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康寧
打記事起就住在大運河邊上。若要梳理過往的生活,這條河一定是不可或缺的背景素材。換個皮影來演繹的話,面對觀眾的透光布上可以預先就畫上一條從南至北蜿蜒匯入長江的河。長輩們曾告訴我,這條河是人工挖的,就為了方便向京城運送物資,同現在修條高速公路、建條高鐵一個道理。
迎江橋沒建的時候,我早晚會拉著父親工作服下擺的搭扣擺渡過河,去到父親的工廠(原來的鎮(zhèn)江市油脂化學廠)上托兒所。當時父親一手扶著肩上的妹妹,一手提著飯盒布袋,騰不出手來攙我。在船上,父親會保持原有姿勢,因為船一會兒就能到岸。
父親與船夫很熟,三人過河只給一個人的錢,還常用粗話同船夫開玩笑。
記得是個夏天的中飯后,許多人都往京口閘方向跑,我也隨著人流沖過去。
原來是啞巴家的四個女兒騎三輪車玩,不知怎的從中醫(yī)院后身的巷子里沖出來,直接翻進了運河。當時河里泊有幾條船,有船工用竹篙擋住了兩個孩子,另外兩個女兒轉眼就消失在混沌的河水中。
幾個身強力壯的鄰居脫衣下水救人,啞巴跪在地上嗷嗷哭叫,現場氣氛緊張而悲情。
啞巴是很有名氣的電影院美工,畫電影海報的。幾個女兒就像他畫出來的,個個膚色玉白,天仙下凡似的。
一輛軍用卡車趕到,一隊軍人跳下車就沖下水救人。
幾位大媽圍在一起嚼舌頭:“啞巴能耐呢,調部隊來救女兒了?!?/p>
“這船工若是肯救人,不用費這么大氣力?!?/p>
“別想這好事,幫你救起兩個就算開恩了。龍王討命,誰敢阻攔?”
“迷信!”
“不迷信,這條河里哪年不死游水的孩子,就沒見過船工救人,看見也裝沒看見。”
一下午,許多人累得精疲力盡也沒救上落水的孩子。
傍晚,天空布滿血紅色云彩。啞巴叫來滾鉤船,沒一會兒就把青紫的孩子撈了上來,眾人立即過去幫忙,把孩子抱上早已等候的救命車,嗚啊嗚啊地拉走了。
從那次起,我就再沒在運河里游過水。
這條河其實沒什么可以贊美的,就是一群民工吼著號子在錯誤的人引導下,錯誤地在古城的土地上切開了條口子,河上走的多是糞船,臭氣熏天。為了方便城市排污排澇,河床離地面二十多級臺階,一副根本就不想與人親近的倔強。尤其讓小城人不服的是,這條河竟然把一個不大的城市分割成城里和城外。河東是城里,標志著富足和文明;河西是城外,成為貧困粗野的符號。愛情也被這條河劃定的偏見,有了高攀和下嫁的心理障礙。
好在時間淡化著原始判斷,慢慢理解了運河被歷史綁架的無奈,可誰又能將發(fā)生過的一切用橡皮擦掉。
五十歲之后我才明白,雖說世界上有許多美麗的河流,但能包攬我生命序言和后記的也只有這條穿城而過的運河。每年春夏兩季,我會抽閑去河邊坐坐,用對視和沉默的方式與之交流。兩岸的垂柳會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抽枝吐翠、眉葉舒展,青綠的顏色始終沒有消褪過,讓人想起小時候用幾根枝條編起一個葉環(huán)戴在頭上,撒野在季節(jié)更迭中。
大運河何嘗不是個戴著葉環(huán)的老人,幾分活力,幾分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