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靜靜地躺在潔白如雪的菊花叢中,我望過去,怎么那么瘦???這還是老王嗎?是37年前,那個笑瞇瞇迎著我的身材高大的文學(xué)編輯室主任嗎?一時恍如隔世。
我不習(xí)慣看躺下的老王。老王在我記憶里的固定形象是坐著的,小山一樣穩(wěn)坐在寫字臺前,兩只手臂交叉平放在桌面上,雙肩就聳起來,身軀顯得更高大,即使坐著也掩飾不住。頭卻深埋下去,眼睛在書稿的字里行間精耕細(xì)作,半天半天不見他動彈。年輕編輯還沒練好坐功,心里長草,坐個把小時就抻胳膊抻腿伸懶腰,或是小聲聊聊天侃侃山,若是能溜到對面編輯室串個門兒更快活。但見領(lǐng)頭人那邊穩(wěn)如泰山,也就不敢造次,只能耐下心來修煉,埋頭于業(yè)務(wù)。其實老王對年輕人很寬容,他不動輒批評誰,也不輕易表揚誰。他坐在那里,就是一種無聲的引領(lǐng)。我進(jìn)編輯室不久,老王交給我一部老作家的長篇小說,讓我對其文字進(jìn)行加工,沒有任何指點,也沒有任何囑咐,大概是要試試我的能力吧。那是我動手操刀的第一部書稿,內(nèi)容很好,但文字疙疙瘩瘩的,不甚流暢。起初我改得很耐心,逐句逐段,修修補補,每改完一章就交老王審閱。一個星期過去,漸漸的就起了躁氣,一行行看下去越發(fā)不耐煩,忍不住和坐在對面的同事說:我恨不得把這個稿子從窗戶里扔出去!當(dāng)時辦公樓還沒蓋起來,我們是在一個個單元宿舍房里辦公,一個編輯室占一套房,我們的是個三居室,如果不關(guān)門,這間屋說話那間屋能聽見。這天下午,就聽斜對門屋里老王對副主任老許說:“小彭改得好,你看這句話原稿是這么寫的……她改成了這樣……通順了吧?”聲音不大,可我聽得清楚。我發(fā)了會兒呆,老老實實又拿起了筆。
老王當(dāng)然也不是總坐著,有時候累了,他就走到窗臺前,侍弄花花草草。他興趣奇特,專愛養(yǎng)些仙人掌科植物,球球蛋蛋,刺頭刺腦,擺了一窗臺。在他的照料下,這些其貌不揚的家伙竟紛紛開出艷麗的花朵,叫我們稱奇,老王很是得意。后來,老王升任出版社副總編輯,不和我們在一起辦公了,但他偶爾也會來找我們閑聊,給我們講他的孩子怎么用洗發(fā)香波給貓兒洗澡,講小女兒在高考那天進(jìn)考場之前怎樣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地梳洗,而等在外面的他又是怎樣心急如焚卻一聲也不敢催促,聽得我們連呼“真是慈父!”
對兒女一腔柔情的老王讓我見識他的剛硬,是在他退休之后,在他身患重癥之時。退休后的老王有一次邀請他的老同事老部下在前門烤鴨店聚會,大約那年是他從業(yè)50周年。舉杯之前,他講了一段話,至今記得兩句,他說:我們不要妄自菲薄,要相信我們做的事情對社會是有益的。老王是個有激情的人,工作中談?wù)摃宓那楣?jié)常常令聽者怦然心動。但是那天他講得語氣平緩,這樣勵志的一席話并沒用慷慨激昂的語調(diào)。然而我很感動,也心生感慨。那時節(jié)受經(jīng)濟大潮的沖擊,出版界都強調(diào)績效,編輯們被利潤指標(biāo)追得東奔西突,無所適從,不免心中惶惑,疑竇叢生。老王這番話若出自他人之口,或許流于空泛,但于他,卻是有根有底的,這根底就是他對事業(yè)的信念,他相信他這輩子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因此,幾十年從事一項為他人做嫁衣的職業(yè),幾十年傾心傾力,不改初衷。今天的人不易理解。
這之后,聽說他患了癌癥,做完手術(shù)在家休養(yǎng)。我去看他,他坐在沙發(fā)上,說話有氣無力,完全不似往日。怕他累著,聊了一會兒病情我就打算告辭??蛇@時他談起了近日完成的新作《歲月傳真》,精神頭兒就上來了。這部書記錄了他與柳青、姚雪垠等老作家數(shù)十年的交往,回憶了《創(chuàng)業(yè)史》《李自成》這些名著歷經(jīng)千錘百煉誕生的曲折經(jīng)過。他告訴我,手術(shù)后,他身體狀況很差,非常難受,坐也不是臥也不是,吃不下睡不著,渾身不對勁。因血脈不通,氣虛體弱,手指甲都呈黑紫色。但他沒有躺下來休養(yǎng),而是選擇了寫作,靠寫這本書支撐著,熬過了這段艱難的日子。我脫口而出:“您對自己真狠?!彼π?,說:“沒辦法,要不你說怎么辦?沒有這個事?lián)沃揖涂辶??!?/p>
老王與這些老作家的情義非同一般,除了因文學(xué)因工作結(jié)下緣份,恐怕還有更深一層的原由。柳青為寫《創(chuàng)業(yè)史》到陜西長安縣皇甫村落戶,把根實實在在扎進(jìn)泥土,住在破廟里,“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紅巖》的作者羅廣斌、楊益言為了理想在渣滓洞忍受囚禁拷打,楊益言因被灌辣椒水肺部坐下病根;姚雪垠創(chuàng)作《李自成》磨礪42載,幾經(jīng)波折不屈不撓。這一代人的人格里都有不可小覷的信念的光芒,被信念照亮,于困厄中堅忍不拔。在這個層面上,他們和老王是相通的,相知的。
老王名王維玲。我從進(jìn)社那天起就隨著大家稱他“老王”。那時出版社只有兩種稱呼,老一輩的稱老王老張老李,小字輩的稱小王小張小李,姓氏后無任何裝飾。后來時髦稱官銜,什么什么“總”也滿天飛,而我們這批“遺老遺少”仍舊固執(zhí)地保留著彼此早已習(xí)慣的稱呼,簡單,本色,舒服,這輩子是不會變了。
(作者簡介:彭迎,從事編輯工作近30年,著有《回望一座古城》等散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