尼在發(fā)抖,全身都在抖。
”親愛的,你怎么了?”云莉在托尼身邊蹲下,扶著他的肩膀,又急又怕。
托尼沒有搭話,卻越抖越厲害,云莉仿佛聽到了他牙齒的碰撞聲。
“我們?nèi)メt(yī)院,我這就開車送你去醫(yī)院,要不打120?!痹评蚰闷鹋赃叢鑾咨系氖謾C,卻發(fā)現(xiàn)手指在微微顫抖。
“不去醫(yī)院,不去醫(yī)院,我沒有??!”托尼抬起亂蓬蓬的頭,失神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試圖在努力克制發(fā)抖。彎曲的身子在努力克制下僵直了一刻,又更劇烈地抖了起來。
“不行,就算沒有病也要去醫(yī)院!”云莉的心在抖顫,拿著手機的手卻不抖了。她知道,這個時候她不能慌亂。
“我真的沒有生病,我只是暫時寫不出文章了。我要是天亮還交不出稿子怎么辦?大家會對我有看法的。上次那篇時論我不過晚了一個小時交,小何就嘮叨了幾句??墒牵乙埠拮约?,明明說好早上八點前交稿,怎么就拖到了九點!”托尼空洞的眼神投向了窗外。
“你不用管我,你去睡覺,我一會兒就好了?!蓖心嵛⑽⑻鸢l(fā)抖的胳膊,想推推云莉讓她去休息,無力的胳膊卻怎么也舉不起來,托尼沮喪地垂下胳膊,忽然倒在云莉的懷里抽泣起來。
云莉第一次看到托尼脆弱的一面,有點不知所措,一只手扶著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卻不由自主地撫著他后腦的頭發(fā)。
“交不出稿子就先不交了吧,我給你們主編打電話請假,就說你病了,要休息?!?/p>
“不要打電話,不要說我病了,我沒有病,我不能休息!不然我會丟了工作的!”伏在云莉胸前的腦袋不停地在搖晃,晃得云莉的心都要碎了。
“生病休息很正常啊!主編不會怪你,大家也會理解,更不會丟了工作。再說即使工作丟了也可以再找一個,就是你不工作也不要緊,我養(yǎng)家?!?/p>
“不不,我不能讓你養(yǎng)家,我有能力養(yǎng)家。我也不找別的工作,我就喜歡這個工作。”又是一陣劇烈的顫抖。
清晨的陽光灑在鋪著綠白格子布的餐桌上,托尼拿起一片面包,嚴肅地看了看桌子對面的云莉。一夜沒睡的云莉,眼眶圍著一層淡淡的青色。
“你怎么能自作主張給主編打電話說我病了呢!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今天的稿子我自然會交,我已經(jīng)有了思路了,中午之前就能交。以后你不要擅自給主編打電話!”
云莉擔(dān)心地看了一眼憔悴的托尼,欲言又止。
昨天晚上云莉陪著托尼在客廳折騰了一夜。托尼時而伏在她懷里又抖又哭,時而站起來在客廳里來回地走,時而讓云莉給他倒一杯酒。天蒙蒙亮的時候,精疲力竭的他們終于雙雙倒在沙發(fā)睡著了,托尼躺在沙發(fā)上,云莉伏著沙發(fā)扶手,歪坐在地上。
吃完面包,托尼拿了一小盒牛奶,挎上了他的挎包,“我現(xiàn)在就去社里寫文章交稿子,也讓他們看看我并沒有生病?!?/p>
看著緩緩關(guān)上的房門,云莉默默拿起一片面包,抹上了一層鮮紅的果醬。
云莉疲憊地靠在大班椅厚軟的靠背上,出神地盯著辦公桌上的玻璃水球鎮(zhèn)紙,眉頭微蹙。開車來公司的路上,車載廣播里關(guān)于抑郁癥的專題節(jié)目擾得她有點心神不寧。“抑郁癥”三個冷冰冰的字此刻仿佛變成了蕩漾在水球里的丘比特之箭,搖搖晃晃,游移不定,卻刺得她有點心疼。財務(wù)主管放在她臺面的報表她一個字也看不下去。她想給托尼打電話,卻又隱隱覺得托尼現(xiàn)在不想接到她的電話。秘書拿來一疊報銷單,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翻翻明細,看看金額,卻像復(fù)印機一樣在秘書遞上來的一張張紙上機械地簽上字,再看著秘書一張張地收回去。
她正在考慮要不要取消下午的例會,清脆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思路。她一把抓起大班臺上震動著漂移的手機,果然是托尼。
“莉莉,我的稿子順利完成了。下午正好任務(wù)不多,我早點回去到菜場買點海鮮,給你做最愛吃的椒鹽皮皮蝦!記得早點回來啊,對了,順便從公司帶一瓶白葡萄回來。”聽著托尼輕松的語氣,云莉不由得也輕快地站了起來,她斜倚在窗邊,一邊柔聲答著話,一邊隨手拿起辦公桌上的玻璃鎮(zhèn)紙,迎著陽光輕輕搖晃了一下,水球里的雪花漫天飛舞。里邊的丘比特之箭依然是愛之箭,被它射中的紅心依然安詳、悠然地漂游在大雪紛飛的暖洋里。放下電話,她按下秘書內(nèi)線通知她下午的例會照常。
地鐵站人來人往,托尼站在進站口茫然地看著來去匆匆的人群久久不動。
“我這是在哪兒?我要到哪里去?”進站口上的幾個大字忽然離他很近,近得
像要壓在他身上,讓他呼吸急促,透不過氣。忽然又離他很遠,遠得看不見行跡,飄渺虛無。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轉(zhuǎn)頭看他的一個男人,“他為什么要這樣看我?他肯定在計劃害我的陰謀。我要趕緊離開這里!”
他茫然地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似乎沒有一塊安全的去處。“馬路對面可能更適合我”,正準(zhǔn)備抬腳向路口走去,忽然看見一個中年女人在等紅綠燈,女人穿著鮮艷的紅衣,正在低頭看手機?!安恍?,這個女人看著很討厭,她肯定對我不利。”
收回了腳步站在原地,他抬頭看看天空,天是灰色的,一大片灰色的陰云像個罩子,正好罩在他的頭頂。罩子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他感覺自己就像西游記里的孫猴子,正在被劈面而來的大鐃鈸扣住。他感到一陣眩暈,臉被云罩狠狠砸中,失去了知覺。
迷糊中托尼覺得自己的身體軟綿綿的,悠悠地不斷上升,越升越高,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頭頂?shù)奶炜占儍粑邓{,各色各樣的云彩在他身邊輕盈穿梭,就像地面上的行人。下面五色斑斕,紅的黃的綠的地毯東一塊西一塊,這不是西山嗎,我怎么到這兒來了?悠悠地飄過一面鏡子,托尼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躺在一片云上,下面清澈的湖水像一面鏡子映著托尼輕盈的身形。托尼感覺自己像駕著一匹飛馬,扇著潔白的翅膀自由地在天際遨游。
可是,前面那幾個像劍一樣削入云端的影子不是城市的高樓嗎?我不能往那邊飛,托尼使勁想勒住飛馬調(diào)轉(zhuǎn)頭,但雙手卻不聽使喚,飛馬也不聽使喚,仍然直直地往劍影飛去。絕望中托尼閉上了眼睛,當(dāng)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了地鐵站上空陰郁的云,也看見了云層下云莉驚恐的臉。
“你醒來了——”托尼的頭頂是家里臥室的白色云圖吸頂燈,云莉握著他的手,關(guān)切而又擔(dān)心地看著他,腮邊的淚珠順著擠出的笑臉滴在他的手臂上。
咖啡館的爵士樂還是那么輕柔,坐在桌旁的云莉和青青卻相對無言。
沉默了好一會兒,青青終于打破了沉靜,“還是要去看看醫(yī)生吧,那種,心理醫(yī)生?!?/p>
“可是,他清醒的時候又是好好的呀。他就是一緊張就發(fā)抖,一發(fā)抖就焦慮,一焦慮就寫不出文章。他總怕寫不出稿子丟了工作,越怕就越焦慮,越焦慮就越寫不出來,就是一個死循環(huán)。他要是能解開心結(jié)就好了。”云莉黯然地低下頭,漫無目的地攪著咖啡。
“靠他自己解開心結(jié)不太可能了,你看他出個門都能把自己弄丟了,這還是那個睿智完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托尼嗎?”
“他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才搞成這樣。他要是能拿得起放得下,就一切都好了?!?/p>
“那你就多開導(dǎo)開導(dǎo)他,按說他看了那么多書,道理他應(yīng)該都懂。”
“道理他都懂,清醒的時候他也說要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可是一寫不出文章他又焦慮了。我還要怎么開導(dǎo)他,我都快成哲學(xué)家了?!痹评蛲兄?,失神地望著濕漉漉的窗外。窗外干燥了很久的土地像披上了一層溫潤的外套,行色匆匆的路人來來往往,在外套上印上了各色各樣的圖案和花紋,或鮮艷斑斕,或陰森怪異。
“他何必每篇稿子都花那么長時間精雕細琢呢,明明已經(jīng)很好了還不放心,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累嗎?!?/p>
“如果不這樣,他就不是托尼了。”云莉纖細的指尖隔著玻璃窗劃著窗外順著大玻璃不停流下來的水珠。一滴黃豆大的水珠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扁,全部力量垂在尾端欲滴不滴,顫顫地堅持了好一會兒,終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力,一瀉而下。
“這個是焦慮癥,要吃藥。你還是帶他來看看吧。”云莉?qū)γ娴呐艘贿呍趩巫由蠈懼裁?,一邊輕輕地說了一句,溫柔但堅定??赡転榱瞬唤o就診的病人造成壓力,她沒有穿白大褂,素色的套頭毛衣,簡約的馬尾辮,輕柔的話語使她看起來更像一個老師。
“可是,他不焦慮的時候和平常沒有兩樣,完全不像個病人。”
“等到?jīng)]有清醒時刻的時候就一切都晚了。”女人的話語依舊不緊不慢,平靜輕柔。
“吃藥的話,好像副作用蠻大的,而且一吃就停不下來吧?”質(zhì)疑醫(yī)生的專業(yè)性是就醫(yī)的大忌,但云莉顧不了太多,她要盡一切可能為托尼負責(zé)。
“都這種時候了,還考慮什么副作用,你們怎么不想想吃藥的好處呢?!迸瞬唤ь^看了一眼云莉,這種不著調(diào)的話似乎不應(yīng)該從云莉這種透著精明的人口中說出來。
“病人沒來,我也不能給你們開藥。他實在不能來的話,你在藥店買點這個試試?!迸嗽诒愎{上寫了幾個字,遞給了云莉。
“我不會吃藥的,我又不是精神有問題,怎么給我開這種藥。這種藥一吃一生就毀了,我就再也不能寫文章了?!笨蛷d幽暗的燈光照著托尼明顯消瘦的臉,在身后的墻壁上投下錐子般的剪影。
“可是——,醫(yī)生說不吃藥也許會越來越糟?!痹评蛐⌒牡卣遄弥捳Z。
“怎么會,我只是最近有點累了,休息調(diào)整一下就會好的。我準(zhǔn)備過兩天跟主編打一聲招呼,請一周的假我們出去散散心吧?!蓖心岬脑捳Z突然溫柔了起來,疲憊的眼神突然亮起了一絲柔色,細細的手指摩挲在云莉的臉上。
“最近把你也累瘦了,對不起。”熟悉的托尼讓云莉似乎回到了從前,但咯臉的指關(guān)節(jié)卻已不再是以前的記憶。
“媽,您和爸還是勸勸托尼吃藥吧,他的狀況讓我越來越擔(dān)心。”
約好的假期沒有成行,最近非年非節(jié)沒有公共假期,托尼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向主編請假。一請假主編就會起疑,一起疑就會否定他的能力,緊接著可能就會失去工作,這一連串的假設(shè)像一根打著幾個結(jié)結(jié)的麻繩,在托尼的腦子里越擰越緊,越繞越亂,周而復(fù)始,永遠理不出頭線。
“啊,我的兒子沒有毛病呀。上周你們回來他不是好好的,吃完飯他還幫我繞毛線團呢。不過,不是我說你,莉莉,你那個公司你就別管太多了,錢是掙不完的,托尼的收入也夠你們倆舒舒服服過日子了。你就多在家照顧好托尼,讓他安安心心工作,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嗎。你看你們都老大不小了也不要個孩子,有個孩子托尼說不定心情就好了?!崩咸贿哆镀饋砭屯2蛔?。云莉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要個孩子能讓托尼好起來嗎?”云莉的心里重新升起一線希望,她決定回家后和托尼好好商量一下這個事。
“我看這個小子是讀書讀出毛病了。為什么要一根筋吊在這個媒體社,它是一流媒體社不錯,可是跟它差不多或比它好的媒體社也有啊。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離開了這個單位說不定就去了更好的單位。他倒好,不想著上進不說,還老想著會不會丟了工作。我知道他的心思,怕失敗了別人說他不行,他丟不起這個人!他讀了那么多書都白讀了,還不如我一個沒念過大學(xué)的老頭子看得透。我一會兒打個電話好好說說他?!蓖心岬母赣H抖抖手中的報紙,微昂著頭不讓掛在鼻尖的眼鏡掉下來。
“你就該偷偷騙他吃藥,溶在水里給他喝也好。吃了藥穩(wěn)定下來就會慢慢好轉(zhuǎn)的?!彪娫捘穷^的青青輕輕嘆了口氣,她恨云莉下不了決心,也心疼云莉被托尼拖累?!霸龠@樣下去,你都會被他逼瘋?!?/p>
“我不能騙他吃藥,我也不能給他主編打電話替他請假,不然他會記恨我一輩子的。我不能讓他覺得是我毀了他的事業(yè),毀了他的一生。只能靠他自己戰(zhàn)勝心魔。”
“那就是要毀也毀在他自己手里是吧?”
“他白天基本都是清醒的,那次在地鐵口是一個意外。他稿子還是寫的,比以前是寫少了,可能他主編也覺察出他身體出了點小問題,強行給他減少了工作量。這樣也好,他可以輕松一些。”云莉突然驚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也變得絮絮叨叨起來。
托尼細長的身影投在天花板上像一只巨大的飛蛾,抖動的肩膀像飛蛾的翅膀忽閃忽閃地隨著來回走動的步子一次次撲向客廳的燈光。云莉呆坐在餐桌旁看著托尼全身抖戰(zhàn)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她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很后悔在沙發(fā)旁安裝了一個碩大的罩燈,正是這個罩燈讓托尼走來走去的身影投在天花上異常詭異。
“我給主編寫個郵件,就說我生病了需要休息。咱們明天就出游散心吧。”托尼的話是說給云莉聽的,但他卻沒有抬頭看云莉,依然抱著雙臂低著頭抖抖地又一次撲向燈光。
“不行不行,我不能寫郵件,我不能請假。主編已經(jīng)懷疑我了,不然他怎么最近硬給我減少了工作量,說明他不信任我的能力了?!?/p>
“要不還是寫郵件吧,你說得對,我要暫時換個環(huán)境,靜下心來就一切都好了?!蓖心嵋琅f自顧自地喃喃自語,垂著頭,眼睛都沒有抬一下。
云莉仿佛看著一只在籠子里來回踱步的困獸,一只隨時準(zhǔn)備沖出牢籠和敵人搏殺的困獸,焦躁不安,躍躍欲試。但一次次徒勞地碰到冰冷堅硬的鋼條后越來越萎頓,云莉甚至可以預(yù)見到不久后它終將疲頓地趴倒在狹小的鐵籠里,奄奄一息。
托尼喃喃的碎碎念像庵堂里的和尚念經(jīng),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急促,終于聲勢浩大地朝云莉涌過來,像潮水一樣,把她淹沒,讓她窒息。她驚恐地站起身,打開大門奔了出去,她要逃離,她要逃離這讓人絕望的孤島,孤島四周,是讓她如臨滅頂之災(zāi)的海水,海水里飄浮著一個個細碎的字符。
趴在橋邊的欄桿上,身邊是不時呼嘯而過的車輛,望著橋下平緩的流水,云莉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回家的路上,云莉下定決心明天無論如何也要帶托尼去看醫(yī)生,其他的一切都不管了!公寓里的罩燈還亮著,卻沒有了撲火的飛蛾。云莉的心一沉,急忙向臥室走去。托尼意外地端坐在書桌旁,聽到開門聲回頭朝云莉平靜一笑?!拔覜]事,正在寫稿子。明天下午截稿,我明天早上就能完成,別擔(dān)心,誤不了事?!?/p>
云莉知道勸托尼早休息是徒勞,讓他做完事更能讓他心安。云莉溫柔地摩挲了一下他的頭發(fā),拿起薄被子到客廳沙發(fā)躺下。
清晨的陽光透過客廳窗簾的縫隙刺在云莉的臉上,雖然只睡了兩個小時,卻是云莉這幾個月來睡得最踏實的一覺。托尼趴在書桌上,沒有關(guān)機的電腦里是他寫了一半的稿子。云莉輕輕給托尼披上外套,出門去買早餐。
拎著托尼愛吃的豆?jié){油條,云莉開門時的心情格外輕快。托尼不在書桌旁,到處靜悄悄,一只蜜蜂圍著書桌上的一小盆龍舌蘭嗡嗡地轉(zhuǎn)圈。
洗手間沒有洗漱聲。云莉疑心托尼在上廁所,敲敲洗手間的門,沒有回應(yīng)。半推開洗手間的門,托尼沒有在馬桶上。云莉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去陽臺,卻發(fā)現(xiàn)一抹亮色從浴室瑩白的地板上慢慢滲出,好像一條紅色的蚯蚓蜿蜒而來,很快蚯蚓越變越大,變成一條張著猩紅大口的蟒蛇,迎面向云莉撲來。云莉的心陡然一顫,急忙全推開洗手間的門,托尼靜靜地躺在浴缸里,平靜的頭微微地歪在一邊。
凄厲的救護車警報聲劃破了清晨的寧靜,云莉抖抖地坐在一片白色之中,眼前不停地閃現(xiàn)著那抹鮮艷的果醬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