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北溟
打開手機的前置攝像頭,我們興奮地學(xué)印第安人揮舞著雙手,喊著:“法羅!法羅!”
法羅群島是我們本次出游的目的地。
法羅群島是北歐國家丹麥的海外自治領(lǐng)地。想拜訪這里,你必須要有一張由丹麥簽發(fā)的申根簽證,上面額外注明:包括法羅群島。是的,這里屬于丹麥,卻離丹麥很遙遠;這里使用丹麥的貨幣,卻可能有人一輩子都沒去過哥本哈根。
蘇格蘭以北320公里的北大西洋上,在挪威、蘇格蘭、設(shè)得蘭群島和冰島之間,有18座散落的小島和巖礁。像是造物主斧鑿亞歐大陸時濺起的碎石,它們是孤懸在外的土地。比例尺稍小一點兒的地圖上甚至都沒有標注它們的具體位置,可是它們真實存在著,斯堪的納維亞人和少數(shù)凱爾特人的后裔世代生活在這里,它們是渺遠的時間和遙遠的空間的代名詞……
時鐘再一次撥慢一小時,飛機很快開始下降,我們準備降落了。
幾經(jīng)波折,我們終于上了一輛出租車。車子沿著漫長的山路緩緩駛出機場,越過山坡,穿過山洞,視野開合間,雨簾和霧氣是法羅群島美麗的面紗。綿厚的牧草服帖地在大地上起伏,盡管已是嚴冬,依然可以想見盛夏時青綠的底色。
我第一眼看見遠處柔滑松軟的草地時,一切就都成了背景。車窗外,無言的風(fēng)景如電影緩慢的長鏡頭般在出租車的擋風(fēng)玻璃上閃過,我一幀都舍不得刪剪。草被風(fēng)吹動的每一瞬都不同,雨點留在玻璃上的形態(tài)也各不一樣。冬天的小島已經(jīng)不是那樣碧綠了,山換上了更深沉的綠,帶著焦黃,帶著暗角和柔光,鋪滿整個眼簾??少F的是,當(dāng)?shù)厝瞬]有對這些美景習(xí)以為常,他們降下車窗玻璃,討論著漂在海面上的鴨子。這讓我們感覺,我們不只是順著晨昏線往前飛了一個時區(qū),我們可能是一不小心飛到了千年前的地球,不覺得蒼涼,只覺得一切都很自然。
出租車司機是當(dāng)?shù)厝耍瑓s娶了一位遠道而來的泰國女人。他抱怨泰國菜太辣、泰語太難,而他則以“中國通”自居。
“我知道你們的一切事情?!彼靡獾卣f,還抬頭看了看后視鏡。
“中國人對價格不滿意時就會砍價。
“我老婆有很多中國朋友,他們在網(wǎng)上打視頻電話?!?/p>
我關(guān)掉相機開始打量他。他的頭發(fā)綿軟,有著和車窗外的牧草一樣的質(zhì)地和顏色;睫毛濃密,不說話的時候,自帶馬的憂郁氣質(zhì)。
“我們當(dāng)?shù)刂挥?.5萬人。”他繼續(xù)自顧自地介紹,這一點倒是跟一些中國的哥默契地保持了一致。
“所以你們不能干壞事?”我身邊的女友化身好奇寶寶,問出了我的疑惑。
“當(dāng)然,所有人都互相認識,想做壞事或許只能在舞廳那種黑暗的地方。”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收好第一個“出行錦囊”。
“前面就是法羅群島的首府了,但是在中國這充其量就是個小村子……”他還在喋喋不休,我們卻都有了倦意。我開始在車窗外尋找ATM(自助取款機),盤算著萬一不能刷卡該怎么辦。
窗外的風(fēng)景快速切換,綠草、瀑布、緩坡、山崖、海洋……還有一座一座通往未知的橋。女友說赫爾辛基落了雪的草坪像抹茶,形容冬天的煙囪是造云機,打趣冬天說話時呼出哈氣仿佛跑掉了靈魂……我覺得她是詩人。那么此刻呢?在法羅群島面前,我丟失了詞語。
剛下車,冰雹就砸了我們個措手不及。
在倫敦,出門需要準備一把雨傘;在法羅群島,則需要帶齊雨衣、防水鞋、沖鋒衣、防風(fēng)褲、墨鏡和一顆隨遇而安的心。
冰雹還在車頂噼里啪啦地響,衣服的褶皺和衣領(lǐng)的縫隙藏滿了冰粒。我感受著它們在我的袖口和脖頸里緩慢地消融,對眼前的這片土地油然生出一種敬意。
落雪的法羅群島有著提拉米蘇般的底色,大地隆起筋脈,荒原上演著最粗糲、原始的美。海洋在腳下,雪山在眼前,冰雹撲面而來,身邊的綿羊在落雪的草地上不緊不慢地吃著草,這里是地球本來的樣子嗎?那么,是故事的開始還是時間的終極?法羅群島是屬于曠野、荒蕪和孤獨的,感謝人類文明沒有過多地干預(yù)它。
踩在草地上,綿厚的牧草提供了最溫柔的支撐,如同厚毛氈般綿軟。草實在太厚了,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山坡,看著村落逐漸向后退,看港灣逐漸顯露出完整的輪廓,看車和羊星星點點,仿佛自己擁有了神的視角。遠處的一塊海面被云隙中透出的光線照得閃亮,是波塞冬(古希臘神話中的海神)又在活動嗎?我開始編織情節(jié),后來又猛地意識到,北歐神話自成體系。
很快,濃云不斷后撤,冰雹也漸漸弱了。我想起舒婷的《致橡樹》:“我們分擔(dān)寒潮、風(fēng)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边@句詩應(yīng)該屬于法羅群島。
當(dāng)?shù)赜幸痪潢P(guān)于氣候的名言:“不喜歡現(xiàn)在的天氣,那就過5分鐘再看看。”上一秒還是末日幻景,這一秒又陽光朗照。此處可牧羊,亦可牧云。于是在同一天,我們經(jīng)歷了冰雹、濃霧、狂風(fēng)、雨夾雪和艷陽,感覺像看盡了一生。不過對于多變的天氣,當(dāng)?shù)厝说故堑ǖ煤埽热欢嘧兪浅B(tài),那么其他的任何事情便都值得慶賀:飛機可以正常起飛值得慶賀,飛機只晚點兩個半小時值得慶賀,飛機最終成功降落也值得慶賀……這里永遠不會有乘客因為飛機晚點而抗議的新聞。
人之外,動物也顯得像是經(jīng)歷過一番世事的樣子,總是波瀾不驚地避風(fēng)、走道兒、吃草,觀察偶然出現(xiàn)的人……我們在各個島之間不斷輾轉(zhuǎn),車上的當(dāng)?shù)厝思娂娎兔弊?,各自酣眠,我們卻無法對窗外的景色視而不見。公路的每一個隧道口都標記著開鑿的時間,我不斷地代入歷史情境,遙想著同一時間段的我們。千百年來,當(dāng)?shù)厝艘恢倍荚谂c蠻荒、寒冷、險峻和孤獨做斗爭。
夜色漸漸暗了下來,對面的山坡上移動著一盞盞孤獨的車燈。公路緊貼山坡,直上直下地開合,看起來像是人類強行給山縫上的拉鎖。路邊偶爾閃過“交通頻率FM88.8”的牌子,顯示著人類文明還在關(guān)懷這里。我們經(jīng)過一座石橋,穿過黑暗,繼續(xù)向托爾斯港駛?cè)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