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紅亮
我下崗那年,女兒四歲。
迎著夏天的夕陽,我接了女兒,向剛租沒多久的房子走去。女兒手里小心地捧著她奶奶給她的一小盆文竹,不住地問我:“它會開花嗎?”我有些心煩地回應(yīng)她:“不會。沒見過它開花?!?/p>
樓上是我租的二室一廳。房東是個瘦削的老貧摳兒,談了半天,才答應(yīng)租給我,每月一百五,另外他再鎖上一間臥室,租出去當(dāng)庫房。樓下一樓,是收破爛的老太太,廢紙箱、破瓶子堆得滿屋都是。她的孫子,一個腦子有點兒問題的皮球似的胖子,還找了個沒有名分的女人,整天在屋里驢一樣地吵。再就是三條狗,餓得每天叫個不停。
三十多歲的我在工廠辦公室混了幾年清閑日子,等廠子快散伙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寫了幾年狗屁通知、制度等公文之外什么也沒撈著。老的老,小的小,連媳婦也跟人跑了。我沒出息,不怪她。
要是有錢,誰愿租這個破地方!一進單元門,一樓混雜著垃圾、剩飯、廁所、狗、破爛衣物的奇怪味道撲面而來,撿來的垃圾和永遠不刷不洗的鍋碗瓢盆爛衣剩飯混在一起。老太太家永遠不關(guān)門,小偷都嫌味兒太沖,不來。那混亂骯臟的墻上掛著居委會發(fā)的衛(wèi)生流動紅旗。想在樓道口待一小會兒,唯一的辦法是買套防毒面具。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活著的人,真是奇跡。
上樓,開門。樓下人家種的爬山虎和叫不上名的植物已經(jīng)爬進陽臺。結(jié)婚時的家具,只搬了個沙發(fā)、一張床和一個寫字臺。對了,女兒跟我。這小家伙很聰明,四歲就會算一年級的加減法了。女兒小心地看著那一小盆文竹,又找來一堆玩具娃娃。都是樓下那老太太從街上撿來的,又給了女兒。我扔了多少回,總也扔不完。
我開始做飯,西紅柿面,沒雞蛋。面也是掛面。房東無聲無息地進來了,跟賊似的。
“該交水費了?!彼f。
我問:“多少?”
他說:“一百零五塊三?!?/p>
我驚得一碗面撒了一地:“才一個月,坑爹呢!”
老貧摳兒把兩手一攤:“沒辦法,樓下主水管跑水好多天,剛修上。水費只能平攤?!?/p>
我想罵人,可找不到合適的詞。我能罵誰呢,是樓下的老太太還是供水公司?
我說:“我沒錢,改天吧?!崩县殦竷赫f:“就這兩天啊,要不斷水?!?/p>
我把房門咣當(dāng)關(guān)上,把老貧摳兒和樓下返上來的臭味兒連同狗叫一起堵在外邊。
和女兒一起吃完飯,我算計了一下這一個月的開銷:房費交了,幼兒園學(xué)費也交了,電費交了,還有啥費?對了,該灌液化氣了,又是大幾十。偏偏又出來個水費。存折上早沒錢了。老娘總是說我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現(xiàn)在好了。
千萬別再來事兒,要不真沒錢了。
我收拾了一下,坐在寫字臺前,打開自學(xué)教材《英語閱讀》。這個專業(yè)我過了一半了。女兒在一旁哼著從幼兒園里學(xué)來的兒歌。唉,你怎么就不知道發(fā)個愁呢?還唱。她翻著我剛剛買回來的《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那是我積攢了兩個月的零錢才買的,八十八塊。我知道她看不懂,只是瞎翻著玩兒。
忽然,刺啦一聲,破了一頁。仿佛是條件反射,我的手掌就啪的一聲用力落在她的額頭上,很響。女兒抬起頭,兩眼直直地望著我,眼淚像彈球似的落下來,開始抽泣。
我向她大吼一聲:“別哭!”
我有些失控,一手把詞典搶過來。看著女兒那雙透明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我轉(zhuǎn)過頭去,有一滴苦澀不爭氣地流下來。
女兒說:“爸爸,我把布娃娃都賣了,給你買個新的行不?”
我愣了一會兒神,對女兒說:“睡覺去吧。”
電話響了。是趙河。他問我:“你在家不?”我說:“在?!彼f:“你過來幫幫忙吧,我爹沒了?!?/p>
趙河是我高中同學(xué),僅有的兩三個保持聯(lián)系的人。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好好的車工不干,你非搞什么繪畫,搞了好多年也沒啥起色。他爹常年有病,最后得了“帕金森”,醫(yī)院是住不起了,只能在家里輸液,上午一針下午一針,一針二十八,半年了,把趙河耗得四處借錢。
我問另一個哥們兒:“知道這事兒不?”哥們兒說:“知道,也給我信兒了?!蔽覇枺骸澳巧隙嗌俣Y?”那哥們兒說:“關(guān)系不錯,八十吧?!?/p>
我沒說啥??磥砉嘁夯瘹庖葞滋炝?。還不夠,還得再借上幾十。
我把女兒反鎖在屋里,趕到趙河家。停電,屋里黑黑的,點著幾根蠟燭。他爹躺在床上,已經(jīng)收拾得差不多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他爹抬上了一輛拉貨的單排貨車。那貨車拖拉機似的轟鳴著,把他爹和我們幾個一起拉到火葬場。我問趙河:“你怎么不叫個火葬場的車呢?”趙河說:“那得多少錢?。 笨粗煌七M了里面,我想,這下清閑了,不用考慮灌液化氣了。往回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那輛貨車怎么也打不著火了。看門的老頭兒說:“別打了,你們把車推出門口就行?!蔽覀儼胄虐胍?,推著貨車出了門口,一打,發(fā)動機又轟隆了起來??撮T的老頭兒笑笑:“我說的對吧?你們送來的人不舍得讓你們走唄。”
有啥舍不得的,真怪。
回到家,很晚了。女兒趴在寫字臺上正在睡覺,見我回來,一下醒了。她興沖沖地對我說:“開花啦!開花啦!”
我問:“什么開花了?”女兒說:“是文竹?!闭f完,女兒一路小跑奔向了陽臺。
那哪里是文竹開花,是她摘了兩朵陽臺外面的喇叭花放在小小的文竹上。
看著女兒手里的小花盆,我忽然不知想說什么。愣了一會兒,我對女兒說:“好!開花了。睡覺!”
明天還有個酒店招文員呢,說不定能成。
因為文竹花開。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