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天光昏暗，層層被撕下的春聯(lián)只殘留著零星的筆畫。

我踏進(jìn)木門，看到清白日光中飄浮旋轉(zhuǎn)著緩緩升起的大片紙灰?；鹋枥矧v起大朵火焰，黃紙被火舌吞噬，化為焦黑的花朵。

香。奠燭。遺像。

屋內(nèi)的陳設(shè)發(fā)生了變化，一具水晶棺在正對著門的地方靠墻擺放著。爺爺緊繃著嘴角，揚(yáng)著眉毛，透過相框的玻璃看著我。

是他嗎？這張照片看起來干凈、端莊，這不像他。上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呢？總之當(dāng)時他的頭發(fā)非常長了，稀疏，白。

跪地，俯首，猛然想起媽媽在電話里告訴我回家后要拿紙給爺爺燒。旁邊坐在矮凳上剪紙的鄉(xiāng)親中，有一個人我大概認(rèn)識的，好像是鄰居，對門的，還是前后院？很眼熟，想不起來是誰了。她低頭垂眼，看起來坐在這里很久了。她和爺爺是命運(yùn)偶然安排相遇的鄰居，我有概率四分之一的基因來自爺爺，她坐在這里剪了很久的紙，而我剛剛回來。

我從旁邊的籃子里拿起幾張紙，丟進(jìn)火盆，周圍的哭聲驟然增大。不同音色的嚎啕聲疊加在一起，忽大忽小，起起伏伏。我和爺爺上一次說話是什么時候呢？自從他患了阿爾茨海默癥后，我都像和小孩子說話一樣和他說話，那仿佛不是我的爺爺，他似乎早已經(jīng)不在那具衰老的身體里了。上一次像大人一樣說話是什么時候呢？——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嗎，“像大人一樣說話”？——我們有“像大人一樣”說過話嗎？他沒怎么和我說過話的，好像也不怎么和爸爸媽媽說話，噓寒問暖的從來都是奶奶。爺爺不怎么說話，他甚至沒怎么聽過我說話，只是沒事了就坐在大門口的石頭上念叨：“做善事啊”“好好讀書，跟你爸爸一樣”……

老姑的聲音顯現(xiàn)出來了，她哭：“哥哥，哥哥呀，為什么孩子沒有見你最后一面？她忙著上學(xué)，她現(xiàn)在回來了——我們兄弟姐妹五個，就剩我自己了！”

火盆里的火熄了。

我哭了出來。

棺材入土后，在墳前燒了“回頭紙”，便扣轉(zhuǎn)遺像，再也不能回頭。我游學(xué)在外，立志未來功成名就，冠翎歸故里，用我日益堅(jiān)硬的翅膀，托起這個被阿爾茨默海癥奪取記憶的老人?？蛇@美好的愿望竟成了一個少年對理想世界童話式的冥想、自我心理的饜足。2019年，我十九歲。我十九歲這年深秋，爺爺永遠(yuǎn)地停留在了七十四歲。他沒有告別，去了一個我們永遠(yuǎn)猜不到在什么地方的地方。我跋涉三千里，凌亂的腳步隔著五十五年的漫長歲月一步步向他靠攏。

故鄉(xiāng)的石頭房坐落在連綿不絕的太行山區(qū)。得益于黨和國家打造青山綠水、建設(shè)新農(nóng)村的號召，回家的路成了花園，路兩旁亭閣樓臺，鶯歌燕舞，曲水流英，日日走過的路口新豎起了大幅旅游區(qū)的牌匾，門前原本貨車呼嘯的交通要道成為了僻靜的鄉(xiāng)間小路。載著滿滿一車故事和心愿的公交車，或紅，或綠，或黃，像是一朵朵會奔跑的花，在連接山村和市區(qū)的公路上，次第開放。從路邊的山坡向上二百米就是家中小院。院邊有棵核桃樹，院子高，核桃樹低，綠意濃郁的枝條伸到院子里的石桌上，也伸向石頭房那米紙糊的窗戶邊。樹蔭朦朧，午后日光西斜，閑臥望遠(yuǎn)，青山一痕，溶溶漾漾，風(fēng)鼓樹葉，嘩啦作響，陽光篩灑而下，碎金鋪地，清清涼涼，籠罩著我泛著青色的童年時光。

夏天時，我繁忙地挖土，在院子里造小河，搬來外面的石子鋪路，或者把爺爺留給我的蘋果埋在土里祭拜“七仙女”，或者給家里的貓頻繁改名并強(qiáng)迫它躺在我的懷里睡覺。爺爺不說話，吃飯時蹲在院子里的大塊石板上，看著青山下飯。寧靜的午后，風(fēng)移影動，珊珊可愛。有時玩著玩著，就想起了爺爺?！捌呦膳钡鑫业囊暰€，爺爺又變成了我的全世界。我撒著歡跑過去，坐在爺爺懷里，或趴在他的背上，摟著他的脖子，詢問他兒時的趣事。爺爺總是不回答，深邃的目光看向遠(yuǎn)處的青山，安靜得像是一尊雕像。爺爺有歷史嗎，歷史里的爺爺是怎樣的，如我這般年紀(jì)時爺爺是一個怎樣的小孩，我不得而知。如果我比當(dāng)時的年紀(jì)再大一些，會成為爺爺?shù)闹?，傾聽到他的內(nèi)心嗎？

“人哎，得做善事！”爺爺憨憨地念叨。我嚴(yán)肅乖巧地點(diǎn)頭答應(yīng)，卻一陣風(fēng)似的跑回自己的世界，接著忙于移山造河。

嗚呼哀哉！如今，那個老人捉迷藏般躲了起來，并且做好了永遠(yuǎn)不再出來的打算。如今長大的我，很久沒有和他說過話，也再也沒有和他說話的機(jī)會了。當(dāng)我舉起新買的相機(jī)時，鏡頭里再也尋不到他。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作為長孫女，我的孝帽上被縫了鮮艷的紅布。送殯時，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孝帽上帶著紅布的人。懷里抱著爺爺?shù)倪z像，走在隊(duì)伍的最前面。這條路是他曾經(jīng)走過的路，就這樣，極為莊重地，在他走過的路上走一走吧，一寸一寸地走，叫時光慢下來，再慢下來。腳下飛舞的紙錢，空中高低起伏的嗩吶聲，孝子們撕心裂肺的哭喊，讓十月的太行山脈，多了些許的薄涼。山坡上“鳳尾森森，龍吟細(xì)細(xì)”，公路邊的臭金蓮、格?；?、步步高、雞冠花、打碗花，在一陣蕭瑟的秋風(fēng)中謝了;高瘦的、裹在深色襯衫里的爺爺，在一次莊重的告別儀式之后，安靜地躺在了村子南邊的小山坡上。屋頂?shù)拇稛熡稚饋砹耍疑囊傍澴釉谖蓓數(shù)募t石板上跳來跳去，小院的黃昏里，沒有他。

爺爺非常高，我也非常高。上小學(xué)后，我和爸爸媽媽每次回家，爺爺都會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路口的核桃樹下等候。怕爺爺被山風(fēng)吹著，后來再回家，爸爸就不再提前往家打電話了。夏有蟬鳴，冬有白雪;遠(yuǎn)去有夢，歸來有他。到家后，我例行被他牽到柜子前、桌子前和它們比個兒。慢慢地，我長過了柜子，長過了桌子，長過了奶奶，長過了媽媽。每次親友見到，都要感嘆：“這小妮兒個兒真行?！卑职謰寢尪紤T例地回答：“隨她爺爺！”爺爺喜歡我個兒高，有精神，我雖私心怕和爺爺一樣高，以免到了一米八穿不得高跟鞋，可最喜歡聽他們這么說。

有時候亂跑到爺爺打鐵的石頭小屋，里面溢出震耳欲聾的鐵錘聲和紅彤彤的火光。爺爺收藏的鐵器是我兒時的寶藏，形狀各異、泛著金屬光澤的鐵器，是開掘我想象力的絕佳鑰匙。用瘦小的手臂揮舞起打鐵用的鐵鉗時，我就是歷史小書里的騎士。我想成為一名守護(hù)者，可本該由我守護(hù)的人，如今去了哪里？

剛?cè)雽W(xué)那年的某一天下午，我穿著粉紅色的外套，背著一只深藍(lán)色帶著一只大花貓圖案的書包，和爺爺一起走在狹窄而又曲折的巷子里。爺爺溫暖的大手，緊緊地握著我的小手。爺爺送我去上學(xué)。我對班里一個叫牛倪的女孩講述這件事時，眼睛里放著光。我說：“牛倪，我比你幸福！”牛倪止住腳步，抬起頭，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我。

“為什么？”

“我有爺爺，你沒有爺爺——你爺爺在地底下?！?/p>

若干年過去了，我再沒有見到過當(dāng)年那個整天臉上臟兮兮的、總愛跟我膩在一起的牛倪，而我當(dāng)年講給牛倪的那句關(guān)于幸福的論斷，也如一枚飄零在時光深處的花朵，褪盡了顏色，也失卻了能喚醒記憶的馨香。

后來讀初中，小時候忙于祭拜“七仙女”的我已經(jīng)有了各種各樣爺爺無法理解的煩惱。兒時的樂園不再能安放我瘋長的好奇心和自我意識，回老家變成了每年春節(jié)例行的任務(wù)。只是大年三十晚上，小院依舊給予我持久的向往和安寧。太上老君和灶王爺牌位前卷曲的紙灰、木門上的福字、被星星擠滿的夜空、冷冽的山風(fēng)、連綴山脈的通明的萬家燈火，還有零點(diǎn)鐘聲響起時的煙花，以及守在火爐旁的爺爺，讓長于奔跑的身心安靜下來，在歲月的縫隙里得以小憩。爺爺走了，爸爸沒有了歸途，我也一夜間被徹徹底底推進(jìn)了成人的世界。爺爺入棺時，我扶著彩幡，看著靈棚下鄉(xiāng)親們捶打著釘子用木條把棺材封死，砰砰啪啪，我猛地一驚，忽然被巨大的絕望窒息——爺爺被困在棺材里了！我不能容許，我放聲大哭。

爺爺當(dāng)過小學(xué)代課老師，能寫一手好看的毛筆字，我為此感到自豪。有時候春節(jié)和他走街串巷到鄉(xiāng)親家?guī)兔懘郝?lián)，不相識的老人都能贊嘆著對我兒時的趣事歷歷數(shù)來，在爺爺?shù)脑岫Y上也是這樣。

愛串門的習(xí)慣保留到他患了阿爾茨海默癥后，老年癡呆的他非常樂呵，見人就笑。每天的例行公事是健步到鄉(xiāng)親家，也不進(jìn)去聊天，在院子里站站就回。他糊涂后，不容許別人動他的頭發(fā)，因而給他理發(fā)變?yōu)榱艘患O為困難的事。有一次，他去了一趟他妹妹家?；貋砗?，家人見他的頭發(fā)短了，也很干凈。問他誰給他理的，他呵呵笑著說，一個人給理的，不知道是誰。他記得回家的路，也從不走遠(yuǎn)，聽話地喝水吃飯。像丟了玉的賈寶玉，卻從不給自己的兒女“添麻煩”。后來，他越來越瘦，咽喉咽不下水，胃消化不了食物，腦萎縮讓他的身體日漸衰竭。

小廣場上搭了戲臺，唱戲的人在唱戲。這是給爺爺唱的戲，觀眾里沒有爺爺。爺爺在花圈簇?fù)淼撵`棚里。守靈時，奶奶的哥哥、我的老舅抹著淚走進(jìn)靈棚，用手一遍遍摸著棺材，摸了一會兒，老舅突然用嘶啞的聲音大聲喊：“打開！打開！能打開一下嗎？”我爺爺?shù)拿妹脩?yīng)道：“能，能打開，那里有一個小木條，能擰開?！边@一問一答，既溫馨，又慘烈，紙錢燃起來，火光飛舞，哭聲四起。老舅被兩三個穿著孝衣的親戚簇?fù)碇屏顺鋈ァ?/p>

爺爺處事謹(jǐn)慎，簡樸自律，懂得感恩。爸爸上高中時，校長給免了學(xué)費(fèi)，爺爺走了幾十里山路要把學(xué)費(fèi)還回去。老了后，他作為代課教師，領(lǐng)取國家補(bǔ)助，不停地感謝黨和國家。七十多歲的他，從老一代農(nóng)民，成長為新一代農(nóng)民，他感受到了時代變遷中黨和國家給予的巨大力量，就把黨和國家當(dāng)成了他的堅(jiān)強(qiáng)后盾。他最愛看的電視節(jié)目是新聞，新聞里的習(xí)主席，是他的偶像。對回家探望他的子女，他談?wù)撟疃嗟木褪撬呐枷袢绾稳绾魏?，如何如何能干?/p>

親戚們拿著花圈、紙錢、饅頭和新做的小褥子來了。鄉(xiāng)親們拿著紙錢來了，放下紙錢去干活。爸爸的老師、同學(xué)、同事和朋友也都來了，鞠過躬，跟爸爸寒暄幾句，他們便去了公路邊，默默地站在那里，默默地陪伴著這個剛剛失去了父親的人，是他們給他最大的安慰。牙牙學(xué)語、要吃要睡的小孩子不甘示弱地沖著門外的青山放聲大哭，哭累了，就被守靈的大人們安置在水晶棺旁邊的小床上暫且睡去。時響時歇的悲鳴夾雜著火舌起而復(fù)滅的比畢剝，血脈相通的生命線纏繞著此消彼長。跪在枯敗的玉米秸上的孝子看到蹣跚撲來的子輩，也總要笑著哄逗。大人的嗚咽引起娃娃不安的嚎啕，娃娃不安的嚎啕止息了大人的嗚咽。換掉燃盡的香燭，點(diǎn)亮一盆紙錢。

喂奶。換尿布?？念^。燒紙。蹣跚學(xué)步。步履蹣跚。一個生命自老至少的責(zé)任周而復(fù)始，不止不休。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逆旅人生，我亦是繁花。

（作者單位：四川省成都市四川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