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軍
敬畏書,似乎是大眾的共識。讀書人如此,做書人更甚。無論是中國傳統(tǒng)裝幀形式還是西方書籍裝幀技法,功能之外,無不蘊含精神寓意。而修書的人,似乎就顯得更加虔誠。畢竟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做書,更是一種信仰的表達。
遇風而靈動翻飛的龍鱗裝
前不久,張曉棟去了一趟敦煌。在那里除了從早到晚聽老師講課,也忙里偷閑到附近走一走,看一看,感受這座“東方藝術(shù)之都”的魅力——敦煌曾是中西方文化的交匯點。
“歷史是脆弱的,因為它被寫在了紙上,畫在了墻上?!睆垥詶潓@次學習感觸頗深,“我的制書從《切韻》(即《刊謬補缺切韻》)開始,而敦煌不僅是“切韻”殘卷發(fā)現(xiàn)地,在這里還看到了敦煌卷子旋風裝——看出跟龍鱗裝的區(qū)別了吧!”張曉棟邊說邊展示,話里話外都懷著對龍鱗裝深深的癡迷。
龍鱗裝,或許對于許多人來說還是個陌生的詞匯,而對于認識龍鱗裝的人,則大多是從認識張曉棟開始的。龍鱗裝,這種由卷軸向冊頁過渡階段出現(xiàn)的一種裝幀形式,始于唐朝、盛于北宋,目前這門裝幀技藝早已失傳,唯一能見到的一部龍鱗裝傳世作品就是保存在故宮博物院的《刊謬補缺切韻》?!耙蚤L紙作底,頁子鱗次相錯地粘貼于底紙之上。收起來是一個手卷,打開來,頁子有規(guī)律地翹起,遇風則靈動翻飛?!睂τ谶@句記載于古籍上關于龍鱗裝的描述,張曉棟印象深刻。因為有在設計專業(yè)就讀和在印刷協(xié)會裝幀工作的背景,讓他對任何一種“裝幀”形式都特別敏感,也是這種敏感,讓他看到了書的另一種形態(tài)。在他眼里,這并非一個很古老的東西,反而是帶有某種當代藝術(shù)和裝飾特性的一件作品,甚至可能是未來書籍該有的樣子——因為它的構(gòu)造方式是一種多維度或多空間重現(xiàn)的存在。
“如果沒有人去探索,沒有人去做,那我是喜歡做這樣的‘第一的?!痹趶垥詶澘磥?,圖案帶來的感官刺激比文字更直接、強烈,當人們第一眼看到一幅完整的圖畫,才會產(chǎn)生進一步翻閱的沖動。這種沖動讓他對龍鱗裝這種全新的裝幀形式產(chǎn)生了非常大的興趣。但是,當他準備動手時,卻發(fā)現(xiàn)無從下手,因為找不到制作的人,甚至幾乎連相關資料都查不到。因此他開始請教專家,也開啟了自我探尋之路。
三十二篆金剛經(jīng)
在經(jīng)歷兩年半的探索,請教了呂敬人、王淮珠、宋紀榮、單嘉玖等專家學者之后,終于完成了第一部龍鱗裝作品——《三十二篆金剛經(jīng)》?!皩ξ叶裕瑥驮堶[裝只是一個開始,更重要的是要思考:如何將一千年前的東西帶到未來?因為我們不是生活在過去,而是對未來的思考,所以我在想這樣一種全新的構(gòu)造方式究竟能有多大的承載量?又能為閱讀帶來什么樣的可能性和改變呢?”正是懷著這種初心,張曉棟并沒有完完全全按照傳統(tǒng)工藝“復制”,而是創(chuàng)新性地在鱗次的書頁領口繪制圖案,讓整本書展開就能呈現(xiàn)出一幅完整的畫面,當翻閱時隨著頁子一頁頁地翻動,領口(即書頁邊沿)處的畫面逐漸消失,那種漸進式的閱讀體驗讓人愉悅?!?/p>
雖然看似一點小小的改變,但就這一點點改變耗了整整兩年半?!霸诓馁|(zhì)選擇、工藝精準度、印制工藝、領口的粘結(jié)、印制后顏色的褪變等方面都面臨非常大的挑戰(zhàn),例如當時我選擇了生宣——定制的那種,只要接觸到墨汁就會‘暈掉,這是很難控制的。而且因為頁張是不均勻的,一會兒薄一會兒厚,有的纖維松有的纖維緊,毫無規(guī)律可循?!北M管如此,張曉棟還是希望能夠做到盡善盡美,希望呈現(xiàn)出來的紙張是柔軟的,能夠還原中國文人的一種韻味。所以,那段時間,張曉棟每天做的事情就是不斷地試驗,似乎每天都在重復著同一件事情,到最后廢掉的紙堆了滿滿的一個小房間。
而頁子間的黏結(jié)性要做到“零誤差率”更是一個難上加難的過程?!度饎偨?jīng)》共有217頁,長73.4厘米,如果每一頁相差0.1毫米,那么217片頁紙合起來的偏差就非常明顯。“即便0.01毫米的偏差放大后也會很明顯。”就這樣一次次地調(diào)整,一次次失敗,一次次糾正,到最后甚至手指一摸到紙張,就能感覺出來有沒有問題。“那真是一段難熬的日子,有時候我甚至認為‘零誤差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要達到這種精準度,就像在刀刃上行走。”
龍鱗裝主要分為頁心和底卷兩部分,當這兩部分制作完成后,還要把它翻開,在一個開放的空間放置幾個月,而且在這個過程中要不停地檢查、翻閱,讓它跟空氣完全結(jié)合,降低頁子的變形率。“我們看到北方和南方都在制書,但兩地空氣濕度是完全不一樣的,因此很多人會問:古籍是怎么收藏的?其實藏書最好的方式是不定期地拿出來翻動和閱讀,讓紙張內(nèi)的空氣濕度、溫度跟外面保持一致,這樣才不容易變形、變壞?!睂τ邶堶[裝的保存,張曉棟也有自己的理解,“因為我用的是生宣,隨著時間的推移,墨汁、礦物顏料與紙張的結(jié)合會越來越潤澤,視覺效果會越來越漂亮。所以書法里面有一種說法叫‘力透紙背,意思不一定準確,但道理是相通的”。
在經(jīng)龍裝《紅樓夢》里與3位大師對話
雖然復興龍鱗裝吃了不少苦頭,也走了不少彎路,但張曉棟對這門傳統(tǒng)技藝的熱情不曾減少半分。
后來一次機緣巧合下,因為曹雪芹的一部《紅樓夢》,他又創(chuàng)新制作了經(jīng)龍裝——一種結(jié)合龍鱗裝與經(jīng)折裝的全新裝幀形式。
有一天,張曉棟在老師王淮珠那里見到一部《紅樓夢》繪本,完全被里面的人物、建筑、色彩、空間構(gòu)造等折服了。后來,他了解到這件作品是孫溫參考程甲本《紅樓夢》——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版的木刻活字版120回《紅樓夢》,也是非常經(jīng)典的一版——花了38年繪制了240幅圖畫才集結(jié)完成的?!?8年,從20歲開始制作到58歲完成,他將整個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都傾注在這件作品上,也可以說他是用了他的整個生命在創(chuàng)作。一個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而且做得如此完美,經(jīng)過了幾百年歷史的洗禮還如此奪目,這才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也是最值得我們后輩尊敬的?!?/p>
在張曉棟看來,這三人之間有種非常美妙的巧合和故事,所以他希望想把這三位最值得紀念的大師以一種最隆重的方式帶到讀者面前?!傲私庖粋€人或一部作品最好的方式是什么?現(xiàn)在我們可以通過視頻、語音、照片等了解對方,但以前只能通過書信、名帖、繪畫等有限方式了解。如果能夠同時看到一個人的手稿、真跡或繪畫就等于看到大師更真實的一面?!睉阎@樣的想法,張曉棟開始了新一輪的嘗試。
因為孫溫繪畫時是看著程甲本《紅樓夢》同步進行的,所以他的每一幅畫都是每一回的歷史再現(xiàn)和寫照。怎樣的方式才能夠最好地再現(xiàn)繪畫和文字呢?龍鱗裝。因為有了《三十二篆金剛經(jīng)》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張曉棟很清楚這種裝幀形式帶來的效果。但龍鱗裝是單卷的,那多卷的、多畫幅的又該怎么表現(xiàn)呢?在后來的研究中,他發(fā)現(xiàn)古人經(jīng)常會以經(jīng)折裝來裝裱這種多畫幅的作品,看上去能呈現(xiàn)出電影般的視覺效果。就這樣,文字、繪畫和多畫幅組合的問題得到了順利解決。“這樣的呈現(xiàn)方式,讓大家閱讀時就像在跟3位大師對話,很自然也很微妙?!?/p>
最后當這件作品——《清·孫溫繪程甲本圖文館藏版紅樓夢》(后簡稱《紅樓夢》)完成后,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沒想到做出來那么大,太不像一本書了!超過100米長,合起來1.23米高,200千克重,一共8函,每一函就算單獨拿出來,力氣小點的都不一定拿得動。”當然,當這件作品于2015年首次出現(xiàn)在曹雪芹西山故居現(xiàn)場時,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也是非常震撼的。
“我用4年半的時間去完成一套《紅樓夢》——4年半,對于有些人來說都能把公司做上市了吧。但我愿意把時間花在一部《紅樓夢》上,這也是一種時間積累所留下里的痕跡吧!”后來,當張曉棟帶著這件作品到美國、韓國、意大利等國家做展覽時,同樣引來大家的共鳴?!拔蚁耄@不僅僅是對我作品的認可,對中國傳統(tǒng)工藝的認可,也是大家對書的一種再認識,引發(fā)他們對書的未來的思考?!?/p>
對話張曉棟
Q:最滿意的作品是什么?
A:對每一件作品都還算滿意吧!因為每一件都是不同的,而且我選擇的內(nèi)容也不同,力求為每部分內(nèi)容賦予它獨特的含義。比如龍鱗裝第一卷的《三十二篆金剛經(jīng)》,當我做完之后,自己被感動得淚流滿面,后來展示給大家時,很多人都去跪拜或淚流滿面。還有后來創(chuàng)作“千頁”的系列,被稱作“來自圣潔的布達拉宮的禮物”。它們每一個都有不同屬性,都能傳遞出不同的力量——當然,這里面不僅僅有文字的力量,也有作品本身作為文字載體背后所蘊含的工藝與精益求精的力量。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些不重復的事情,希望一直這樣堅持做下去。
Q:對龍鱗裝的未來有哪些思考?
A:先講一下我對書的定義:書是穿越時空的“宇宙飛船”,因為有書的存在,我們才能夠回到千年以前,也才能夠展望未來;書也是跨越東西方文化的橋梁,因為有書的存在,我們才能夠?qū)崿F(xiàn)人類文明的相互融合;因為有書的存在,它像一個容納萬物的容器或黑洞,世界上有的或沒有的都在書里面。所以,對于書籍裝幀而言,它不會被限制于龍鱗裝、經(jīng)折裝、經(jīng)龍裝等,而是在萬物相容的概念上理解,如此它的未來才有無限可能。
每一次變革都是有理由的,所以我認為正是因為當代有了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電子閱讀、視頻閱讀、短視頻、語音等,才促使書籍發(fā)生了革命性變化。但我認為書籍的藝術(shù)屬性會是它未來發(fā)展的重要方向,因為在西方,手制書是非常完善的,有相應的廠家、工作室、經(jīng)濟機構(gòu)等。雖然書籍本身進步空間有限,但書是一個融通所有藝術(shù)的橋梁,它可能是裝置、雕塑,也可能是繪畫、材料……真是太豐富了,是一個做不到頭,也思考不到頭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