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
2017年北京匡時秋拍會,張路的《烹芝圖》以人民幣414萬元落槌。從拍賣會上隨附的大阪市立美術館展覽證書復印件中了解,該畫曾于1979年在大阪市立美術館展出,被日本藏家村上輿四郎、近藤尊等遞藏,隨附題簽中有“仙人圖村上輿四郎藏”字樣。作品題盒題記:“己丑冬日拜觀,九江”。題盒所署年份“乙丑”,但究竟具體何年,拜觀者“九江”為何人,則沒有更多信息佐證。至于該畫何時流入日本,又于何時回流,其間經(jīng)歷了怎樣的流傳過程,則不得而知。此前有關《烹芝圖》的信息甚少,直到2017年匡時秋拍會現(xiàn)身,公眾得以一覽其風采。
一
張路(約1464—1538),字天馳,號平山,大梁(今河南省開封)人,明代畫家,擅山水、人物。早年學戴進,臨摹能肖其神,畫法工細。后宗法吳偉,變?yōu)榇止P寫意,一開后來學者粗率之風,為當時的畫壇帶來一股陽剛之氣,被認為是戴進、吳偉之后成就最高的浙派大家。
作為明代前、中期的重要繪畫流派,浙派在中國繪畫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人物畫是浙派繪畫的代表畫種,對后世影響深遠。在已知張路的近百件作品中,人物畫占大多數(shù),主要可分為釋道神仙、歷史名人、漁樵耕讀等,世俗題材較多,這也是浙派人物畫的突出特性。
對于張路的繪畫,世人褒貶不一。晚明藝壇“祭酒”董其昌,以明代人特有的宗派意識不僅將山水畫領域劃為“南北二宗說”? (尊“南宗”為正統(tǒng),刻意貶低其所歸納的“北宗”),更是將十五世紀以沈周領軍的吳門畫派和以戴進領軍的浙派擺在了兩方對峙的畫派之爭的環(huán)境。明中期以來,張路、汪肇、蔣嵩等浙派晚期畫家,受到當時一些持宗派門戶之見者的惡意攻擊,在他們眼里,張路等人的繪畫被視為“俗氣”和“霸悍”,缺乏文人畫家所看重的“書法用筆”和“書卷氣”,被論作“邪學”“狂態(tài)”,譏為“末流”“俱無足取”。如高濂在《遵生八箋》評價張路:“若鄭顛仙……蔣三松、張平山、汪海云,皆畫家邪學,徒逞狂態(tài)者也,俱無足取?!? 唐志契《繪事微言》:“唯歷代錚錚有名者所宜收藏,其不甚著名者,非所宜蓄若……蔣三松、汪小村、張平山、汪海云,皆畫中邪學,尤非所尚?!? 除時人,后世清人也對以張路為代表的浙派畫家口誅筆伐,如清代孫承澤在《庚子銷夏記》中說:“文進畫有絕劣者,遂開周臣、謝時臣等之俗。至張平山、蔣三松等惡極矣,皆其流派也。”
對張路肯定與盛贊者亦有之。明代“前七子”魁首李夢陽就很推崇張路,他在《空同集》中記載了張路的《老松圖》,并給予了很高評價:“張路畫松氣英杰,老根嶄巖干屈鐵。風毛瑟颯似欲動,高堂六月生霜雪。樹根倚坐者誰翁,面顏恰如十五童。玄筆涂抹遽成鶴,昂藏意欲凌云空。問翁自言不記歲,曾與太古鴻蒙戲。食桃落核昆侖坳,桃長今與昆侖高。桃也開花復結實,東方小兒竊其七。此論荒唐舊所聞,畫筆畫出真如神。愿將仙品投仙侶,常作乾坤不老人?!? 李日華在《味水軒日記·八卷》中記載張路的《白鹿圖》:“二十三日,寒雨……余檢畫笥中有張平山畫白鹿一幀,筆氣雄健如生。因作《白鹿歌》書其上方,將以為壽?!?/p>
二
《烹芝圖》,設色,綾本立軸,縱128厘米,橫51厘米,畫面右上行書題寫“肉芝烹熟身不老,仙人服餌壽應長”十四個字。署款:“平山”。下鈐白文方?。骸皬埪酚 薄.嬜笙陆氢j有鑒藏?。骸皟兹C珍藏”(朱文方?。ⅰ皬埵习氚渍洳赜 保ㄖ煳拈L方?。?/p>
畫中,一位闊面美髯、冠戴幞頭、脖系毛領、身著厚氅的男子坐于椅上,側身向左,微微仰頭,雙目遠視,拱手作揖狀,似正傾聽身后女子細語。男子神情淡泊,一副瀟灑愜意姿態(tài)。男子身后所立女子,面如凝脂,眼如點漆,一對細長彎月狀翠眉,溫婉秀美,氣質(zhì)高古。女子脖系毛領,頭戴毛帽套,上著襖衫,下著褶裙,雙目注視男子,嘴角微揚,神態(tài)簡淡安然。男子側方,一位雙髻童仆正蹲在火盆旁,側臉背對觀者,認真注視著火盆中三只藥罐。盆中炭火紅彤,童仆雙手攏火取暖。藥罐似蒸汽升騰,仙湯妙藥即將烹制好。童仆右后,一張杌凳系有厚厚的防寒罩,男子的椅上也鋪有毛墊,一派寒冬景象。畫中內(nèi)容,平和而真實,畫面豐富又充滿故事趣味。
畫中的博古器具、家具、器皿、瓶花,書卷都頗具格調(diào)。尤為奪目的是男子身后一只雙耳環(huán)青銅花瓶,插供著靈芝、翠竹和梅花,高低錯落、疏密相間,饒有天趣。這在張路以往繪畫作品中,極為少見。瓶花,是文人士大夫寄托林泉之思的案頭清供。明袁宏道《瓶史·宜稱》中說:“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布置方妙?!? 其意為,插得花要像畫家繪畫布局一樣,才是最妙的。圖中瓶花,布置得當,生趣盎然,使整幅畫更添生氣與雅趣。
明代瓶花藝術空前繁榮,以瓶花為題材的繪畫作品不絕,如周之冕的《歲朝清供圖》、陳栝的《平安瑞蓮圖》、馬守貞的《歲朝圖》、陳洪綬的《瓶花圖》等都反映了明代文人瓶花審美風尚。明晚期還出現(xiàn)了體系完備的瓶花理論著作,如高濂的《瓶花三說》、張謙德的《瓶花譜》以及袁宏道的《瓶史》。究其原因,與明代文人崇古尚清雅的時風不無關系。
畫中人物、器具以外,背景留白,營造一片空靈想象的空間。畫中人物居于仙界紫府還是人間凡境?王石谷、惲南田說:“人但知有畫處是畫,不知無畫處皆畫。畫之空處,全局所關,即虛實相生法,人多不著眼空妙,妙在通幅皆靈,故云妙境也?!? 空無一物的留白,給人很大的想象空間,能延展無限多的可能性,含不盡之意如在畫外。
該畫未署年月,創(chuàng)作年代不詳。但從張路作品整體風貌大致可斷定,較為工細的作品多為前期創(chuàng)作,較為粗放的作品多為后期創(chuàng)作。明朱安《張平山先生傳》記錄張路:“始彷王諤之縝細人物,衣紋用游絲筆,后善吳偉之豪邁,山水樹石之飄逸,而自加渾厚,遂方駕前人,自以名家?!? 可見張路畫人物也是從早期精細基本功開始。早年畫法工細,求“平正”,流寓南京后求“險絕”創(chuàng)新,而后入“老境”,即晚期爐火純青的粗筆寫意,這是基于精謹?shù)拇址?,更能體現(xiàn)張路的藝術水平。這幅《烹芝圖》以頓折的重墨勾勒人物輪廓,用筆勁挺方硬,筆法嫻熟。人物衣褶線條簡練,筆力遒勁,運轉之間勁力充盈卻不顯凌厲奪人。以淡赭色點唇,淺藍色渲染衣飾,神態(tài)刻畫極富神韻,眼睛傳神,目似能動,神情躍然紙上。顧愷之曰:“傳神寫照,在阿睹中?!比宋镙喞m用筆粗簡勁挺,但放縱中見工整。人物面部及博古花卉以中鋒細筆勾勒,線條工細流暢,結構準確穩(wěn)妥,兼具“粗筆”與“細筆”面貌。此畫儼然已入“老境”,當屬于晚期作品。
不論是人物,還是山水,張路的繪畫,都有一種一望而知的頹唐狂放之氣。這種氣息,與其不拘泥于固有繪畫門道息息相關?;蛟S,這也是其一直備受文人畫家抨擊的重要原因,但這正是其獨立于畫壇的重要基石。
三
張路大多數(shù)繪畫作品不題詩文,僅署款“平山”二字。對于張路不好題款,有人猜測其學識素養(yǎng)不高或書法欠佳,故不寫題款以避短?!稄埰缴较壬鷤鳌酚涊d張路:“初習舉子業(yè),即于書案之上,或課稿之末,畫山水人物之狀。弱冠,考入郡庠為弟子員,屬文雋永,為時輩所宗?!? 按明清科舉,經(jīng)考試合格的生員,方能入由國家出資設立的縣、州、府學,稱庠生。張路于二十歲“弱冠”時曾入郡庠,由此可知,張路具有一定的學識素養(yǎng)。張路與朱安交好,朱是明宗室,朱元璋的五世孫,貴為皇族后裔,張路鬻畫為生,卻能得到朱安的賞識與推崇,并為其著文,必有才學過人之處。
2019年香港蘇富比春拍會,曾拍過一幅張路的書法作品。紙本,縱125.5厘米,橫62.5厘米,行書節(jié)錄杜甫《飲中八仙歌》“揮毫落紙如云煙”。? 可見張路的字,結構、章法布局合乎法度,功底深厚,并有其繪畫粗率之風。此詩大意為,草圣張旭揮毫作書常不拘小節(jié),于王公貴戚面前脫帽露頂,揮筆疾書,若得神助,其書如云煙之勢瀉于紙張。張路以風骨遒勁、筆走龍蛇的行書節(jié)錄此句,實為婉轉地抒發(fā)自己的胸襟與意志,表達對張旭品格與個性的崇慕之情。這句詩,或許正是張路頹唐自放且極富個性的真實寫照。
四
《烹芝圖》有十四字題識,實屬罕見。題識中所指“肉芝”,即靈芝。靈芝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東漢張衡的《西京賦》:“浸石菌于重涯,濯靈芝以朱柯?!? 靈芝自古以來就被認為是吉祥、長壽的象征,長期被視為固本扶正的珍貴中草藥?!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將靈芝列為上品,認為“久食,輕身不老延年”。? ?作為“仙藥”中的上品,歷代醫(yī)學醫(yī)藥典籍都對其有記載,如東晉葛洪的《抱樸子》、梁代陶弘景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集注》和《名醫(yī)別錄》、唐朝素敬的《新修本草》,李時珍的《本草綱目》等?,F(xiàn)代科學實驗證明,靈芝具有廣泛的藥理作用,能提高機體抗病能力,有延年益壽之功效。
“肉芝烹熟身不老,仙人服餌壽應長”,就字面意思而論,可釋為:仙人服用了烹熟后的靈芝,身體不老,更添長壽。但眾所周知,仙人永壽無終。在眾多道釋小說及繪畫作品中,仙人長生不老,法力無邊,是金剛不壞之身。? 如張果老、呂洞賓、觀音菩薩,他們無所不能。道教言:“人壽有終,地壽有終,天壽有終,仙壽無終。”那么仙人則無需再強調(diào),服用靈芝仙湯后更長壽,倒是凡人希望食仙草以長壽。
仙人不懼寒冷,四季如一,衣著亦無需隨時令而變。畫中人物仍按人間季候穿著,似乎不符神仙之道。他們既無道骨仙風之態(tài),亦無尋常道釋人物般祥云繚繞,缺少仙家之氣,應是居于地界紅塵的凡人,更像一對胸懷曠遠、追慕陶弘景式道家思想、烹芝煉丹求長壽的夫婦。凡人唯有跳出三界六道,飛升紫府,位列仙班,才得永壽。那么畫中題識,是否可有另一種解讀:烹熟之后的仙藥靈芝身不老,凡人服后,應能像仙人一樣長壽。
在畫中,我們可以看到雅趣、靜心、超然、曠遠等各種情懷。這些不同的情結,既是張路人物畫造型所必不可少的,更是其生命意志的折射。畫中闊面美髯、奇姿英發(fā)、雙瞳炯然的男子,即可視作是張路的化身。
注釋:
①(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浙江: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3月,第62頁。
②(明)高濂,《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箋·中卷》,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7年11月,第469頁。
③(明)唐志契,《繪事微言·卷一》,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9月,第30-31頁。
④(清)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三》,浙江: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10月,第70頁。
⑤(明)李夢陽,《空同集·卷二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12月,第178頁。
⑥(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八》,浙江: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8年1月,第622頁。
⑦(明)張謙德,袁宏道著,《瓶花譜 瓶史》,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7月,第139頁。
⑧朱良志,《曲院風荷:中國藝術論十講(修訂典藏本)》,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3月,第148頁。
⑨(明)朱安,《張平山先生傳》,《欽定四庫全書·明文海卷四百十九》,第1458冊,0064C頁。
⑩(明)朱安,《張平山先生傳》,《欽定四庫全書·明文海卷四百十九》,第1458冊,0064C頁。
張忠綱,《杜甫詩選》,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1月,第14-16頁。
(漢)張衡著,張在義、張玉春、韓格平譯注,《張衡詩文選譯·西京賦》,江蘇: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鳳凰出版社,2011年5月,第16頁。
陳企望撰集,《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注·上卷·卷六草部上品》,北京:中醫(yī)古籍出版社,2018年11月,第3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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