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勤

老物件的老，不在歲月的包漿有多厚重，是它曾經(jīng)與人們有過的耳鬢廝磨，積淀下一種叫情感的東西，揮之不去。

老理發(fā)館是在一九九幾年時拆掉的。改革開放伊始，人們逐漸冷淡了剃頭、刮臉、剪短之類的“頂上功夫”，代之以燙、染、美的“毛發(fā)生意”日漸興隆。當大大小小的“美發(fā)店”“千絲屋”像雨后蘑菇般鉆出地面，占據(jù)縣城制高點的理發(fā)館只好黯然退場。等到深街淺巷里不斷涌現(xiàn)的“發(fā)廊”遍地開花時，估計老祖宗就是把眼睛瞪圓也搞不懂那究竟算是啥東西了。

在早，叫“理發(fā)館”的，全縣就那么一個。沒有鶯歌燕舞的名字，簡單個“理發(fā)館”——直白卻又端莊，性質屬國營單位，服務公司管轄，坐落在縣城中心。當時若能在理發(fā)館謀得一份差事，也是件很牛氣的事。

所謂縣城，不過彈丸之地，四條馬路從東西南北推上來，便有了最高處的“閣底下”。站立于此，大概沒有“一覽眾山小”那樣的壯懷激烈，爬坡的過程每每都像是在替生活向人們索要謙卑?？僧斈銖钠马旓w馳而下時，所帶來的那份愉悅又昭示著高處的諸多美好。誘惑總是帶著它特有的香甜味兒，在空氣中游走。

理發(fā)館幾乎就在坡頂上，坐北朝南。在我的印象里，它就像一座舊教堂，自帶威儀。牙白色木門，漆皮已然暗淡，門脊上粗大的黑色彈簧牢牢把持著開合，看力道，還是一副正當年的樣子。推門進來，豁然開朗，屋雖不是很大，但是很高，上下兩層窗戶，矮處可以望見街景，高處有陽光打進來，既溫暖又多了幾分神性?？磕蠅τ袃蓮埬緱l椅，坐上去“吱扭扭”響，上邊常坐滿等候理發(fā)的男女老少，每張臉都是街頭上熟的或半熟的，拉呱起來也許海闊天空，也許家長里短，是個純粹的“百家講壇”。沿西墻到北墻再到東墻分列十幾把太師椅，一樣的牙白色。負責升降的搖柄從椅子下邊探出頭，理發(fā)師傅一只腳掌踩上去，“咕哧”“咕哧”兩下就找到了可意的操作位置。每把椅子對面的墻上都掛著面大鏡子，鏡框也是牙白色。加上每位師傅的白大褂、白帽子，白色成為理發(fā)館里絕對的主色調，除了飄落的黑發(fā)分外搶眼，其它一切顏色似乎都淹沒在白色的汪洋里。這鋪天蓋地的白，到底區(qū)別于醫(yī)院里的肅穆和陰郁，它像是深井里的水，在我們的生命里流淌，又將生活加給我們的污穢和累贅帶走，還你一個新生般的輕盈。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古時，人的毛發(fā)是不可以隨便剃除的，男女及至成年，行過“加冠及笄”禮之后，便將長發(fā)束起，不同性別有不同的束法，而理發(fā)這個行當所做的是為人“沐發(fā)”與“梳櫛”。滿清入關后，為達到長期而有效的統(tǒng)治，清政府曾頒布“剃發(fā)令”，將漢民族的束發(fā)為髻改成金錢鼠尾，有過“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之說。朝廷派出若干工匠，挑著剃頭擔子，隨走隨停，強行剃去男子額頭與頂上頭發(fā)，只蓄腦后一根獨辮。沿襲下來，那個一頭挑著小火爐一頭挑著板凳和工具褡褳走街串巷的人便是剃頭匠，也是俗語“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出處。邊走邊敲的鐵音板名叫“喚頭”，悠悠地響在歲月深處，而放褡褳的地方最初掛的是一柄明晃晃的砍刀……簡單一捧頭發(fā)，今天去留隨意，可在封建時代的道德框架內卻有著不簡單的綱常、倫理、朝政等等多種屬性，甚至時有性命之憂。

理發(fā)館里的場景要溫情得多。一架大鐵爐子雄踞屋子中間，被那些寬大穩(wěn)重的椅子圍繞，爐火上坐著鐵壺，氤氳的水汽，壺蓋輕磕，光看這局部，猶如一座深山古剎的清晨。爐子旁邊的條凳上擺有三四只白瓷盆，熱水浸著白毛巾。理發(fā)不只是剃頭或修剪頭發(fā)，還包括洗頭、修面和挖耳。修面俗稱刮臉，之前，一碗事先調好的肥皂水必不可少，給客人涂抹擦凈后再用白毛巾熱敷，等毛孔完全打開，修面的過程才能細致流暢。據(jù)說，早年間的理發(fā)學徒，拿新摘的冬瓜練手，用一根小拇指做支點，捏刀懸腕，刀過如春風撲面，既不能傷到瓜皮，又要把白霜剃凈，那份敬業(yè)的基本功如今已難覓蹤影。

辛亥革命爆發(fā)，宣告清王朝滅亡，同時也結束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統(tǒng)治。隨著臨時政府《剪辮令》的頒布，那條作為異族統(tǒng)治標志的辮子也到了革除之時。然而，這個“以二十天為期限，務必剪除干凈”的法令下達后，直到一九五○年——新中國到來后才算真正剪除干凈。漢族人的頭發(fā)與發(fā)式，可以說是從血雨腥風中沖殺過來的，是從歷史的車輪下掙扎出來的，而理發(fā)這門行當作為親歷者，一直在歷史的長河中跌宕起伏。

剃須、刮臉，連眉毛和鼻孔都要修整一番。最后師傅拿過一面圓鏡，在客人身后，跟對面的大鏡子一對臉兒，左照照右照照，你不露出笑臉都不必給錢。時至今日，偶爾迎面碰到位鼻孔里雜草叢生的男士，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流年里的歲月……不能說如此就有礙了觀瞻，可粗魯了的不僅是一副面相，也粗糙了我們對生活的感覺。

老理發(fā)館的頹勢，看上去緣起那間簡易理發(fā)室的開張。它沒有名字，就在理發(fā)館旁邊，里面的楊師傅原本也是館里人，說老不老，說小也不算小了，從業(yè)有十五六年的光景，長得人高馬大，卻斯文儒雅。改革開放以后，政策松動，街頭巷尾個體經(jīng)營的小小理發(fā)店逐漸多起來，這些小店熬的是時候，掙的是辛苦錢，不像理發(fā)館那么“大牌”，到點兒上班，到點兒下班，該休息休息，鐵板一塊。服務公司領導洞察到這一新情況，經(jīng)研究后決定就在理發(fā)館的東側另辟一間，時間上靈活一點，以留住老顧客，工資上也靈活一點，以鼓動從業(yè)人的積極性。當這一決定在員工大會上宣布時，遺憾的是并沒有一個人響應。

不知道是在什么情況下，最后撥過去了老實厚道的楊師傅。剛開始，楊師傅的小屋里人并不多，盡管一早一晚他都在，比這邊理發(fā)館的營業(yè)時間要長。好在一應活計都是他一個人，有的干就干，沒的干就閑待著，不用著急忙慌，也沒多大壓力，放低的這個身段是整個理發(fā)館的，于他似乎并非你情我愿。

我?guī)Ш⒆幼哌M楊師傅的小屋，有點迫不得已的味道。兒子那時兩歲，給小孩子理發(fā)是件挺麻煩的事，搞不好要哭鬧，雞飛狗跳的，所以常常會遭到理發(fā)館的拒絕。想不到楊師傅的小屋里備有幼兒玩具，耍耍這個搖搖那個，孩子很快安靜下來，玩具還沒玩夠，頭發(fā)就理完了。

到后來，楊師傅這邊越來越忙陸續(xù)增人時，他旁邊的理發(fā)館已是一副岌岌可危、似乎一碰就要倒下去的樣子了。又支撐幾載，終于被一家銀行的營業(yè)廳擠出了局，理發(fā)館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

街心向東一擴再擴，大街小巷各式各樣的美發(fā)店越開越多，個兒比個兒的富麗堂皇。理發(fā)師傅大多是些青蔥樣的小伙兒，白皙的手臂上紋著一枝黑玫瑰，后腦勺上扎著個小揪揪，挑染成黃的、紅的、灰的甚至是白的顏色，就像一只只短尾巴兔子，引領著時尚。

我在小區(qū)附近一家額外搭出的棚子里看到過楊師傅，門口的磚墻上用毛刷寫著“理發(fā)”兩個紅字，簡單、隨意，又古風尚余。說不上門庭若市，但老主顧常有，他這一干又是好幾年。后來街道規(guī)整，簡易棚拆除，不知道楊師傅又搬去了哪里。

這兩年，小公園門口出現(xiàn)了支攤兒理發(fā)的流動三輪車，簡便易行。從最初試探性的一位到兩位、三位，到不同地方的不同面孔。簡陋的折疊椅、白大褂、白帽子，一面老式鏡子掛在欄桿上……舊情舊景撲面而來，拂去人們記憶上的灰塵，露出舊時光的邊角。人是有記憶的動物，老景致、老物件是人生四季里一幀溫暖的圖畫，陪伴著我們，在流年里暗香浮動。

那天，上班路過小公園，老遠望見八十多歲的老母親也在三輪車旁等著理發(fā)，我的心里頓覺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