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山東大學文學院主辦的“政治魯迅與文學中國”青年學者論壇，于2019年12月13日至15日在山東濟南召開。本次與會青年學者三十余人，分別來自北京、廣東、浙江、江蘇、四川、重慶、湖南、吉林、山東等地的十余所學術科研機構(gòu)及高校。學者們提交論文三十余篇，以大會發(fā)言和小組討論相結(jié)合的方式，基于“政治魯迅”這一概念帶來的契機進行思想聚焦，深入討論了當下魯迅研究如何回應“再政治化”以及魯迅文學如何介入政治中國的問題。

之所以要探究“政治魯迅”問題，是因為它是當代魯迅研究出現(xiàn)的重要轉(zhuǎn)向。此前的魯迅研究一直以“主體論”為中心，試圖塑造一個“抵抗”的魯迅形象，即便更早的啟蒙魯迅和革命魯迅，其實也都是永遠否定批判的“在野魯迅”形象。而在“政治魯迅”的提出者看來，魯迅由于缺乏穩(wěn)定的人性觀、拒絕制度設計，最終只能陷入個人道德復仇的困境。由此“政治魯迅”的制度主義思路，就嚴重挑戰(zhàn)了既往魯迅研究的基本設定，成為魯迅研究者必須回應的學術挑戰(zhàn)。

山東大學文學院副院長馬兵教授首先致開幕詞，他從學術史的脈絡追述了山東大學的魯迅研究傳統(tǒng)，并對不同代際學者的研究特點和工作做了扼要精到的概括。隨后，與會學者圍繞“政治魯迅與文學中國”這一核心議題，從六個維度進行了熱烈的學術討論。

一 魯迅小說與“空間政治”

魯迅前期小說中的空間政治問題，是參會者關注的重點之一。一段時間以來，《域外小說集》的解讀偏于二周與東北歐弱小民族的共情這一維度，四川大學的李樂樂則在《〈域外小說集〉：“東西甌脫間”與否定性文明觀》一文中，跳出了這種道德主義預設，將關注的重心轉(zhuǎn)向了空間政治問題。她認為“域外”所指的東北歐，在傳統(tǒng)上被視為“半開化”的邊緣地帶，但周氏兄弟卻將其“東西甌脫間”的特性，視為一個消解既有中心、撬動東西文明秩序的媒介，由此這一偏僻的地理空間就被激活打開，它們作為“新起之邦”一方面為中國輸入了文苑新聲，另一方面批判了西歐中心觀、華夷文明論以及一切權力結(jié)構(gòu)，而這背后則是周氏兄弟的“否定性文明觀”，它賦予了“東西甌脫間”以中國文化文章新生的象征含義，因此它就可以作為一種思想方法，用來追求一種不被歷史傳統(tǒng)和外來話語所轄制的文化自覺性。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李哲在《“世界”與“異鄉(xiāng)”：魯迅“為人生”文學的再審視》一文中認為，以魯迅為代表的晚清以來的新知識分子，出現(xiàn)了“世界”與“地方”之間的悖論性空間關系，他們把“世界”作為時空坐標來形塑自身的精神構(gòu)造，但也造成自己脫嵌于地方社會，成為從故鄉(xiāng)中離開而永遠無法回返的人，所以“世界人”實際上就成了“異鄉(xiāng)人”。這種新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時空感覺塑造出的“世界性”，在魯迅小說中最終形象化為與“群”相對的“個”，在這種“個體／群體”的構(gòu)造背后，隱含著魯迅對地方社會、宗族秩序的否定，進而導致魯迅無法想象地方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有機構(gòu)成”，因此魯迅的“為人生”文學既有其超越性亦有其限度。李哲的研究調(diào)用了中國歷史的內(nèi)部經(jīng)驗，這是一種與魯迅本人境遇和文學高度相關的社會史闡釋路徑。

華南師范大學的劉瀟雨關注的“空間”更為微觀，她在《空間政治與權力結(jié)構(gòu)——魯迅小說中的“本家”問題》中，聚焦于魏連殳的本家廳堂及虛構(gòu)懸置的客居之廳背后的空間政治，由此揭示出新知識分子在面對鄉(xiāng)村權力結(jié)構(gòu)時遭遇的“緊張”。她認為魯迅在《孤獨者》中，主要是借“客廳”這一重要的空間因素，來處理魏連殳兩個“糾纏的自我”之間的張力和行動差異，因而魏連殳的客廳就不僅僅是一個敘事空間，同時也在象征詩學的意義上，反映了1925年魯迅的生存境遇與精神自新。劉瀟雨的研究借鑒了丸尾常喜的思路，“嘗試搞清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怎么被魯迅所把握的”，她重視小說中的著墨簡省處，認為那些被略去的“背景”也值得在社會史的視野中進行基礎性的還原把握，這樣的研究方法可以為魯迅研究提供一種在地、深描的思路。

二 共和危機與“后五四魯迅”

關于啟蒙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命運，無論是李澤厚的“救亡壓倒了啟蒙”說，還是汪暉的“啟蒙的自我瓦解”說，都預設了“啟蒙中斷論”和“啟蒙／革命對立論”。但中國海洋大學的邱煥星在《后五四魯迅：從“文化政治”到“文學政治”》一文中，挑戰(zhàn)了既往研究的成說，認為五四之后思想革命并沒有消失，因為魯迅在1925年通過創(chuàng)辦《莽原》又重啟了思想革命，并在參與國民革命活動中打破了五四時期“文化”與“政治”割裂的狀態(tài)，創(chuàng)造了“文化政治”的新思想革命形態(tài)和新知識階級參與方式，他也因此從一個普通作家變成了擁有革命文化領導權的“時代的戰(zhàn)士”。但是，“文化政治”模式消解了思想革命的文化優(yōu)先性和知識階級主體性，導致魯迅最終轉(zhuǎn)向了以文學本體性和革命同路人為支撐的“文學政治”模式，實現(xiàn)了從“雜感”到“雜文”、從國民革命到共產(chǎn)革命的“左轉(zhuǎn)”。因而“后五四魯迅”的貢獻，不但是超越五四新文化運動，創(chuàng)造了分別適應國民革命和共產(chǎn)革命的新思想革命形態(tài)，也顯示出思想革命者在新的政治革命形勢變化前，并非消極待斃而是積極應對，一直都有深度的參與互動。

北京師范大學的仲濟強則在《共和危機的文學應對：孫中山北上與魯迅的雜感文書寫實踐》中，探究了孫中山北上對“后五四魯迅”雜文書寫實踐的影響，提供了一條新的探究中期魯迅的文學與政治關系的線索。他從魯迅編《華蓋集》的策略，反推出中山北上是魯迅重啟中斷已久的雜感寫作和思想革命的重要契機，認為魯迅重啟之后的雜感文，幾乎都在強調(diào)生命力與生命格局的光復，具體表現(xiàn)為再造整全的本能、恢復豁達的生命格局、培養(yǎng)無功利的審美趣味、重塑人我之間的可交流性，而這背后則是魯迅基于共和危機，試圖在培養(yǎng)公民共同感的基礎上再造公民意識的努力。后五四魯迅對共和危機的文學應對，展示出魯迅借助象征語言內(nèi)置的多義性對抗單義的極權話語，以生命美學的方式抵達政治層面的自由追求。

湘潭大學的豐杰關注的是1920年代中期魯迅對孫中山的形象建構(gòu)，她在《民元想象與革命困境：論魯迅筆下的孫中山形象》一文中，認為這一建構(gòu)過程承載著魯迅對于國民革命的政治想象，同時也是其辛亥舊夢的復蘇式呈現(xiàn)。魯迅在雜文中塑造的戰(zhàn)士、競技者等形象，不但表現(xiàn)了孫中山和辛亥革命同仁人格的偉大，也反映出他們置身奴才看客的嘲諷和無物之陣的壓迫中革命的困境。更重要的是，魯迅對孫中山形象的描繪以1924年改組后的國民黨為背景，是其民國政治想象的投射，明顯表現(xiàn)為與孫中山精神相通，但與蔣介石領導的黨軍有著先天的裂縫，最終清黨的夢醒帶走了魯迅的“一覺”，讓他意識到記憶的哄騙性， “戰(zhàn)士”重新跌回了現(xiàn)實的革命困境之中。豐杰的研究融記憶研究、歷史研究、文學研究于一爐，呈現(xiàn)出了“中期魯迅”的復雜性。

三 “同路人魯迅”與“革命人魯迅”

作為魯迅中后期重思文學與革命，進而調(diào)整自身定位的產(chǎn)物，“同路人魯迅”和“革命人魯迅”向來受到學界的重視，因為它不僅關乎魯迅研究，更關系到知識分子的使命以及文學的實踐性與局限性等諸多問題。暨南大學的孫偉在《魯迅：革命人與內(nèi)面超克》一文中，跳出了既往研究中內(nèi)面主體性和革命人的割裂狀態(tài)，試圖溝通二者的關系，他認為魯迅留日時期形成的現(xiàn)代個體觀念，在遭遇傳統(tǒng)中國向現(xiàn)代中國轉(zhuǎn)型中形成的諸多問題時，其有效性并非不言自明，魯迅歸國后的“故鄉(xiāng)實踐”“棄文從政”“五四文學”創(chuàng)作等經(jīng)歷，促使他在寫作中逐漸加入了對“三綱五?！睓嗔Ω窬种械娜穗H關系，以及現(xiàn)代觀念在其中如何變形等問題的剖析，最終催生出強調(diào)實踐性的“革命人”概念。

重慶師范大學的楊姿在《“同路人魯迅”與“文學再革命”》一文中，聚焦于“同路人魯迅”與后五四時期的“文學再革命”問題。她認為1920年代中后期革命的再起，使中國的“勃洛克們”在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階級論面前，遭遇了知識分子主體性不能兼容于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難題，而托洛茨基“同路人”理論的辯證性提供了解決的路徑：它既能實現(xiàn)資產(chǎn)階級文學和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兼容，也能讓知識階級在無產(chǎn)階級革命中獲得一個“同路人”的位置。而魯迅在此過程中的文學創(chuàng)造，就提供了一條既區(qū)別于啟蒙文學又區(qū)別于階級文學、是“革命的藝術”而非“社會主義的藝術”的中間道路或“第三條道路”，這個“同路人魯迅”形象，也就成了知識分子及其文學既參與革命又與革命保持距離的新傳統(tǒng)。

中南大學的吳寶林則在《文學與政治的生成轉(zhuǎn)換機制——以魯迅和胡風的“同路人”文學觀為例》中，探究了后魯迅時代的胡風對“同路人”的認知問題。他認為從1931年批判“第三種人”到1932年在日本創(chuàng)刊《文化斗爭》《文化之光》，是胡風詩學理論轉(zhuǎn)換和生成的時期，由于胡風介入日本左翼文化界，而日本作家同盟也是國際革命作家聯(lián)盟的支部，因此他自覺地以國家連帶為旨歸，認同其權威性，其對中間派作家和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等“同路人”革命的認識，就是處在上述歷史背景中。吳寶林特別探究了胡風如何看待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參加革命、“同路人”問題如何滲透到胡風詩學理論的歷史過程，以及胡風自己如何隨著歷史語境調(diào)整認知等問題，進而對胡風研究中“倒果為因”的研究范式提出了質(zhì)疑，重點批判了預設的“異議集團”認知框架，以及將胡風與革命進行剝離的自由主義框架。

四 “再造魯迅”與“再造政治”

關于魯迅死后的社會記憶和形象建構(gòu)問題，近年來逐漸成為一個被廣泛關注的學術領域。南京師范大學的李瑋在《“消極革命”與康德式魯迅——論李長之的魯迅批判》一文中，將李長之的魯迅批評與1930年代世界性的“消極革命”關系作為考察的重點。她認為李長之援引康德建構(gòu)的“天才魯迅”和“詩人魯迅”，以對1930年代左翼文學的抗辯姿態(tài)出場，從而呼應了世界范圍內(nèi)“消極革命”的政治動向，參與了“中國本位論”的建設。李瑋的研究提醒我們，1930年代李長之及其塑造的“康德式魯迅”，提示著一種不同于批判現(xiàn)代性和左翼革命的主體性和政治性，雖然這種“主體性”以“復古”的面目出現(xiàn)，呈現(xiàn)的“政治性”也有迂回漸進的特征，但是它聯(lián)結(jié)著世界范圍內(nèi)殖民抵抗的脈絡，是“中國本位論”的重要一翼，它與“積極革命”的路徑在互相批判中共生，一同成就了殖民體系下的特殊中國論。

南京財經(jīng)大學的張鈺則在《1940：“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與“再造魯迅”》中，從國共博弈的角度探究“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的形成，以及背后兩黨不同的“魯迅”再造問題。在她看來，1937年毛澤東借陜北公學的紀念活動，參與到國共兩黨關于“民族魯迅”的話語權爭奪戰(zhàn)中；到了1940年，毛澤東等中共領導者開始改變之前的魯迅紀念傳統(tǒng)，通過《新民主主義論》等經(jīng)典文本確立了“延安魯迅”的闡釋系統(tǒng)，而代表“中華民族新文化方向”的“文化魯迅”也就此確立。張鈺認為關于“魯迅”的歸屬權、闡釋權、建構(gòu)權的改變，實際是國共兩黨關于“再造魯迅”的政治博弈，但是由此也產(chǎn)生了民族化和國際化的緊張。

西南大學的張武軍承續(xù)曾彥修、藍棣之兩先生的問題意識，以更為語境化的分析框架，探究了《“中國高爾基”與“政治家魯迅”》問題。他認為毛澤東不稱魯迅為“中國高爾基”，并非是他不認可魯迅為政治家，恰恰相反，毛澤東從魯迅那里發(fā)現(xiàn)了“政治遠見”和“魯迅精神”這一政治傳統(tǒng)，它既可以追溯至國民革命時期，也包括晚年魯迅對左翼政黨政治的積極介入。魯迅逝世后國共兩黨及中共內(nèi)部對魯迅的不同評價，背后是利用政治魯迅資源的巨大分歧，毛澤東的“新中國的圣人”定位回避了共產(chǎn)國際派有關“中國高爾基”的塑造，把魯迅堅守個人主體性的文人政治擴展為“中國主體”的政治傳統(tǒng)。張武軍的研究提醒我們，“政治魯迅”在一波又一波“告別革命”的浪潮中被徹底遺忘，這才是一個緊迫的問題，因而重談魯迅身后的形象建構(gòu)和政治博弈，才能重新發(fā)掘“政治魯迅”的意義和價值。

吉林大學的張一帆在《1940年代的“政治魯迅”——〈四世同堂〉里的魯迅身影和新文化傳統(tǒng)的出路》中，從影響研究的角度切入到1940年代的“政治魯迅”命題。他認為《四世同堂》中魯迅的名字雖然從未出現(xiàn)，然而老舍規(guī)劃中的倫理方案譬如靈魂與肉體、自由與責任、世界與國家等，正是建立在由魯迅參與奠定的新文化傳統(tǒng)之上，因此肇始于魯迅的獨特的思維方式和文學傳統(tǒng)，就成為這部小說中潛在的結(jié)構(gòu)要素。張一帆試圖在《四世同堂》中尋覓隱匿在文本中的、作為精神形式與文化遺產(chǎn)的魯迅身影，來揭示老舍與魯迅的精神對話，這是老舍植根于抗戰(zhàn)建國新歷史階段對魯迅的集成與超越，也是他在1940年代提供的“政治魯迅”的答卷。

五 政治魯迅與“現(xiàn)代的超克”

將“中間物”意識與“中間項”（政治、制度、技術等）結(jié)合起來闡釋，是這次會議中青年學人達成的共識。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王芳在《技術與“政治魯迅”——啟蒙科學之外的實踐空間與文明思考》中，認為晚清魯迅有一個從科幻小說翻譯創(chuàng)作到文言論文寫作的轉(zhuǎn)向，前者關注“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對時代變化的作用，后者則有意將科學（道）和技術（術）分離，從這個角度看，魯迅的“棄醫(yī)從文”就是自覺退出了“技術”這一“中間項”，并將其收回到價值邏輯之中。而相較于魯迅所持有的啟蒙意義上的“科學”維度，第二義的“技術”落到了應用上，這背后是知識分子、統(tǒng)治權力、大眾等不同力量之間的博弈，很大程度上不能被啟蒙邏輯回收。因此在啟蒙科學和應用技術之間，既存在著價值與事實邏輯的裂隙，也存在著可利用以實干的空間，魯迅一方面進行了長時段文明視角的反思，同時也積極參與技術利用的權力角逐，這就為我們提供了關于技術變革作用和人之能動性的辯證思考。

青島大學的韓琛則在《漫長的二十世紀與“現(xiàn)代的超克”》一文中，將日本昭和時代“現(xiàn)代的超克”、毛澤東時代“反現(xiàn)代性的現(xiàn)代性”與當代中國遭遇“竹內(nèi)魯迅”引發(fā)的波瀾，置于同一思想線索內(nèi)考察，進而揭穿了東亞知識界此起彼伏的對“第三樣時代”的追索，不過是“歷史的狡計”而已。韓琛認為東亞世界關于“現(xiàn)代的超克”及其實踐，雖然以超越西方現(xiàn)代性、建立本土現(xiàn)代性為目的，但既未脫離東方／西方、落后／進步的世界史二元結(jié)構(gòu)邏輯，也不能通過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辯證，建構(gòu)起另類現(xiàn)代性的普遍價值，相反因為對“特殊道路”的絕對信仰，反而造成了革命失意的后果。韓琛尤其反思了“無”這個竹內(nèi)魯迅的關鍵概念，認為它雖然具有“無故納萬有”的巨大歷史動能，但其永遠革命、不斷否定的思維，具有將自身周而復始、循環(huán)論證并趨于無限的性質(zhì)，這種無從證偽的“真理性”正是“大東亞共榮圈”的設計邏輯，它的“無／烏托邦”內(nèi)核產(chǎn)生了嚴重的問題。

六 “政治魯迅”與“介入的政治”

關于魯迅與革命的關系，既往研究范式主要有瞿秋白的階級論視角，林毓生的自由派視角，近年來邱煥星、程凱等的文化政治視角。而山東大學的鐘誠則在《個人知識與政治魯迅——兼談對中國現(xiàn)代國家構(gòu)建的微觀理解》中，將革命與建國問題聯(lián)系起來，從知識和制度的角度提供了一種新的視野。鐘誠引入了“制度成本”這一政治學概念，認為早期魯迅的進化觀中重要的是精神，而從《狂人日記》開始，個人知識如何擴散即“制度變遷”開始成為問題，自此魯迅形成了某種二元論：一方面不放棄高揚主體性的批判性思路，另一方面尋求某些觀念的制度化。因而魯迅對左翼革命陣營的批評，既有針對科層制壓抑個人知識的成分，也看到了革命黨作為組織化力量節(jié)約制度變遷費用的優(yōu)點，而這也正是五四之后知識分子紛紛走向政治的原因。鐘誠認為，從“歷史的循環(huán)”走到了“永遠革命”，這是魯迅對自身的超越。但“永遠革命”運作起來的制度成本太高，所以前提還是要有統(tǒng)一的國家構(gòu)建和底線界定權利制度的確立。

謝俊則在《從“抵抗”的政治到“介入”的政治——談談鐘誠的“政治魯迅”的意義和問題》一文中，認為鐘誠“政治魯迅”研究的意義，是實現(xiàn)了從竹內(nèi)好、汪暉的“抵抗”的政治到“介入”的政治的突破。他既走出了魯迅研究的“去政治化”狀態(tài)，也通過中間項、人性淺度和底線倫理的探究，改變了既往關于魯迅的“批判知識分子”定位，批判了自由主義的研究框架。但是，鐘誠的“政治魯迅”建構(gòu)過多從英國休謨的政治哲學出發(fā)，忽視了現(xiàn)代中國和魯迅自身的歷史語境，不但具有“非歷史”的一面，也缺乏政治經(jīng)濟學關注，沒有注意魯迅對“財產(chǎn)”和“權力”的批判性思考。因而謝俊借鑒了阿多諾關于“藝術介入”的看法，認為魯迅實際是以文學的方式，從反面批判的角度介入良善制度的創(chuàng)造中去，這就提供了建構(gòu)契合當代中國發(fā)展的新魯迅形象的可能性。

山東大學的國家瑋也在《魯迅研究的范式變革與概念重估》一文中，談到了自己對鐘誠的“政治魯迅”研究的看法。他認為日本竹內(nèi)好式的魯迅研究范式，意在建構(gòu)出一個魯迅證成自我的時刻（“回心”“死之死”），這一宗教般個人覺悟的目的，是為其后魯迅的一切選擇與行動作出根本解釋。而鐘誠的魯迅研究顛覆了上述范式，鐘誠認為如何對待“政治”這一異己物，始終沒有在魯迅思想結(jié)構(gòu)中得到根本解決，文學家魯迅沒有穩(wěn)定人性觀，拒絕好的制度設計，堅持“立人”與“國民性批判”的優(yōu)先地位，最終只能在各種具體瑣碎的事物中完成個人復仇，流于一種空洞的道德主義激情，而它一旦與權力結(jié)合就有可能形成破壞力巨大的惡。也正因此，鐘誠以休謨的政治哲學為基礎，倡導改良主義和制度主義，建議通過好的制度設計，來激發(fā)人性善抑制人性惡。國家瑋認為，當下以文學學者為主體重啟的魯迅研究“再政治化”，迫切需要鐘誠的研究從旁提醒他們，既要看到文學的可能性，又必須正視其有限性。

15日上午8:30到12點是圓桌討論，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何浩主持，山東大學的鐘誠做引言，之后學者們針對《進化、革命與復仇：“政治魯迅”的誕生》一書，展開了熱烈的爭鳴討論。最后主辦方代表國家瑋進行了總結(jié)發(fā)言，他認為這次工作坊邀請的學者，其學術淵源、知識結(jié)構(gòu)、研究領域極為多樣，從不同的角度對魯迅研究進行了有效推進。與會學者也紛紛表示收獲很大，并希望“政治魯迅與文學中國”工作坊繼續(xù)舉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