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坤
兒子已經(jīng)讀初二了,某日,桌上鋪著作文本,時而冥思苦想,時而抓耳撓腮,突問:“你們小時候有什么好吃的?有超市么?”我瞄了下他的作文本,除了題目“童年的味道”便了無一字,苦苦一笑,接著,我這樣告訴他——
你們的童年是“圈”養(yǎng)的,在溫室里長大,美味來源于餐桌,而我們的童年是散養(yǎng)的,可以到大自然中找吃的,找到吃的也就找到了快樂。大自然這個“超市”一年四季都能為我們提供豐富鮮美的食物。它很慷慨,不收錢,但要讓你動手花力氣才能獲得美食。
我的老家在蘇北里下河地區(qū)的一個小鄉(xiāng)村里。村里人沿蕩而居,祖輩就靠種垛田生活。何謂“垛田”?《辭源》云:凸出處,曰“垛”。就是在濕地上堆土“造田”,稱“垛田”。方言“垛”讀作“拖”。其實,小時候,我所在的縣域水網(wǎng)密布,以湖、蕩、垛、圩為多,譬如我老家的村子就叫劉家蕩,乃至我們縣城在建國初期曾一度叫作“湖垛”。
春天來了,萬物復(fù)蘇。小孩子們歡快地唱著老一輩剛教的童謠:“立了春,赤腳奔,挖野菜,拔毛針”,便涌向河邊玩耍了。“毛針”就是毛草剛出土?xí)r的嫩芽,頂部尖細如針。幾個小伙伴各自拔了一把毛針,盤在爛泥地上剝著吃。毛針肉白生生的,嚼在嘴里甜津津的,太陽照在身上暖和和的。吃完了,再站起來“打仗”“過家家”,一陣追逐打鬧,玩著玩著,就到了回家吃飯的點了。
清明到了,油菜花開在春風(fēng)里,一片金黃;勤勞的小蜜蜂在花間飛舞,忙著采蜜。這情景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嘗“蜜蜂屎”(其實正名應(yīng)叫菜花蜜,這是蕩區(qū)的方言叫法)的時候到了。因為沿蕩而居,而且那時蕩區(qū)還沒有搞養(yǎng)殖承包,勤勞的大人們一有閑就去蕩里刈蘆柴堆成堆,或用來建房蓋屋頂,或編笆子掙點家用。而蜜蜂就把蜜釀在蘆柴的柴孔里。蜜蜂既聰明又仔細,釀好蜜還銜泥把柴孔封上,這也恰好為我們找蜜提供了方便。這件事要悄悄地做,因為抽人家屋檐上的柴、弄亂人家捆好的蘆柴堆,誰家也不樂意。一次我和一個小伙伴架人梯采蜜,不小心摔下來驚動了主人,一位大媽跑出來就用掃帚柄追打我們,邊追邊罵:“小猴子,我讓你抽蘆柴,讓你抽!”我們逃歸逃,手中的幾截蘆柴是絕對不會丟的,因為里面有我們心愛的“蜜蜂屎”。逃到?jīng)]人的地方坐下來,剝出一截一截的蜜,放進嘴里,甜到心里。吃完了,還舔嘴掠唇,都是一副饞相。如今住在城市里,各式各樣的花蜜隨時隨地都可以買到,可我還是覺得天下最甜的蜂蜜還是釀在蘆柴管里的蜂花蜜。
撈魚摸蝦掏螃蟹是我們水鄉(xiāng)孩子的拿手好戲。夏秋之間,白鷺在白茫茫一片的水田上空肆意翱翔,而我就在水田中央墑溝里用“踢罾子”捕魚。踢罾捕魚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捕到泥鰍、昂刺等美味可口的無鱗魚,而釣魚網(wǎng)魚只能捕到鯽魚、鯉魚等平常魚種。右手將網(wǎng)按入溝底,左腳伸向前方踢水,趕魚入網(wǎng)。這樣踢水提網(wǎng)的動作無數(shù)次地重復(fù),很累人,也考驗著你的耐性。老家有句俚語,叫“割柴刀刀有,撈魚網(wǎng)網(wǎng)空,一朝撈到了,三天不缺腥”。就像年輕的心總是憧憬著未來,打魚人總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網(wǎng)中。每當(dāng)捕到足夠多、足夠大的泥鰍時,我就放一些小魚小蝦在田埂上,剛走不遠,白鷺就像有約定一樣很快地飛落下來,一邊吃一邊還發(fā)出嘹亮的叫聲。是吃著高興,還是在感謝我?也許都是。鳥兒快樂,我也快樂。
捕魚要有耐心,抓蟹要懂門道。那時,家鄉(xiāng)有大片的蘆葦蕩,里面餌料豐富,非常適合螃蟹生長。重陽節(jié)后,“西風(fēng)響,蟹腳癢”,青殼白臍,膏滿脂肥,個兒大。大人捕蟹用網(wǎng)用籪,我們小孩通常是用蟹鉤從蟹窟里掏蟹。判斷窟里有沒有蟹主要看洞口的泥,新泥且有爪痕,洞里肯定有蟹。將蟹鉤伸進窟中輕撓幾下,螃蟹會很快往外爬,蟹一到洞口,必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否則讓它縮回洞中,它就死也不出來。這時唯一的辦法是用草和泥將洞口堵死,悶它。過半個鐘頭再來,快速拔掉草團,一下子又可以在洞口將它逮住了。那時螃蟹通常的吃法是洗凈紅燒,吃完再用蟹鹵泡飯,鮮美無比。
大自然為我們這些饞嘴的孩子想得很周到,就連寒冬臘月也能讓我們找到純天然的鮮美之物。那時,我們那里家家屋后都栽樹,大樹鋸掉留下平泥的根,就能長出一種類似于平菇卻又比平菇大很多的蘑菇,老家人把它叫做“冬菇”。這種菇?jīng)]有人栽種,全是自然生成,也有長在發(fā)霉的樹丫上或者爛掉的樹根下的,印象里好像沒有長在樹頂?shù)?,這也給我們的搜尋省去了許多麻煩。記得有一次,我和哥哥踩著冰渣,冒著刺骨的寒風(fēng)四處搜尋,終于在一個靠河邊的大桑樹根上采到了。當(dāng)我們扒開樹根上的積雪,眼前一亮,只見一簇一簇的冬菇油光閃亮,菌柄矮矮的,菌傘大大的,表面金黃油潤,是上好的冬菇,足有半斤多。我至今仍然覺得神奇,蘑菇為什么能在冰天雪地里生長?這需要多強的生命力??!采到了冬菇,就立即送回去纏著母親做豬油冬菇青菜湯,我搶著去灶下燒火,灶堂口的火滾燙滾燙的,凍得通紅的手和臉不一會兒就暖和起來了。很快湯好了,喝一口,味道鮮極了!兩碗熱湯下肚,我們感到無比的滿足和溫暖。
那碗豬油冬菇青菜湯是那樣令人難忘,現(xiàn)在基本還是同樣的配料,甚至改豬油為肉片,卻再也吃不出當(dāng)年的味道。老家也甭提蘆柴屋檐和蘆柴堆了,整個連成片的幾百畝蕩區(qū)也只剩下零星的小塊的蘆葦“區(qū)”了,再也尋不著、嘗不到我那記憶里的“蜜蜂屎”“毛針”了。而在老家吃到的螃蟹、泥鰍,雖然還是出自同樣的蕩同樣的河,卻都是人工養(yǎng)殖的,再也沒有那時的鮮美了。
童年再也回不去了,童年的味道卻一直鎖在我記憶的深處,每當(dāng)打開時總是那么鮮美,那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