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海音樂學院亞歐音樂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張歡和他原來的單位新疆師范大學教學團隊,從2007年開始,立足于中華文化“一體多元”的歷史和現(xiàn)狀,多年來致力于“雙重樂感理論與實踐”的探索,已經(jīng)取得了多方面的顯著實效,引起國內(nèi)外廣泛關注?!半p重樂感”(bi-musicality)這一術語最初是美國音樂家曼特爾·胡德(Mantle Hood)20世紀60年代提出,旨在作為試圖理解非西方音樂的一種“操作手段”。但長時期并沒有引起國際民族音樂學界的足夠重視和認可。20世紀中后期,世界形勢發(fā)生了巨大變化。2001年,“九一一事件”發(fā)生以后,在西方所謂“文明沖突論”甚囂塵上、國際社會“維護文化多樣性”呼聲和行動日益強勁的背景下,張歡和他的團隊提出了雙重(多重)樂感的理論言說、并不斷探索和豐富了其學術內(nèi)涵,把這一理論引入和提升到更為寬廣的音樂哲學乃至文化哲學視域,從而遠遠超越了當初作為“操作手段”而提出這一理念的曼特爾·胡德的學術思想,而形成了能夠促進中國和世界、東方和西方音樂文化實現(xiàn)相互理解和融通的中國音樂學者自己的理論雛形,體現(xiàn)了一種新的音樂哲學觀。
[關鍵詞]雙重樂感;音樂文化;哲學觀
[中圖分類號]J6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2233(2020)01-0001-03
新疆師范大學教授張歡和他的教學團隊,從2007年開始,立足于中華文化“一體多元”的歷史和現(xiàn)狀,多年來致力于“雙重樂感理論與實踐”的探索,已經(jīng)取得了多方面的顯著實效,引起國內(nèi)外廣泛關注。由他主筆的國家藝術科學“十一五”規(guī)劃課題“雙重樂感的理論與實踐”“文化人類學視野下的中亞音樂研究”等都被業(yè)內(nèi)專家評為優(yōu)秀成果。近年來,他在國內(nèi)外積極倡導推廣“雙重(多重)樂感”理念,在光明講壇和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和美國波士頓大學、波蘭熱舒夫大學、臺灣中國文化大學等國內(nèi)外近百所院校講學交流;并帶領實踐了這一理論的師生演出團隊先后在中央電視臺、國內(nèi)部分高等院校、我國臺灣地區(qū)和香港特別行政區(qū),以及意大利、澳大利亞、新西蘭、美國、新加坡、巴基斯坦、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等國家和地區(qū)表演和交流。他組建的手風琴樂團、木卡姆藝術團、冬不拉樂團和享譽國內(nèi)外的“天山百靈”合唱團獲國際國內(nèi)金獎幾十余次,受到同行專家的普遍贊譽。國內(nèi)有評論文章評價說:他積極倡導的“雙重樂感”理念,“為我國發(fā)展多元化民族音樂教育和傳統(tǒng)音樂教育提供了理論指導依據(jù)”:這一理論的提出“將會成為人類音樂教育改革與發(fā)展歷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里程碑”。
這里所說的“雙重樂感”,實際上應當被理解為“多重樂感”。張歡教授就此專門做出過闡釋。當人們在開展具體的音樂交流、對具體對象音樂認知和把握時,主客體構成了一對關系;而隨著客體變更,便可引出無可限定的多重音樂關系,生成“多重樂感”。
“雙重樂感”(bi-musicality)這一術語最初是美國音樂家曼特爾·胡德(Mantle Hood)20世紀60年代在《雙重音樂能力的挑戰(zhàn)》一文中提出的。這一理念最初產(chǎn)生自西方音樂研究者對非西方音樂的關注和試圖理解的實踐活動,被認為是對此取得“近經(jīng)驗”的一種“操作手段”。曼特爾·胡德認為,秉承“本我”音樂經(jīng)驗的研究者對“他者”(指某一種非西方民族音樂)的研究,必須在“參與式”的實踐中進行,即在研究某個特定民族或風格的音樂時,必須具有完全參與該種音樂體系的能力,能夠使用研究對象的樂器進行演奏,而不只是滿足于做理論描述。此理論亦稱為“雙重音樂能力”(即“雙樂能”),十分強調(diào)“實踐操作的技術能力及感性認知”,認為“只有通過本身的實踐理解了異種文化的音樂基礎后,才能更好地用語言來描述該音樂”。
然而,曼特爾·胡德的這一理論提出后,作為一種類似于一般方法或技術性的“操作手段”或“理解手段”,長時期并沒有引起國際民族音樂學界的足夠重視和認可。相反,它甚至被一些人認為太主觀、太少學術含量、太簡單了。就連想努力實驗這一理論的美國著名民族音樂學家布魯諾·內(nèi)特爾(Bruno Nettl)也曾在1983年的一篇文章中,通過敘述他在德黑蘭學習波斯音樂課程時的體會,表示對“局外人”能否真正理解“局內(nèi)人自己的音樂”持懷疑態(tài)度。直至20世紀80年代后半期到90年代,“雙樂能”理論才受到越來越多的人重視,而且不僅局限于音樂學界。這就有可能在某些非音樂學科領域、某些新的學術思想和理論高度上,引出新的啟示,并對其重新審視和深入發(fā)掘意義和價值。而這種變化的驅動力,主要來自外部,并非產(chǎn)生自民族音樂學研究內(nèi)部關于“操作手段”和“認知方法”的種種討論之中。
20世紀中后期,世界形勢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冷戰(zhàn)結束,“兩大陣營”解體,改革浪潮興起,經(jīng)濟全球化方興未艾。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并沒有帶來全球文化“一體化”,恰恰相反,人們看到的是經(jīng)濟與文化的“背向而行”:隨著世界各民族、各地區(qū)和各個國家的開放,“文化多樣性”日益彰顯。一方面,公認的國際規(guī)則不斷密切了世界經(jīng)濟貿(mào)易關系,形成了一體化的國際市場,同時文化在經(jīng)濟活動中日益表現(xiàn)出特殊重要性:另一方面,各種文化都在同經(jīng)濟的緊密聯(lián)系中不斷加強突顯自身文化的獨特聲音、色彩和內(nèi)涵。各種文化的相遇、交流、碰撞和融通無所不在,無時不在。其規(guī)模和能量超過相當于成千上萬條的古代“絲綢之路”。
人類世界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文化世界。但人類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面對如此色彩斑斕、紛繁復雜的文化關系。如何認識和處理這些文化關系,如何處理這些文化同現(xiàn)代化的關系,就成為20世紀后半期以來人類社會面臨的世紀課題。文化問題從而成為哲學研究的中心議題之一,文化哲學由此而成為20世紀世界哲學中的重要分支。它通常在廣義文化層面上,對文化做出哲學研究,同時,也自然包括在狹義文化層面上對包括音樂在內(nèi)的“藝術”這一體現(xiàn)人類創(chuàng)造的符號化意義世界做出哲學的剖析和解釋,一如上世紀以來國外出現(xiàn)的對“音樂哲學”這一新的哲學形態(tài)和哲學范式的探索。
1993年,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文明的沖突》的文章,1996年據(jù)此拓展為專著《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其中一些觀點在世界上引起了軒然大波。他聲稱:未來世界的國際沖突的根源將主要是文化的而不是意識形態(tài)的和經(jīng)濟的,文明的沖突將主宰全球政治;文明間(在地緣上的)斷裂帶將成為未來的戰(zhàn)線:文明沖突是未來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脅,全球政治格局正在以文化和文明為界限重新形成,并呈現(xiàn)出多種復雜趨勢:一般來說,具有不同文化的國家間最可能的是相互疏遠和冷淡,也可能是高度敵對的關系,而文明之間更可能是競爭性共處(Competitive Coexistence),即冷戰(zhàn)和冷和平:種族沖突會普遍存在,文化和文明將人們分開;文化之間或文明之間的沖突,主要是目前世界七種文明的沖突,而伊斯蘭文明和儒家文明可能共同對西方文明形成威脅或提出挑戰(zhàn);未來不穩(wěn)定的主要根源和戰(zhàn)爭的可能性來自伊斯蘭的復興和東亞社會尤其是中國的興起;西方和這些挑戰(zhàn)性文明之間的關系可能是極其困難的,其中,美中關系可能是最危險的關系;等等。
亨廷頓的這些言論無疑是針對冷戰(zhàn)后得到緩和的國際秩序發(fā)出的惡毒“咒語”,引起了各國政界高層和學術界的極大關注和警惕。因為這不僅是關系國際政治和國際關系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涉及到普通人如何面對置身于其中的多元文化世界的問題。亨廷頓對世界文明、文化多樣性的這種極端主義的看法,在他2004年出版的另一部著作《我們是誰》中做了赤裸的表白,他稱“文化多元主義”是“一種反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這就暴露了他同何種立場、意識形態(tài)和利益攸關的背景。
2001年,“九一一事件”發(fā)生,西方有些人把這一恐怖襲擊事件看作是“文明沖突論”在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例證。但是國際社會迅即在一個多月后就做出了強烈反應:2001年11月2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大會第31屆會議通過了《維護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指出文化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地方具有各種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這是構成人類的各群體和各社會的特性所具有的獨特性和多樣化的表現(xiàn):文化多樣性是交流、革新和創(chuàng)作的源泉,對人類而言就像生物多樣性之于維持生物平衡那樣必不可少;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的共同遺產(chǎn),應當從當代人和子孫后代的利益考慮予以承認和肯定。2005年10月20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第33屆大會又通過《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xiàn)形式多樣性公約》,以7章35條加附件的形式,對關于文化多樣性的尊重、保護、交流、互動、共享、發(fā)展、創(chuàng)新和合作制定了一系列細則。2006年12月29日,作為締約國之一,我國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25次會議批準了這一《公約》。
就是在上述時代背景下,張歡教授倡導了“雙重(多重)樂感理論與實踐”。以時代眼光和國際視野去觀照和認識,我們便看到了其中蘊含的文化哲學價值和意義。它顯示出當代世界文化、文明發(fā)展的愿景、趨勢和規(guī)律性特征。最初,張歡教授只是深感于生于斯、成長于斯的新疆——這塊由世界三大音樂體系重疊、融匯的土地上形成的音樂多樣性,而從改革我國音樂教育體系的角度提出培育音樂專業(yè)學生的雙重(多重)樂感的理論主張。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不斷地豐富了對這一理論的闡釋,深度開掘其蘊含的理論價值和當代意義。
2012年,他和王茗在《中國音樂》第二期上發(fā)表了題為《多元音樂與和諧社會》一文,對雙重樂感理念的實踐意義做了深層闡釋,從而把這一理念引入和提升到更為寬廣的音樂哲學乃至文化哲學視域。在這篇文章中,他們從中華民族文化追求“和諧”的特質(zhì)出發(fā),分別論述了在雙重樂感的培育實踐中,“體驗是前提、尊重是關鍵、欣賞是核心、包容是態(tài)度和方法”這“四維”之間的邏輯關聯(lián)性,從而為這一理論構建起完整的價值框架。費孝通先生曾經(jīng)針對“文化自覺”做出通俗的學理闡釋:“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成為當代文化哲學中的重要命題。他們引用費先生的這一名句,突出強調(diào)了“雙重樂感理論”的價值終極指向,那就是從培育“和諧人”出發(fā),推動建設“和諧社會”乃至“和諧世界”。而他們設計出的雙重樂感的培育和形成路徑:從“樂感的母基還原”到“樂感的語境互認”,再到“樂感的交匯融合”,構成這一理論的學術機理和堅實的實踐基礎。所有這些,都使張歡教授倡導的“雙重(多重)樂感理論和實踐”,遠遠超越了當初提出這一理念的曼特爾·胡德的學術思想,而形成了把中國和世界、東方和西方文化能夠聯(lián)系在一起的自己的理論雛形。
有位哲學家曾經(jīng)說過:“文化是哲學的‘土壤’,它催生哲學的‘種子’萌發(fā)。”張歡教授的“雙重樂感理論和實踐”有希望構成“音樂哲學”的重要內(nèi)容。在我看來,“音樂哲學”是廣義音樂學研究的新的學術增長點,目前國內(nèi)外涉獵于此的學者還很少。而且,恕我孤陋寡聞,無論是美國魯特格爾大學藝術與科學學院教授彼得·基維、馬里蘭大學教授杰拉爾德·萊文森,還是英國南安普敦大學教授阿倫·瑞德萊,都還沒有寫出令人們都比較滿意的音樂哲學著作。其原因顯而易見:這些著作主要還是基于西方音樂的話語體系,并沒有把更為豐富多樣的非西方音樂經(jīng)驗包括進去,舉出的例證也都是諸如艾夫斯、德彪西、戴留斯、布索尼、西貝柳斯等人;而且,不時顯露出西方音樂本體論痕跡。盡管如此,正如他們所說“音樂被哲學接受已有相當?shù)臍v史”,彼得·基維(Peter Kivy)的下面一段話仍舊能夠使人們受到鼓舞:
“直到19世紀中葉,隨著歷史音樂學與民族音樂學的發(fā)展,人們對于音樂史的興趣以及它在我們生活與文化中的地位一直不斷增強著:歷史音樂學的研究對象是西方音樂歷史,而民族音樂學則是對非西方音樂傳統(tǒng)的系統(tǒng)研究。音樂學在我們自己的時代迅速發(fā)展,而它也越來越關注于音樂與人類其他實踐之間的關系(這已成為一個顯著的變化)。因此,我認為20世紀后半葉的音樂學家,為音樂哲學(作為一門具有自我地位的學科)的“復出”夯實了基礎,將它從綜合的藝術哲學中解放出來。而在此之前,音樂哲學長期以來只是藝術哲學的一個次要的附庸。正是歷史音樂學與民族音樂學使得人們敏銳察覺到這種貫穿如一的情況:音樂在人類族群中始終具有深刻而持久的力量,無論這族群繁衍自何時何地?!保ㄒ娀S《音樂哲學導論:一家之言》,華東大學出版社,2012)
2010年,在張歡教授的力促之下,新疆師范大學與文化部民族民間文化研究中心成立了“中亞音樂文化研究中心”,邀請國內(nèi)音樂學界一批著名學者參加,這就為“雙重樂感理論和實踐”的深度拓展開辟了更大的地理和文化空間。2013年和2015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先后向國際社會提出推進“一帶一路”建設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倡議,“雙重樂感理論和實踐”便順理成章地成為實現(xiàn)這兩個宏偉目標而必需的“民心相通工程建設”的“助推器”。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我國民族音樂學界的共同努力下,張歡教授倡導的“雙重樂感理論與實踐”將會在努力實現(xiàn)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提出的“要尊重世界文明多樣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yōu)越”的要求過程中,不斷豐富其理論內(nèi)涵和學術機理,從中華民族豐富多樣的音樂文化遺產(chǎn)和世界民族音樂經(jīng)驗中尋求音樂思想、理論和學術資源,寫出深刻、厚重的《音樂哲學》著作,以中國學者的功能性哲學范式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