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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對人生”

        2020-04-30 06:44:11樓河
        西湖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笑對人生深圳

        樓河

        深圳的夏天很長,到了十月,天氣仍是炎熱的,但也是在這個月里,天氣悄然變化著,不知不覺就入了秋。這樣的天氣,如果在戶外,也許你依然可以穿著短袖閑逛,但在室內(nèi)久坐之后,你會忽然覺得有點冷。尤其是,當(dāng)你不得不整天待在屋子里的時候,那種無聊和苦悶,會讓你身上的涼意變得更加痛苦而絕望。

        十年前,正是在這樣的十月里,在十月底的一天,我抱著兩床毯子,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去看望我的表哥。他來深圳一個多月了,還沒有找到工作,我知道他為了省錢,肯定每天都待在那間出租屋里,他坐在床上翻閱那些無聊雜志的時候,一定感到了秋天漸漸襲來的冷。那已經(jīng)是我第二次去看望他們了,一周前,我第一次到他們的出租屋的時候,看見他們還睡著涼席,床上只有一張床單,我知道晚上睡覺會更冷,也許他還會半夜凍醒而想家。

        那天傍晚,我再次走進白石洲,夕陽照著城中村的屋頂,反射著金色的光亮,使一切顯得那么安詳。我用一個編織袋裝著兩張?zhí)鹤雍鸵淮脖”?,它們臃腫而輕盈,在我腳邊晃來晃去,顯得很不馴服。提著它們讓我感覺像在搬家,那種一個人帶著單薄的幾件行李從熟悉的地方搬到陌生的地方,忐忑的流浪感覺在心里突然升起。我感到一陣憐惜,不知道是憐惜自己,還是憐惜他,我的表哥。

        那天是周末,白石洲——這個深圳關(guān)內(nèi)最大的城中村——的入口處人潮涌動,我們往村子里走,從寬闊整潔的深南大道拐進擁擠狹小的白石路,走進了它的幽深和龐雜。

        他想接過我手里的編織袋,但我沒讓他拿過去,我把袋子的兩個提手分開讓他拎著另一邊,于是我們就這樣像抬著這兩床毯子一樣往前走著。輕松的沉重之物。這樣的合作讓我感到親密,我忽然有一種感覺,仿佛我們回到少年時代,一起用一根扁擔(dān)抬著一桶水去澆灌家里的一塊花生地,山坡上,落日的余暉照著我們的腳踝,我們像在勞動,又像在嬉戲,充滿了默契,快樂而天真。

        車輛和行人在小路上擁塞,彼此爭搶、閃避、見縫插針。我們從車道躲進人行道,又被人行道上的電動車擠到車道上。一輛三輪車刮風(fēng)似的從我身后掠過,車上的紙箱子差點碰到了我的腰。他拉著編織袋的提手,向后轉(zhuǎn)了180°,繞到我的左手邊,讓自己沿著車道那邊行走。他在保護我。

        “操!騎個三輪車都像要趕去投胎一樣。”他對那輛呼嘯而過的三輪車發(fā)泄著不滿,然后問道:“天氣還熱,你做什么拿兩張?zhí)鹤舆^來呢?”

        “馬上就會冷的。反正我那里也多有幾件。”我跟他解釋。

        “其實還好,我們現(xiàn)在蓋床單睡覺,晚上還要吹風(fēng)扇……”他還想繼續(xù)客氣,但又打住了,換了個話題,問道:“你來廣東也有幾年,習(xí)慣這里呀?”

        “習(xí)慣。”我說,“這里只是夏天長,其實最熱的時候還沒有我們那里熱,冬天更沒有我們那兒冷?!?/p>

        “天氣熱還是冷有什么要緊的呢,家里人住在一起才最重要的,”他的語氣終于變得有些憂郁,頓了會說道,“我還是不大習(xí)慣,挺想家里的?!?/p>

        我的心里一顫,過了兩秒鐘才說道:“來這里不就是掙錢的嗎?過兩年攢了點錢就可以回去了。先吃點苦再說,不要現(xiàn)在就想回家的事。別打退堂鼓?!闭f完,忽然感覺自己的話像是在教訓(xùn)他,于是又說道:“慢慢會習(xí)慣的,我也在深圳啊?!?/p>

        紅色的編織袋在我們兩人之間像根彈簧,顫抖著傾聽我們的對話?!澳懔?xí)慣了就好,畢竟是個大學(xué)生,不在大城市找事做,回去老家那種小縣城能做什么?!彼钗丝跉?,然后吐出,像嘆息一般說道:“我再試試看吧。”

        “嗯,先試試再說,會習(xí)慣的,樂觀點?!蔽覍χ稚系男腥死^續(xù)說道,“你看這里這么多人,難道還沒有你混飯吃的地方嗎?”

        “嗯,我努力堅持吧。”他猶豫地說道,像個聽話的孩子。

        車水馬龍的街道,用它喧囂不絕的噪音吞沒了我們,讓我感覺表哥的不安仿佛是溺水中的掙扎。他還不能和這個城市和平相處,這就意味著他在這座幽暗的大海里還沒有學(xué)會游泳,隨時都有被吞沒的恐懼。

        我已經(jīng)在深圳待了兩年了,如果算上在東莞和珠海浪蕩的日子,我在廣東生活了四年時間。我早已習(xí)慣并且愛上了南方的生活,這里的氣候和遠(yuǎn)離家人的自由都是我想要追求的,而他剛來深圳,差不多也是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打工。深圳充滿生機,全中國人都認(rèn)為這里遍地都是機遇,但他還是一株秋天的飄蓬,我知道他自己也不相信會在這個地方扎下根來,深圳對于他而言,永遠(yuǎn)都是一個短暫的異鄉(xiāng),他只是來這里謀生的。

        我不能反駁他什么,他的感受那么真實,一個人初到異鄉(xiāng)的惶恐還盤桓在心頭。我們于是各有心事地并肩走在這個都市的邊緣。光陰流逝,故鄉(xiāng)遙遠(yuǎn),他已不再年輕,我同樣不復(fù)少年,我們手里的編織袋既是我們彼此的聯(lián)系,也像我們之間的界線,將我們分隔開來,站在了不同的立場。我們曾經(jīng)那么熟悉而親密,在夏夜的曬谷坪,他和我們一起乘涼吃西瓜,幫我們收谷子;在秋天的谷倉里,他在我表弟面前取笑我舅舅的外號,一個游街串巷的手藝人形象在他的玩笑里變得飄揚;在為我父親守靈的夜晚,他在八仙桌上折出的一大堆白色紙花,屋子里散不盡的煙霧,他頭上盤旋的一只灰蛾……但現(xiàn)在,我們像兩條分流的河水,已經(jīng)在各自的河谷里越走越遠(yuǎn)了,今天的匯合,更像是做夢似的短暫交錯。那曾經(jīng)塑造我們性格的共同的歲月,還在我們生命中占據(jù)了多大的部分,已經(jīng)難以確認(rèn)了。

        一個星期以前,我們已經(jīng)在白石洲見過一次。那天我接到區(qū)域顯示是老家的陌生電話,他告訴我,他們已經(jīng)來深圳快一個月了。他是和他的妻子、我的表嫂一起來的,表嫂找到工作以后,他才給我打了這個電話?!芭寺铮谏钲谡夜ぷ魅菀c。”當(dāng)他告訴我表嫂已經(jīng)在上班時,我在電話中這么說。這是個安慰,也是一個試探,雖然他沒有直接告訴我他還沒有找到工作,但他的片刻沉默已經(jīng)向我確認(rèn)了答案。是的,他還在無業(yè)的狀態(tài)中。

        電話里還有表嫂的聲音,我聽見她在催促他,“你叫他星期天過來吃飯嘛?!比缓蟊懵牭剿@樣邀請我。

        “好的,”我說,“那我星期天下午過去吧,和你們吃夜飯。”

        “好,好,好。”他好像很高興,也好像松了口氣。我們掛了電話。

        他們租住在白石洲,這里房租不貴,離表嫂工作的地方很近,交通也比較發(fā)達(dá),去哪里都很方便。于是我和他約了碰面的地點,在上個星期天的下午,便從福田的梅林乘公交車來到了白石洲看望他們。

        324路公交車十年后還跑著當(dāng)年的線路,貫穿了深圳的三個行政區(qū),連接著多個繁華的商務(wù)區(qū)和城市邊緣的城中村,是無數(shù)人上下班的通勤車。車廂里人滿為患,散發(fā)著讓人暈眩的塑料味,還有濃郁的汗味。他也坐過這趟車吧?我想象他穿上襯衣夾著一個空空如也的公文包,在擁擠的人群中抓穩(wěn)扶手的樣子。他的身體隨著車輛搖晃,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到另一個更加陌生的地方,心里的不安一定超過了內(nèi)心的期待。他已經(jīng)三十多歲,正是就業(yè)尷尬的年紀(jì),去工廠的流水線打工已經(jīng)不現(xiàn)實,跑業(yè)務(wù)他沒有經(jīng)驗,也不熟悉城市,沒有優(yōu)勢,身無長處。

        我擠到車廂后端,在那里耐心地等到了一個座位。公交車穿過城市中心,沉重地從東向西開去。紅燈、綠燈、車輛靠站、車輛啟動,在走走停停之間,乘客也在不斷上上下下。

        波浪一樣的人潮,永恒地起伏著,無數(shù)張青春的面孔,憧憬著絢爛的未來。然而在這個黃昏,在這個緊閉的車廂里,他們的光芒全都熄滅了,他們像一只只被大雨澆透了的鳥,收攏翅膀擁擠在一起,緊抓著扶手,站在那里休息。我仿佛在一片黑色的人影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疲倦的眼睛,蒼白地向我望了過來。

        表哥從小和我們在一起生活,我們兩家以前住在毗鄰的兩座老屋里,因此不像其他表親,只是逢年過節(jié)才見一次面。他是姑媽的小兒子,比我大八歲,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哥哥。他和我一樣,是家里最受照顧的那個人。雖然他和我們一起生活在農(nóng)村,但姑媽和姑父都是教師,所以盡管他比我大了近十歲,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比我輕松多了。在我們那樣偏僻的鄉(xiāng)村里,不用下田干活的只有極少數(shù)的幸運兒,而他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在我們眼里,他們其實是暫住在農(nóng)村的城里人,父母每個月都會有固定的工資和糧票,吃的是國家配給的“居民糧”。雖然他們一家和我們住在一起,但我很早就理解了我們之間的差別,更確切地說,是差距。

        我覺得,在我們家這幾個兄弟姐妹面前,他一直都是自信的,自信而從容,言行舉止中都有一種“瀟灑”。而我這個人卻是天生怯懦的,和所有我認(rèn)為比我更“好”的人在一起,我都會感到緊張。不管他是比我有錢,比我學(xué)歷好,比我長得高,甚至比我打扮得更像城里人,他們身上那種優(yōu)越性都會逼迫著我,讓我覺得自己需要踮起腳跟才能和他們對話。一種骨子里的自卑,就像我千方百計想要克服的農(nóng)民習(xí)氣一樣,總是難以徹底擺脫。

        表哥的長相很像我父親——他的舅舅,五官立體,瓜子臉、鼻梁挺拔,濃密硬朗的眉毛下一雙大眼睛微微凹陷。他們的性格也有點相近,愛打扮自己,所以出門總有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在我們那樣潦草度日的農(nóng)村,這樣的斯文人就顯得有點鶴立雞群了。在他讀高中的時候,姑媽一家搬到學(xué)校居住,我們兩家便不再住一起,我們于是見得少了。不到十年,姑父姑媽相繼退休,他們一家又搬到了縣城,住在大表哥單位分的房子里。那時已經(jīng)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了,國企改制如火如荼,下崗潮席卷全國,教育體系也不例外,子女頂替父母就業(yè)的政策同時被廢除。這一切仿佛都是一瞬間的事情。沒有考取大學(xué)或者其他職稱的小表哥失去了獲得“鐵飯碗”的希望,隨后的工作也因此變得極不穩(wěn)定。

        在江西的這樣一個小縣城里,找工作自然相當(dāng)困難,表哥雖然在縣里幾家集體企業(yè)干過銷售等工作,但都沒有正式編制。這些工廠自身經(jīng)營狀況也很不理想,企業(yè)運行朝不保夕,他后來干脆完全沒有工作。

        那是一段不安的日子,失業(yè)的“居民糧”還不如農(nóng)民,至少有一塊農(nóng)田可以耕種糊口,而他們住在城里,所有的生活所需都要用錢購買,家庭于是成了最后的保障。那時表哥還年輕,他還沒有結(jié)婚,仰仗著姑父姑媽的退休工資,生活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所以他看起來仍然是輕松的,和人相處貌似游刃有余,接人待物也很靈光。記得有一次我去大表哥家做客,姑父有一個朋友來訪,大表哥和客人打了一個招呼就去了廚房,而小表哥則從自己的房間里走了出來,見到客人后立馬和人家笑臉相迎,麻利地掏出香煙給對方點上,自己也抽了一支,然后就和客人攀談起來。我在一旁觀察著他們,覺得他點打火機和抽煙的姿勢都有一種城里人才有的范兒。他說客人的兒子與自己是同學(xué),夸贊他兒子的品性好、能力強,現(xiàn)在的工作如何如何,等等。“那天晚上我在廣場上打完籃球,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回家,看到前頭有個人的背影好熟悉啊,過去一看果然是他……大家然后就一起去吃夜宵……他的酒量很好??!”他的描述里有一種努力添加的戲劇感。

        在這個突然來訪的長輩面前,他牽引著整個對話,顯得從容自得,以至于對方當(dāng)著他的面向姑父夸獎他:“我看你細(xì)仔比大仔性格更活泛,更會來事呢。”而姑父坐在藤椅上笑而不語。

        這可能只是一種幻覺。盡管我當(dāng)時還不是很懂人情世故,但我明顯感覺到,他是帶著一種渴望被人認(rèn)可的心理,努力在表現(xiàn)自己,表現(xiàn)自己性格中“活泛”的一面。他在沒話找話、沒事找事,在打個招呼就走和坐下來攀談之間,他選擇了后者,仿佛這樣可以讓他的失業(yè)生活增添一點內(nèi)容,或者,一點希望。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我知道他的表現(xiàn)其實是一種內(nèi)心的焦慮。是的,他不僅要表現(xiàn)給外人看,也要表現(xiàn)給家里人看,甚至,他還要表現(xiàn)給自己看。他要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打氣。

        他的自信心已經(jīng)接連受挫,但他還沒有準(zhǔn)備接受失敗。直到又過了兩年,姑父姑媽張羅著給他相親,在不斷被人挑挑選選的過程中,他開始難以承受這些挫敗了。他變得沉默并且易怒,和家人的爭執(zhí)也不斷增多,他埋怨父母曾經(jīng)對他的寵愛是讓他沒有考上大學(xué)的原因,而沒有考上大學(xué)就意味著沒有工作,意味著今天的狼狽處境?!熬褪潜荒銈儜T壞了,如果你們對我嚴(yán)格點,我會考不取大學(xué)嗎?”我那性格敏感的姑媽聽到他說類似的話,總是要被氣哭。在那段時間,他是家里的一個憂愁,一塊心病。又過了一兩年,他結(jié)了婚,不再向家人埋怨了,但沉默依舊,仿佛性格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折磨后固定下來,開始成了一個不茍言笑的人。他在家鄉(xiāng)附近奔波,像只覓食的鳥,四處找一些小活干,在夜市賣過衣服,在縣城西街經(jīng)營過門窗店,還想過向銀行貸款開個加工廠,但沒有成功。

        后來他生了一個女兒,交給姑父姑媽帶。有年冬天我去他們家,姑媽牽著她的小孫女問道:“知道這個是誰不?崽。”

        “是爸爸?!闭{(diào)皮的孩子在沙發(fā)上翻滾著說。

        “是叔叔啦,小傻瓜。”姑媽抱著她親了一下,笑著說她。

        當(dāng)時表哥不在家已經(jīng)有幾個月了,年幼的小女孩或許覺得像我這樣的年輕男子都可以叫爸爸,而且我和她爸爸長得還有點像。

        那一次走進白石洲的時間幾乎和今天是同一個時刻,只是比現(xiàn)在炎熱了許多。下了車,滿地油污的公交站臺上散落著粉白色的嘔吐物,紙飯盒與塑料袋在地面翻滾,垃圾桶里裝滿了竹簽和筷子;推著行李箱的少女焦灼地張望著,像是生怕錯過自己要等的車輛;摩的司機把車停在樹蔭底下,眼睛不停地轉(zhuǎn)動,像只狩獵的獅子,用目光捕捉著每一個徘徊在路口的行人;三輪車載著鋼板在人群里穿梭,發(fā)出尖銳的鳴叫,反射著刺目的白光。

        我無數(shù)次經(jīng)過這里,但只有這一次才真正走了進去。一種陌生感讓我想起第一次來到廣東的情景,在東莞長安鎮(zhèn)的一個公交站臺上,我也是這樣惶恐地張望著國道上駛來的車輛,手心里的那只諾基亞手機沁滿了汗水,緊張得像馬戲團里走失的一匹馬。

        走進白石路,仿佛走進一條深深的隧道,一條涇渭分明的邊境線。路的左側(cè),是一排藍(lán)色的高層住宅樓,住宅樓下、緊鄰路邊的是一座購物商場——灣畔百貨,它的背后,是一座規(guī)劃整齊的住宅小區(qū),一排排低矮的商品房掩映在濃密的芒果樹中;路的右側(cè),是一幢十層高三角形的綠色建筑——大沙河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這是本地原住民的利益代表,它的背后,便是整個白石洲城中村,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自建房。前者是深圳這個經(jīng)濟特區(qū)的早期建設(shè)風(fēng)貌,而后者則是深圳特區(qū)的歷史遺留問題,但正是這個擁擠、仄小的“歷史遺留”,收納了最多的底層力量。

        灣畔百貨大門前的空地上,幾棵高大的大王椰樹筆直地伸向天空,扇形葉片在風(fēng)中婆娑,抬頭望去仿佛海面上搖曳的桅桿,讓腳下的土地變得像塊晃動的波濤;墨綠的榕樹下散落著小吃攤和閑坐的路人,道旁的桂花樹枝條殘損,樹葉上積滿灰塵,卻散發(fā)出濃郁的花香。我沿著油膩的小路往里走,偶爾吹來的微風(fēng)里有一陣短暫的熱氣。秋天已經(jīng)悄悄到來,天空呈現(xiàn)著一種深邃的藍(lán)色,像有一臺巨型抽濕機,吸收了空氣里所有濕氣,讓整個天空和人的肉身終于通透起來。

        白石洲不僅是深圳關(guān)內(nèi)最大的城中村,而且位于深圳最重要的主干道——深南大道北側(cè),周圍分布著世界之窗、南山科技園和華僑城等重要區(qū)域,地理位置十分優(yōu)越。但它同樣也是繁華都市里的邊緣地帶,這里是深圳人口最密集的地方,蜂窩一樣的農(nóng)民房里,租住著無數(shù)在市中心從事低薪服務(wù)工作的異鄉(xiāng)人。高檔餐廳的服務(wù)員、甲級寫字樓里的清潔工、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白石洲是他們最具性價比的集散地,這個地方讓他們能夠以微薄的薪水,顧得上昂貴地段里的工作。

        我們和這一次在同一個路口見了面。我覺得他的樣子有點變了,眼神干枯,臉上的皮膚顯得松弛,像是很久都沒有睡好。最大的不同是,他把頭發(fā)剪得很短,幾乎變成了光頭,像個持戒的和尚,完全看不出當(dāng)年的英俊樣子?!八狭恕!蔽倚睦锿蝗幌氲?,“他是一個人到中年的小表哥,他正在變得枯燥,索然無味?!?/p>

        我看見了他,但他卻沒有發(fā)現(xiàn)我,等我走到他的身邊,他才露出了恍惚的微笑?!拔铱匆娪袀€人像你,沒想到真的是你?!彼f著,仿佛我們已經(jīng)多年未見。異鄉(xiāng)的空間把我們之間的時光也拉長了,我們在彼此的眼中竟然都有點陌生。

        “我剛拐進來就看見你了,”我說,“你根本沒變?!蔽抑雷约涸谌鲋e。

        “人太多了,不敢認(rèn)你,”他仿佛嘆了口氣,然后說道,“你看這里,人真是多到無數(shù),從沒有見過這么多人?!彼袊@著,表情無奈而夸張。

        “深圳就是這樣,過幾天就會習(xí)慣的,”我安慰他說,我剛來的時候也很不習(xí)慣,“現(xiàn)在不也好了嗎?”

        他離開我,到路邊的便利店買了兩瓶水,遞了一瓶給我后,自己先喝了起來,他的額頭上滲著細(xì)汗,淺藍(lán)色的條紋polo衫濕了一大片,喉結(jié)骨碌骨碌地吞咽著,仿佛很渴。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也這么矮,身軀仿佛縮小了一號。

        “來了一個月都不習(xí)慣,還是家里好。你看,現(xiàn)在都這么熱,老是嘴干,我們那里早就涼快了?!彼f的是老家,在那幾百公里以外的江西,樹枝上的蟬聲已經(jīng)寂寥了。

        “是喲,”我順著他的話說道,“我們那里過了‘十一,夜里就有點冷了。”我忽然想起放假后空蕩蕩的校園里,我們一起在楊樹的落葉中尋找蟬殼的情景。

        “在大城市都變得更會打扮自己了,在家里怎么還穿得那樣灰不溜秋的,”他仿佛打量了我一眼,又笑著說道,“好像也變得更成熟了點,更高了些?!?/p>

        “是變老了吧?”我想讓我們的對話變得輕松一點,努力尋找著可以開玩笑的地方,卻講得很是別扭。

        “你才多大?我是真的變老了,你看我頭發(fā)都白了,干脆剃了?!彼忉屃俗约旱淖兓?,有點嘆息地說道。

        站在白石路這條分界線上,我忽然明白,就在我意識到他已經(jīng)變老了的此刻,也將是我生命中的一條分界線。今天以后,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世變遷不經(jīng)提醒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而他只是其中一個。并不是他們在一夜之間全都容顏大變了,而是此刻我心里忽然有了滄桑。是的,實際上我也不再年輕了,在這以后,他曾經(jīng)的形象將在我的記憶里慢慢搬空,逐漸替換為今天的模樣,直到有一天他的中年形象變得更加蒼老。

        他領(lǐng)著我去往他們的住所。越往里走,道路變得越小。建筑漸漸變得低矮,房屋鱗次櫛比,密不透風(fēng)像座叢林。從灣畔百貨到這里,像進了另一個世界。

        他問了我工作的情況,然后告訴我說:“志華也在深圳了,你曉得么?”

        “志華是誰?”我突然覺得這個名字又熟悉又陌生。

        “云的老公呀,他之前不是在東莞嘛?!?/p>

        原來是二表姐夫,以前我都稱呼他“姚志華姐夫”,從來沒有這么親近地直呼其名,表哥和表姐他們以前也都是“姚志華姚志華”地叫他,難怪我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告訴我,表姐夫已經(jīng)在他的房間里做飯了,表嫂在上夜班。“不用管她。她就在灣畔那里賣鞋子,”他解釋說,“就是路口的那個灣畔百貨,你知道吧?賣達(dá)芙妮女鞋。商場上班,條件還可以。”

        “那你還沒有找到工作吧?”我終于鼓起勇氣問他。

        “還沒有。我以前有個高中同學(xué)在寶安一個工廠當(dāng)倉管,他答應(yīng)幫我問問他們工廠還缺不缺人。志華在羅湖嘉里中心那兒當(dāng)電工,可能過段時間也會招人。就是離這里遠(yuǎn)了些?!?/p>

        “那就挺好的。遠(yuǎn)點不怕,白石洲好像有地鐵直接到那里,很快的?!蔽矣靡粋€“老深圳”的熟練感告訴他。

        我沒有問他需要我做什么,因為我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做出任何許諾。他也沒有要求我?guī)退艺夜ぷ?,也許他認(rèn)為我這個曾經(jīng)的大學(xué)生應(yīng)該在市中心的寫字樓里上班,和他想要找的工作相差太遠(yuǎn)。

        我在沉默中感到愧疚,在家里人、包括姑媽家的幫助下,我終于讀完了大學(xué),現(xiàn)在卻只能顧得上自己。

        我們慢慢走著,仿佛為了好好聊天,但實際上我們的對話磕磕絆絆,從來不能在一個話題上深入下去,總是說了兩句就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不時浮現(xiàn)的沉默提醒我們已經(jīng)日漸生疏的事實。

        黃昏降臨,最后的陽光穿過榕樹的枝葉,照亮了空氣中的灰塵,我漫不經(jīng)心地環(huán)顧四周,在這個人類建筑的龐大叢林里,我知道今天所見的一切都只是每天重復(fù)著的無盡日常。如果我們從這里消失,它也將一如往昔,不會有一絲變化。這里的任何一個人都不重要,我們每個人都像一滴水,不會絲毫改變大海,就算我們?nèi)侩x去,也會有新的水流匯入。

        路邊的一家水果店里,一個年輕的女子正在和店員吵架,她的女兒揪著她的衣襟不安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一家快餐店門前,一個五十來歲瘦小的男子伏在地上哭泣,他的身旁有一個黃銅色的小小香爐,放著一束白菊,燃著三支將要熄滅的香,他的胸前抱著一個年輕女孩的黑白相框。在一家花店,一個男孩捧出了一束捧花,深紅色的玫瑰花瓣噴灑著濕漉漉的水珠,他把鮮花包好,騎上電動車疾馳而去,送出這束不屬于自己的花。還有那個撿拾垃圾的老婦,肩上挑著有她身體兩倍大的廢紙殼和泡沫箱,腕上卻戴著一只油潤的玉鐲。

        夕陽西下,白石路上的街燈已經(jīng)全部點亮了,但燈光在黃昏中仍是幽暗的,微不足道地垂落在地面。道路兩邊分布著的快餐店、便利店、理發(fā)店、彩票店和水果店流瀉出幽幽的光澤,像一個個發(fā)光的洞穴。霓虹燈在暮色中閃爍,摩托車往來穿梭,人群絡(luò)繹不絕,我眼前所見的這一切,大概是這個城市最具生機的景象了。

        初秋的微風(fēng)吹來,空氣中的溫柔讓我忽然感到有點激動,如果這里是一座海洋,它就容納著無數(shù)的生命和希望,有我一個落腳的地方,就會有他的,我相信他能在這里找到工作。

        又走了二十分鐘,從白石路進入一條小巷,再穿過幾條夾縫,終于到了他租住的那棟樓。這座建筑有八層高,呈直角形,入口的大門安在中心位置,顯得十分幽閉。一扇小小的鐵門,綠漆剝落,貼滿了各種名片廣告。他按了四個數(shù)字的密碼,電子鎖“嗒”地一聲打開了。進門,上樓,樓梯只有大門的二分之一寬,又窄又陡,但卻顯得空空蕩蕩,我們像走進了一個山谷,說話的聲音在空氣中回響。

        他們的房間在六樓,到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一身汗水。表姐夫正在陽臺上做飯,聽見我們進來,回頭向我笑著打了一聲招呼,“就這樣隨便吃點嘍?!?/p>

        “地方太小,也不好做什么菜”,表哥連忙補充道,“你先坐會兒吧。”他從疊放的塑料凳里抽出一張放到我腳邊。

        我坐下,打量著房間?!皠偟缴钲诘臅r候我也是住在城中村里,房間比你這還小?!蔽叶Y貌地回應(yīng)道,覺得他剛才有點慌亂和羞慚。

        房子的確很小,全部空間加起來也不到十平米。但和深圳城中村的所有出租屋一樣,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房間里開了扇門洞,通往外面的陽臺,陽臺大概只有八十公分寬、兩米長,一側(cè)是個小小的洗手間,另一側(cè)用水泥砌了一個灶臺,剛剛可以放置一個單孔煤氣灶。

        屋子里有些悶,他扭開床上的小電扇,對著我吹,然后就到洗手間洗菜去了。

        陽臺外除了房子還是房子,看不到一片開闊的天空,卻是整個房間的唯一光源,油煙飄進室內(nèi),讓本來就已經(jīng)暗下來的房間浮動著朦朧之感。我撳開了屋子里的日光燈,一陣閃爍過后,蒼白的空間在我眼前變亮了。

        屋子里有一張折疊茶幾,地上放了一個礦泉水桶,已經(jīng)喝了一大半。他讓我渴了就自己倒水,一排塑料杯就放在水桶邊的墻角那里。有四張塑料圓凳,凳腳已經(jīng)殘破,看上去是之前租客留下來的東西。房間是個長方形,像個水泥做的火柴盒子,大概有三米半長、兩米寬,一張一米二乘兩米的木床橫放在房間的最里邊。床底下放著一黑一粉兩個行李箱,看上去裝滿了東西,應(yīng)該是衣服。床上鋪的還是竹席,床單疊得方方正正地擺在枕頭下面。只有一個枕頭。枕頭邊放著幾本舊雜志,《青年文摘》《讀者》《知音》。布衣柜放在門后的位置,旁邊有輛女式的二手自行車。這就是房間里的全部家當(dāng)了。

        雖然這只是一個臨時住所,但他還堅持著從小培養(yǎng)的習(xí)慣,把所有東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屋子里也很干凈,地板發(fā)著光亮,除了邊角有破損的痕跡,看不到其他污漬。看得出來,他在努力讓這塊小地方變得像個家的樣子。

        床頭靠著窗戶,連接著陽臺。而在床尾的地方……那是什么?那面墻的腰線以下鋪著光滑的瓷磚,而在瓷磚上貼滿了黑白色的圍棋子。

        那是四個大字:“笑對人生”。黑色的圍棋子和白色的圍棋子均勻地串聯(lián)在一起,黑色浮現(xiàn)出來,白色隱匿在墻壁之中,只有從床頭的位置,正對著它才能看清這幾個字。

        字很大,有點歪歪扭扭,像個小孩的手筆。

        “笑對人生”,我對著它默念了一遍,忽然感到這句自我激勵的話其實并不是對自己的鼓勵,而是一種祈禱……可能,還是一種告誡。我在這四個字笨拙的形象中體會到一絲悲傷的感情,仿佛看到他拼寫這四個符號時那種想要哭出來的沖動,以及無法哭出來的抑郁。是的,這印象強烈地沖擊著我,但我也仿佛看到,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同時告誡自己不要滑到悲觀的深淵里去,在苦悶的困境中,脆弱的他茫然地發(fā)出了祈求。

        是的,在他這個年紀(jì)沒有資格哭,但接連的挫折卻也讓他同時失去了斗志。那是一種不甘心卻又無能為力的感覺。那是一種抑郁。我的心里涌起一陣難過,曾經(jīng),他在我們面前是那么自信,一直都是照顧我的人而不是要我來照顧的人,但現(xiàn)在一切似乎都變了。

        電扇吹久了讓我感到有點冷。秋天就要來了,單薄的床單已經(jīng)無法讓人溫暖。他們能睡好嗎?每天幽禁在這間窄小的屋子里該有多壓抑。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一個月了,還要住得更久。在這以前,他既沒有和我說過他想來深圳,也沒有告訴我他已經(jīng)到了。我知道他不想麻煩我,但我也知道是習(xí)慣性的自尊阻攔著他,所以在表嫂找到工作后,他才有底氣跟我打了那個邀請的電話。他怕我見到他狼狽的樣子,他曾經(jīng)優(yōu)越于我們的生活成了他的負(fù)累。他的灑脫不見了,事實上,他可能并不是一個真正自信的人。

        我下樓去買了一點酒和涼菜,我覺得我們可能都需要一點薄醉,也許我們只有重新變得親密,才能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溫暖和生命的意義。酒精的麻醉總是能給我們這樣怯懦的人帶來一點快樂,以及更多一點勇氣。

        飯菜全部端上的時候,他從灶臺下的臉盆里找出一個塑料飯盒,在為上夜班的妻子分出一份便當(dāng)后,我們才開始了這次晚餐。表姐夫坐下后,以他慣常的輕松表情和我相視一笑,他在褲子上擦了擦手,說道:“你說雄這個人討厭不討厭,來了一個月了,前個禮拜才給我說?!?/p>

        原來我們是同時接到他的電話?!斑€沒有定下來嘛!都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留在深圳。”他跟我們解釋道,從角落里給我們拿出了幾個塑料杯。

        “是喲,他多要面子的人?!蔽艺f,舉起杯子向他們敬酒。

        “你跟我早點說,我們公司那里說不定還要人呢。”表姐夫吃了口菜,有點責(zé)備地說他。

        “現(xiàn)在不是見面了嘛。好了,”他舉起杯子,我們又輕輕碰了一下,“以后就要多靠你們兩個‘老深圳幫助了。”

        “多吃點菜。炒得不好,隨便吃點?!陛喌奖斫惴蚺e杯,開了第二瓶酒。“我跟你說,先辛苦兩年,把房子的裝修錢賺到就可以回去了,你叔(我們都這樣稱呼父親)和姆媽都幫你在縣上買好了房子,你不要那么愁?!苯惴虮人罅撕脦讱q,像個長者一樣教導(dǎo)他。

        “我哪里有愁什么?只是剛來,有點不習(xí)慣?!彼肿煲恍Γ凭拇碳ぷ屗兊瞄_朗起來。

        “不愁就好了,就像你貼的‘笑對人生一樣,要樂觀點,不要像你姆媽一樣有那么多心事。”姐夫單獨和他喝了一杯,原來他也看到了墻上的那些圍棋子。

        “那是弄著玩的。”他的臉變得紅紅的,不知道是酒醉還是害羞,端起杯子,喝光了里面的酒。我給他們重新倒上,說道:“是沒什么可愁的,我不也在深圳嗎?”三個人于是又喝了一杯。

        低矮的茶幾讓我們湊得很近,像在路邊野餐時圍繞著一口沸騰的鐵鍋。他起身去陽臺把電飯煲提了進來,又拿了三個碗給我們盛了飯。“翔,你酒量變好了,不會是經(jīng)常跟人家去吃酒吧?”他把飯碗遞給我時問道,小茶幾于是變得更加擁擠不堪。

        “一點啤酒要什么緊的,”姐夫代我回答道,“在外頭工作有時不也要陪領(lǐng)導(dǎo)喝幾杯嘛,有點酒量才好,莫醉了就行?!?/p>

        “我的工作不用吃酒,只是偶爾會和同事喝點,在外面聚餐的時候?!?/p>

        “嗯,自己要有分寸,在外邊沒有家里人照顧,更要注意身體。”我們于是又碰杯喝了一點。他知道我有時喝醉了酒會哭。

        這是我們?nèi)齻€人第一次單獨在一起吃飯;也是第一次,我們不是以表弟、表哥和表姐夫的身份坐到一起,而是以同在異鄉(xiāng)的名義聚在了一起。酒精在我們心里升起了浮力,我們一邊享受著那點輕盈,一邊克制著內(nèi)心里隱蔽的激動。

        “翔多懂事呀,那么難的時候也考上了大學(xué)。也是母舅保佑了?!彼柚埔鈱惴蛘f道,然后又轉(zhuǎn)過來對我說,“我當(dāng)年要是有你那么努力,至少考個大專,不管好壞,畢了業(yè)總會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不然怎么會弄到現(xiàn)在這樣?!?/p>

        “雄,你這個人就像你姆媽一樣,心事太多,所以過得不開心。”姐夫拍著他的背說道,“你家云也是一樣。我老是給她說,這都是暫時,以后一定會越來越好的,要有這個信心。來,先吃點菜,不要難過啦。”

        他平靜了點,重新找回了主人的姿態(tài),給我們杯子里倒了酒,說道:“好了,先熬兩年再說?!毕裨诮o自己加油,然后端起杯子在空中晃了一下,把那點酒一飲而盡。

        他的神情讓我難過。那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感覺自己是在漂泊,仿佛他把內(nèi)心中的漂泊感也勻了一部分給我。陌生的異鄉(xiāng),他也許永遠(yuǎn)都不能適應(yīng),他的家永遠(yuǎn)在江西那個小城里,四周包圍著我們童年時生活過的鄉(xiāng)村,只有我漸漸脫離了那里。

        我們都克制住自己沒有喝醉,微醺的感覺讓人如坐春風(fēng)。三個于是像變老了一樣,不再談這些讓人憂心的未來,而是不斷回憶著過去的日子,仿佛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生活從無煩惱。

        是的,那時的日子每天重復(fù)著,重復(fù)的年月、循環(huán)的季節(jié),生活在這樣的重復(fù)中顯得多么平靜。也許,那時同樣有著煩惱,但一定不是茫茫人海中的惶恐和孤獨,不是那種拖著行李箱在路邊拼命張望的焦灼。

        那天夜晚,在他們的屋子里,我表現(xiàn)得更像一個主人。也許,我應(yīng)該讓他知道我已經(jīng)比他更加強大了,至少在這個異鄉(xiāng)的大都市里,我已經(jīng)找到了生存的土壤,所以,即使我不能成為他們在大海里的一艘船,我也可以是一個救生圈,讓他不至于溺水沉淪。

        我于是帶著醉意告訴他,我可以照顧他。酒精的蒸騰掩護著我的眼神,讓我的話在半真半假之間徘徊,就像一個不置可否的答復(fù)。也許這樣一個虛弱的承諾,是我當(dāng)時在他面前涌起的最大勇氣,但我相信即使這樣,也會給他帶來溫暖的安慰。

        我們不再說那些難過的事了。我們繼續(xù)喝酒、吃菜、聊天,燈光明亮的小屋仿佛變成了一只透亮熱氣球,從這片雜亂的叢林里升起,輕盈地閃爍著,向著圓潤的月亮飄移,仿佛要漸漸找回了我們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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