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葉公超的“實際批評”理念是在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下形成的,當我們深入探究這種影響時不難發(fā)現(xiàn),“實際批評”理念并不等同于任何一種西方理論體系。這本是西方理論進入中國語境后一種正常的、必然的“錯位”,而葉公超的“錯位”接受恰恰基于其對文學教育現(xiàn)狀,尤其是文學批評課程設(shè)置弊端的認知。從師承關(guān)系的角度,我們能夠更加清晰地理解葉公超“實際批評”原則的理論構(gòu)建:首先,“實際批評”的理念構(gòu)想是針對文學教育的現(xiàn)存問題而提出的;其次,這一理念直接應(yīng)用于葉公超的教學實踐,并在師生互動中得以傳遞與完善;最后,學生對這一理念的傳承才真正發(fā)揮其影響與效用,完成了“實際批評”的理論構(gòu)建。
葉公超西學根柢深厚,在1912年9歲時即先后赴英美讀書,1917年回國進入南開中學讀書,不出三年又赴美國讀中學,畢業(yè)后短暫回國,1922年考取愛默斯(Amherst)大學后又赴美國讀書,1925年獲學士學位后至英國劍橋大學攻讀文藝心理學,其間結(jié)識了愛略特(T.S.Eliot),可謂亦師亦友。至1926年學成歸國之后,便先后在北京大學、暨南大學、清華大學等校任教,主講“英文作文”“英國短篇小說”“現(xiàn)代英美詩”“文學批評”和翻譯等外國文學課程,他的學生有錢鐘書、季羨林、楊聯(lián)升、梁遇春、卞之琳、常風、辛笛等。可以說,在1940年“棄文從政”以前,他幾乎一直身處學院環(huán)境之中。
以往對葉公超批評理念的研究無一不注重其西學背景,西學經(jīng)歷的確構(gòu)成了葉公超批評理念、文學思想的重要影響因素,但除此之外,葉公超對中國文學現(xiàn)狀的認識與思考始終基于學院立場的考量。作為一名大學教授,教學既是謀生的手段,也是相對固定的日?;顒?,其他如編輯、撰文等,都是與學院背景相伴而生的文學活動。在這樣一種教學環(huán)境中,包括課堂教學、師生互動及理念傳承等往來的師承關(guān)系構(gòu)成了生活、教學以及文學活動中最為便利、熟悉的場域,激發(fā)并塑造了葉公超“實際批評”的批評理念。
“實際批評”理念的形成深受瑞恰慈(I.A.Richards)、愛略特等西方批評家的影響,對此已有不少學者進行了詳細的梳理與分析。1但葉公超對西方理論的借鑒融匯多元,并不全盤接受某一家的思想理論,如他的“實際批評”理念較為接近英美新批評的方法思路,但他并不排斥印象主義的某些批評方法;他推崇瑞恰慈的某些觀念,但同時也直接指出其中的某些不足。這種“錯位”的接受離不開對中國文學批評實際問題的認知與發(fā)現(xiàn)。對文學教育現(xiàn)狀的不滿,尤其是批評史課程設(shè)置的弊端直接激發(fā)葉公超提出了“實際批評”的理念。
這一理念所針對的問題,基本上是葉公超在文學批評教學實踐中切身感受到的:
其一,在文學批評課程設(shè)置中,理論與作品的脫節(jié)。葉公超在《從印象到評價》一文的小注中明確指出:“現(xiàn)代各大學里的文學批評史似乎正在培養(yǎng)這種謬誤的觀念。學生所用的課本多半是理論的選集,只知道理論,而不研究各個理論所根據(jù)的作品與時代,這樣的知識,有了還不如沒有。合理的步驟是先讀作品,再讀批評,所以每門文學的課程都應(yīng)該有附帶的批評。”2清華大學自1926年設(shè)置文學批評課程,其課程說明是“講授文學批評之原理及其發(fā)達之歷史。自上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以至現(xiàn)今,凡文學批評之重要之典籍,均使學生誦讀,而于教室中討論之”3??梢钥闯觯膶W批評課程的教學目標更加偏重對既往文學批評理論的學習與理解。葉公超講授文學批評,既了解課程設(shè)置,也參與教學實踐,他深悉,對文學批評理論的講解脫離作品與時代,正是當時課程講授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因而葉公超“實際批評”理念的首要原則就是理論與作品的結(jié)合,強調(diào)要先讀作品,再讀批評,通過對作品的理解加強對理論的學習,在互通中獲得方法,以便更為切實地將理論方法運用于作品分析。葉公超將文學批評分為“理論的”和“實際的”兩種,所謂“理論的”是一種固有的、現(xiàn)成的文學理論與批評方法,如亞里士多德、賀拉斯、布亞羅等的《詩論》,劉勰的《文心雕龍》等,他們的“動機”與“目的”都是為文學或人生定下幾條永遠適用的公式和法則。而實際上任何理論都無法做到這一點,葉公超進一步舉例說明,“理論的”批評根據(jù)的是既往的時代和作品,如亞里士多德提出“史詩”(epic)概念的作品依據(jù)是荷馬的兩部史詩,故認為史詩應(yīng)該全篇都用herotic metre的格調(diào)。而其后,米爾頓的Paradise Lost(《失樂園》)或哈代的Dynasts(《列王》)顯然都是史詩,卻并不符合亞里士多德的標準,因而前人的理論批評只適用于其所根據(jù)的作品和時代,不應(yīng)當作為“實際批評”的標準。葉公超強調(diào),對于前人的理論我們應(yīng)該從它所根據(jù)的作品去了解,而不能用近代作品去證明,更不能將其作為實際批評的標準。
其二,在文學批評史編寫中,過于夸大前人理論的效用。葉公超指出,“學校之所以設(shè)置批評史這門課程,實際上是希望前人的批評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其所根據(jù)的那些作品或者作品所代表的時代,抑或在方法上做一種參考。而寫批評史的人卻往往從批評的定義講起,夸大了前人理論批評的作用”4。葉公超反對批評史從批評的定義講起,因為一時代有一時代之理論,前人的理論無從了解當下的文學作品,也不可能具備跨越時代的普適性,但這并不代表批評史的存在并非毫無意義,它可以引領(lǐng)我們了解前人的理論,學習前人的作品、時代與方法。因而我們既應(yīng)該重視既往理論的價值,也不能夸大既往理論的效用。葉公超提出,文學批評應(yīng)該是“主動的”批評,是讀者自己的印象,強調(diào)個人的價值和標準,這種標準實際上是個人經(jīng)驗的反映,大致包括三種根據(jù):“一、關(guān)于作品與作家的各種事實;二、已往所有同類的作品以及當時的評論;三、批評者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與環(huán)境?!?在葉公超看來,要進行文學批評至少應(yīng)做到三個方面:一是明確的對象,全面了解作家與作品;二是歷史的考察,綜合評價已有的同類作品及文學批評;三是自我的立場,立足于批評者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與環(huán)境。在葉公超看來,前兩種根據(jù)是“事實的功用”,事實可以防止批評者個人情緒的起伏,保持冷靜,伸張知覺;而個人的經(jīng)驗則更為復雜和重要。
其三,在大學語言文學的院系設(shè)置中,偏重文學而忽視語言。葉公超曾指出,當時各大學對于外國語文與文學的課目雖在形式上略有不同,但“在原則上與事實上則皆偏重文學方面之課目,而置語言與文字于附屬地位”6。葉公超倡導一個獨立的語言文字學系,讓文學的課程與語言文字的課程能夠均衡地發(fā)展。對語言文字的重視也構(gòu)成了葉公超“實際批評”理念的一個基本原則,即講求事實的根據(jù),尤其是歷史的事實,客觀地溯其本源,盡可能還原文學作品的本來面貌。葉公超之重視《牛津大字典》也正在于此,他在《牛津字典的貢獻》一文中對英國語言學家編纂《牛津大字典》的原則、過程及貢獻進行了詳細說明,并極為推崇編纂者極盡考據(jù)之能事,還原每一個字詞的歷史演變與當下意義的編纂思路。所謂“事實的根據(jù)”能夠修飾個人經(jīng)驗的主觀性,因而也特別注重運用歷史的眼光、比較的方法進行文學批評,強調(diào)把作品還原到客觀的歷史背景中,通過比較的方法得出對作品的評價。如在《愛略特的詩》一文中,葉公超通過比較愛略特《荒原》前的詩和《荒原》評價其詩歌的思想與技術(shù),通過比較瑞恰慈、墨瑞(J.M.Murry)和愛略特的專論評價其宗教信仰,通過比較馬克格里非和威廉生兩位批評家的論著以及文本細讀還原其創(chuàng)作的本來面貌。最終得出以歷史的、客觀的眼光,同時又不乏個人經(jīng)驗色彩的評價:“他的重要正在他不屑擬摹一家或一時期的作風,而要造成一個古今錯綜的意識?!?
總體來看,葉公超“實際批評”理念的提出有著強烈的教學針對性,針對教學過程中不同的問題,生發(fā)出不同的應(yīng)對措施,構(gòu)成了“實際批評”理念的雛形與基本原則。我們并不否認“實際批評”理念的西方理論來源,從葉公超的批評實踐中能夠清晰地看到西方影響,但在具體分析其批評理念源起的時候,教學活動與教師身份反而成為其理論建構(gòu)的直接動力。
“實際批評”既是針對文學教育的現(xiàn)實問題而提出,反過來也直接應(yīng)用于葉公超的教學實踐,并在課堂傳授知識與課后指導學生翻譯、批評的過程中不斷得以完善。一般來說,文學理念與教育實踐的互通對于身為教師的學院文人而言是一種常態(tài)。如朱光潛的《詩論》經(jīng)多次刪改,最初即為其在北京大學中文系講授《詩論》課程的講義,朱自清《詩言志辨》的成稿與他長期教授“中國文學批評”課程不無相關(guān)等,葉公超也是如此。據(jù)溫梓川在《葉公超二三事》一文中回憶其講解《江雪》一詩,文中引述內(nèi)容其實是葉公超《談讀者的反應(yīng)》的原文,一字不差。葉公超在上課的時候自然不可能逐字背誦自己的文章,但在課堂上大致按照文章提及的內(nèi)容講解這首詩,倒是有可能的。
葉公超在課堂講授中滲透出“實際批評”的理念與傾向主要體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重視文本,注重對原典的閱讀,包括文學文本與文學批評文本。清華大學曾流傳一句評價“葉公超太懶”,除了“述而不作”以外,不少學生都曾提及一點:葉公超似乎不備課。據(jù)卞之琳回憶,葉公超在北大教授戲劇課的時候,“顯然不怎樣作課前準備,只是從指定我們各備的一厚本叫《英國戲劇杰作選》(Great English Plays)當中挑幾個十八九世紀的散文戲?。ㄒ驗閺囊荒昙夐_始就另有莎士比亞戲劇課),到堂上就叫我們同排幾位同學輪流合念對話”。8趙蘿蕤稱葉公超在文藝理論方面消息靈通,總是能夠買到最新的好書,并且熟稔每本書的內(nèi)容?!白鳛槔蠋?,我猜他不怎么備課”,“他只是憑自己的才學,信口開河,說到哪里是哪里。反正他的文藝理論知識多得很,用十輛卡車也裝不完”。9而根據(jù)許振德在《水木清華四十年》中回憶,葉公超教西洋文學系大一的英文課,教材是奧斯汀的小說《傲慢與偏見》。“太懶”以至不備課的葉公超,其講義或教材往往就是文學文本或批評文本。
二是重視發(fā)音,注重對語言文字基本功的訓練。據(jù)溫梓川的回憶,葉公超講課極重考據(jù),“一堂五十分鐘的課,常常為了一個字引經(jīng)據(jù)典而耗去”,“他最注重發(fā)音,如果發(fā)音有誤,必照例挨罵。他動輒以英國語音學家坦尼爾瓊斯教授的字典為標準,所謂英格蘭有教養(yǎng)者的發(fā)音”。10卞之琳也說,葉公超十分重視發(fā)音或語調(diào),“每聽到我們發(fā)音或語調(diào)有誤或不妥,就爆出教桌上那么一聲拍案巨響”11。無論是以文本為重,還是對語音文字的強調(diào),都體現(xiàn)了葉公超“實際批評”的理念構(gòu)想,課堂上的嚴格要求不僅補足了文學批評教學的缺陷,更加向?qū)W生傳遞了“實際批評”理念的基本原則。
除了在課堂教學中的直接滲透,葉公超還具體指導學生展開翻譯與批評的實踐。對于普通的文學青年而言,在當時公開發(fā)行的刊物上發(fā)表文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而作為《學文》《新月》的編輯,葉公超在一群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的學生中,地位是比較特殊的。反過來,對于葉公超而言,學生既是知識的接受者,也是理念的傳導者。他們當中有不少人都是在葉公超的直接引導、扶持下走上了文學道路。如葉公超主編《學文》,雖然只刊發(fā)了四期,卻也登載了卞之琳、錢鐘書、趙蘿蕤、曹葆華、季羨林、廢名等不少學生的文章。葉公超在《學文》第三期《編輯后記》中提到:
本刊決定將最近歐美文藝批評的理論,擇其比較重要的,翻譯出來,按期披載。第一期所譯的T.S.Eliot:《傳統(tǒng)與個人的才能》,本期的Edmund.Wilson:《詩的法典》,都是極重要的文字。另有老詩人A..E..Housman:《詩的名與質(zhì)》譯文一篇,擬在下期登載。12
其中,《傳統(tǒng)與個人的才能》由北京大學英文系學生卞之琳翻譯,據(jù)卞之琳回憶:“后來他(葉公超)特囑我為《學文》創(chuàng)刊號專譯托·斯·艾略特著名論文《傳統(tǒng)與個人的才能》,親自為我校訂,為我譯出文前一句拉丁文motto。”13卞之琳稱,葉公超的指導不僅影響了他在1930年代的詩風,同時也對三四十年代一些較有成就的新詩篇的產(chǎn)生起到一定作用?!对姷姆ǖ洹酚汕迦A大學外文系學生曹葆華譯,后來葉公超還引導曹葆華翻譯瑞恰慈的《科學與詩》,并為之作序,序中真切地寫道:“我希望曹先生能繼續(xù)翻譯瑞恰慈的著作,因為我相信國內(nèi)現(xiàn)在最缺乏的,不是浪漫主義,不是寫實主義,不是象征主義,而是這種分析文學作品的理論?!?4《詩的名稱與性質(zhì)》由清華大學外國文研所學生趙蘿蕤譯,趙蘿蕤后來翻譯了愛略特的《荒原》,據(jù)她回憶,翻譯《荒原》是戴望舒所約,其“譯者注”得益于美籍教授溫德先生,但“很可能葉老師(葉公超)的體會要深得多”15,這一點從葉公超為之作序《再論愛略特的詩》中可見一斑。顯然,葉公超在推動文學批評發(fā)展的過程中是頗費心力的,無論是引導學生翻譯最新的批評理論,為學生親自校訂文稿,包括撰寫序言進一步闡明翻譯對象以擴大影響,實際上都灌輸了“實際批評”理念的引導與傳遞。
相較京派中的其他批評家,葉公超既不像朱自清、朱光潛等有完整厚重的理論著作,也不像李健吾有特色鮮明的諸多批評文章,但葉公超在三四十年代文學批評界的影響同樣不可小覷,這離不開葉公超對師生傳承的重視。葉公超對“實際批評”理念的書寫大致存在兩個層面:一是觀念的提醒,即一種宏觀理念的倡導、思路方法的啟發(fā)與總結(jié);二是在具體的批評文章中進行示范性的嘗試,從不同角度踐行其批評理念。如葉公超在《談書評》一文中將評書者的工作性質(zhì)概括為歷史的、比較的、評價的,并通過多個層面的例證說明這一理念的合理性,但究竟應(yīng)該如何撰寫書評,在一篇短文中無法充分展開,葉公超便先后寫作大量短篇書評加以印證。僅從文本層面來看,葉公超的文學批評就包含了理論與實踐的整體建構(gòu),因而在師承關(guān)系的場域中,“實際批評”理念對學生有著很強的示范效用。
這種示范效用不乏對內(nèi)容觀點的直接繼承與延續(xù)。卞之琳在《讀詩與寫詩》(發(fā)表于1941年4月《大公報·文藝》)一文中提及的觀點,如強調(diào)詩歌形式的“音樂性”;認為詩歌應(yīng)該是讀的和聽的,而不是看的;分析詩歌節(jié)奏中“逗”和“頓”的問題等都是葉公超在《論新詩》(發(fā)表于1937年5月《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號)一文中詳細論述過的內(nèi)容。
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對批評方法的傳承與發(fā)揮。作為葉公超的得意弟子,梁遇春顯然承繼了其“實際批評”的理論方法,他十分擅長比較,如在《查理斯·蘭姆評傳》一文中,梁遇春的評述對象是蘭姆(Charles Lamb),但他卻從莎士比亞、愛默生(Emerson)、John Brown、斯夫特主教、近代小說家Butler等不同時代的西方作家開始講起,并對這些人所代表的三種類型(癡人說夢、躲避人生、詛咒人生)加以概括,在這種對比中提出蘭姆正是另外一種“真真地跑到生活里面,把一切事都用寬大通達的眼光來細細咀嚼一番”“有歡欣的同情,真摯的憐憫,博大的寬容,而只覺得一切的可愛,自己生活也增加了無限的趣味”16的一個人。最后還不忘將之與中國文人的文學態(tài)度進行比較:“和中國文人逢場作戲,游戲人間的態(tài)度,外表有些仿佛,實在骨子里有天壤之隔?!?7無論是客觀比較的方法,還是最終落腳到對中國文學的思考,都與葉公超的“實際批評”十分契合。
此外,正像葉公超一樣,梁遇春在批評文章中也顯示出他對英美文學的了然于胸?!陡唪斔姑芩沟亩僦苣昙o念》一文以假設(shè)性的語氣讓18世紀英國文壇的文人都坐在一起:
坐在第一排的是曾經(jīng)受過枷刑,嘗過牢獄生活的記者先生狄福Defoe;坐在隔壁的是那一位對人刻毒萬分,晚上用密碼寫信給情人卻又旖旎溫柔的斯魏夫特主教Dean.Swift;再過去是那并肩而坐的,溫文爾雅的愛狄生Oddison和倜儻磊落的斯特魯Steele;還有蒲伯Pope皺著眉頭,露出冷笑的牙齒矮矮地站在旁邊。遠遠地有幾位衣服樸素的人們手叉在背后……中間有一位頸上現(xiàn)著麻繩的痕跡……便是曾經(jīng)上過吊沒死后來卻瘋死的考伯Cowper。18.
文章又在列數(shù)了格雷(Gray),奔斯(Burns),約翰遜博士(Dr.Johnson),包士衛(wèi)爾(Boswell),伯克議員先生(Burke)之后,才細致地描繪“此外還有一位衣服穿得非常漂亮(比第一排的斯特魯?shù)能姺€來得光耀奪目)而相貌卻可惜生得不大齊整;他一只手盡在袋里摸錢,然而總找不到一個便士,探出來的只是幾張衣服店向他要錢的信;他剛要伸手到另一個衣袋里去找,忽然記起里面的錢一半是昨天給了貧婦,一半是在賭場里輸了——這位先生就是我們要替他做陰壽的高魯斯密斯醫(yī)生Goldsmith”19。簡要幾筆就勾勒出每位作家最為鮮明的外貌或性格特征,足以見得梁遇春對這些作家的熟悉程度。葉公超也曾在《〈淚與笑〉跋》中提到“馭聰平日看書極其駁雜”,“他最后那一年很用心的去看了許多近代傳記作品”。20
梁遇春雖英年早逝,但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都獲得了頗高評價,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北方文壇產(chǎn)生過一定影響,當時已有人將梁遇春稱為“中國的愛利亞”21。葉公超自然十分欣賞梁遇春,他曾將其評價英國傳記文學作家斯特剌奇的遺作《Giles Lytton Strachey(1880—1932)》發(fā)表于《新月》第4卷第3期,并在編者附記中提到:“自斯特剌奇死后,英國的《泰晤士文學副刊》,美國的《星期六文學周報》以及法國的法文《新評論報》均先后有專論發(fā)表,但是讀了這篇文章后,我們覺得梁君了解與鑒賞似乎都在它們的作者之上。梁君不但能從斯特剌奇的幾部傳記中找出斯特剌奇的面目來,還能用如斯特剌奇那樣邃密的眼光和巧妙的筆路來反映他自己對于一個偉大作家的印象。”22除葉公超外,馮至作為梁遇春的同窗好友,也對他的創(chuàng)作予以高度評價,認為其散文總能“給人以一種印象,作者毫無拘束地面對讀者說自己心里的真話”23。而廢名的評價則頗有意味,他坦言梁遇春的成績不大為人看得見,“只有幾個相知者知道他醞釀了一個好氣勢而已”24。所謂“好氣勢”的意義實際上遠遠重于“好成績”“好作品”,它是風氣的扭轉(zhuǎn),是風格的塑造,是更加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在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不同于左翼文學批評的階級色彩,也不同于印象主義批評的主觀臆斷,葉公超開啟的“實際批評”理念以歷史的、客觀的、評價的獨特風格引領(lǐng)了一批學人的效仿與傳承。在師承關(guān)系的場域中,葉公超“實際批評”的理念得以不斷打磨、補充,并傳遞給一代代學人,建構(gòu)起頗具影響的理論體系。對于京派文人而言,刊物的凝聚,“讀詩會”“太太的客廳”等集會,學院環(huán)境的依托,北平社會的風氣等都是影響其群體認同觀念的諸多因素,但師承關(guān)系的存在從學理上、師道傳承上直接影響了京派文人文化姿態(tài)與文學選擇的趨同性,也為我們探討其交往及群體意識提供了一種新的視點。
注釋:
1 如陳太勝《現(xiàn)代主義的倡導:葉公超的文學批評》,季劍青《“實際批評”的興起:20世紀30年代北平的學院文學批評——以葉公超、瑞恰慈為中心》等。
2 4 5 葉公超:《從印象到評價》,《學文月刊》第1卷第2期,1934年6月。
3 《國立清華大學一覽》(民國廿一年十二月),清華大學1932年,第50頁。
6 葉公超:《大學應(yīng)分設(shè)語言文字與文學兩系的建議》,《獨立評論》第168號,1935年9月15日。
7 葉公超:《愛略特的詩》,《清華學報》第9卷第2期,1934年4月。
8 11 卞之琳:《赤子心與自我戲劇化:追念葉公超》,《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6、186頁。
9 15 趙蘿蕤:《懷念葉公超老師——代序》,陳子善編《葉公超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1~2、2頁。
10 溫梓川:《敢說敢為的葉公超》,《文人的另一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頁。
12 《編輯后記》,《學文月刊》第1卷第3期,1934年7月。
13 卞之琳:《紀念葉公超先生》,葉崇德主編《回憶葉公超》,學林出版社1993年版,第21頁。
14 葉公超:《曹葆華譯〈科學與詩〉序》,陳子善編:《葉公超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148頁。原載《科學與詩》1937年4月商務(wù)印書館初版。
16 17 梁遇春:《查理斯·蘭姆評傳》,《梁遇春文集》,線裝書局2009年版,第287、288頁。原載《文藝月刊》,1934年第6卷五六期合刊。
18 19 梁遇春:《高魯斯密斯的二百周年紀念》,《梁遇春文集》,線裝書局2009年版,第298、298~299頁。原載《新月》,1928年11月10日第1卷第9號,署名春。
20 葉公超:《〈淚與笑〉跋》,陳子善編《葉公超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92~93頁。原載《淚與笑》,1934年6月開明書店初版。
21 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貴州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90頁。
22 《編者附記》,《新月》第4卷第3期,1932年10月。
23 馮至:《談梁遇春》,《新文學史料》1984年第1期。
24 廢名:《〈淚與笑〉序一》,梁遇春:《淚與笑》,上海書店出版社1934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