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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海更深

        2020-04-16 12:46:45胡子
        讀者·原創(chuàng)版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鄉(xiāng)小哥工地

        往回跑時,看見建筑公司的車停在院子里,他們終于還是租了這棟房子。之前他們和我聯(lián)系過,島上沒有其他中國人,他們看我在島上待了很久,想著我會認(rèn)識當(dāng)?shù)厝?,便問我學(xué)校附近是否有合適的房子出租。這次他們來,是要重建一所多年前被燒毀的小學(xué),這所小學(xué)正挨著我的住處。

        白襯衫小哥朝我招手,說他們搬過來了,讓我過去看看,以后晚上一起打麻將。我笑笑說不會打,他忽然明白似的說:“是哦,愛熱鬧的人在島上好像是不容易待得住?!?/p>

        到了飯點兒,大家走回工地。工地上來了五六十個工人,我問住得下嗎,小哥說住得下,然后帶我去各個房間看。工人宿舍是這所小學(xué)原先的教室,很大的三間,每間房一個工種,分別是木工、鋼筋工和泥工。

        幾個工人從外面散完步回來吃飯,其中一個講小河里有魚,海里還有海參。身為領(lǐng)導(dǎo)的小哥囑咐他們不要去游泳,更不要去抓魚。他們問為什么,我搭腔說潟湖看起來淺,漲潮時有的地方有暗涌,會出事的。其中一個工人聽了,說:“我們是在贛江邊長大的!”小哥說:“越是曉得游泳的越容易出事,出來掙點兒錢不容易,還是不要讓家里人擔(dān)心?!睅讉€人笑著答應(yīng),散了。見他們吃飯,我拿出手機,把沒跑完的步繼續(xù)跑完。

        一個人在島上住得久了,常常心情很差,工作的事情硬著頭皮做完,其他時間躺在房間里,看兩集電視劇,睡一會兒。寫了幾天的稿子,終于擱置在那兒,這也讓我感到痛苦。我想出去碰碰運氣,看是不是有可以聊天的人。之前去過工地兩三回,但大家都有事情要做,我站一會兒,覺得尷尬,就走了。

        我從他們宿舍后面的路走過去,廚師正出來,問:“你住附近?。俊蔽倚σ恍?,說:“是啊。”他端了菜在水池邊洗。我想過去看看江西人做菜是什么樣子,但他們那么熱鬧,寂寞的我要融入他們好像非常羞恥似的,只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往前走。

        散步回來,經(jīng)過白襯衫小哥的房子,隔著籬笆,見他們幾個坐在那里。先前跟他們說得空可以到我那兒坐坐,但他們一次也沒來,大概是太忙,又或者是覺得跟我沒話講。我別過頭,加快腳步,走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雖然這樣寂寞,但又不想被人知道。這樣的心理越來越嚴(yán)重,以至于去海邊散步,哪怕只是經(jīng)過工人宿舍都小心翼翼的。還好,大家在屋里聊天,沒人注意到我。過馬路時,幾個工人從海邊回來,我扭過頭,裝作在避車,連招呼也沒打。西天一點兒霞光,一團巨大的黑云像鯨魚的尾巴正要扎進天際線。我重重舒幾口氣,想著怎樣把前兩天沒寫完的稿子寫完。

        正想著,聽見有腳步聲在靠近。一片漆黑,看不清彼此的模樣。他問我是不是早幾天在海邊燒火,我問他怎么知道,他說是他的老鄉(xiāng)說的。

        “原來你也是河北人?!?/p>

        “嗨,工地上大多都是江西的,河北的就3個?!?/p>

        “你是怎么找到這份工作的?”

        “老鄉(xiāng)介紹的,他在國外做事快10年了。”

        “在這兒還習(xí)慣嗎?”

        “還行,不過我是第一次出遠門,真的,我從小到大沒離開過保定?!?/p>

        “那怎么還是出來了?”

        “這幾年不太順利,奶奶、爸爸、媽媽相繼住院,我在醫(yī)院照顧他們好幾年,現(xiàn)在他們都走了。我來這兒之前,在一家石頭加工廠做事,每年掙7萬多吧,效益好的時候可能有8萬。但那個工作太熬人,早上7點到11點檢查、維護機器,中午休息會兒,然后從晚上9點一直工作到第二天。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駐扎在島上,有時公司的漁船回港,幫忙報報關(guān),帶生病的船員看看醫(yī)生,幫船上補給物資之類。你結(jié)婚了嗎?”

        “結(jié)了,有兩個兒子。如果兩個孩子有一個是女兒我也不出來了,兩個男孩子負(fù)擔(dān)還是重。我們那兒現(xiàn)在結(jié)婚彩禮至少要20萬?!?/p>

        “哦,普通農(nóng)村人家拿出40萬不容易?!?/p>

        “唉,不容易?!?/p>

        夜風(fēng)越來越冷,我說讓他去我那兒坐會兒。他好像也意猶未盡,說好。到門口,他不進來,說外面也可以坐。借著屋里的光,這才看清他穿的還是工作的衣服,上面沾了泥巴。我說沒事的,我不是那種人。他看我堅持,于是進來,卻還是不肯坐下。我說沙發(fā)可以坐的,他看了看,說坐椅子。

        我起身去冰箱里找出兩個橙子切了,一邊吃,一邊聽他繼續(xù)說其他的事。

        他雕過玻璃花,鉆過井。玻璃雕花聽起來是很難的事,他說得輕輕松松:“用投影儀把圖案投到玻璃上,照著畫好,看一次就會的?!币婚_始雕花還賺錢,后面做的人多,價錢就低了。

        他轉(zhuǎn)行去鉆井,縣城周邊的村子都去過,一天鉆一口井。開始大家鉆30米深的井,可能十多年后就沒水了,于是變成鉆50米深的。大家生怕水用完,后來井鉆得越來越深,現(xiàn)在一般都鉆180米到190米了。

        后面又聊了些其他的,他見我打哈欠,說要走了,改天再來。

        我說好,拿手電筒準(zhǔn)備送他。他說這么近,不用送。我說要送的,你是第一次來,外面也沒光。他把我往屋里推。我說沒事,就當(dāng)再出門散散步,他這才同意。送到工地,手電照到宿舍,他扭頭讓我回去,又突然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胡子。他說:“哦,我叫牛躍峰?!?h3>三

        現(xiàn)在我知道牛躍峰了,在工地籬笆外面的馬路上遇到,可以停下來和他們打聲招呼。在清一色穿藍色工裝的工人里,牛躍峰很好辨認(rèn):一雙布鞋,一個褲腳卷上去兩寸,褲子便像是吊在那里。他和他老鄉(xiāng)被安排在一個紅色棚下,撿起很長的鋼筋,對準(zhǔn)機器,兩頭分別打出螺紋,再堆放在另一邊。他們在這里做事比在國內(nèi)輕松,大概是機器不好用,一天做100多根鋼筋就差不多了,國內(nèi)正常要做300多根的。做事時,他老鄉(xiāng)問他湯加在哪兒,他想在年長的老鄉(xiāng)面前掙一點兒面子,說在哪里哪里。我聽了,也不笑,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把偏離的部分拉回來。

        有時夜里不加班,牛躍峰和他老鄉(xiāng)來我這里坐一坐,說島上太陽厲害,把人曬得烏黑。我給他們切水果,他們很客氣,說別麻煩。我說不麻煩,水果都是院子里長的,木瓜、香蕉或者是百香果,人不吃,它們就掉在地上漚爛或者被家八哥(島上的一種鳥)吃掉了。老鄉(xiāng)說:“你不要每天吃米飯,吃米飯?zhí)珶o聊?!迸\S峰聽了笑,說:“他是南方人呢,不需要吃面食。”老鄉(xiāng)不會講普通話,我只能聽個大概,有聽不懂的,就客氣地笑一笑。

        有時實在沒什么可說的,想著他們平常也不太有機會去小島上轉(zhuǎn)轉(zhuǎn),于是開車帶他們出去看一看。有一回甚至去了海邊的酒吧,在一塊沙灘旁,一個棚下搭了臺子,旁邊擺一些桌椅,樹上有彩燈簡單勾勒出來的線條,客人們在吧臺點了喝的,自己找地方坐。音樂很大聲,年輕一點兒的客人在臺子上扭動,其他人坐在桌邊開懷大笑。以前這些地方我都不來的,大概是寂寞的感覺在人群中尤為強烈,而現(xiàn)在有人和我一起,我就有了膽量。還有一回,我們?nèi)u上另一側(cè)的蔬菜超市買了兩蔸白菜,外面有人露天看橄欖球比賽直播,幕布上,惠靈頓那么冷的天,雨淅淅瀝瀝下著,球員們一點兒都不怕冷。我買了幾個冰激凌過來,幾個人站著,一邊吃,一邊看,天上一彎清冷月亮。

        其余多是在海邊散步時碰到牛躍峰,其他人閑下來通常躺在宿舍里玩手機,他站在海邊的沙灘上,我過去,問:“撿到什么好東西了嗎?”他說沒,接著說說這天發(fā)生的事或家里的事。

        說到他工作的問題,他之前提過,這里的事情做完,不知去做什么。而我合同到期后也不知道何去何從,實在幫不了他什么。但無論如何,我沒吃過他那樣的苦。我說:“你要讓小孩好好讀書,將來可以多一點兒機會?!彼f:“大的那個考全年級第一,小的考全年級第三?!闭婧冒。袃蓚€懂事又上進的小孩。

        他說10多歲是性格形成的時候,希望自己能留在孩子身邊,聽得人有些難過。我想如果他能陪著小孩子長大,相信孩子們將來會像他一樣有一副好脾氣。其實牛躍峰小的時候父母經(jīng)常吵架,父親性情暴躁,母親說話不知把握分寸,經(jīng)常是在座的人聽得臉色已經(jīng)不對勁了,她還是不知收場。父親勸也勸不住,等人一走,兩個人就要大打出手。他說父親追著母親滿街跑。我問:“這樣不擔(dān)心街坊鄰居笑話嗎?”他說:“笑什么,在我們那里,夫妻打架是很正常的事。”大人只顧著吵架,好心的鄰居給他一顆糖,他在邊上看著,覺得很孤單。他在那時候就想,如果將來有了自己的家庭,盡量不當(dāng)著孩子的面和老婆吵架。

        有時我?guī)Я讼鄼C,幫他拍幾張照片,大多是背影。他說天那么黑,有什么好拍的。他不明白,我和他是一樣的人,我在他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算是心理上的投射,有一種心里的寂寞終于被人知道了的釋然。

        很快,我的合同就要到期了,國內(nèi)有個朋友來島上玩,到時正好可以和我一起回國。牛躍峰看我朋友想摘樹上高處的椰子而不得其法,第二天清早便送來一根長長的鉤子,我起床后看到,有點兒感動。

        臨走前一個晚上,他來我的住處坐了一會兒,后來我和朋友送他回去。到路口,望見天上一輪滿月。我說我們再站一會兒,多看幾眼今晚的月亮,人生有太多離別,希望往后能記住這樣的夜晚。然后站在原地,目送他走。他走到樹下,再回頭看,大概是太黑,沒看到我們。再過一會兒,連他的腳步聲也聽不到了。

        一晃就是好幾年,我沒能再去見一次牛躍峰。在微信上,偶爾知道一點兒他的蹤跡:回國繼續(xù)鉆了一段時間井;找出國的工作,被中介騙了幾千塊;在驢肉店做過一段時間學(xué)徒……他回復(fù)的速度越來越慢,頻率越來越低,大概是深陷生活的淤泥無法動彈。

        我想起來,在島上我們還一起去爬過一次山,山頂風(fēng)很大,暮色漸濃,細(xì)膩的海面仿佛小時候大人穿的呢子風(fēng)衣,幽幽深藍上有細(xì)密的波紋。海上難得地停了一艘船,黃色船燈遠遠地融化成一團月,藏在木麻黃(常綠喬木)后。牛躍峰和他的老婆孩子打視頻電話,我聽見電話那頭大人小孩齊齊一聲“哇”。

        我走后,他一個人又去爬了一次那座山,發(fā)了照片給我,草還是那么綠,天依然藍得純粹。他告訴我,原先我住處外面那排高高的椰子樹已經(jīng)被人砍掉了。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有一天他發(fā)來一張日落的照片,說拍照是跟我學(xué)的。以前一起散步時,我和他講過拍照要做怎樣的取舍,他??次业奈⑿拧芭笥讶Α?,明白了我的套路,所以當(dāng)我看到那張照片時,就仿佛是我自己站在那里拍的。

        可能因為大家都是生活不太如意的人,所以每當(dāng)我想起牛躍峰,總是會想起電影《比海更深》里那一句臺詞:“人生這東西很簡單的,沒有實現(xiàn)過大夢,沒有變成理想的大人,甚至連愛一個人都沒有比海更深,但我們,只會相聚這一次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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