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林剛
李成文博士的《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詩歌研究》一書已經(jīng)出版。這是他在博士學位論文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工、修改后完成。當初答辯的時候,博士論文以視野宏通、材料翔實、觀點新穎博得答辯老師的一致認可和高度評價,并獲得南京大學2006年度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答辯時,老師們也提出了進一步修改的意見和建議。經(jīng)過多年不懈的努力和研究,他不僅吸收了答辯老師的意見和建議,而且獨立拓展該專題的研究范圍,這就使得專著的篇幅不但比學位論文多出一倍,而且質(zhì)量也有進一步的提升,觀點更加穩(wěn)妥、新穎,材料更加充實,論述的內(nèi)容更加豐富,顯示了他對這一專題研究的深刻思考和不懈努力。
一
這部著作最突出的特點是充分肯定詩人的人生境界決定詩歌創(chuàng)作的境界。一方面,李博士結(jié)合宋元之際的時代背景來剖析這一時期詩歌生成的主、客觀因素,實事求是地評價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的得失及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他運用“還原歷史法”,把詩人的心態(tài)及其創(chuàng)作放置到那個特定的歷史背景中進行考察,尊重客觀歷史現(xiàn)實及其對詩人價值選擇的影響,不拔高,不貶抑,不做感情化的簡單肯定或否定。另一方面,他又恰當?shù)匾胛鞣秸軐W作為考察這一時期詩人心態(tài)的視角,借鑒西方文藝理論來詮釋詩歌藝術成就。李博士在構建這部專著的整體框架時,以海德格爾、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為參照,把人的存在決定詩歌創(chuàng)作作為全書的主線,把不同的詩人群體納入不同層次的人生境界中,把儒、釋、道文化作為塑造人生境界的精神力量,建立了一個前后貫通、縱橫交錯的完整統(tǒng)一的整體結(jié)構。
一般說來,宋元之際的詩人大都深受理學的影響,理學所關注的本體論的中心是人類的存在問題。存在既關聯(lián)著人道又不脫離天道。存在與人道的結(jié)合集中體現(xiàn)在個體的人生境界方面,因此,人生選擇、價值取向以及詩歌創(chuàng)作無不受到各自存在境界的影響和制約。可以說,人生境界決定著詩歌創(chuàng)作的思想深度和藝術成就。這是《宋元之際詩歌研究》一書的核心觀點。
本書在原有博士論文基礎上的許多改進都是為了突出和強化這一核心觀點。這一核心觀點主要通過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來體現(xiàn):一是詩人生存境界的不同,二是儒、釋、道文化對宋元之際詩歌的影響。
馮友蘭先生曾把人生境界由低到高分成四個層次,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馮友蘭《新原人》,《貞元六書》(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552頁。)自然境界中的人往往任性而為,對他所從事的活動缺乏清醒的認識,他的人生選擇是盲目的。功利境界的特點是,個人對自己的行動有明確的目的,他們?yōu)閭€人的自我價值和利益而活著。在道德境界中,個人活著的目的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行道,為社會做貢獻。天地境界是存在的最高境界。在這種境界中,人不僅覺到自己是社會中的一分子,應該為社會做貢獻,而且是宇宙中的一分子。他的行為雖然不是有意識地行道,但卻無不合道。此種境界中的人已把行道的外在律令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的精神需求,因此行道之事不勉而得。一旦達到這種境界,人就超越了生與死、群與己、物與我、內(nèi)與外的種種對立,進入“參贊天地之化育”的“同天境界”。
宋元之際的詩人所面對的現(xiàn)實境遇是相同的,但他們的人生選擇卻不盡相同。根據(jù)人生選擇的不同,此時的詩人大致可分為三大群體:忠臣義士詩人、遺民詩人、降元詩人。這三類詩人的人生境界存在明顯的差別。忠臣義士類詩人在國家面臨生死存亡之際不計個人得失,挺身而出,義無反顧,“求仁得仁”,堪稱天地境界中的得道之士。遺民詩人群體的人生境界是復雜的。一些遺民詩人兼有理學家的身份,他們一方面以思辨的方式探尋天道的神圣性、合理性,思考宇宙的生成規(guī)律,試圖解決形而上的理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系,回答人的存在問題。另一方面則又把天道落實到人道上,人的存在問題便成為他們需要迫切解決的現(xiàn)實問題。在現(xiàn)實世界,理學家詩人始終有強烈的道德責任感,以傳播儒家之道為己任,在他們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士人以道尊勢的宗教般熱情和對人類生存的終極關懷,他們也達到了天地境界。作為特殊的遺民群體,學官詩人群體處于為道而仕和為祿而仕之間的矛盾抉擇中,缺乏堅定的道德信念和高尚的民族氣節(jié),他們徘徊于功利世界和道德世界之間,既希望過上悠游自適的生活,又不愿意心甘情愿地為新朝服務。
方回是降元詩人群體的典型代表。他是一個矛盾的人物,一方面,他尊奉程朱理學,以道自任,高談修身養(yǎng)性之學。另一方面,他又貪財如命,卑躬屈膝,毫無民族氣節(jié),是道德缺失的表現(xiàn)。他屬于功利境界中的人。
儒、釋、道文化對詩人境界的提高具有一定的促進作用。原來的博士論文只有一章論述儒、釋、道文化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顯得有些單薄。為了凸顯儒、釋、道文化對詩人存在境界的影響,李博士把這一章擴展為三章,儒、釋、道文化的影響各為一章,每一章都從總論到個案逐漸展開??傉摬糠忠话銖娜濉⑨?、道對詩人的心態(tài)、價值選擇、詩歌主題及其藝術表現(xiàn)方式等方面進行分析,個案研究著重從典型詩人的思想結(jié)構、詩歌的藝術等方面進行深入探討,并與總論部分相互印證。這樣,不僅突出該書的主題,而且論證顯得更加飽滿、充實、細密。
李博士把存在問題作為詩人人生觀的核心命題組織全書,統(tǒng)攝不同的詩人群體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使整部專著結(jié)構嚴謹、統(tǒng)一,而且把研究詩人的詩心與詩歌創(chuàng)作結(jié)合起來,以詩心的微妙多變來考察詩歌文本的豐富多樣,完全符合詩歌研究的基本規(guī)律,具有十分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二
注重辯證分析,不作簡單的肯定或否定,落筆時又注意語言準確、得體,這是本書的又一特點。
在論述的過程中,李博士能以具體的歷史背景為基礎,結(jié)合詩人的生活經(jīng)歷和文化修養(yǎng),綜合考察他們各自的人生選擇及其深層原因,并做出合情合理的分析。比如,在分析方回時,李博士說:“他的道德缺失既與程朱理學的學理內(nèi)部自相矛盾之處有關,又與其明哲保身的自私自利思想緊密相連。但他是宋元之際一位詩學大家,他的主要貢獻是建構了自先秦《詩經(jīng)》以來直到元以前的完備的詩統(tǒng)論。其詩歌創(chuàng)作也推尊江西詩派,同時又不薄唐調(diào),其詩風格有瘦硬、平淡、雄健之美。”(李成文《宋元之際詩歌研究》,文化藝術出版社2017年版第4頁。)首先,方回投降元朝既有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因素在作怪,又與理學關于在具體境遇中人如何在經(jīng)與權之間有所取舍的問題有關。這是非常深刻而有見地的。其次,對方回的詩學貢獻持肯定的態(tài)度。在詩學思想上,方回建立了完備的詩統(tǒng)論,總結(jié)了宋之前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方回的創(chuàng)作道路與他人完全不同,堅守江西詩派的陣地(宋末的其他詩人大多選擇盛唐詩歌作為他們的師法對象)。這樣的論述有觀點,有材料,有肯定,有否定,有比較,有分析,并不因人廢詩,不偏不倚,十分客觀。
善于比較分析,在比較中突出問題的本質(zhì),把詩人的創(chuàng)作傾向揭示出來,并作出科學的論斷,這是本書所用的又一方法。比如,方回宗法江西詩派、立杜甫為“一祖”,推崇并以杜甫為師法對象,在第八章第四節(jié)把杜甫與方回的詩歌從人品到風格進行了系統(tǒng)的對比,指出杜甫博大深沉的憂國憂民之情是其詩沉郁頓挫的內(nèi)在感情基礎,而方回因受到個人主義的低劣人品的影響,其詩學杜僅得皮相之似,缺乏杜甫那種縱橫馳驟而又曲折多變的氣勢和神韻。這一論斷既是對古代關于人品和詩品一致這一思想的充分肯定,又突出人生存在境界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決定作用,緊扣全書核心觀點。以上這些論述,觀點鮮明,分析透徹,把學術性與李博士個人的思想境界有機統(tǒng)一起來。
再比如,在本書第七章第二節(jié)中,從身份意識入手,李博士多方面比較了文天祥和汪元量詩史精神的差異。文天祥是南宋末期的宰相,身處朝廷中樞,參與機要,他的詩歌如實記錄了元滅南宋前后的真實的歷史。汪元量是一位琴師,地位卑微,常常出入宮廷,對南宋滅亡的歷史也有真切的反映。他們都繼承了杜甫的詩史精神。這是他們相同的一面。
同是詩史,但情感內(nèi)蘊、題材選擇與表現(xiàn)手法等許多方面都存在著明顯的差異。李博士論道:“文天祥詩史所蘊含的濃厚的道德情感體現(xiàn)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主流話語。文天祥向往、追求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個符合儒家倫理規(guī)范的忠臣、孝子、烈士、英雄、圣賢,這些又與封建時代統(tǒng)治者對儒士的期望與要求相一致。……汪元量的詩史缺乏深厚的道德意蘊和深邃的歷史意識,多以逸聞和生活細節(jié)入詩,有游離封建主流權力話語的傾向,難免被人誤讀為野史。正史和野史的分野是文天祥和汪元量詩史區(qū)別的最重要標志。這種分野是由他們在歷史活動中所處的歷史地位所決定的。”(李成文《宋元之際詩歌研究》,文化藝術出版社2017年版第217頁。)首先,文天祥與汪元量的身份不同,“這決定了他們認識歷史的深度和廣度都有所不同”。文天祥所反映的往往是一些重大的題材,屬于宏大敘事;而汪元量則多記述一些民間的生活情景,屬于微觀敘事。這是他們詩史精神最顯著的區(qū)別。其次,由于文天祥身處宋元易代社會大變動的漩渦中心,他懷著強烈的道德責任感和使命感拯救國家和民族,因而他的詩歌充滿慷慨激昂的悲壯美。汪元量的社會地位決定了他在社會巨變中無法展現(xiàn)自己的政治才能,對國破家亡的現(xiàn)實只能表達內(nèi)心的痛苦和傷感,缺乏崇高的道德美。再次,論者把詩史之別與儒士建構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和培養(yǎng)理想人格結(jié)合起來,不僅緊扣本書人的生存境遇決定其價值選擇這一思想,而且生動地詮釋了儒家“三不朽”的理想追求。在此基礎上,李博士重點突出了詩史精神的兩種表現(xiàn)形態(tài),提出了文天祥、汪元量詩史之別的顯著標志是正史與野史之別這一論斷。如此評價文、汪詩史的差別及其貢獻,實在是體察入微,非常恰當。這也是李博士對杜甫詩史精神及其影響研究的進一步深化。此前,人們談論杜甫的詩史精神多從歷史的真實性方面著眼,還沒有人從宏大敘事與微觀敘事的角度提出正史與野史之別的觀點。
任何分析都必須建立在可靠的材料基礎上,材料的真實性、準確性顯得尤為重要。因此,李博士把扎實的考證和科學的分析有機結(jié)合起來,做到信而有征,力爭使分析所得出的結(jié)論有足夠準確、真實的材料做支撐,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這是本書的又一特點。在第四章第三節(jié)論述戴表元的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展時,李博士考證了戴表元的《辛亥歲七夕醉陪諸公登西湖竹閣》一詩的真?zhèn)?,明確斷定這首詩是一首偽作。其理由是:一,從詩人的生平來看,辛亥年為公元1251年,創(chuàng)作這首詩是不可能的。因為,此時詩人只有八歲。戴表元生于淳祐甲辰(公元1244年),而詩中 “十年浪走風塵道,今日臨城始識秋”之句卻透露出十年漂泊的艱辛之苦,這既與兒童的稚氣天真之狀不符,也與其出生之年相抵牾。故此,該詩不可能為這一年所作。二,這一首詩也不可能作于公元1311年,因為此時詩人已經(jīng)去世。據(jù)其門生袁桷《戴先生墓志銘》所載:戴表元卒于元至大庚戌(公元1310年)。(見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二十八,四部叢刊初編本?!度摹肪砥呷?,第二三冊,第611頁。)李博士的考證不僅利用已有的材料而且還根據(jù)作品本身所表達的思想感情進行推斷,得出的結(jié)論十分正確。這就避免了學術研究中那種脫離實際、游談無根的不良傾向,令人信服。
三
當然,這部專著還存在一些不足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在章節(jié)的安排方面,還存在不盡合理的地方。從整部專著的章節(jié)安排來看,第二、三章的內(nèi)容稍顯單薄,每章只有兩節(jié)。第二章的兩節(jié)為總論,分別著眼于佛教對詩人人生理想和對詩歌境界的影響,缺乏個案研究作為支撐。第三章的第一節(jié)“不同道派的不同影響”,分別論述全真教、凈明教對詩人倫理價值觀的影響,忽視了情性論、審美情趣等方面的影響。另外,把學官詩人群歸入遺民詩人群體還須斟酌。李博士既然已經(jīng)肯定學官詩人群體徘徊于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之間,與遺民詩人群顯然屬于兩類不同的群體,把它們放在一章來論述不僅容易引起誤解,而且與遺民詩人追求天地境界這一觀點前后矛盾。因此,應該把學官詩人單列一章來進行論述,較為合適。
第二,有些論述不夠嚴密。李博士聲稱遺民詩人已經(jīng)達到天地境界,這指一部分理學家詩人尚不失恰當,指全部遺民詩人就顯得不準確。因為遺民詩人除理學家詩人外,還包括許多漂泊不定的江湖游士、貧寒文士以及隱居待變的落魄貴族,成分復雜,社會地位有別,其思想和價值觀十分復雜,他們并未達到天地境界,甚至有些人的人品還相當?shù)土印?/p>
第三,在西方文藝理論和本土理論的結(jié)合方面,尚需進一步圓融。李博士是否可以考慮,增加一些篇幅明確地闡述本土理論與西方文藝理論之間的有機統(tǒng)一問題,找出兩種理論相互契合之處,并形成李博士自己的文藝觀。當然,這有點苛求。不過,這是李博士下一步應該努力的方向。在這本專著中,有些章節(jié),如第一章、第五章第二節(jié)、第七章第二節(jié)等,李博士使用西方文藝理論來分析詩人的心態(tài),而在另一些章節(jié)中,如第八章李博士又純粹使用民族的文藝理論來分析問題。西方文藝理論和民族文藝理論好像兩張皮,分別運用,各不相連。這是李博士本人文藝思想不夠系統(tǒng)、不夠成熟的體現(xiàn)。
盡管如此,這部專著仍然有其獨特的理論價值。它將會為研究封建社會易代之際文人的價值選擇和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有益的借鑒,其中所揭示出的普遍規(guī)律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對于文學史研究具有很大的貢獻,為重新編寫文學史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同時,宋元之際詩人的生存哲學為我們提供了鮮活的育人材料,值得大家借鑒和反思。弘揚傳統(tǒng)文化是一項復雜艱巨的工程,但其立足點還是重塑廣大人民的精神面貌和良好的道德風范。教師應該著眼于培養(yǎng)學生的愛國主義情懷,提高學生的道德使命感和責任感,把外在強制性道德律令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的精神需求,以高尚的道德凝聚人心。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