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老天使》把我?guī)Щ氐酵甑挠洃浿小|北農村,天寒地凍,漫長的冬夜。為節(jié)省燈油,睡得很早。勞累了一天的大人們可以酣然入睡,而對精力過剩的小孩子來說,因為睡不著而備受折磨。有個我叫二姑的遠房親戚,每年冬天都來我家住一段時間。躺在寬敞的大炕上,二姑給我們講鬼故事。又害怕,又想聽。害怕,是因為那時候年幼無知,以為當真有鬼。鬼總在夜間出沒,越想越怕,自己嚇自己。想聽,是因為生活太過平淡,缺少刺激。在恐懼中獲得一種“超越”平淡的刺激感。這可視為那個精神貧乏的年代里的民間狂歡,也是我最早的文學啟蒙。今天的小說創(chuàng)作,如果還如此這般,讀者當然不買賬了?!独咸焓埂防?,充斥著各種俗文學的元素,兇殺、暴力、色情、鬼故事,應有盡有,有意無意地在迎合著低端閱讀。
不得不說,鬼金的敘述很見功力,硬漢風格,冷血面相,似乎是經過大東北的高寒氣候冷凍、鍛打出來的。語言干凈,有筋骨,精短的句子,絕少修飾和限制,浮詞贅語一掃而光。只可惜,作者橫溢的文學才華,在這里被浪費了,沒能整合出一個結結實實的作品來。
作為敘事策略,敘述視角的選擇,是作家首先要考慮的。博爾頓在《英美小說剖析》中指出:“故事不能自我講述,不論誰講故事,為了達到講述的目的,他總得站在一定的相關的位置才行。”視角落實在人稱上。《老天使》采用第二人稱敘事。第二人稱在小說里很少見,因而顯得別開生面。然而新穎度不是最重要的,應以敘事效果為旨歸。在我看來,這個人稱的選擇,是策略上的失誤。小說大量的篇幅花在“你”和Z身上,不厭其煩地描寫“你”倆在房間里做愛。如果運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也就不會有人挑剔其真實性了,因為,約定俗成,全知視角賦于作家無所不知,在作家與讀者之間達成一種默契,作家就像筆下人物肚子里的蛔蟲,只消標出“他想”二字,便可信筆寫來?;蛘哂玫谝蝗朔Q“我”,也很好,親身經歷,零距離,顯得真實 。三個人稱里,最不相宜的就是第二人稱,作者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可能為了出新而拎出一個“你”來。第二人稱的優(yōu)勢在這兒派不上用場,比如書信體愛情小說,你儂我儂,作傾訴狀,濃化作品的抒情性。比如經典作品里的《傷逝》,涓生對死去的子君表達悔恨,非“你”莫屬。《老天使》用“你”,無異于拿斧頭開門,攥鑰匙砍樹,擰了。
有才就是任性,講述老天使的故事之前,近四分之三的篇幅寫小說作者“你”的生活,頭重腳輕,喧賓奪主。是為湊字數,還是別有深意?據說大手筆常常隨心所欲,不按套路出牌。一不留神,敢情還會因創(chuàng)新而不朽呢。那好,我們認了,撿到籃子里的都是菜。小說都寫了些什么呢?主要寫的“你”和Z,而且熱衷于性描寫?!澳銈冭偳对谝黄稹趯儆谀銈兊能壍郎闲D著……仿佛隨時都要被宇宙消化掉似的……”欲死欲仙的,這筆墨,不亞于某些情色文學名著。做愛、做愛,性是愛的表達。如此和諧,每每高潮迭起,那一定是愛意無限了。且慢,“你”只知道Z比自己大四歲,Z從來不透露自己的家庭生活情況,“你”也懶得問。兩人僅限于手機聯(lián)系,“你”不知道她在什么單位工作,不知她家住哪,一兩周見一次面。充其量,就是一對性伙伴。當然了,也有可能“日久生情”。“你”去做胃鏡,Z也以家屬的身份陪伴,并為“你”而擔心、恐懼?!皫啄晗聛?,你覺得你更體貼她了,或者說,你愛了?!蔽覠o意于在這里做道德審判,從某種意義上說,對兩性關系的寬容,是社會現代性的標志。但我要追問的是,小說究竟想告訴讀者什么?要傳遞什么信息?文中“你”說寫作是“生理需要”,這固然不必較真,權當是調侃,是故作瀟灑或玩世不恭,但小說的確過多地強調了動物性的一面。緊接著又跟出一句:“人總要有一個精神上的活法吧?!钡降紫胍磉_什么?可見,是很混亂的,是渾渾噩噩、不明不白的。
好啦,剩下四分之一的文字,“千呼萬喚始出來”,讀者終于可以接近老天使的故事了。原來這老天使是一個渾身長著羽毛的怪物,有兩只翅膀,其他和人一樣,最后飛走時還說了話。村民聚集在一起要吃掉它,為烤著吃還是煮著吃而爭執(zhí)?!澳愀纭币泊瓜延我缘臅r候,突然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縱身火海要救老天使,真是莫名其妙。村民們嚷嚷著連“你哥”也吃掉,還議論著肉柴、肉嫩的。爹媽哭鬧卻無法施救。整個過程的描寫相當血腥、殘酷,讓人聯(lián)想到莫言的一些作品,不忍直視,毫無美感可言。最后果報應驗,村莊被海水淹沒。我又要問了,作者想表達什么?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否則會遭到自然的報復和懲罰?這思想很時尚,也是當下全人類共同面對的大主題,非常迫切,卻也是常識,用得著如此演繹嗎?或者還有更深遠的寄托,恕我淺薄,未能破譯。
《老天使》是一個遠未做到圓融自洽的文本。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之間,找不到相勾連的情感邏輯或思想脈絡,兩張皮,兩條道上跑的車。寫實與荒誕,也如水和油,不能相融。寫“你”,走的完全是寫實的路線;而后又拋出一個荒誕不經的老天使的故事。手法、風格不統(tǒng)一,怎能共存于一篇之中呢?作品里的“你”,也是很分裂的,他的那份感情,是一筆糊涂賬,已如上述。由他擔任敘述人,講出來的故事,其可信度,其價值,也當大大地打一個折扣。作家可以寫非理性的、無邏輯的類似夢境的妄誕無稽,但自己要保持清明的理性,而不能脫韁野馬般地夢游。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