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伊
2019年1月,在“長江大保護”的總體戰(zhàn)略下,國家決定對長江流域重點水域實行全面禁漁,從2020年元旦開始,分步驟推開,禁漁十年。
長江流域和沿岸湖泊的水面上,11萬條漁船和近30萬漁民,即將徹底告別長江。但如何找到上岸的路,很多人都沒有方向。
四個月和十年
漁民對禁漁并不陌生。
從2002年起,在春季繁殖季節(jié),為了讓魚順利產卵、保護幼魚長大,國家在長江流域開始試行春季禁漁,為期三個月,從每年的4月1日開始,持續(xù)到6月30日。但專家們發(fā)現(xiàn),魚在4~6月排卵之前,會在3月大規(guī)模懷卵。而漁民出于禁漁前“能多撈就多撈”的心理,在3月的捕撈會達到一個高峰,反而不利于魚的繁殖。因此,從2016年開始,禁漁期提前一個月,從每年的3月1日開始,延續(xù)四個月。
2018年底,打了快四十年魚的詹定林所在的水產大隊里開始流傳一個消息:國家即將實行全面禁漁,為期十年,從以前的春季四個月禁漁延擴到全年。全體漁民都要轉產上岸,所有船和網具由國家統(tǒng)一回收,統(tǒng)一銷毀。
2019年開春,消息得到了證實。1月,農業(yè)農村部、財政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三部委聯(lián)合印發(fā)了《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禁捕和建立補償制度實施方案》,對十年禁漁給出了明確時間表:2019年底前,長江水生生物保護區(qū)要完成全面禁捕,停止所有生產性捕撈;2020年底以前,長江干流和重要支流除保護區(qū)以外水域要實現(xiàn)全面禁捕。
在江西,時間表被提前了一年,都從2020年1月1日起開始禁捕。和其他沿江省份不同,江西還擁有中國最大的淡水湖——鄱陽湖,禁捕水域在全長江流域占比超30%,禁捕工作面廣、量大、難度不小。在鄱陽湖區(qū),共有14個重點禁捕退捕縣,含傳統(tǒng)漁村300多個、漁民1.95萬戶、超10萬人。
都昌縣,被劃為了水生生物省級自然保護區(qū)。按計劃,要在年底前完成所有退捕工作。詹定林所在的水產大隊,共有500多戶,近4000人,90%都是漁民。
很快,省里派人來調研,問詹定林:“你有多少條船?鐵船幾萬塊打的?多少網和蝦籠?以后轉產想干什么?”詹定林只說:“魚要生存,人也要生存?!?/p>
禁捕和偷捕
漁民們眼里的好年歲,是上世紀80年代的“黃金十年”。那時候,魚好打,也好賣。漁民的生活比種地農民要富裕得多,旺季時,一個月能賺三四千元。
但“黃金十年”太短暫了,變化來得太快。以1992年上海浦東開發(fā)為標志,長江沿岸城市平地起高樓。上游的林地、草地面積則明顯減少,中下游湖泊、濕地大面積萎縮。
與“長江大開發(fā)”相伴的,是采砂泛濫。尤其在20世紀的頭十年,長江主河道采砂行為于 2000 年被全面禁止后,鄱陽湖很快成為世界上開采量最大的采砂點。
過度采砂給湖泊帶來了災難。采砂使通江河道的過水斷面擴大,加快了湖水注入長江的速度,使枯水期提前、延長,打魚周期被大大縮短。漁民心里清楚,要在沙坑里找魚,說明魚越來越不好打了。漁民開始想辦法,從20世紀90年代起,家家都開始用電網。在都昌,漁民用普通漁網,一年中有半年打魚,只能賺十萬元,而用電網捕魚,兩個月就能賺到二三十萬元。
像所有的縣域治理難題一樣,打擊“酷漁濫捕”的一個基層困境是:熟人小社會里,執(zhí)法者和被執(zhí)法者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多位漁民和漁政人員對此說得坦誠。有時候考慮到漁民的困難,只要不太過分,當?shù)貪O政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另一方面,漁民也常常是執(zhí)法者的眼睛和耳朵。看到偷捕的船,他們會第一時間通知漁政,雙方在實際上結成一種“合作”關系。
每年四個月禁漁,讓漁民收入銳減,因此總有人偷偷捕魚。漁民會趁漁政人員不上班的時候,早晚偷偷下水。如果聽到漁政巡邏的快艇聲音,他們就悄無聲息地上岸。漁政來不及抓,抓也抓不過來。
“形勢逼人?!?2歲的林青山并非不知道,電網捕魚對魚不好,但不用電網就打不到魚?!百嵅坏藉X,小孩就不能讀書”,林青山很無奈。
船上和岸上
漁民的家,就是船。家家戶戶至少有一大一小兩條船,大船是水泥船,長期靠在岸邊,用來吃住和生養(yǎng)孩子。船長十七八米,住人的船艙只有4米,可住10人,大人小孩擠在一起睡。小船是木頭船,后來也變成鐵殼船,用來打魚,凌晨出發(fā),停在湖中央。對漁民來說,大船是“房子”,小船是“車子”。
打魚大部分時間憑運氣,但也有規(guī)律,水一退,魚就跟著水走。潮漲潮落時,感受到魚要游來了,趕快把網放下。漁民生活從來沒有規(guī)律,凌晨三點起床,等到四五點,魚睡醒了,就下網。打一網要4小時,一天下2~3次網,每網之間間隔3小時。如果魚多,就接連下,一直打到晚上。
在船上生、船上長的張元州有時也會上岸到有房子的漁民家里看看。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都昌縣鄱陽湖邊的漁民陸續(xù)攢錢、上岸建房,于是有了自己的村,叫青龍咀。
可能是水上漂久了,漁民都特別渴望在岸上擁有自己的房子,有了錢就攢下來建房?,F(xiàn)在,青龍咀和水產大隊里,冒出來越來越多的二三層小樓,有的蓋了很多年,蓋完第一層后,用了十幾年再蓋第二層。一點點蓋,像養(yǎng)大一個孩子。
留守和改變
和其他漁民相比,詹楊林算是個活絡的人。他是詹定林的哥哥,和弟弟一直打漁不同,他13歲就跑去上海打工,此后到過廣東、浙江、福建等地。2008年,詹楊林在馬鞍山的造船廠打了一條大鐵船,手下有五十多人幫他干活。后來看到電視上說,鄱陽湖要搞大開發(fā),于是回到都昌,旺季的時候打魚,禁漁期就開車、賣保險,做各種副業(yè),每個月能賺幾千元。
但在都昌,像他這樣的漁民并不多。尤其是70后漁民,年紀在45歲上下,打了一輩子魚,沒有別的技能,不愿出去打工。
每個漁民都有不同的打算。詹定林還沒想過以后,他身上有一種漁民典型的樂觀,得過且過。離全面禁漁還有一個月,他還在堅持打魚,“能打一天是一天”。
林青山想過以后開個旅游公司,開快艇載游客在鄱陽湖上觀光;張元州則想承包一塊魚塘發(fā)展養(yǎng)殖……
“都昌縣近十幾年都陸續(xù)有漁民自發(fā)轉產,但成功率不足5%。”都昌縣漁政局干部詹定鸝說,這些人中,有20%的人外出打工,更多人選擇承包魚塘搞養(yǎng)殖。
“這是個過程,環(huán)境會逼漁民們慢慢轉變?!彼f。
摘自《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