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國
【摘 要】1958年12月,毛澤東初次詮釋《憶秦娥·婁山關》。1962年5月,在發(fā)現(xiàn)郭沫若誤讀《憶秦娥·婁山關》后,毛澤東進行了親筆詮釋。由于沒有趕上刊期,毛澤東的親筆詮釋未能及時面世。1964年1月,毛澤東又口頭詮釋《憶秦娥·婁山關》 。由于時隔久遠又全憑記憶,毛澤東的詮釋難免與實際情況存在某種程度的出入。
【關鍵詞】毛澤東;《憶秦娥·婁山關》;郭沫若;詮釋
【中圖分類號】K2;D2-0【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6644-(2020)01-0076-06
“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泵珴蓶|對這首《憶秦娥·婁山關》極為喜愛,曾三次親自加以詮釋。本文就其中緣由和若干史實進行探討。
一、注家誤判引發(fā)毛澤東初次詮釋
1957年1月,《憶秦娥·婁山關》作為毛澤東
“舊體詩十八首”之一在《詩刊》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毛澤東舊體詩的刊發(fā),在國內(nèi)外引起了強烈反響,也引發(fā)了眾多學者詮釋毛澤東詞作的熱潮。由于刊發(fā)時尚未確定寫作時間,注家差錯頻出。有鑒于此,1958年12月,在文物出版社出版的《毛主席詩詞十九首》的書眉上,毛澤東寫了如下說明:“我的幾首歪詩,發(fā)表以后,注家鋒(蜂)起,全是好心。一部分說對了,一部分說得不對,我有說明的責任……見文物出版社一九五八年九月刊本,天頭甚寬,因而寫了下面的一些字,謝注家,兼謝讀者……”a針對學者對寫作時間的誤判,毛澤東特地在《憶秦娥·婁山關》的天頭上批注:“萬里長征,千回百折,順利少于困難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過了岷山,豁然開朗,轉(zhuǎn)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以下諸篇,反映了這一種心情?!眀批注明確交代了寫作時間——“過了岷山”之后,并且告訴讀者其中的原因是“萬里長征,千回百折,順利少于困難不知有多少倍”,即便取得了“婁山關大捷”,毛澤東的心情依舊是“沉郁的”。換言之,在當時情況下,即便取得了大勝,毛澤東依然沒有心思去填詞。等到“過了岷山”,紅軍擺脫了危險,毛澤東的心情“豁然開朗”,欣然執(zhí)筆,追記婁山關之戰(zhàn),這才有了《憶秦娥·婁山關》。就現(xiàn)有資料來看,這個批注是毛澤東對《憶秦娥·婁山關》的首次詮釋。
不知何故,直到1984年,有學者經(jīng)過“考證”得出的結(jié)論卻是:“該詞作于(二月)二十七日,應該是無疑的了。”c時至今日,《毛澤東傳》寫道:“毛澤東隨中央軍委縱隊登上婁山關,極目四望,吟成《憶秦娥·婁山關》?!眃《紅軍長征史》寫道:“中央紅軍占領婁山關后,毛澤東即興填詞《憶秦娥·婁山關》?!眅其實,只要根據(jù)毛澤東1958年12月的批注,再查證毛澤東翻越岷山的時間,我們就可以斷定:《憶秦娥·婁山關》的寫作不應該早于1935年9月18日。
二、郭沫若誤讀引發(fā)毛澤東再次詮釋
1962年4月22日,“突然像天外飛來似的,一份題為《詞六首》作為征求意見用的鉛印本寄到了編輯部”。收到毛澤東的《詞六首》,《人民文
學》編輯部成員十分興奮,一致認為:“5月正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二十周年,《詞六首》必須在5月號刊物上發(fā)表。”對于發(fā)表毛澤東詞作,《人民文學》十分慎重,“由于主席這六首詞是在革命年代所作的偉大的‘詩史,要去敦請郭沫若同志為《詞六首》寫一篇詮釋性文章,好讓一般讀者更好地接受詞中的教育”。
受邀的郭沫若心潮澎湃,他認為:“主席是不輕易寫詩詞的,也不肯輕易發(fā)表。目前所發(fā)表的詞六首和以前所發(fā)表的詩詞二十一首,我們可以斷然地說,正是革命的詩史。這詩史不是單純用語言文字記錄出來的,而是用生命凝鑄出來的?!眀就這樣,他去中央檔案館查核革命史實,“在短短的三天中便洋洋灑灑寫下一萬三千余字長文,這便是后來與《詞六首》同時發(fā)表的《喜讀毛主席的〈詞六首〉》”。c在《喜讀毛主席的〈詞六首〉》中,郭沫若寫道:“主席的詩詞氣魄雄渾而音調(diào)和諧,豪邁絕倫而平易可親。人人愛讀,處處弦頌。然而在事實上卻未見得人人都懂,首首都懂?!眃需要指出的是,《憶秦娥·婁山關》本不屬于詮釋之列,只是郭沫若對它極為偏愛,且已經(jīng)有相當深入的研究,當《人民文學》約請詮釋《詞六首》時,他便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心得與他人分享。
在明確“今年二月初在廣州的一次詩歌座談會上,我曾經(jīng)把這首詞請教過廣州詩歌工作者的同志們,他們的見解就很不一致”后,郭沫若這樣詮釋:“我對于《婁山關》這首詞作過一番研究,我起初也覺得是一天的事。曾經(jīng)把新舊《遵義府志》拿來翻閱過,查出了由遵義城至婁山關是七十里,恰好是一天的路程。清早由遵義城動身,晚上到達婁山關,那是合情合理的?!眅不難看出,郭沫若對《憶秦娥·婁山關》的詮釋是相當細心的。他不但和廣州詩歌座談會上的專家探討,而且還查閱了兩種版本的《遵義府志》,認真核實從遵義到婁山關的距離——恰好是一天的路程,并據(jù)此推斷《憶秦娥·婁山關》描述的是第一次奪取婁山關的情景。
接著,郭沫若寫道:“然而進一步考慮,卻發(fā)現(xiàn)了問題。紅軍長征第一次由遵義經(jīng)過婁山關,是在一九三五年一月。第二次又經(jīng)過婁山關回遵義,是在當年二月。就時令來說都是冬天。為什么詞的上闕寫的卻是秋天?‘西風,‘雁叫,‘霜晨,都是秋天的景物。這怎么解?要說主席寫詞不顧時令,那是說不過去的。因此,我才進一步知道:《婁山關》所寫的不是一天的事。上闋所寫的是紅軍長征的初期,那是一九三四年的秋天;下闕所寫的是遵義會議之后,繼續(xù)長征,第一次跨過婁山關。想到了這一層,全詞才好像豁然貫通了?!眆郭沫若告訴讀者:通過細心推敲,發(fā)現(xiàn)“西風”“雁叫”“霜晨”應該是秋天景色,自己便趕緊對詮釋思路進行重新調(diào)整。
郭沫若接著寫道:“‘西風烈,不僅是自然界的西風,也隱喻著受著帝國主義支持的敵軍力量的相對強大?!眊郭沫若之所以這樣詮釋,是因為在《憶秦娥·婁山關》發(fā)表前不久的1957年11月,毛澤東曾在莫斯科發(fā)表熱情洋溢的講話:“現(xiàn)在我感覺到國際形勢到了一個新的轉(zhuǎn)折點。世界上現(xiàn)在有兩股風:東風,西風。中國有句成語: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認為目前形勢的特點是東風壓倒西風,也就是說,社會主義的力量對于帝國主義的力量占了壓倒的優(yōu)勢。”h毫無疑問,郭沫若對“西風”的詮釋非常符合時代的氛圍。
郭沫若進而強調(diào):“在這時拂曉的長空中,有下弦的殘月,天上有南飛的歸雁,地上有長征的紅軍。馬蹄聲零碎,喇叭聲嗚咽,氣氛是悲壯的?!苯又?,筆鋒一轉(zhuǎn),寫道:“但到了遵義會議以后,在黨和紅軍中樹立了毛澤東的正確領導,中國的革命便來了一個轉(zhuǎn)折點?!秺渖疥P》這一首詞就是遵義會議前后的革命氣勢的生動反映。在遵義會議以后,紅軍又以百倍勇氣重新邁上征途,盡(不)管面前有多少道鐵門關也要雄赳赳氣昂昂地超越過去。前途的障礙是很多的——‘蒼山如海。流血的斗爭是要繼續(xù)的——‘殘陽如血。但盡管這樣,必然有勝利的明天?!盿到此為止,郭沫若完成了對《憶秦娥·婁山關》的詮釋。
不過,郭沫若意猶未盡,他說:“我對于《婁山關》一詞作了這樣的解釋,我雖然沒有當面問過主席,不知道我的解釋是否正確,但在廣州的詩歌座談會上,我很高興同志們是同意了我的見解的。或許有人會問:一首詞所說的一朝一夕為什么所表示的不是一天?這在我們中國的詩歌中倒并不是稀罕的例子。例如屈原的《離騷》里面便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或‘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所謂朝夕都不限于一天?!眀不難看出,郭沫若對自己的詮釋頗為自得,因為他的詮釋完全能夠自圓其說。
郭沫若沒能想到完全誤讀了《憶秦娥·婁山關》,更沒想到他的誤讀還直接導致了毛澤東的第二次詮釋。
三、毛澤東親筆詮釋
1962年5月9日,郭沫若致函毛澤東:“我應《人民文學》的需要,寫了一篇《喜讀毛主席的〈詞六首〉》。因為《人民文學》要在十二日出版,今天才送了小樣來,沒有來得及先送給主席看看,恐怕有不妥當?shù)牡胤健B劇度嗣袢請蟆穼⑥D(zhuǎn)載,如主席能抽得出時間批閱一過,加以刪正,萬幸之至?!眂郭沫若完成詮釋的時間是5月1日,不過,他并沒有立即送毛澤東“刪正”,而是等到清樣已出、即將刊印的時候送交毛澤東。很顯然,郭沫若自信毛澤東不會提出大的修改意見。出乎郭沫若意料之外,毛澤東親自動筆對詮釋稿進行修改。修改幅度之大,我們只能稱之為:毛澤東以郭沫若的名義對《憶秦娥·婁山關》進行親筆詮釋。
毛澤東寫道:“我對于《婁山關》這首詞做過一番研究,初以為是寫一天的事。后來又覺得不對,是在寫兩次的事,頭一闕一次,第二闕一次。我曾在廣州文藝座談會上發(fā)表了意見,主張后者(寫兩次的事),而否定前者(寫一天),可是我錯了。這是作者告訴我的。”在明確指出寫的就是一天的事情后,毛澤東接著重點強調(diào):“一九三五年一月黨的遵義會議以后,紅軍第一次打婁山關,勝利了,企圖經(jīng)過川南,渡江北上,進入川西,直取成都,擊滅劉湘,在川西建立根據(jù)地。但是事與愿違,遇到了川軍的重重阻力。紅軍由婁山關一直向西,經(jīng)過古藺、古宋諸縣打到了川滇黔三省交界的一個地方,叫做‘雞鳴三省,突然遇到了云南軍隊的強大阻力,無法前進。中央政治局開了一個會,立即決定循原路反攻遵義,出敵不意,打回馬槍,這是當年二月?!泵珴蓶|明確告訴讀者:《憶秦娥·婁山關》寫的就是第二次攻打婁山關。針對郭沫若關于氣候方面的疑問,毛澤東還頗具針對性地強調(diào):“南方有好多個省,冬天無雪,或多年無雪,而只下霜,長空有雁,曉日不甚寒,正像北方的深秋,云貴川諸省,就是這樣。‘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兩句,據(jù)作者說,是在戰(zhàn)爭中積累了多年的景物觀察,一到婁山關這種戰(zhàn)爭勝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作者自以為頗為成功的這兩句話。”在進行上述修改后,毛澤東這樣總結(jié):“由此看來,我在廣州座談會上所說的一段話,竟是錯了。解詩之難,由此可見。”d只要略加比較,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毛澤東基本上否定了郭沫若的詮釋。
由于發(fā)現(xiàn)郭沫若的詮釋不夠理想,覺得自己“有說明的責任”,毛澤東于是對詮釋稿進行徹底修改。而要進行徹底修改,必須對《憶秦娥·婁山關》的寫作有深刻的記憶。如果像《詞六首》那樣“通忘記了”a,修改自然也就無從談起。婁山關之戰(zhàn)是紅軍長征以來第一次大勝仗,是四渡赤水期間的輝煌勝利,毛澤東自然難以忘懷。對“過了岷山”之后的創(chuàng)作激情,毛澤東時隔多年記憶猶新。在批注詮釋中,毛澤東就對《憶秦娥·婁山關》的寫作進行過介紹。此次親筆詮釋,毛澤東特別強調(diào):“詞是后來寫的,那天走了一百多華里,指揮作戰(zhàn),哪有時間和精力去哼詞呢?”b這實際上是對批注詮釋的補充說明。細數(shù)毛澤東詞作,描繪長征途中戰(zhàn)斗的僅此一篇。從特地強調(diào)“蒼山如海,殘陽如血”“自以為頗為成功”來看,《憶秦娥·婁山關》的確是毛澤東的得意之作。正因為如此,毛澤東才能對《憶秦娥·婁山關》親筆詮釋。
考諸史實,筆者發(fā)現(xiàn)毛澤東的親筆詮釋與歷史事實之間仍然存在明顯出入。如“黨的遵義會議以后,紅軍第一次打婁山關”就存在差錯。紅軍第一次占領婁山關的時間是1935年1月9日,遵義會議召開是1月15日—17日。換言之,紅軍占領婁山關在前,遵義會議召開在后。再如,“在接近婁山關幾十華里的地點,清晨出發(fā),還有月亮,午后二三時到達婁山關,一戰(zhàn)攻克,消滅敵軍一個師,這是已近黃昏了。乘勝直追,夜戰(zhàn)遵義,又消滅敵軍一個師。此役共消滅敵軍兩個師,重占遵義”,紅軍第二次攻打婁山關開始于2月25日,攻取婁山關是26日。換言之,并非“一戰(zhàn)攻克”。陳伯鈞日記記載“25日,晨稍雨,即陰,大霧”“26日,陰”。c由此看來,紅軍向婁山關前進的時候不可能看到“霜晨月”。此外,奪取婁山關與攻占遵義城并不是同一天,戰(zhàn)果也不是各消滅敵軍一個師。據(jù)1935年3月2日《野戰(zhàn)軍總司令部關于遵義戰(zhàn)役戰(zhàn)績的通報》:“我野戰(zhàn)軍于二月二十四日克服桐梓,擊潰守城黔敵兩連,二十五(日)南下攻占婁山關,將黔敵杜旅兩個團全部擊潰,小部殲滅。二十七日乘勝直下遵義城,擊潰王家烈部守城約六個團,消滅一部。復于二十八日擊潰遵城之薛敵五十九、九十三兩師?!?/p>
四、毛澤東親筆詮釋未能如期刊發(fā)
毛澤東對《憶秦娥·婁山關》的親筆詮釋居然沒有發(fā)表,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如前所述,郭沫若在1962年5月9日才將清樣送呈毛澤東。當毛澤東完成修改時,《人民文學》5月號已經(jīng)出刊。據(jù)陳白塵回憶:“1962年5月12日……秘書同志……傳達主席的指示說,毛主席讀了郭老的文章,其中有一句成語的解釋想和郭老商榷一下,問刊物是否可以推遲出版……不僅《人民文學》刊物已經(jīng)裝車運出北京,同時轉(zhuǎn)載《詞六首》的北京各日報也已經(jīng)上街了,我便向秘書同志說明具體情況,請他請示主席。幾分鐘后,主席的指示來了:‘既然北京各報都已出版,那就罷了,以后再說吧!”所以,《人民文學》刊發(fā)的依舊是郭沫若的詮釋稿,而不是毛澤東修改后的詮釋稿。陳白塵滿懷愧疚地寫道:“這有如晴天霹靂,將我從狂歡中震醒!為什么郭老這篇文章沒有等到主席過目就付印呢?對主席詩詞如有絲毫誤解之處,這種損失將用什么來彌補呢?而郭老的文章又是在我們催促之下匆匆趕成的,如有疏忽,其過在我,又何以面對郭老的盛情呢?”e陳白塵不可能知道毛澤東實際上并不是“有一句成語的解釋想和郭老商榷一下”,而是對《憶秦娥·婁山關》進行了重新詮釋。
值得注意的是,陳白塵寫道:“后來,感謝郭老,又寫了《‘枯木朽株解》和《‘溫故而知新》二文,對主席《詞六首》中《漁家傲》一首的詮釋做了澄清,才算稍稍彌補了我的過失?!眆從向竺可楨求證婁山關的氣候來看,郭沫若收到了毛澤東的親筆詮釋。郭沫若既然兩次糾正對《詞六首》的詮釋,為什么沒有將毛澤東修改稿發(fā)表?除了毛澤東說過“以后再說吧”外,合理的解釋是郭沫若可能對毛澤東的詮釋有所保留。郭沫若有沒有發(fā)現(xiàn)毛澤東詮釋中的前述史實差錯,目前已經(jīng)無從查考??梢钥隙ǖ氖?,郭沫若對毛澤東所強調(diào)的“南方有好多個省,冬天無雪,或多年無雪,而只下霜,長空有雁,曉日不甚寒,正像北方的深秋,云貴川諸省,就是這樣”仍然存在明顯疑問。因為云貴川下雪還是比較普遍的,并非“冬天無雪,或多年無雪”,出生于川南樂山的郭沫若對此自然非常清楚。盡管如此,郭沫若還是進一步向氣象學家竺可楨求證。
竺可楨在1962年6月13日日記中寫道:“接郭老函,訊問毛主席《憶秦娥·婁山關》詞有西風烈,長空雁斷(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這是否陰歷2月現(xiàn)象?……我查日記知1941年2月3日(到)達婁山關時見山頂有雪,1943年4月13日過婁山關遇雪,另一次未查明日期,過婁山關,山上雪、冰載途……可見2月間婁山關是有霜雪,而風向在1500米高度也應是西風或西南風的。去年到遵義,展覽館送我一本紅軍在貴州紀念刊,其中有奪取婁山關一段說明,紅軍奪取婁山關是在2月26日?!盿特地向竺可楨求證婁山關“陰歷2月”的霜雪與風向,可見郭沫若對毛澤東親筆詮釋的重視程度。經(jīng)過比對,筆者發(fā)現(xiàn)當年陰歷二月對應的陽歷日期是3月15日至4月13日,這正是中央紅軍三渡、四渡赤水的時段。不難看出,郭沫若是懷疑毛澤東可能把陰歷二月當作陽歷2月進行寫作了。不過,從竺可楨的日記中可以看出,婁山關即便在陰歷二月也會下雪。郭沫若與竺可楨分別擔任中國科學院院長、副院長,竺可楨自然會在第一時間把查證結(jié)果告訴郭沫若。既然如此,郭沫若也就有理由認定毛澤東的修改稿的確存在“硬傷”。由此看來,郭沫若沒有將毛澤東修改稿公開發(fā)表也就可以理解了。
1964年1月27日,在接見《毛澤東詩詞》英譯者時,毛澤東又這樣詮釋《憶秦娥·婁山關》:“這首詞上下闕不是分寫兩次攻打婁山關,而是寫一次。這里北有大巴山,長江、烏江之間也有山脈擋風,所以一二月也不太冷?!憬?、‘霜晨,是寫當時的景象。云貴地區(qū)就是這樣,昆明更是四季如春。遵義會議后,紅軍北上,準備過長江,但是遇到強大阻力。為了甩開敵軍,出敵不意,殺回馬槍,紅軍又回頭走,決心回遵義,重占遵義。過婁山關時,太陽還沒有落山?!眀不難看出,毛澤東的口頭詮釋與親筆詮釋在角度上存在明顯差別。分析山脈走向,進而分析山脈對氣候的影響,這正是親筆詮釋所缺少的內(nèi)容。毫無疑問,口頭詮釋是對親筆詮釋的補充論證,自然也是為了消除郭沫若詮釋稿可能對英譯者產(chǎn)生的誤導。不過,口頭詮釋中“過婁山關時,太陽還沒有落山”的說法很可能存在記憶的差錯。
五、缺憾原本可以避免
其實,只要有充足的時間進行考證,完全可以對《憶秦娥·婁山關》進行較為準確的詮釋。不知何故,擅長歷史考據(jù)的郭沫若對詞中景物的描寫從氣象學的角度進行推敲,卻忽視了對婁山關之戰(zhàn)史實進行深入考證。郭沫若知道中央紅軍兩次攻占婁山關,卻沒弄清楚第一次攻取婁山關是智取,并未進行激烈的戰(zhàn)斗。他查出遵義距離婁山關是70里,并由此推斷“恰好是一天的路程”??墒?,他并不知道紅四團奪取婁山關是從板橋鎮(zhèn)出發(fā),凌晨發(fā)起突擊,上午就解決了戰(zhàn)斗。若能準確地弄清《憶秦娥·婁山關》并非描寫第一次婁山關之戰(zhàn),郭沫若就很可能進行較為準確的詮釋。
毫無疑問,弄清毛澤東經(jīng)過婁山關的情況對于理解《憶秦娥·婁山關》肯定有所幫助。警衛(wèi)班戰(zhàn)士陳昌奉這樣介紹毛澤東第二次經(jīng)過婁山關,“主席是晚上到達桐梓的。而且一到住處馬上就同周副主席以及劉伯承總參謀長等首長在開會……我們聽到婁山關方向有槍炮聲傳來……東方發(fā)白了,主席和其他首長們才從房子里面走出來……十點多鐘的樣子,參謀處有位首長興高采烈地跑過來,要我們把主席喚醒了。只聽他說:‘主席,部隊已經(jīng)進占了遵義,戰(zhàn)斗全部解決了。主席高興地說:‘好嘛!那我們也走吧?‘您再休息一會吧!那位首長說。主席說:‘不,不!走,走!”。a其實,毛澤東得知紅軍奪取遵義城的消息不應該是10點多鐘。因為在早晨7點鐘,林彪就已經(jīng)報告:“遵義新老城于本28晨完全占領,繳獲正在清查中?!眀很顯然,毛澤東肯定在第一時間得知如此重要的消息。陳伯鈞日記寫道:“晨得報,我軍已占領遵義新城?!眂既然陳伯鈞“晨得報”,毛澤東得到消息就不可能是“十點多鐘的樣子”。
桐梓距離婁山關只有16.2公里,急行軍每小時10公里,即使一般行軍速度也不低于每小時5公里。即使按照5公里計算,3小時多一點也到達了婁山關。如果一接到占領遵義的消息就出發(fā),上午10點多鐘就應該到達婁山關。即使10點多鐘出發(fā),中午1點左右也應該到達婁山關。既然如此,“過婁山關時,太陽還沒有落山”的說法就值得存疑。只可惜,陳昌奉沒有記錄毛澤東第二次登上婁山關時的天氣。要弄清當天的天氣,還需要進一步查證。《毛澤東年譜》記載:“2月28日,同軍委縱隊過婁山關,到達大橋。”d陳伯鈞日記寫道:“行軍。由桐梓經(jīng)紅花園、婁山關、板橋、四都站到大橋,約80里?!笨磥黻惒x這一天的行程與毛澤東相同。陳伯鈞記載了當天的天氣:“陰,微晴?!眅在陰天上午或中午,顯然不可能出現(xiàn)“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壯麗美景。
值得注意的是,陳昌奉這樣記載了毛澤東第一次翻越婁山關所看到的景色:“一月的黔北高原雖不象北方那樣寒冷……但是一登上山頂,那風象突然從山林里竄出的猛獸呼嘯著沖我們撲過來……我們趕上去,見主席已坐在一座石碑旁的巖石上……主席站起來望著兩頭狹窄的山谷……轉(zhuǎn)身往我們剛剛上來的山路望去。此時,只見西南方向的天空正彌漫著一抹紅霞,把婁山關蒼茫群峰,滔滔林海就染成一片透紅似血的顏色。”f大概就是這種景色,引發(fā)了毛澤東“西風烈”“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感慨。經(jīng)查證,毛澤東這次過婁山關是1935年1月22日。同日經(jīng)過婁山關的陳伯鈞在日記中記載“日晴,夜微雨”,g可見,陳昌奉關于景色的描繪應該是可信的。由此推斷,《憶秦娥·婁山關》寫的是第二次婁山關之戰(zhàn),景色卻很可能是毛澤東第一次跨越婁山關時所見。
由此看來,如果查證有關史料并詢問相關人員,郭沫若就完全可能對《憶秦娥·婁山關》進行較為準確的詮釋。毛澤東實在太忙,他不可能有時間去找出有關文獻進行仔細查證,也不可能有時間去找陳昌奉、陳伯鈞等知情者一一進行核實。否則,毛澤東的詮釋就不可能存在這樣或那樣的缺憾。
六、余論
毛澤東三次詮釋《憶秦娥·婁山關》,都是為了糾正學術界的誤讀??墒牵稇浨囟稹渖疥P》畢竟是文學作品,又是時隔半年之后的追記,而毛澤東詮釋時距離《憶秦娥·婁山關》的創(chuàng)作幾近三十年之久,且僅憑記憶進行詮釋,這就難免會造成與歷史事實存在某種程度的出入。不過,這倒印證了毛澤東的感慨“解詩之難,由此可見”。此外,筆者發(fā)現(xiàn)《憶秦娥·婁山關》很明顯地借鑒了李白的《憶秦娥·簫聲咽》:“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県毫無疑問,這也是詮釋《憶秦娥·婁山關》應該考慮的因素。值得一提的是,1996年8月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將毛澤東的親筆詮釋編入《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0冊,這份珍貴的文獻最終為世人所知曉。
(王建國,歷史學博士,陸軍工程大學政治工作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