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大雨過后，春天來了。我先是看見河水變得異常清澈，魚苗被水草糾纏，只好不停地翻騰輾轉(zhuǎn)，可是，一旦擺脫水草，它們就要長成真正的魚;一群蜜蜂越過河水，直奔梨花和桃花，我便跟隨它們向前奔跑，一直奔到桃樹和梨樹底下，看著它們從桃花飛到梨花，再從梨花飛到桃花，埋首，匍匐，大快朵頤，間或張望片刻，似乎是怕被別人知曉此處的秘密。而后，群蜂不經(jīng)意地眺望，但都將被震懾——遠處的山巒之下，油菜花的波浪仿佛從天而降，沒有邊際，沒有盡頭，不由分說地一意鋪展開來。如此一來，蜂群就像醉鬼們遠遠地看見酒廠，全都如夢初醒，趕緊上路，想讓自己早一點徹底醉倒，不如此，豈不是辜負了山河大地的恩寵？

我繼續(xù)跟著蜂群往油菜花地里奔跑，沒跑幾步，便看見正在爭吵的和尚與詩人。和尚是哥哥，已經(jīng)出家好幾年了，可是，一年四季，用他自己的話說，除了念經(jīng)打坐，他就沒有哪幾天是可以不用擔(dān)心那個不成器的弟弟的。所以，只要有點空，他便要往家趕，好知道那不成器的弟弟，到底吃飽飯了沒有。那弟弟也是荒唐，高中畢業(yè)之后，一心要做個詩人，既不安心種地，又不外出打工，甚至連詩也沒有寫出來幾首，終日里好似游魂一般，繞著河水打轉(zhuǎn)，繞著田埂打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他便忍不住哭了出來。有一回，下雨的時候，他正在哭泣，恰好遇見我?！岸嗝腊?！”他哽咽著，讓我去看雨幕里的麥田，“你說，要是有人看見它們都不哭，那么，他還是個人嗎？”

可是，我只有十歲出頭。望著雨水和麥田，我必須承認，眼前所見，的確是美的，但我還不至于為它們落淚，往往是局促一陣子，便羞慚地跑開。但我不會跑得太遠，懷揣著巨大的好奇心，我會遠遠地躲起來，再看著他哭泣、奔跑和仰天長嘯。

一如此刻，油菜花地里，蜂群早已經(jīng)拋下我，消失在我一輩子也數(shù)不盡的花朵之中。我便在潮濕的田埂上坐下，去偷聽和尚與詩人的爭吵。一如既往，和尚先是耐心勸說詩人，莫不如跟自己一起剃度出家，總好過沒有飯吃;詩人卻說，吃飯只是一件小事，他的大事，是要等著詩從地里、河里、樹林里長出來。和尚氣不打一處來，憤怒地質(zhì)問詩人，寫詩到底有什么用？詩人動了動嘴角，告訴和尚，萬物自有靈，念經(jīng)打坐也不會幫助一株油菜長得更繁更茂，那么請問，念經(jīng)打坐有什么用？話已至此，和尚忍不住要打詩人，終于未能伸手，卻一眼看見了我。我還未及閃躲，他倒是拖拽著詩人一路小跑著來到我跟前。

當(dāng)著我的面，那一對兄弟竟然打起了賭，口說無憑，以我為證：哥哥念經(jīng)，弟弟念詩，如果我覺得哥哥念的經(jīng)好聽，弟弟現(xiàn)在就跟著哥哥去出家;如果我覺得弟弟念的詩好聽，哥哥從此不再多說一句，任由弟弟不成器下去。但有一條，弟弟念的詩，得是自己寫出來的，而且，是即興寫出來的?；蛟S是好奇心還在繼續(xù)，也或許是以為見證這一場“賭約”能夠加快自己長大成人，倉促之間，我竟懵懂地點頭，眼看著和尚在我對面盤腿坐下。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油菜花地里響起的念誦，不是別的，正是《地藏經(jīng)》——那一段讓人失魂落魄的念誦之聲啊，一時如雨滴滑過柳條，欲滴未滴，其下流淌的河水也只好駐足不前，等待著它們的加入;一時又如在夜晚成熟的豆莢，欲綻未綻，黑黢黢的身體里正在醞釀小小的雷霆，卻又被月光驚嚇，一再推遲徹底的暴露;慈悲音和喜舍音，云雷音和獅子吼音，少凈天與遍凈天，大梵天與無量光天，這些經(jīng)書里的命名與指認，我至少需要二十年才能些許明白它們究竟為何物，但它們都在念誦里早早示現(xiàn)，化作少年眼前清晰可見的一景一物。它們是報春花和油菜花，石榴樹和蘋果樹;它們是窮人摘下了豌豆角，瞎眼的人望見了火燒云。是的，它們幾乎是大地上的一切。而和尚仍然閉目，念誦還未停止，我的狂想便繼續(xù)奔流向前，那一段讓人失魂落魄的念誦之聲啊，先是變作半睡半醒的喜鵲，慵懶地鳴叫了一聲，一枚果實便應(yīng)聲出現(xiàn)在枝頭上;而后，它又變作夏天里的稻浪，風(fēng)吹過去，稻浪不發(fā)一言，沉默地綿延起伏，像是受苦人忍住了悲痛。但是，所有的酸楚與哽咽，都將在稻穗與稻穗的碰撞中得到久違的報償。

真好聽啊。和尚早已結(jié)束了念誦，我卻仿佛陷落在一個被光明環(huán)繞的山洞里無法脫身，張了張嘴巴，好半天也說不出話。對于我的迷醉，和尚顯然心知肚明，甚至不等我評點，便趕緊吩咐詩人念一首他自己寫的詩，這首詩，必須是他自己即興寫出來的。詩人愣怔了一會兒，終是不服氣，下定了決心，跳下田埂，撥開一株半人高的油菜，再撥開另一株比他還高的油菜，踩踏著腳底下濕漉漉的泥巴，反倒像一個去意已決的求法僧，倏忽之間便消失不見。

作為一樁“賭約”的見證人，哪怕詩人不見了，我也不能隨意離開。我便老老實實地繼續(xù)在田埂上坐著，偷偷打量著近處的和尚：弟弟畢竟是他的心頭肉，哪怕只離開了一小會兒，他也忍耐不住。他跟了上去，沒跟幾步，嘆息一聲，掉轉(zhuǎn)了身子，和我一樣，在田埂上坐下，閉目，但沒有念經(jīng)。這時候，黃昏正在加深，滿天的火燒云像是在突然間窺見了自己的命運，說話間便要從天空中傾倒下來，再和大地上金黃色的波浪絞纏奔涌，一路向前。最終，它們將在夜色來臨之前奔入山丘與山丘搭成的巨大熔爐。我正恍惚著，和尚卻已不耐煩，站起身，在田埂上來回走動，踮起腳尖往前眺望?？墒?，弟弟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xiàn)，他也只好強忍怒意重新坐下，再次閉上眼睛。

直到天黑，由遠及近，油菜花地里終于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差不多同時，我跟和尚一躍而起，等著詩人現(xiàn)出身形。然而，他卻久久未能推開密不透風(fēng)的油菜跨上田埂。這時候，和尚再也忍耐不住，撥開油菜，一把拽出詩人，劈頭就問：“你的詩在哪呢？還有，寫不出就寫不出，你哭什么哭？”聽見和尚這么說，我便往前湊近了一步。借著一點微光，我終于看清楚，真真切切地，詩人的臉上淌了一臉的淚。沉默了一會兒，詩人還是承認了，他確實寫不出一首詩。然而，只要不讓他出家，讓他一直待在這里，或早或晚，他一定會寫出詩來。因為，地里、河里、樹林里遲早會長出詩來，到了那時，詩就自然會從他的身體里跳出來。就像剛才，油菜地西北方向的深處，他剛剛在一條小河邊站定，立刻就忘記了這世上的一切，甚至忘了寫詩。美，他只看到了美，他唯一能夠想起的，也只有美。一看見美就在眼前，一想到美就在眼前，他的眼淚，便再也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遠 山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致江東父老》一書，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