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花 口述/張德英
1953年出生的張德英,是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上海知青,1974年代表黑龍江省女隊奪得全國錦標賽乒乓球團體冠軍,并入選國家隊。她是第34、35、36屆世乒賽女子團體冠軍主力隊員,兩次獲得女雙世界冠軍,曾任上海乒乓球隊教練,后創(chuàng)辦張德英乒乓球培訓(xùn)中心。
第26屆世乒賽在北京舉行的時候,我正在上海市靜安區(qū)常德路小學(xué)讀書。那時學(xué)校的球臺不太好,但我打球的勁頭很足,一放學(xué)就去打,有時回家后還到附近小菜場的板臺上打。
1964年,上海市少體校招生,記得是在黃浦體育館測試選拔的,我穿的是塑料鞋,水泥地很滑,我索性就脫了鞋子,赤腳上場了。也許招考的老師看我有股勁,打球的靈敏性也不錯,就選了我。進隊以后是池惠芳教練帶我,因為進行了正規(guī)訓(xùn)練,進步很快,成績也很好。這時中國乒乓球隊為國爭光的事跡已為萬眾景仰。我就把莊則棟、徐寅生、李富榮、張燮林等世界冠軍的照片掛在床前激勵自己。1966年我14歲,池教練帶隊到北京參加全國少年比賽,我和徐劍琴、邵培珍組成的混合組拿了全國團體冠軍,周總理給我們頒發(fā)獎狀,我們真是又激動又高興。
然而,正當我打球技術(shù)上升時期,“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市少體校也停止了訓(xùn)練,乒乓館的大門關(guān)閉了,沒有球打了,但我喜歡打球了,就約了隊友,從窗戶爬進去。球館里面的燈泡都被卸掉了,我們就隨身帶著電燈泡。
不久,“上山下鄉(xiāng)”開始了。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招人,說有打乒乓球的地方,我便決定去。整整坐了三天的火車,我們到了兵團所在地,舉目望去,沒有房子,只有幾頂帳篷,帶隊的說今天晚上行李都堆在外面,人在帳篷里休息,但沒辦法躺下,大家就是背靠背地湊合著睡。在這里連吃飯的臺子都沒有,怎么可能打球呢?打球的心愿就此擱置下來。
第3 1 屆世乒賽在日本名古屋舉行,師部放露天電影,我拿著小板凳,坐在冰天雪地里看完了這部紀錄片。在電影里,我看到了徐寅生、李富榮等上海籍運動員,我邊看邊流淚?;氐轿业男∧疚?,我點亮蠟燭,拿出從上海帶來的乒乓球板?;蛟S是感到前途渺茫,或許是出于對乒乓球的情結(jié),我倚在窗前,情不自禁地放聲大哭。之后我鼓足勇氣,拿出信紙,含著熱淚給徐寅生寫了一封信。現(xiàn)在我還記得信是這么寫的:
尊敬的徐指導(dǎo):
我是上海知青張德英,現(xiàn)在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1966年曾榮獲全國少年冠軍??戳四銈冊?1屆世乒賽的電影,我很激動和難過,只能說我想打球,希望您能在百忙之中關(guān)注我一下。
張德英
信發(fā)出去了,但沒回音。第31屆世乒賽后,各項體育活動都開始逐步恢復(fù)起來,我們師部與當?shù)乜h里搞了乒乓球比賽,我也報了名。當時拍的照片我還保留著,木制的乒乓臺凹凸不平,但氣氛非常熱烈。最后我與黃浦區(qū)原少體校的一名隊員爭奪決冠亞軍,我獲得兵團的女子第一名。
給國家隊徐寅生的信沒有回音,我就又給省隊寫了封信,沒想到省里接到我的信后很快就聯(lián)系我了。因媽媽生病要回家一趟,我就順道去了哈爾濱,跑到省隊的訓(xùn)練館。當場試打了一下,省隊教練一看不錯,就決定要我。
調(diào)令很快就下來了,可是師里不放我。但我鐵了心要去打球,于是那晚我跑去說服師長放我走,我說我不想去當兵,只想到省里打球。師長看我如此渴求,心軟了。第二天,我整理好行李,拿了自己的檔案材料,和師長道了謝,就鉆進了吉普車,車子飛也似的開走了。
我到了哈爾濱,進了黑龍江省隊,我非常感謝看中我的那位教練。進隊后他對我說,那天你穿著翻毛大皮靴,都能把我們省隊的隊員打敗,我沒有理由不要你。這樣,經(jīng)歷了六七年的波折后,我重新開始了乒乓球的正規(guī)訓(xùn)練。
盡管歲數(shù)大了一點,但不久我就得了全省的冠軍,接著代表黑龍江省赴京,參加1972年全國五項球類運動會。我是立志要進國家隊的。目標一旦確定了,我真是萬般珍惜現(xiàn)在的機會,訓(xùn)練非常自覺,絕對刻苦。我練出的正手高拋發(fā)球,至今沒人超過我。早上跟籃球隊員一起跑步,黑龍江冰天雪地,一路跑下來口罩、眉毛都是白糊糊的冰碴。我還在小腿綁著沙袋做蛙跳,讓自己的步法更輕靈。人家禮拜天休息,我加班打球,而且還專找男隊員練。有一段時間,我的推擋不太好,此時韓玉珍主動提出幫我練,我當然求之不得,推擋是她的強項啊。誰知她凌晨四五點鐘就來敲我的門,那就練吧,反正我是拼了,滿腦子就是盡快提高球技,早日進國家隊。這一拼就是三年。
1974年,我們黑龍江隊在南寧得了全國冠軍,我一路橫掃對手,這在黑龍江乒乓運動史上是從未有過的。我想,這下可以進國家隊了吧?但好久也沒有什么消息。打聽后得知,對我進國家隊的事領(lǐng)導(dǎo)是有些爭議的,主要認為我的年齡有些大了。我心想自己已經(jīng)拼到這個程度,因年齡這個客觀存在的情況進不了國家隊,我還有什么前途呢?如果不要我,那我就退役不打了!真沒想到,此時省體委和教練找我談話,說是剛剛接到國家隊的借調(diào)函,借我去歐洲參加斯堪的納維亞錦標賽。我一聽,霍地站起身說:“機會來了!”
1975年10月,就在出國比賽前的一兩周,國家隊組織集訓(xùn)。人家借調(diào)是輕裝簡出,我索性把行李統(tǒng)統(tǒng)搬進了國家隊。我想,要是成績不過硬,國家隊不要我,我就直接回老家上海!去歐洲比賽的第一站在南斯拉夫。那天上街我穿的是高跟鞋,結(jié)果在過馬路時,被石頭絆了一下,腳當場腫了起來,痛得直冒冷汗,只能去醫(yī)院診治。第二天的比賽怎么辦?我深知自己已沒有退路了,此時也容不得多想,我全然不顧,堅持上場,咬著牙拼盡全力把比賽打完,并且一場沒輸。下場后,我的嘴唇都咬出了血,腿上烏青。和我一起出訪的隊友隋建瑩說,張德英,我算服你了!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我和你們不一樣?。∥掖虿缓镁鸵乇本┠冒呷死?。此后,在斯堪的納維亞比賽中,總共28場球,我又是全勝。此后,我正式進了國家隊。
1976年,我作為國家隊隊員準備參加在朝鮮舉行的亞洲乒乓球錦標賽。出發(fā)前,我騎車去北京火車站送朋友,因下雪路上結(jié)冰,在崇文門附近車子打滑,我摔了下來,關(guān)節(jié)嚴重扭傷,韌帶也壞了,手臂腫得衣服都穿不了,練不了球,我就在房間內(nèi)拿板顛球。
我想我從市少體校去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之前摔了一跤,打斯堪的納維亞賽前摔了一跤,現(xiàn)在打亞洲錦標賽前又摔了一跤。但每次摔跤,我都沒有“摔倒”。人往往就靠著一股精神,這才真正叫苦盡甘來。盡管兩個禮拜沒上臺練球,我在正式賽場上仍舊一場沒輸。如果說參加瑞典斯堪的納維亞的比賽是通過歐洲對手關(guān),那么這次就是通過亞洲比賽關(guān)。歐亞的考驗都合格了,我終于成為國家乒乓球隊的主力隊員。
1977年,我正式進入國家隊團體賽的陣容,參加了在英國伯明翰舉辦的第34屆世乒賽。在團體賽的關(guān)鍵場次中,我出戰(zhàn)朝鮮隊、日本隊、韓國隊,共打了4盤單打、3盤雙打,皆以2∶0獲勝,這在我的乒乓人生中是很重要的一章。頒獎儀式上,我激動得落淚,內(nèi)心非常感慨:“文革”三年,兵團三年,在省隊又是三年,人生有幾個九年??!我腦海里像過電影般閃過一連串自己在裝卸、在筑路、在燒爐子的鏡頭,現(xiàn)在終于站在了世界冠軍的領(lǐng)獎臺上。
1975年,第33屆世乒賽后,全國搞起了“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乒乓隊也整天開會、寫大字報等。打球不累,倒是開會坐著屁股疼。訓(xùn)練之余,最好的休息方法就是看書。在國家隊中,我是看書比較多的,晚上10點熄燈以后睡不著,就拿著手電筒看書,我總覺得人是要有股精神來支撐的,只有如此,你才會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才會時刻保持旺盛的斗志。
我在國家隊從1975年到1981年一共待了七年,打了三屆世錦賽,退役時28歲。
退役前,我世界排名第一,起初隊里還想叫我打雙打,但我畢竟已28歲了。再以后我就調(diào)回上海了,在上海隊任教練,直到退休。人的一生總是曲曲折折,就是要在鍥而不舍的努力中,實現(xiàn)自己每一階段的人生規(guī)劃。說實在的,我當初對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就是“三部曲”:第一,打進國家隊;第二,入黨;第三,回故鄉(xiāng)上海。我當初的規(guī)劃全都實現(xiàn)了。
我是喝黃浦江水長大的,我是上海的女兒。拼搏了一生,有艱難,也有輝煌,我這輩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