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從深圳市到官垱鎮(zhèn),從官垱鎮(zhèn)到深圳市,兩地距離1100公里。這條路,他四年前走過,開車13小時。那年春天,父親從官垱鎮(zhèn)打來電話,告訴他母親患病的消息,他拋下妻兒,駕駛那輛黑色漢蘭達,翻山越嶺,一路風(fēng)塵,帶著疲憊,也帶著莫名的憂傷,三更半夜趕回老家。
他離家到深圳工作、生活,十年有余。頭五年,他似只候鳥,每年春節(jié)由南往北回一趟家。再后來,在深圳安了家,逢年過節(jié),便是父母赴深圳,他很少再回官垱鎮(zhèn)。
母親做完手術(shù),好了三年,也是拖了三年,再一病,癌細胞轉(zhuǎn)移,說走就走了。似乎他早已作好母親離開的準備,或許是經(jīng)歷多了,看開了,人不過是蒼茫宇宙中的一粒微塵,他沒有過多悲傷。送別了母親,那個霧蒙蒙清冷的早晨,他攜帶行李,返回深圳。只是,送他的人,少了母親,而父親,已是風(fēng)燭殘年。
開會時,出差時,陪女兒多多上舞蹈課時,偶爾他會想起母親,便掏出煙盒,邁步到吸煙區(qū),點一支香煙。他想起過母親年輕時的模樣,要去寄宿學(xué)校了,臨行前,母親偷偷塞給他十塊二十塊錢,交代他吃飽、吃好,別餓著,莫在吃上省。他也想起過母親患癌后的病容,面對他,鼠灰色的臉仍滿是笑容,返回深圳前夜,母親支走父親,從衣柜摸出一疊鈔票,得有七八千吧。一只枯手捏緊鈔票,遞給他,聲音說,這錢我怕是花不上了,給你,本來也是給你攢的。他聽不出聲音是幸福,還是傷悲。接過那疊鈔票,他一張一張數(shù),當中一張粉紙的編碼,他記得。這些錢是過去母親赴深圳小住,他零星給母親的,母親沒舍得花。他抽出一張,留下,說帶回深圳給多多買糖吃。余下的鈔票,又遞還給枯手,他說,媽,您會好起來的,往后的日子還長,有的是時間花錢。
談到花錢,他似乎沒多少空閑花錢,工作說是朝九晚五,每天卻早出晚歸,忙得連軸轉(zhuǎn),隔三差五加班加點,到處飛來飛去。他有兩個愛好,一是跑步,二是抽煙。跑步不去健身房,都是戶外運動,用不著花錢。抽煙,多少得花點,兩天一包煙,45元。他沒算過抽煙的花銷,供房后,妻子給他細算了一筆賬,勸他戒煙,費錢事小,關(guān)鍵是有害健康。他當然聽得出妻子的弦外之音,嘗試戒煙,兩個月后,放棄了。跟跑步一樣,抽煙是他忙里偷閑的放松方式,他割舍不下。
從上海談完項目,坐高鐵回深圳,座位上清一色全是倦怠的面孔,他想起某部電影,災(zāi)難發(fā)生后,逃荒的人群。他還想起女兒多多,每次出差,他會給女兒帶一樣禮物,芭比娃娃、哆啦A夢、大白、小黃人,或者其他樂高積木之類的玩具。這一次,行動匆忙,他沒來得及采購禮物,他在考慮找什么理由,搪塞女兒。合作項目談得并不順利,他估計還得一趟兩趟往上海跑,皺眉,目光注視迎面走來身材豐滿的高鐵乘務(wù)員,他發(fā)現(xiàn)女孩額頭窄得像一道溝渠。女孩嘴唇一張一合,推銷盒飯、咖啡、各類零食,沒人搭理她。他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其實他并不想喝咖啡,而是想喝酒,白酒。
上一次喝醉是什么時候,他想起來,是母親過世,他回家奔喪,跟一幫親戚,那些跟父親母親一輩、跟他一輩的親戚,他感到陌生。一杯一杯給他們敬酒,他希望把這些陌生人喝成熟人,再重新喝成親人。事后父親告訴他,他在酒桌上喝斷片,哭得稀里嘩啦。
高鐵抵達深圳前,接到父親電話,交代他無論如何回一趟老家。他問緣由,父親似個任性的孩子,死活不講理由,只是說,要你回來,你回來就是。這一點也不像父親過往的風(fēng)格,以前,父親總是叮囑他,好好工作,不能為一點兒女事,耽誤干正事。他隱隱感到不安,猜測父親是不是已大病纏身,怕他擔心,故意瞞他。
到家時,天黑了,他仍在揣摩父親的話——無論如何回一趟老家,要你回來,你回來就是。理不出頭緒,他那顆崩裂的牙齒又開始痛了,口腔科醫(yī)生建議他做烤瓷牙,整飾那枚壞牙,他一直拖著,沒去醫(yī)院。他計劃從老家回來,預(yù)約醫(yī)生落實方案,割除病根。
牙痛,痛得腦殼成了廢墟,他手托腮幫,目視女兒多多沖他笑,伸出手。多多說,爸爸,禮物呢?他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糟糕,禮物落酒店了。他謊稱買了禮物,忘了帶回家。多多嘀咕說,爸爸,真是個笨蛋你!話畢,女兒去搭樂高積木,沒再糾纏他。
他知道,跟實話實說相比,謊言效果肯定更理想。
在深圳,不落雨的夜晚,他每天都會出小區(qū),沿福龍路那截綠道往返跑。
那條路,幽靜,行人極少。跑完,他流著黏乎乎的汗液,坐路邊綠化公園條凳上,點一支香煙,凝視疾馳而過的車輛,或者發(fā)呆愣神。一支煙抽完,他再點燃一支,待兩支煙抽完,起身回家。有時候,他會想,自己到底是喜歡跑步,還是喜歡跑步后獨自靜坐、放空。他也不清楚答案究竟是什么,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就像小陸問他,你到底是愛我,還是只想睡我?他嘴上給了她想要的答案,心里其實并不清楚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他躺床上他睡的位置,耳旁傳來妻子細微的鼾聲。
想別的事,他睡不著,中美貿(mào)易戰(zhàn),公司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待他處理,還有銀行那筆貸款,一直沒敲定,他還等著這筆錢放出來,給員工發(fā)薪水。他打算安排好手頭的工作,盡早回一趟老家,看望父親。母親去世后,他邀請父親來深圳長住,父親一般住兩個星期,頂多三個星期一個月,就嚷嚷著要回官垱鎮(zhèn)。父親說起誰誰誰,摸麻將時,頭一歪人就去了;又說起誰誰誰,肝癌晚期,幾天不見人就沒了……那些人都是父親的老熟人、老朋友。父親說,他們,都是見一面少一面,得?;厝タ纯?。
隔壁傳來古怪的聲音,似電鋸切割某類硬物。爬起床,他瞥了眼客廳墻面的掛鐘,11點12分,站立陽臺,目光望向遠處,新區(qū)大道的路燈亮得晃眼,他突然想去跑步。夜里八點多鐘時,他已經(jīng)跑過一次。猶豫著,他換了運動裝備,出門。
路上沒一個人,全是大葉榕搖曳的暗影。拐彎時,他目睹一個胖男人,身型躬成一只蝦,大概是喝醉了,胖男人一口又一口嘔吐,胃清空了,再干嘔,肺都快嘔出來,似要吐出五臟六腑。他聞到一股餿味,邁腿快跑。
跑遠后,停止腳步,他意識到,自己出門并不是真想跑步。走過一道紅綠燈,他來到一棟公寓樓下,小陸曾在此租過房子,六樓,601室。他不清楚她現(xiàn)在去了哪里,也不清楚他當初怎么就跟她攪在了一起,像一粒融化的糖,跟另一粒融化的糖,黏貼成一塊。
小陸是女兒多多幼兒園班主任老師。
抬頭,眼望六樓,一片黢黑。他想,現(xiàn)在那個一室一廳的空間,住的是誰。眼前出現(xiàn)小陸蓬勃的肉身,他聞到某種氣息,年輕的、蠻野的、潮濕的,帶著青草味的氣息。他知道,是小陸身體散發(fā)出來的味道。那個窄額女孩,似乎從來就沒有快樂過。那會兒,他想拯救她,想讓她變得快樂,他也想拯救自己,想在一潭死水生活的岸邊,打個水漂,泛起點波瀾。
夏天的時候,幼兒園組織海邊親子活動,他們四組家庭和小陸老師分在一棟海邊民宿別墅。凌晨時分,家長和孩子都睡了,多多也睡了,他口渴,跑到客廳尋水喝,目視小陸坐餐桌旁,手握一罐百威啤酒,窄額下的眉頭緊蹙。小陸的目光象是盯看擺放桌面的啤酒罐,又象是盯看眼前的雙開門冰箱。他發(fā)現(xiàn),那道目光里藏有厭倦,又藏有不屑,對世界的滿不在乎。
他跟她打了個招呼。她邀請他一起喝啤酒。他們坐在一起,面對面。喝完第二罐啤酒后,他說,陸老師,每次開家長會,看到你跟孩子們一起嘻嘻哈哈,私底下,我發(fā)現(xiàn)你并不快樂。
小陸說,多多爸爸,我關(guān)注過你的微信朋友圈,經(jīng)常看你發(fā)一家人喝下午茶或是出游、旅行的照片,你們一家人真幸福。
他說,謝謝!
小陸說,實際上,你是個孤獨的人吧!
他盯著她的窄額看,看到了她眼神里一半的厭倦和另一半的不屑。握起啤酒罐,他說,陸老師,我發(fā)現(xiàn)了你的不快樂,你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孤獨,咱倆為不快樂和孤獨干杯!
后來某個雨夜,小陸發(fā)微信說電腦壞了,請他幫忙看看。微信發(fā)過來的地址,離他居住的小區(qū),四百米。遲疑片刻,他換上運動裝備,一路左顧右盼,鬼鬼祟祟去了小陸租住的公寓。她的電腦并沒壞。從公寓下來,他感覺自己象是偷吃糖果的少年,嘗到甜頭,吃了一粒,還想再偷吃一粒,再一粒。
昂頭,他凝視漆黑的窗戶,視線又移向蒼茫夜空。煙頭的星火在黑暗中一閃一閃,抽完一支煙,用鞋尖踩滅煙頭,他轉(zhuǎn)身,往回家的路上趕。
妻子仍在熟睡中。
他的妻子是六年前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的,那一年,他29歲,跟妻子見面三個月后,兩人對對方的印象都不差,但也談不上有多好,反正就是覺得“合適”,便去民政局領(lǐng)了證。妻子是個有計劃的人,哪個階段該做什么事,一年一年設(shè)定好目標,他們就一步一步鉚足勁朝目標邁進。這些年,他們有了房子、有了車子、有了孩子,他也有了自己的外貿(mào)公司。
年初時,妻子跟他聊起新計劃,生二孩。他們現(xiàn)在住三房,若生二孩,得換個更大的房子。他到底聽明白了,妻子新一年的目標——生二孩,換二房。
每個月,妻子算好排卵期,跟他約時間,找他借種子。本來肉體的歡愉是一件激情的事、愉悅的事,因為有了明確的目的,變了味,他生出其他想法,身體也跟著有了想法,排斥妻子身體。每次造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妻子那塊土地始終沒能長出莊稼、結(jié)出果實。妻子說,老二可能是看房子沒著落,不肯來,我們先把房子搞定。
周末,他和妻子輪換陪女兒多多上培訓(xùn)班,去樂高搭智能機器人、去學(xué)而思念英語、去五顆星學(xué)畫畫,剩下的時間,妻子奔忙在深圳各個樓盤間,她要提前給未出生的老二準備好一個舒適的窩。
……
他將手搭妻子生了贅肉的腹部,遲疑著,手被燙到似的,又縮回來。若是他繼續(xù)往下探索,弄醒妻子,她會說,不是排卵期,做了白做,拉倒。
牙又開始痛了。
若旁邊睡的是小陸就好了,他想,小陸似頭小獸,床上運動時,她會突然跳起來,冷不丁在他胸膛、腰間、大腿內(nèi)側(cè)吮吸一口或兩口,留下一排細密的牙印。他記得那個梅雨季,他們做完愛,小陸說,馬路,愛我幺你?他說,愛,當然愛。小陸說,現(xiàn)在我想去大鵬海邊。陽臺外落著淅淅瀝瀝的雨,他二話沒說,趕去小區(qū)地庫取車。黑色漢蘭達駛上高速,車輛前方風(fēng)雨大作,小陸眼望車窗外的雨霧說,算了,我不想去了。又說,我想要你,現(xiàn)在。他把車??扛咚俟窇?yīng)急車道,心驚膽戰(zhàn)開啟戰(zhàn)斗模式。雨滴敲擊車頂,車外傳來呼呼風(fēng)聲和車輛呼嘯而過的聲音,他生怕有一輛車或一個人湊過來,驚擾他們。
他喜歡小陸不按常理出牌,又擔心小陸不按常理出牌。
那段蜜月期,他經(jīng)常做同樣的夢:黃昏時分,小陸現(xiàn)身他居住的小區(qū),敲響他家的門,闖進他的臥房,一言不發(fā)脫衣服,剝了裙子剝內(nèi)衣,再躺臥房床上。畫面切換,小陸站幼兒園教室講臺,突然對多多說,不要叫我陸老師,叫我媽媽,多多,我現(xiàn)在是你媽媽了……
他的擔心是多余的,小陸除了第一次主動給他發(fā)微信,之后再沒主動發(fā)過微信或短信,也沒主動打過電話給他,直到最后離開。他記得小陸離開他的導(dǎo)火線,或者談不上是導(dǎo)火線,她大概早就鋪好了路。小陸問他,馬路,你到底是愛我,還是只想睡我?猶豫五秒,象是慎重思考后給出的答案,他說,當然是愛你。她說,你一點也不關(guān)心我,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又說,知道嗎,我根本不想當幼師,我想畫畫。我已經(jīng)計劃好了,過完這個夏天,我就辭職,離開深圳。
他想起小陸公寓有一本梵高傳《渴望生活》,擺床頭柜。聽聞小陸要離開,他內(nèi)心閃過一絲竊喜。跟小陸交往過程中,他曾經(jīng)考慮過,她會不會像狗皮膏藥一樣,黏上他。他有家有口,經(jīng)不起折騰?,F(xiàn)在她要走了,他覺得挺好,至少不壞。他從手提包摸出一疊錢,遞給她,她沒接。他把錢放茶幾上。她盯看那疊粉紙,伸手取錢,一張一張數(shù)。他的目光一會停留小陸臉上,一會停留小陸手握的鈔票上,時間像溪水一樣緩慢流淌。終于,她數(shù)完了,一萬塊。她注視那堆散開的鈔票,指尖在紙堆里頭刨,抽出一張,她說,你的心意,我收下了,剩下的錢,你拿走。他沒取那些錢。她將那疊錢碼起來,疊衣服似的,疊整齊,再放進他的黑色手提包。她說,走吧你,以后別再來。他出門時,她將留下的那張鈔票遞給他,她說,馬路,這是我對你的心意!
那張鈔票,他留了很長時間,有一天在辦公室喝茶,他從錢包抽出帶著他體溫的鈔票,意外發(fā)現(xiàn)左下角編碼最后三個數(shù)字“520”。心顫了一下,又一下,他匆忙拿起手機,撥打小陸電話,不通,小陸已經(jīng)換了號碼。他去公寓尋找小陸,主人已是另一個陌生女孩的面孔。
第一套房剛供完,他們又開始供第二套房,四室兩廳,145平米。他沒告訴妻子,公司找銀行貸款的事,若銀行不放貸,他打算想其他辦法,找一家財務(wù)公司,多付點利息,緩解燃眉之急。
辦公臺蘋果電腦旁放了個木質(zhì)相框,鑲嵌他們一家三口照片。他看了會女兒多多,又看了會發(fā)福的自己,目光最后停留在妻子身上。
最近,妻子敲定了二房,一門心思咬牙攻克生二孩的目標,食療、運動、中醫(yī)調(diào)理,各種手段都使上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夜里從公司回家,漢蘭達停地庫,熄了火,他會在車上坐10分鐘或15分鐘。他不愿回家,但一想到女兒多多,心就軟了化了,伸手拎起手提包,下車,兩條腿慣性似的往家的方向走。
那一次,妻子同學(xué)來深圳,他在北京出差。妻子給他匯報她的安排,來了個男同學(xué),得盡地主之誼,陪同學(xué)吃晚飯。事后過了一個月,也可能是兩個月,朋友跟他喝茶,聊天時無意中談起,在維也納酒店碰到過他的妻子,身旁跟一個陌生男人。他說,那是妻子的男同學(xué),不過是一起吃了頓飯。朋友抿了一口茶,笑得意味深長。他知道,朋友那張笑臉底下藏著的內(nèi)容。帶著好奇心,趁妻子沖涼時,他查看她的微信朋友圈、聊天記錄,好歹弄清楚那個陌生男人不只是男同學(xué),還是妻子初戀。他一陣耳熱,心情復(fù)雜,卻沒跟妻子捅破那層窗戶紙。
小陸的身影又在他眼前晃。
他總結(jié)過,為何對小陸念念不忘,她眼神里的厭倦和對世界的滿不在乎,令他著迷。小陸身上有的,是他一天一天正在失去的,他對生活的世界太在乎了,在乎房子、在乎鈔票、在乎利益,在乎所有的一切。小陸留下那張“520”百元鈔票后,悄無聲息,似一陣煙消失了。他將那張紙鈔小心地放錢包,后來給了母親,他不想一直陷入泥沼里,想把腿腳洗干凈,上岸,繼續(xù)正確的、按既定軌道前行的生活。
他覺得妻子可能清楚他和小陸的關(guān)系。
幼兒園開家長會,他跟從前一樣,前去參加。所有的程序跟往常沒區(qū)別,只有他發(fā)現(xiàn)了小陸的別扭、緊張、不安,或者說,不正常。他們在一起時,他不提,小陸也不提。幼兒園再開家長會,他便找借口稱公司忙,有業(yè)務(wù)接待,安排妻子參加。妻子回來后,跟他說,馬路,小陸老師問起你,多多爸爸怎么沒來?他隱約感覺到妻子軟綿綿的話里,藏著槍炮和棍棒。
肯定跟那張他舍不得刪除的照片有關(guān)。
有一陣,他手機照片文件夾存了張照片,是他和小陸分享身體后躺床上的自拍照,小陸吐著舌頭,面無表情,看不出歡樂,也看不出悲傷,他那張面孔,眉角微揚,倒是顯得無比輕松。兩人的合照,在他手機里至少待了半個月,每天獨處時,他做賊似的偷偷摸摸看照片,研究小陸的表情、他自己的表情,眼望手機屏幕咧嘴萌笑。那張照片,最終被小陸發(fā)現(xiàn),二話沒說刪了,她說,萬一照片流出去,你的家庭怎么辦?多多怎么辦?
那個窄額女孩,他實在猜不透她。
過去,他回老家官垱鎮(zhèn),一般住兩晚,頂多三晚,再匆忙趕回深圳,處理公司事務(wù)。這一次,他沒訂返程的高鐵票。從深圳出發(fā),他踏上歸鄉(xiāng)的旅程,一路牙痛,他強忍著,想父親的身體。他知道父親患有脂肪肝,若只是脂肪肝,就還好,怕就怕不是。若是癌,那麻煩大了。
拎一只旅行袋,他回到官垱鎮(zhèn)。
這些年,他是第一次秋天回老家,也是第一次認真、仔細地打量曾經(jīng)生活的小鎮(zhèn),沿路樹枝枯了、樹葉黃了,枯葉隨風(fēng)飄零,小鎮(zhèn)似蒙塵的舊物,無人清潔,一派蕭瑟。郵電所旁的雜貨鋪,仍是過去的模樣,只是,柜臺里的人,伴隨時間流逝,已由壯年變成老年。他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手握母親給的零花錢,跑到雜貨鋪買動物餅干、桔子糖、花生豆。他攏過去,買了一包芙蓉王香煙,店主已經(jīng)不認識他。他走在官垱鎮(zhèn)水泥街上,路過衛(wèi)生院、自來水廠、供銷社大樓,那些年少時眼中的中年人,鬢角白了、背駝了,他們老了,坐陽光下摸麻將、打字牌。
小鎮(zhèn)似乎是一個被上帝遺忘的角落。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他眼中的小鎮(zhèn),卻還是從前的模樣,只是瞅上去,曾經(jīng)光鮮的小鎮(zhèn)成了一張黑白老照片,陳舊、衰老,似一個被新世界遺棄甚至嫌棄的老人。
父親在鎮(zhèn)上的餐館擺了幾桌酒席,請來馬氏家族的親戚。終于,他明白了父親的用心,想讓他這只飄在深圳的風(fēng)箏,跟族人多一點交流、增進一點感情。酒桌上,父親說,我在世,馬路這只風(fēng)箏還有人牽著,若我走了,恐怕他再也回不來了,往后,你們這些親戚見了面,只怕行同路人。還有,元宵節(jié)、清明節(jié),給我們上墳的、送燈的人,該都沒了。又說,馬路,不管什么時候,你都不要忘了,家鄉(xiāng)是你的后院。
給親戚們一一敬酒。
白酒,他喝得節(jié)制。喝完,又一根一根給抽煙的親戚敬煙,那些看著他長大的親戚,都老了。他想,若哪天父親真不在了,他跟這些親戚,可能真會一天一天疏遠,成為路人、陌生人。
堂兄手端酒杯走來,臉上掛滿謙卑的笑容,跟他碰杯說,馬、馬……馬總,祝你在深圳越過越好、生意越做越大。他不知講什么好,沉默著將酒杯喝見底。他記得多年前的夏夜,跟堂兄一起,手舉火把,在水田里、溝渠里,捉黃鱔和泥鰍。其實他很想說,這些年在深圳生活的壓力,每天一睜開眼,便是想著如何還貸款,想著如何拓展公司的業(yè)務(wù),想著如何帶領(lǐng)公司那一幫年輕人,把路越走越寬、越走越闊。
一場酒喝完,父親又召集母親族人擺了一場酒。
他陪舅舅們喝酒、聊天。他們講起他小時候的事,夏天偷甘蔗、偷西瓜,秋天爬院墻摘別人家的桔子,調(diào)皮是調(diào)皮,但腦瓜子靈活,會讀書。舅家的親戚們一個勁夸他。他動了情,說以前只顧奮斗,沒顧上修補和維護親情,以后要常回家看看,時刻記得自己的根在哪里。
父親擺的兩場酒,象是交代后事。但父親只字不提身體狀況,是肝壞了,還是肺壞了。夜色深沉,他和父親走在深秋的冷風(fēng)里。
他想起多年前,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夏天,離開官垱鎮(zhèn),父親和母親送他去車站,他們一家三口,走在晨光里,他恨不得長出一對巨翅,盡早飛往深圳,開啟新生活。夜風(fēng)刮他臉上,他感到冷,環(huán)抱雙臂。那一刻,他希望他們一家人,走的那段去往車站的路,是一條望不到邊際、沒有盡頭的路。他們朝前走,走呵走,直到地老天荒。
他還想起了深圳的妻子。
也是在深秋,妻子加班,說忘了拷電腦里的資料。正好他在家,妻子要他幫忙拿電腦旁的U盤,將資料拷全送到公司。插入U盤,一張照片似鋒利的針尖,刺痛他眼球。照片是他和小陸的合影。那張已被小陸刪除的照片,現(xiàn)身妻子U盤。他估計,妻子曾經(jīng)動過他手機,早已知道他和小陸的關(guān)系。他處理掉U盤內(nèi)的照片,裝作毫不知情,若無其事將拷好資料的U盤送給妻子,繼續(xù)他們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責任編輯? 楚風(fēng)
(本文選自:長江文藝 201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