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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音祝

        2020-04-01 15:13:51寒郁
        長城 2020年2期
        關鍵詞:陳飛春花

        寒郁

        1

        何芊慧踢開家門的噪聲驚破母親匍匐在三炷線香下的虔誠。母親剛要對她做出一個噓聲,猛瞥見女兒頭頂著一派“花紅柳綠”,忍不住從蒲團上起身喝問:“過來,說清楚你這頭發(fā)是怎么回事?”

        女兒才不理會,撂下書包,拽開冰箱,捉住冷飲,灌了一氣,打個冷噤,投身沙發(fā),抱著iPad,劃開劇情,沉溺其中。葉見秋掐著虎口,在心底說服自己,別發(fā)火,靈修課的老師說所有的煩惱都是修養(yǎng)不夠;積云寺的大和尚也說一切法無所有、畢竟空、不可得,念識極微細,要放下,不可執(zhí)持……葉見秋默誦了心法佛語,還是不行,壓不住女兒那一頭挑戰(zhàn)的“萬紫千紅”,到底爆裂發(fā)聲:“何芊慧你都快十四歲了轉過年就要中考了還這么吊兒郎當的和一幫爛仔瞎混整天情呀愛的也不嫌磕磣我是上輩子做了啥孽你就作吧哪天我氣死了也省得替你操碎了心……”連呼帶喘,駕輕就熟,連個停頓都不留,罵完又心疼,哎呀這幾個月燒錢的中年婦女靈修課算是白費勁了,趕緊對請來的觀音像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再瞅瞅女兒,人家翻個白眼,甩甩頭發(fā),渾然不覺,繼續(xù)在那刷偶像的現(xiàn)場直播。

        葉見秋事后必將懊悔,而當時唯恐氣焰不盛,一把奪了電子設備,試圖讓女兒正視自己的憤怒,從而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伤凸懒撕诬坊鄣膽?zhàn)斗力,女兒又從她手上奪過去,然后高高舉起,摔在地上,然后仰起臉,眼角斜著。在憤怒的操縱下,葉見秋慌不擇路,抬手迎著她挑釁的臉龐摑了一掌,那青春的明亮的臉龐濺起一道白光,其聲鏗鏘,似是金屬鳴響。何芊慧趨近母親,臉仰得更高:“不就會打我嗎,你打你打!”她渾身散發(fā)著烈烈青春,葉見秋渾身哆嗦,手抬起又沮喪下落,整個人打擺子似的發(fā)抖。女兒氣勢咄咄:“老公被別的女人勾走了,火氣都撒在我身上,真有出息。怎么不打了,我還當有多大本事呢!”女兒嘴角挑起,像某種利器,鉆進自己屋里,將門摔得地動山搖。

        在喘氣的濤浪里,葉見秋幾近窒息,癱倒在沙發(fā)上,還沒等緩過來,就抓起手機,像在沉沒的海浪里抓住一根浮木,以絕望的姿勢破碎地喊:“何世頃,回來管管你閨女吧……我要死了,你稱心如意了……”葉見秋咧著嘴,似哭似笑,兩路眼淚腳步遲滯地走出來,顫顫巍巍地掛在暗沉的眼袋上,像是兩滴凄涼的海洋。

        顫抖完了,從廢墟里收回一口氣,葉見秋還是掙扎著從沙發(fā)上起身,把一早采買的排骨燉上。做完,敲敲何芊慧的門,然后裝作出去打麻將,獨剩她一人在家。她寄望于女兒被肉香俘虜,在食物面前卸掉敵對立場,哪怕理直氣壯地認為她就是她吃喝拉撒的全職保姆,葉見秋也只得討好女兒,萬一離婚了,她是她唯一能拉攏的力量。

        出了門,其實心頭茫茫,不知去哪里,那些老閨蜜們大都還陷在為生活要全力以赴的泥淖里,早沒了共同話題;而結交的那些麻將搭子,如果她坦白所處的困境,她們明面上敷衍安慰幾句,暗地里渾不在意,還要看她的好戲。大幕凋零,也只有她一度看不上的戴春花還愿做她的聽眾。

        戴春花長于市井,父母都是平樂坊的小商販,一大家人帶有一種菜市場屬性,是腌臜的、粗鄙的、塊兒八角的,也是熱烈的、喧鬧的、生機勃勃的,很長時間里,葉見秋一見她就感到一股子黏膩不潔的氣息。那時候,葉見秋多驕傲啊,出落得嬌嬌俏俏,走起路來挺拔輕捷,每一步都踩在云頭上似的,好像命運之繩特意提著她小肩膀,必將把她拔起于庸眾。葉見秋常皺著眉頭,對湊過來露笑的戴春花說道:“花兒,你的頭發(fā)也該洗洗啦?!彼念^發(fā)黃巴巴,油膩膩,透著排水溝的氣味。戴春花便訕訕一笑:“我買了方家的鹵羊蹄,你要吃嗎?”方家羊蹄軟糯筋道,麻辣鮮香,聞名遐邇,可看她黑乎乎的手,葉見秋倒了胃口:“又偷你爹的錢了?”“那能算偷?我?guī)椭敦涍\貨,累得蛋疼,拿點小錢,該我的嘛?!币膊还茏陨碛袥]有那些零件,她說得粗俗坦然,自小流露出按勞取酬的天性。

        可就是這么一位粗魚笨肉的主兒,從掌管一個夜市攤到現(xiàn)在經營兩家酒店一家餐館,日子過得熱氣騰騰,更可氣的是,到了中年,戴春花二次發(fā)育一般,原先的缺陷都熬成了優(yōu)點,比如枯黃的頭發(fā)后來發(fā)量多了,油潤潤的,打了波浪卷兒,天然的金黃,高級漂亮;肥嘟嘟的大臉盤子,瘦了一圈后呈現(xiàn)出珠圓玉潤的福相;圓滾滾的身形和大而無當的胸脯也“水落石出”,有了自然性感的起伏。平日里,戴春花坐在吧臺后面,修著指甲,金黃的頭發(fā)映襯著白皙的脖頸,眼神半是熱辣半是寧靜,舉手投足自帶三分慵懶,但慵懶里透著生命的活力。這個肉案上長大的女人,被歲月打磨過,在時光里,粗石琢出璞玉,反倒更有風韻了。

        反觀葉見秋呢,本是為修建一幢精致大廈的工程,青春期一過,失去了時光的偏寵,大廈沒修成呢,就倉皇停工了,徒剩下工地上一片狼藉,顧影自憐的工夫也沒給,就得馬不停蹄地跟老何到處拋頭露面的生殖器做斗爭。真他媽累,心累。

        葉見秋奔到餐館,奉上順手帶給她的Dior香水,劈面就說:“花兒,我要跟狗日的何世頃離婚!”

        葉見秋說得火氣沖沖,戴春花把玩著水滴型香水瓶,懶得做她的和聲。她每次來吐槽都帶些高級香水面膜之類的,以此彰顯自己那點可憐的物質優(yōu)越性,她不知道,戴春花幾乎不怎么用,她自有肉香坐鎮(zhèn),不需化學品增香。戴春花臉上淡淡的,抽一支煙:“說一百遍了,聽得起繭,離婚離婚,你倒是離一個給姐妹兒看看?!币痪湓拰⑷~見秋噎得原地打轉,“離了他,你吃風屙煙,坐個公交披個睡衣挎?zhèn)€籃子去平樂坊買地攤貨,你能行?”

        “可他到處發(fā)情,最近又勾搭上一個藝校的狐貍精,我沒問一句呢,就沖我發(fā)火,要死要活的,你說我還能過嗎?”

        沒強大到脫離了他活出一片天地,不過是祥林嫂式的啰嗦,抱怨完了,還不是夾著尾巴和姓何的過,我?guī)湍阋粋€鼻孔出氣有個屁用呢?“你也找啊,誰攔著你嗎?”

        “你……算我沒給你說?!比~見秋氣呼呼的,要走。戴春花也不搭理,抽她的煙,發(fā)語音和地稅工商蹭吃蹭喝的渾蛋們調情,她知道她不會走的,無非再氣一層。戴春花連嗔帶罵將那些老爺們口頭上伺候完,轉過身,摁滅煙蒂:“真要離也沒啥,再不濟我這也有你一口飯吃,關鍵是,葉美人啊,你可能放下身段?”戴春花調侃,“不想被生活強奸,就得被婚姻強奸,你總得選一個吧?!?/p>

        她放不下。得到的都想攥住,她也做不來戴春花這樣長袖善舞的圓轉做派。她心里不平衡,覺得何世頃的成功里都有她背后的付出,好比一道宴席,她又是刷盤子洗碗又是切菜煎炒,席面開了,卻一腳將她踹了出去,只何世頃在那里把酒臨風歡歌笑語,怎么可以這樣,他憑什么?她控訴的表情天真而破碎。

        “按你那比喻,也對,可你見過幾個廚子上桌的?”戴春花說,“還憑什么?多幼稚,男人得了點勢,有幾個能管住臍下三寸?”

        “我做得還不夠好嗎,”葉見秋被嗆得滿臉通紅,急于表功,“他這些年拈花惹草我還不是一邊氣得心口痛一邊睜只眼閉只眼?”

        “乖,別說得那么委屈,說白了,那是你管不住?!彼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家庭主婦,手里能握緊的就一張雙聯(lián)的信用卡,她消費的每一個風吹草動他都知悉,拿啥管住他呢?

        “不嗆我你會死,你是哪邊的?”葉見秋上手撕她。

        看她要急,暗沉的眼睛紅通通的,她說:“不跟你鬧啦,多大個事啊,你也就三十七八,別一天哭哭啼啼的,照我說,把你當年那股傲嬌嬌的勁兒拿出來,收拾得干凈漂亮兒的,聞起來香噴兒的,摸起來溜滑兒的,扭著屁股往大街上走一圈,還不得有那小流氓沖你吹口哨,你就告訴他,我他媽是你奶!你要有這個心氣兒,看那姓何的還敢在外面胡來?何必尋死覓活自貶身價求他的憐愛呢!”

        葉見秋一怔,和所有“雞湯”一樣,乍見之下有所觸動,想一想卻行不通,她心說,你說得輕松,這會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先不說你當初離婚時也哭天抹淚的,就說長順多聰明的一個孩子,還不是因為你倆離了他也失衡了,好好的學不上,在社會瞎混一氣,打架斗毆的,現(xiàn)在還在少管所關著。這是戴春花云淡風輕下壓著的沉甸甸的隱痛。就是為了芊慧,我也不能輕易離了。可這話她不能說。“我可沒你這么提了褲子就翻篇的瀟灑勁頭。”

        “啥意思?看不上姐妹兒破鞋作風唄,你要眼饞也給你介紹幾個,活兒好著呢,給你八折。”

        “還要臉嗎?”

        “這世間要臉你就得夾著,伏低做小,扮你那套賢妻良母的角兒,怪不得別人?!?/p>

        “我就是氣不過啊,”葉見秋說,“我付出這么多,老的不正經,現(xiàn)在小的也翅膀根硬了,芊慧那小狗日的沒個狗年紀大呢,就會天天針尖對麥芒地跟我對嘴了,真沒法活了。”

        戴春花忽而想到一事,那天酒店樓梯上瞥見何芊慧和一個流里流氣的男孩在街上溜達。葉見秋的糟心事夠多的了,戴春花就沒把這事說出來,事后她想,要是提早告訴她,有個預防,也許就沒有后邊的禍事了。而當時她只沒心沒肺地刻薄道:“那你不死去,還等啥?”她嘿嘿笑,攬住瘦成平板的葉見秋,“吧嗒”在她臉上口水肥沃地親一口,“想那么多干嗎,來吧,陪我睡一覺,放心,全世界都拋棄你了,姐還收你?!?/p>

        戴春花的話讓葉見秋感到慰藉又抽冷氣,什么時候都輪到她來收留我了,世界顛倒了個兒。哎,她嘆口氣,不知何時從一個心懷虹彩的少女全面潰敗成這副樣子,葉見秋想來想去,都只能歸結到何世頃身上,這狗日的,曾給過她好日子,又親手把她葬送到這步田地。從戴春花那里出來,抹去腮幫子上戴春花留下的水跡,反手聞了聞,笑道:“真臭?!痹诔辛镞_了一圈,葉見秋給女兒買了營養(yǎng)液,然后,只好去美容院維修自己那張各樣化妝品兵家必爭寸土寸金的黃臉。

        2

        這一年何世頃四十五歲,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輕,正是可以去死一死的年紀。

        民間語系里,四十五是驢馬年?,F(xiàn)在生意難做,公司開著,上下要打點,一幫子人要養(yǎng)活,上有老的生養(yǎng)死葬,下有小的昂貴撫養(yǎng),還有個探頭一樣盯梢的黃臉婆娘,到了這個年紀,家庭和社會就像兩股繩套,緊緊勒在肩胛上,上坡的驢一樣,必須步步緊蹬,不敢懈怠。何世頃氣血漸衰,獨自悶坐時,也常感到無奈。

        過完生日,楚云岫便親手為他做了一件大紅內衣,避避腌臜,圖個吉利。一針一線,由彈鋼琴的手做出來,何世頃很感動,甚至孟浪地抱了抱她:“謝謝你,岫兒?!彼x的當然不是一件內衣,而是她肚子里的胎兒。何世頃早請兩家私人醫(yī)院查了,確認無誤,兒子,八個月了。沒承想奔五張了還能做父親,還是給老何家傳宗接代的男孩,正疲軟的年紀,命運忽然讓他重振雄風,何世頃是枯木逢春的驚喜。楚云岫和孩子都來得恰對時機,望望小女人恬靜的側臉和驕傲隆起的腹部,何世頃感慨地想,好啊,這輩子,圓滿了。

        其實在女人方面,何世頃一直都拎得清,他是有過不少荒唐的逢場作戲,可他眼明心亮,短暫也好,長久也罷,都不過是一場錢色交易,完事一拍兩散,雨打風吹去。到了楚云岫這里,開頭也是這個打算,占用她幾年青春,一旦出現(xiàn)更合口味的,錢貨兩訖,各不相干??沙漆哆€是讓他老馬失蹄,動了真情。

        那次是他們商會年末理事會,請了一些藝校的女孩做禮賓,楚云岫有一個鋼琴獨奏。年末,天氣挺冷,租的創(chuàng)意園會場暖氣臨時出了點狀況,楚云岫在候場區(qū)等待,一身草綠旗袍,挽著長發(fā),卓然獨立,青春凜冽,樣子不疾不徐的,在寒天里,渾身散發(fā)著綠油油的生機。何世頃坐在主賓位上悄悄打量,她沒有這行出身的女孩那種故作的風塵打扮,一顰一笑靜氣端然,好像身體里存了半頃月光,臉上舒朗明艷,就顯出獨有的驚艷來。

        何世頃施展手段,費了點周折,將她騙入彀中。當時也不過想的是以她青草氣息的身體陪葬自己幾年歲月,然后給一筆錢打發(fā)掉??蛇@個傻女子,真把兩人的關系當愛情來經營。之前的女人,肉身之間看似熱鬧繽紛,內里要么冷冷清清,要么金戈鐵馬斗智斗勇,眼珠子一轉,他都能聽見女人內心撥響的小算盤,費盡心思哄著寵著,也不過為了床上那幾分鐘操作,肉的躁動摁響馬桶般嘩地沖走了,疲憊和空虛開始變本加厲地反擊,兩具肉體并列緊密,卻鴻溝千里??烧f也奇怪,何世頃一身疲倦地到楚云岫這里,卸掉面具,拋卻地位,丟掉煩心事,和這個女孩相處起來,很是放松。這就難得了,不單是世俗的男女關系,還多了一份心意溝通的可能,有一種葉落歸根的踏實感。他想想,還是因為她那份單純,不像前面的女人,一旦落實了肉體關系,就迫不及待地兌現(xiàn)利益,楚云岫沒有,他給她就要,不給她也不索取,倒有一種水波不興的大氣。

        有一回,她換上他出差買給她的牛仔褲,腰圍買小了,她拽著褲子,嘻嘻笑著,上下蹦跳,試圖拉上去,可愛之極。那一瞬間,何世頃凜然一驚,這不就是二十年前的葉見秋么?活潑的,也沉靜的。活潑是對他的依賴,沉靜自是她的心性。再仔細去看,楚云岫的眉眼之間,還真有點葉見秋年輕時的風韻。何世頃不禁感慨,兜兜轉轉繞了一圈,提著槍檢閱完三軍,下意識的審美還不出當初的范疇,弄得他都有些認命了。

        何世頃總騙她,“等我離了婚……”,事實上離婚的念頭他只在嘴上說說,并不打算落實,這是他的一套慣用說辭,給過許多女人畫餅充饑,好讓她們更死心塌地。楚云岫沒步步逼緊,相處久了,倒是何世頃過意不去,主動交底:“快離了,快了,再給我點時間?!?/p>

        何世頃不是沒考驗過她,他不信這個小縣城出身的女孩心里會不裝著算盤。他一直說公寓是給她租的,他實際上沒那么多資產,他拍拍她的臉:“小姑娘,很不幸,你看走眼啦?!彼趧円粋€甜橙,不屑地說道:“切,要傍大款我還沒有人選嗎?”這是實話,她這副身材臉蛋,要找個比他年輕比他有錢的可謂手到擒來。楚云岫扭下一瓣橙肉,塞他嘴里,“有沒有錢,沒關系啦,我又不是不能掙。”語氣里透著缺心眼似的天真,“多少家音樂培訓機構要我去輔導呢,我一節(jié)課,很貴的……大不了我養(yǎng)你唄?!焙问理暫鋈恍闹幸粦Q,想笑,卻感動得老眼迷蒙,一把抱過她,橙子灑落一地,破碎出過于甜膩的氣息。何世頃心說作孽作孽,這回玩砸了,給陷進去了,咬一口橙子,甘之如飴。他拿出房產證,放她跟前:“我的小親人,給我生個孩子吧?!?/p>

        “想得美?!彼c著他的額頭,何世頃以為她要說你沒離婚,我才不身份不明地給你生呢,楚云岫說的也確實不出他所料,“我可不想我的孩子是個上不了戶口的私生子?!彼f,“父親去世得早,媽媽這幾年也老了,總在我耳邊念叨著催婚,你知道,沒逼你的意思,我總得給她個交代?!?/p>

        “我不是在努力嗎,”他打斷她,率先表態(tài),很誠懇了,“女兒快中考了,不想她受干擾,你知道她媽媽現(xiàn)在歇斯底里的,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來,你再等等,好嗎?”

        “你聽我說完嘛,”她說,“我看上你也不是因為你有錢,我家雖然差點,但從小到大也沒讓我受一點委屈,我家以前有我爸,后邊有我媽,凡事不用我操心,我成天傻呵呵的,所以才這么好騙,當初你追我的時候說自己單身,還信誓旦旦的,好不要臉?!彼蛩幌?,“知道我什么時候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嗎?”

        何世頃搬著腦袋,想不起來。

        “前年,我爸去世五周年,那一段我一想起他生前對我那么好,就總想哭,你倒賣乖,天天帶我玩,我哪有心情呢,那晚上你開著車,去了爸爸墓前,你獻花獻酒也都平常,后來你跪了下來,給爸爸說,你會照顧好我……”

        彼時不過是為謀取佳人,隨口那么一說,她卻當真了。楚云岫粉淚盈盈的,忽又破涕為笑:“我當時就覺得,你呀,雖然老了點,配不上我,人卻還不錯,”她抱住他的頭,“很多時候,我都把你當成……”

        何世頃不讓她說出:“我有那么老嗎?”他胳肢她腋窩,“誰讓你遇見我晚了呢?!?/p>

        “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我要結婚,就在今年,我不能讓我媽再操心了。”

        鋪墊了那么多,還在這個坑里等著他呢,何世頃無奈地攤開手:“我也想,可是……”

        “沒說要跟你結呀?!?/p>

        “那跟誰,”何世頃繃著臉,黑沉沉的,“你什么意思?”

        她彈一下他臉上繃緊的弧線:“給我五十萬,其它你就別管了?!?/p>

        何世頃掠過一線失望,不是舍不得錢,說到底,還是不出窠臼??墒撬锊蛔∧屈c心思,接下來的謀劃,讓他再次為自己奸商的本能度量而羞愧難當。她是打算找個同學假結婚,去縣城辦場婚禮,了卻母親的心愿,婚禮加上假新郎的酬金她都算好了,五十萬足夠,等孩子生下,隨她的姓上了戶口,再離掉,離婚的借口她都想好了:“他在我懷孕期間守不住,出軌了,被我逮個正著?!彼Γ瑸樽约旱闹饕舛d奮,“怎么樣,這回我夠聰明吧?”

        她哪會知道,詭譎的命運將會判定這是她短暫人生中做出的最愚蠢的決定,而當時楚云岫還覺得終于大事已定,眼睛里因為放松而呈現(xiàn)片刻的憂郁和虛空,近似呢喃地說道:“你以后可要對我好哦……”

        何世頃真切地濕了眼角,將她抱緊,他什么也說不出了,只柔聲喊她:“親人,下半生,你是我的命……”

        然后楚云岫瞞天過海地結了婚,老母親很是欣慰,假新郎得了實惠,何世頃還幫他找了個稱心的職位,沒多久楚云岫就懷了孕,一時各方都歡天喜地。

        這個晚上,何世頃看著她待娩的肚子,小心摩挲著,不夠表達欣喜,再湊上頭細聽兒子的胎動?!翱矗呶夷?。”楚云岫驚喜地喊。這小何大約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貨色,在母親肚里左右騰挪,撐得薄如透明的肚皮上鼓凸出一道道轉瞬即逝的印痕。何世頃喜不自勝,隔著一道門,逗弄著兒子。忽地想起什么,掏出一串精巧的木雕小觀音:“為了小兔崽子,我在積云寺捐了一筆功德,廟里用山上最好的山桃木雕刻的,鍍了金漆,大和尚親自開了光,戴上它,護佑咱兒。”

        轉眼發(fā)現(xiàn)窗戶沒關緊,何世頃起身到窗前,在闔上窗簾的瞬間,似乎瞥見樓下有個陌生的青年,貓著身子,徘徊在綠化帶的陰影里,不住地往他們窗口這邊探看。

        3

        周致遠曾對她說過,“刻舟求劍”這個詞真有意思,誰的人生不是泛若不系之舟?涉江隨流,舟行于水,寶劍也罷珍視的某人某物某段時光也罷,都有可能不小心丟了,水流個不停,可那道刻痕看起來還在原地,于是癡傻執(zhí)念的人,照著刻痕跳到水里,還想把丟的再找回……我們哈哈笑話那人真蠢,可輪到自己,卻一次次執(zhí)迷不悔。

        何芊慧后來所做的事都如刻舟求劍。

        越過時間的水面,她努力打撈那些溫暖的片段。父親那時在外跑業(yè)務,一天下來,累得臉色泛黃,可到了家,看到守候在門口拿著拖鞋迎來的她,父親笑了,眼睛明亮,將她抱在懷里,親她額頭,揉她頭發(fā),舉著她轉圈兒,她揪著父親黑黑的劍眉,賴在他肩頭撒嬌。灶上的晚飯散發(fā)著香氣,母親系著圍裙,看著父女倆,眼睛里水汪汪的,漾著溫柔。父親抱著她,回過身,和妻子的視線對上,兩雙眼睛融成一片,狹小的屋子里溢滿了溫馨和眷戀。那時候父親多帥氣呵,高高大大的,身板筆挺,將整個家頂天立地托起來……

        何芊慧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扇嗽诖?,水把船流走了,她的笑聲還沒落地呢,父母不知什么時候就冷臉相向了。他們換了新房,房子很大,大得有些空曠,她不用和父母擠在一張鐵床上了,有了帶衛(wèi)生間的獨立臥室。父親也不用她幫他拿拖鞋了,他們先是壓低聲音爭執(zhí),當著她的面,臨時拼湊個笑臉,展示幸福的假象。漸漸的,冷戰(zhàn)升級后,偽裝也顧不上了,幾句話不對付,他們就能吵起來。最激烈的那次,他們提到了離婚,好像離婚這個詞是一件具有殺傷性的瓷器,誰率先舉起摔到地上,就能嚇住對方。母親開始嫻熟地哭泣,父親坐沙發(fā)上抽煙,她輕輕闔上門,躲在臥室里,攤開本子,涂抹漫畫,空氣里卻繃著弦,心跳得緊鑼密鼓。

        何芊慧夢見一家三口在吃晚飯,是母親最拿手的酸菜魚,正吃著呢,話說岔了,父親忽然就把桌子掀了,母親一身淋淋漓漓,像雨天找不到屋檐的貓。一個激靈,她醒了,卻迎面一個笑臉。是周致遠。才想起剛才的美術課她睡著了,現(xiàn)在已是課間,下節(jié)是體育課,同學們都去操場了,周致遠在講臺上收拾課件,沖著猛然起身的她,輕輕笑了一下。

        周致遠很少笑的,他大約三十多點,平日卻總似老人怕冷的樣子,略勾著身子,帶著輕微的疲倦,嘴角挑上去一點,似乎看透這濁世的鉆營手段而自己不屑于或是不能夠廁身其間,只有報以旁觀者的冷淡,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落魄的、要破罐子破摔又不夠決然的拘謹感。何芊慧不怎么喜歡他,事實上對所有的老師,她都不喜歡。這些老師以任教課程在中考所占分值大小,比例分明地得了葉見秋的好處,將她安排在教室前排,對何芊慧的討好都帶著金錢的味道。她心知那些老師明面上對她特殊照顧,私下里無不對其搖頭不齒:每科就那點兒分數,一天天還我行我素的,不是遲到就是早退,還和社會上的小混混勾勾搭搭,不就仗著家里有兩個臭錢嗎,真好意思!何芊慧不在乎,她其實底子不錯的,就是不想按父母寫好的劇本演出規(guī)定的套路,你們雞飛狗跳的婚姻,不配享有優(yōu)秀的女兒。何芊慧成心給他們添堵。

        美術這科不考,不過是這般貴族學校為了所謂的素質教育裝點門面,葉見秋也就沒打點。那現(xiàn)在,他對她笑個什么呢?

        何芊慧揉揉眼,發(fā)現(xiàn)他盯著桌上的漫畫本,她剛要合上,周致遠說:“我能看看嗎?”她遲疑著,還是遞給他了。他那溫和沙啞的聲音讓她一時忘了拒絕。

        “畫得不錯,”他說,“有靈氣。”他平靜的語氣,讓她相信贊譽可能是真的。她想,他又沒得母親的禮品,沒有義務討好于她。畫面上是一座浮在空中的房子,一位父親舉著女兒,母親在旁邊看著,彩虹漫天盛開,可翻到第二頁,是一汪水面,涂著黯淡的油彩,男人背對著河,女人在河的另一頭坐著,河流就是從她眼角發(fā)源的。

        “怎么沒有彩虹了?”

        “落在水里,淹死了?!彼荡殿^發(fā),不經意地說。

        他望著她,旋出畫筆,唰唰幾下,將水彩從河里撈起,又掛在天上:“你還小,要快樂些,多笑笑,彩虹自然就出來了。”說完,他走出教室。何芊慧看著他的背影,心說,操,你誰啊,快不快樂關你屁事?可她坐在座位上,沒多久,眼睛下了一串急雨,她反手照額頭搗了一拳,矯情個蛋嘞。她才不承認被一個落魄老師的一句話給弄得心軟呢。

        再逢他的課,何芊慧仍然趴在那兒,睡眼蒙眬的樣子,可心里支著耳朵,在聽呢。但她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要不同學會說,喲,何小姐都在認真聽了!——那多滑稽,不符合她一貫的風格??蛇@樣欲迎還拒的聽課方式反而更累。大家的意識里美術課不過是放松的驛站,在策馬奔馳的中間,歇歇腳,遛遛馬,撒撒歡,男女生之間傳傳紙條,前后桌吃吃零食,左右說說笑笑,一時格外熱鬧,反正脾氣好到窩囊的周老師也不管。他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見,你們玩你們的,他講他的,各行其是。何芊慧要在嗡嗡作響的教室里接收周致遠沙啞低沉的聲音,兩只耳朵天線似的支棱了半節(jié)課,就撐不住了。心里煩躁,何小姐才不忍呢,抄起字典,在桌面砸了幾下,砰砰砰,天外驚雷,震得三界顫動,滿室噤聲。周致遠也被驚住,話都停了,嘴還在嚅動,像拔了電源慣性空轉的扇頁。何芊慧大吼一聲:“他媽的,吵死了你們,還讓不讓人睡覺?”擂完驚鼓,拋掉字典,她繼續(xù)趴桌上了。周致遠在這罕見的大靜寂中繼續(xù)講他的課。到了下課,周致遠對大夢初醒似的何芊慧眨眨眼,心照不宣的樣子。她想,我去,這一本正經的老男人竟也有調皮的一面。何芊慧怔了半拍,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小幅度咧開,但聽周致遠說一句:“謝謝你,芊慧?!憋h然去遠。留下她在空空蕩蕩的教室里懵圈。

        接下來好像懷著一份默契,她睡她的,他講他的,下課了相視一笑,也不說什么,有一種你知我知的感覺。何芊慧本是御姐范兒,身上有股男孩子的霸氣,誰惹了她,大眼珠子唰地瞪回去,向來是直來直去的,可現(xiàn)在,再看向講臺的眼神都平添了一份曲折。

        這不是個好苗頭,何芊慧回過神,拍自己一巴掌,何姑娘,你中邪了咩,怎么會這樣?可她有點期待下課臨末那一笑了,他眉毛淡淡的,笑得也溫和,像是眼里含著兩枚細小的落日,暖暖的,不存侵略性,是一種父性的笑容。

        父親的笑是一面寬闊溫情的河,具有承載的、欣賞的、托舉的功能,她是那小船,在河面上游弋。這笑容她太熟悉了,她擁有過,又失去了。何芊慧心里感到一種空曠,起風了,有點冷。

        放了學,何芊慧不想回家,在路上游蕩,順著人聲,來到城市最密集的城中村區(qū)域。一到夜晚,這里的廣場就熱鬧起來。成片的啤酒燒烤大排檔、露天的迪吧,昏暗的燈光、粗暴直接的音樂、簡陋的舞池,舞池里擠滿了人,他們眼神迷離,舞姿生硬而激烈,在刺激的音樂里發(fā)泄著廉價的快感。燈光、音響、歡笑、燒烤,散發(fā)著肆意的氣息。何芊慧站在舞池邊緣,就看見了陳飛,數他跳得最high,是那種不要命的瘋狂搖擺,帶著惡狠狠的勁頭。他們是認識的,何芊慧對周邊有點名頭的小混混還算熟悉,她之前不怎么待見陳飛,覺得他太粗野,和她到底不在一個世界??蛇@次,一曲終了,在換音樂的間隙,陳飛一回頭也發(fā)現(xiàn)了她,如同命定,他走過來上前一步,以夸張而蹩腳的紳士風度向她伸出手:“來,小妹,給哥個面子,浪一會兒唄。”陳飛神情明媚,鼻梁挺拔,一頭紅黃摻雜的頭發(fā),說話的時候眉梢一挑一挑的,看著很壞,但不討人厭。燈光閃爍,打在他側臉上,制造出一種朦朧的效果。周圍有幾個陳飛的朋友在叫好、打呼哨,很野,這氛圍襯得何芊慧有些驕傲、有些虛飄,不由自主手就伸給他了。

        陳飛大咧咧的,風趣幽默,笑得像一個熾烈又霸道的括號,眼神大包大攬卻并不粗暴,裹挾著她,逢迎著她,扭動身子,帶動她起舞,她跟著他的節(jié)拍,帶著叛逆的快感,忘掉所有的煩惱,在音樂中,看到故事猝不及防地鋪展開去。

        4

        平樂坊還是那個老樣子。這個位于老城區(qū)一隅的夜市,總是泥沙俱下一團興旺,混合著破舊骯臟和活色生香。下水道溢出的汁水,老巷子獨有的歲月沉積的霉味,熱烘烘的人的氣息,混雜著煎炸烹炒的食物氣味,置身其中,讓人覺得愛恨難平、喜樂悲憂都抵不過柴米油鹽現(xiàn)實運轉的巨輪,即便死去的,也不過是在水面上短暫地留一個小坑,立馬就被旁邊的水填平,就如這平樂坊的夜市,人來人去,永遠涌動著現(xiàn)實主義的激情。

        戴春花立在餐館門前,如同掌舵,接待食客一往情深地駛向火熱的世俗生活。她一襲紅裙,淺笑間百媚叢生,把笑容和情意均勻揮灑在每個新友故交身上,輾轉騰挪,縱橫捭闔,紅裙竟如沖鋒陷陣的獵獵鎧甲,臉上笑吟吟的:“花甲半斤,生蠔五個,劉哥你坐?!薄邦櫩偤仁裁?,扎啤還是生啤?”“老胡你狗日的,你娘的屁股也是你摸的,一點零頭也不抹,誰不知道你最近傍了個姐兒!”……平樂坊是水,她就是其中最生猛的那條魚,什么叫如魚得水,夜晚到花姐的“快香食亭”那兒坐一會兒就領略了。平樂坊是她的舞臺,她喜歡這股子烈火烹油的勁兒,什么叫接地氣,她就是那地氣,并且在泥沙飛揚的地上開出壯麗的花兒。她這朵花是生活里長出來的,滋養(yǎng)她的是塵土油煙,是俗世的悲喜,是以根基實在,生機盎然。

        葉見秋走進平樂坊一邊感到頭昏腦漲,一邊不禁感慨地想,你媽的老春花,命運怎么獨對你網開一面呢?

        戴春花拋下生意,拉葉見秋到二樓,親自給她做了一盤拿手的紅燒肉。肉燒得香紅酥嫩,顏色性感,筷子一搛,抖抖顫顫,為成全舌尖而肝腦涂地,咬上一小口,配一盅本地高粱酒,燒酒的作用是扶持肉香綻放在唇齒間,若康巴漢子攙扶小嬌娘上馬鞍。酒肉入口之后,再佐幾道時令小菜,清炒茭白、涼拌馬齒莧、酸甜蘿卜皮,不為沖淡酒的烈和肉的膩,而是給舌頭一些信馬由韁的綠意,酒肉是山,小菜便是水,山水互為調劑,吃下去才風水調和。葉見秋平日間是修身養(yǎng)性的,又供養(yǎng)了我佛,卻還是一口氣吃了三塊肉,然后才抬起頭擦著嘴說:“小婊子懷孕了。”她把手機照片給戴春花看,“一個陌生號碼,也不知是誰,彩信發(fā)我手機上的?!闭掌坝熬b綽的,拍得倉促,可還是能看出何世頃挽著一個大肚婆,“我打過去,沒人接?!彼p車熟路地六神無主,“花兒,你說我該怎么辦?”

        “又不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在外面胡搞了,還沒習慣?”戴春花斟上酒,略過她的捶胸頓足,“先別拿他那點雞巴爛事煞風景,姐我好不容易有心情下回廚,等吃完再說。來,再喝。”

        一壺酒見了底,戴春花眼里蒙了上一層水晶質地的物什,亮亮的,指向樓下坐著的一人:“妹兒,你看那一桌男人怎么樣?”葉見秋看不出什么,從穿戴上都像是有頭有臉的,身后泊的車也都堪稱豪華,“五個男人,我知道的就有四個在外面有姘頭,看見沒,那個紅領帶的做建材,兩個私生子,他媳婦一概不知;那個灰襯衣是做綠化涂料的,包養(yǎng)了個電視臺的小主持,正濃情蜜意,當初創(chuàng)業(yè)時他老婆可是把首飾都典當了支持他;還有旁邊那個花格子休閑褲的,最落魄時欠了高利貸他躲出去,留下媳婦在家擋追債的,結果呢,現(xiàn)在翻了身吃喝嫖賭樣樣精通……”

        “沒一個好東西!”

        “所以你那點糟心事算什么呢?”戴春花點上一顆煙,“他可以壞,你也可以嘛,給誰守身如玉呢?”

        “你……可我愛他啊……”戴春花一口水噴了一半,看她一臉悲憤的樣子,只好憋住笑意,“你以為我割眼袋祛皺紋是為誰?”葉見秋拉皮后不自然的臉上寫滿幽怨。這個時代還對女色事君的觀念抱殘守缺,也活該你修成怨婦。可在這感官流行的年代,多少年沒聽過還有人這樣告白了,竟讓戴春花有一絲輕薄的感動,但她就是要摧毀她的執(zhí)念,才能實現(xiàn)她隱秘的目的。

        “得了吧,一把年紀了,也不嫌酸。你那哪是愛呀,是沒得選擇?!贝鞔夯◤棌棢熁遥f,“一切都搭他那艘賊船上了,沉沒成本太大,你不想葬身海底,怎么辦呢,只好自欺欺人,說服自己愛他,哪怕他是個渣,然后扯著愛的大旗搶占了道德制高點,便于你這個正統(tǒng)的糟糠妻精準打擊小三,是吧?”戴春花摁住她作勢要潑來熱茶的右手,“別不愛聽,就這么回事兒,還告訴你一句,棄船沒啥,婚姻這艘破船上跳下來的多了去,跳之前都怕淹死,跳了后才發(fā)現(xiàn)河面他媽的好寬,大家游得歡騰著呢?!?/p>

        “弄得跟離婚專家似的,其實你懂個屁,不擱你身上你當然可以天高云淡的,你要知道,這么多年我們也曾互相扶持走到今天,這時候婚姻還是那一張紙嗎,還能容得背叛嗎?”戴春花作瑟瑟發(fā)抖狀配合她捍衛(wèi)婚姻主權似的宣講,把葉見秋逗得哭笑不得,“你咋個胳膊肘總往外拐,不會是何世頃收買了你替他說話吧?”

        戴春花耳尖詭譎地一動,順勢打她一下:“嘁,要說有私心,姐也是想整個兒把你占了。”她捏捏葉見秋的臉,“老美人兒,你是我的呀?!?/p>

        “去,誰有心給你鬧。”葉見秋道,“聽說長順在里面打傷了人?”

        戴春花怔了一下:“別提他,就當我沒這個兒子,和他爹一樣,不成器,就會惹事,再關他幾年也不虧?!笨伤凵衩黠@黯淡下去,喝了幾杯酒,她話題一轉,取出一幅畫,是她的一張畫像,不過穿著古裝,提著劍,踏著月光,“有意思吧,一個美術老師畫的,特別有才,可惜不會混,那股清高勁兒和你當年有一拼,我酒店重新裝修,想訂他一批畫,狗日的還拿腔拿調的,不咋情愿接商業(yè)性的活兒,好像嫌我拿錢強奸他的藝術了,我操?!贝鞔夯ㄠ亮R的語氣里,沒有慍意,反倒憐惜,“待會兒他來,你幫姐跟他談談,務必要把他奸了。”

        “我可不幫你拉這個皮條。”

        “那拉給你自己成了吧,”戴春花笑道,“他還沒結婚哦?!?/p>

        沒多久,周一放來了,背著個雙肩包,沒有慣常小藝術家馬尾絡腮奇裝異服長指甲的做派,言談有禮,語氣溫和,挺正常的。添酒回燈重開宴,安排了酒菜,拿了碗筷,戴春花借口樓下還要招呼,讓他們繼續(xù)邊吃邊談。

        周一放守著幾碟小菜,喝得很安靜,人也儒雅,一番下來,葉見秋覺得他挺可愛的,像個略帶拘束的大男孩,身上有一絲干凈的落寞氣息,只是在話題過渡的停頓里,偶然會捕捉到他眼神里的游離,那是不善交際的人打起精神參與談話時,在冷場的間隙里本能地不知所措地逃離。也沒戴春花說得那么不識抬舉,他當然明白她們賞識的好意,給她倒酒添茶,聊得還算愉快。

        接下來,他們又見了幾次,當然是在戴春花的拉攏下,說是幫她斟酌下酒店畫作的主題,大堂、走廊、樓梯等等各處,戴春花過幾天興起一個主意,每個主意都要把兩人叫來,卻往往吃到一半,她被其它事絆住,起身忙去了,留下他倆繼續(xù)。如此聊了幾次,也就熟悉了,漸漸放開了。

        上大學時,葉見秋選修過中外美術史,對畫畫自是心存熱愛,閑聊下來,很多藝術見解、畫作心得、前人掌故,談得竟頗為投機,這是兩人都沒想到的。原來一個預設是風塵愴情的金主物以類聚的閨蜜,一個預設是酸文假醋潦倒偏激的小畫家,沒想到超過了預期,這就有了一種互認同類的感動。到了這個年紀,感動也只能是平靜的、壓著的,正因為如此,才是珍貴的、深刻的,它是冷不防綻在心里的煙花,啪,亮了一下。

        在一間煙火繚繞的夜市餐館里,漫無邊際聊一些形而上美學話題,兩人都笑了。說是朋友有點輕薄,說是知己有點早了,二人都有些無法歸置這份交淺言深的關系,那就索性喝酒了。

        好久沒這樣有人陪著喝酒了,葉見秋多了聊天的欲望。話語是一泓溪水,它有語流,有方向,在交談中,周一放不爭不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時引出一個話題,也讓她先流淌,很有耐心。于是整體的場面是她主導著話語的流向,周一放襯托得很自然,潤物細無聲了。葉見秋悠然回望,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說了那么多,想想在家何世頃對她的不耐煩,或是橫眉冷對,或是當她的嘮叨如狗吠,兩相對比,葉見秋對周一放的體貼無以為報了,幾場下來,發(fā)現(xiàn)心里的冰層解凍,她感到某種東西被喚醒了,似春風吹過,草芽兒在心壤里拱動,癢癢的,麻麻的。

        喝酒過程中,他是照顧著她的,為她添酒搛菜,紙巾都疊好,放在她趁手的地方。他做這些是不經意的,嫻熟的,似乎順理成章,這里面當然是對她的體貼入微,但也可以看出他平時在宴席上的位置,是為人添茶加水的角色,大約沒誰重視過,他習慣了。說不出為什么,葉見秋猛地攪起一陣沒來由的心疼。

        “你可不能便宜了戴總,怎么樣,趁機宰她一把,到時候我們買酒喝?!?/p>

        周一放笑,說:“好,聽姐的?!?/p>

        酒是過路的風,話頭是窗口的被單,風誘引著被單出走,在風里,很搖曳了。

        最后一場,終于確定了主題風格,戴春花下樓接電話去了,剩下他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有許多話,卻不知從何而說,臨末,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他從背包里掏出一只泥捏的小鳥,他自己做的,鍍了釉,小眼睛靈動圓潤,翅膀栩栩如生,很精巧,似乎吹上一口氣,鳥就能扇著翅膀起飛了。

        葉見秋把玩著,喃喃地說:“我這輩子大概是飛不動了?!?/p>

        周一放忽而眼目灼灼,從包里掏出另一個更大的泥鳥,看著她:“讓它引著你,”他說,“一起飛呀。”

        5

        陳飛擼起袖子,露出麻稈般細瘦的胳膊,要大干一場的架勢。他最后向何芊慧確認:“你決定了,真要這么做嗎?”

        何芊慧望望天邊的斜陽,有鴿群呼啦啦地飛往日落的方向,她年少的臉上寫滿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茫:“開始吧,教訓下他們?!彼f,“這些個大人,長著長著就廢了,也該教教他們如何做人。”

        陳飛打個榧子:“好嘞,芊慧女王,小的得令,好戲上場!”他一躍身,跳出圍欄,開上車,駛出為接下來的“演員們”選好的場地,在暮色中奔往故事的核心。

        在陳飛走后,何芊慧的手開始顫抖,她握著手機,給母親發(fā)信息:可憐是沒用的,我厭惡你的嘮叨和親情高壓,但你總還是我媽,我會幫你,讓他們付出代價。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摁了發(fā)送。她掛掉葉見秋隨即回撥的電話,對母親的詢問信息置之不理。何芊慧想,你還不知道你多可悲可憐,被自己信以為真的閨蜜擺了一道,還蒙在鼓里呢。你活成這個樣子,有什么資格指導我的人生?算了,幫你出口氣,沒用的女人,你就等著坐收漁利吧。何芊慧裝著這份大義,手不再抖了,心也硬了不少,像是刀子要出鞘。

        她是三天前下這個決心的,那天她和母親爆發(fā)了一場規(guī)??涨暗臓幊?,原因是班主任告密她逃課和校外的混混“處朋友”,在對其進行了盯梢、確證后,葉見秋決意逼供,連輔助刑具都準備好了:一把雞毛撣子。等何芊慧放學到家,觀音像前線香裊裊,沙發(fā)上的母親頭頂好像也在冒煙。葉見秋內心的導火線噼里啪啦,離爆炸僅絲毫之差,何芊慧嗅嗅鼻子,知道敵我之間即將面臨一場惡戰(zhàn)。葉見秋沉不住氣,率先發(fā)難:“下午干什么去了?”在敵方逼問到第三遍時何芊慧才懶洋洋地回答:“能干什么,上課唄?!薄吧系氖裁凑n?”何芊慧不吭了,倒不是為沒上課羞愧,而是進門前忘了瞅一眼課表以應對,戰(zhàn)略上失策了:“葉偵探,有什么要訓的您老人家就直接開罵,行嗎,繞這么個彎子耽誤咱們雙方時間,有必要嗎?”“你……”葉見秋雖然訓斥經驗豐富,可臨場應變能力明顯不足,本來她攥著把柄占據優(yōu)勢,被對方這么胡攪一下,就亂了陣腳。“你什么,還跟蹤我,一家庭主婦演什么地下黨呢,我看你就是見天兒閑的,但凡你有自己一份獨立的事業(yè),老何至于這么嫌棄你?”“你,你……”“拜托,多從自身找原因,別整天掛著一張棄婦臉,看多了誰都煩的。”“你住嘴!”“我就說,偏要說,別以為供我上個私立學校,讓我上一些高端的興趣課程,就覺得是對我好了,告訴你們,做父母你們根本就不及格!我不是你們手里炫耀的名牌包包,也對你們上流名媛的設計方案不感興趣,為什么你們就不愿接受這個現(xiàn)實呢:我何芊慧智商一般,中人之姿,并沒什么了不得的天賦,不愛學習,載不動你們要夸耀四方的虛榮,你很普通,我也很普通,別老把你都沒實現(xiàn)過的人生規(guī)劃強加于我,我有自己的人生要過,哪怕是普普通通的,至少我還能落個開心。我們各自管好自個的事兒,好嗎?”像是即興演講,何芊慧發(fā)揮得慷慨激昂,“沒別的事了吧,那我先回屋歇著了。”何芊慧旗開得勝,笑了。

        葉見秋反應過來,才發(fā)現(xiàn)被小狗日的帶偏了戰(zhàn)線,眼看兔崽子要班師回朝,急忙攔到何芊慧跟前。這么比肩一站,葉見秋才發(fā)現(xiàn)什么時候女兒這么高了,幾乎和她持平。何芊慧身上那份青春的活力和破壞性,讓她深切地感覺到動態(tài)的老,她在一天天老下去,女兒在一天天拔地而起,她這疲勞的司機已經駕馭不住女兒這臺加速度的車?!斑€沒說清楚呢,你下午干什么去了?”

        “我去哪兒關你什么事呢?”

        葉見秋捧著一顆稀爛的心,悲憤地質問:“什么叫不關我的事?”

        “我虛度的是我的青春,花的是老何的錢,哪一點與你相關?”何芊慧涎皮賴臉,盯住母親,對手跟她顯然已不在一個量級,她決定結束這無趣的爭吵,瞪大眼逼視過去,像要火并,升級了武器,迫擊炮似的,輕飄飄地打出最后一拳,“我不過是你倆爭搶到各自陣線的一個棋子,一個拿錢一個打著愛的名義,母上大人,您是不是入戲太深了,你真像口口聲聲說的那樣愛我關心我嗎?還不是怕跟老何離婚了,一個人形單影只,拉上我墊背罷了?!迸畠阂粡垵M不在乎的笑臉,鮮妍的唇齒卻如槍管,吐出的每個字都是子彈,每一顆都命中在母親心坎上。

        葉見秋愕然,然后痛苦地閉上眼睛,搖搖頭,再睜開眼已是淚水滿眶。她目光破碎,悲哀已極,撕心裂肺地喊道:“不是這樣的,你是我女兒啊……”

        母親哭了。

        女兒贏了。

        可這一次成功擊敗了母親,她卻沒預想的高興。何芊慧躲進浴室,任水從水龍頭沖刷而下,在水流中,她終于放肆地哭出聲。

        等洗完澡,開了門,趿拉拖鞋時才發(fā)現(xiàn)母親以往的用心,葉見秋每次都是將她進去時的棉拖掉個頭,方便她從浴室出來就能順腳穿上。這一回母親沒顧上。何芊慧心硬,咕噥一句,我還不愛穿呢,索性光著腳走來走去。飯在灶上,母親出去了。何芊慧邊玩手機邊吃,人參蟲草煨牛腩,帶著一股營養(yǎng)大全的味道,熱氣哈在臉上,如母愛,天經地義,自以為是。她戳戳搗搗的,吃了幾塊便推開。煲了半天的“母愛”被打入冷宮,向隅而泣。何芊慧爬到床底,拽出偷藏的泡面,將母親恨之入骨的垃圾食品泡上一碗,放點辣椒,大逆不道地吃起來,口角生津,額頭沁汗。

        葉見秋去了茶社。

        隔三岔五她會來這兒坐坐,不為喝茶,為見他。茶淡,情厚,和對的人一起,喝杯水也能微醉。什么是對的人呢,無非是聊得來,有話時是藤蘿纏繞著開花,噼噼啪啪,一簇簇的,你說說,我說說,也熱鬧,也安靜;無話時相對坐著,平分一席沉默,這沉默也是好的,不空洞,有層次,有味道,恰當的留白,是中年人的神游物外,也如粵菜里煲過的老湯,看著寡淡清亮,實則滋味綿長。

        平日在二人的關系里,他是承接性的,她若說,他就聽,她不說,他不問,為她把冷茶續(xù)成熱茶。一杯茶,幾塊點心,一下午,聊得很素,也很舒心??蛇@次,喝下周一放捧上的第一杯茶,葉見秋眼淚就不爭氣地發(fā)了芽。

        他遞過來紙巾,沒等她接,周一放探過身子,給她抿去眼角的水痕。這罕見的主動,加上他的嘆息,很憐惜了。也很要命。葉見秋指尖一顫,就勢握住他的手,眼前一陣眩暈,搖搖欲墜的樣子。周一放過來,在她腰上扶了一把,幅度很小,動作也輕,葉見秋心頭卻轟隆隆的。周一放肯定也感覺到了,他們對望了一眼,視線里的微火無可挽回地接上了,一下子火樹銀花,人抖抖顫顫的,要決堤了……兩人后來也分不清是誰打破那燃燒的寂靜,那寂靜是儲存在罐里的鋼水,撲通一聲,兜頭灑下,寂靜排山倒海沸騰起來,眼睛、嘴唇、手、身體、鼻息……全亂了,亂得張燈結彩,亂得手舞足蹈,兩個人帶著極大的體貼和懂得互相詮釋了起來。

        肉身癱軟成時光,孤獨的長河里,不停流逝的時光,這是燦爛的瞬息。兩人極力吞著喉頭的嗚咽,這幸福來得過于壓抑,過于劇烈,恰如痛苦。兩個可憐人那種忽然心意相通的感動,徹底打開門,互認知己,一時忍不住涕泣,摟抱在一起……

        門忽然開了。

        浪潮退去,海水消失,滿地狼藉。水里的泳者被晾在原地,被岸上的人笑看著赤身裸體……門口一字排開,何世頃、代理律師、何芊慧,還有一個伙計,葉見秋認出是戴春花酒店里的。

        她被暗算了。

        卻可憐周一放也要陪演。

        何世頃此刻心里一定在笑吧,你不是自詡為道德標本么,怎么也墮落了,這回離婚協(xié)議你還有臉不簽嗎?

        葉見秋把茶壺朝何世頃擲過去:“你費了這么大勁,連戴春花都買通,這下終于栽贓下罪證,你滿意了?”何世頃隔開,措手不及,還是被茶水弄得濕淋淋的,他沒有葉見秋想象的得意,他在心底默默說一句:“好合好散你不放,非要弄到法院起訴離婚,讓芊慧親眼目睹我的不堪,你休想。只有這樣了?!彼D頭走開,留下一聲蒼然的嘆息。

        何芊慧要到再大幾歲,才能體會父親的惡毒,他讓她親眼目睹葉見秋的狼狽,連同母親這個形象徹底摧毀。而在當時,她只是捂住嘴,眼睛瞪著,眼神里含著難以置信的質問:“周老師,怎么會是你?”

        周致遠是他的本名,周一放是他寫字作畫時署的。

        葉見秋望著女兒,她唯一的女兒,她的親人,她的叛軍,她開宮口一整天才生下的七斤六兩的小人,她十四年鞠之育之卻日漸與她敵對的閨女,像是落水的人望著岸上遠去的身影,葉見秋愴然滿面,絕望地,怯怯地,喊女兒的乳名:“囡囡救我!媽媽是被冤枉的……”

        6

        陳飛駕車而來的鳴笛打破她的思緒。何芊慧沖出屋子,想替母親向那解押而來的蒙面女人扇一巴掌,卻瞥見她肚子隆起的規(guī)模,她收住了手,啐一口唾沫,狠狠罵一句:“不要臉,做什么不好呢,非做小三?!币皇寡凵?,陳飛將女人推到里邊儲藏間,關上門。

        她鼓著個肚子,揍是沒法揍了,何芊慧心說,老何保密工作做得可以啊,這么大月份了,她竟然一概不知。

        “監(jiān)督這么長時間,懷孕了怎么不跟我說?”

        “你也沒問我啊,我還以為你早知道呢,畢竟是你家的事么?!标愶w撓著頭,一笑帶過,心說,要是給你說了哪還有這出好戲呢,陳飛嬉皮笑臉,“指不定轉正了還是你后媽呢?!?/p>

        “你媽!”何芊慧踢他,“弄來這么個孕婦,底下咋辦?”

        “你不是要出口氣嗎,人我給你費勁帶來了,教訓一頓唄,你要下不了手我?guī)湍?,好了吧?”說著解下皮帶就要去里間。

        “你他媽干啥?”

        “幫你出氣呀?!标愶w眨眨眼。

        “褲子提上,滾,滾!”

        “還護上你小媽了?嘿,到底是一家人嘛?!标愶w磕出一支煙,“那你倆好好聊吧,順便商量著誰把我這些天的誤工費給出一下。”說著,坐門口放風去了。

        這里是汽修店老板早年在遠郊盤下的一小塊地,建了一圈鐵皮房,充當倉庫,堆放著報廢車、輪胎、零件之類。更重要的是老板愛吃點野味,屋里總不間斷地養(yǎng)著從山民那里收購的麂子、狗獾、山雞、斑鳩等違禁野生動物。老板給他把鑰匙,陳飛明白其用意,并非做事機靈信任他,而是出了事拿他頂包。日常飛禽走獸的飼養(yǎng)由他打點,想吃時讓他宰殺分割后送到指定的私家菜館。有了這么個隱秘的據點,做起壞事來確實得天獨厚。

        事后調查,據陳飛的同事和狐朋狗友說,誰也沒想到他會走這一步險棋的。平日里,陳飛神氣活現(xiàn)的,給幾家連鎖汽車美容店送送配件,替老板開個車辦點事,有時間呼朋邀伴擼個串蹦個迪,日子也過得搖頭晃腦挺快活。他桀驁不羈,對世界是不在乎的,當然除了鄙夷、冷漠、羞辱之外,世界也沒給過他什么好東西,世界有它一套前倨后恭錦上添花的運轉法則,他也有他瞎胡混窮樂呵的抵抗政策。何芊慧看上去和他一樣,對一切都有股子滿不在乎的勁兒,其實這不在乎是不同的,他什么也沒有,在底層的眼色里輾轉,不在乎是他最后一道護身符,以此向命運翻翻白眼;而何芊慧的不在乎是擁有了之后隨時可丟。他們的人生,一個是在高樓上丟肉骨頭,一個是樓下饑餓的流浪狗。

        最近不知哪個同事嫉妒他,把他私下倒賣公司潤滑油的事兒告密給老板,陳飛手忙腳亂,趕在老板清查倉庫前借了高利貸補上了貨源,才算沒露餡。他想著鞍前馬后伺候這么久了,老板應該不會計較,誰料上次老板喝完酒他去接駕,老板和供應商道別盤桓時,也怪他一向輕浮嘴賤,在車前和老板剛好上的一個雛兒調笑幾句,想著向新主兒賣個殷勤,卻被老板隱約望見,到他跟前,當著幾個經理的面甩他一巴掌,并罵道:“給你點臉你他媽能上天,不想干滾蛋!”陳飛捂著臉,懵了,才明白在老板那里事兒還沒過去,幾個經理以眼神竊竊私語,憋著笑意。他平時囂張慣了,同事們幸災樂禍,及時發(fā)揚墻倒眾人推的精神,再見了他連一句“飛哥”都喊得猶豫,此時借的高利貸也緊追不舍,他的處境岌岌可危。

        陳飛臉上笑嘻嘻的,卻急得滿嘴燎泡,甚至去積云寺拜了菩薩。沒想到果然靈驗,沒過多少天就搭上了何芊慧。相處久了,抽絲剝繭地從她嘴里套出埋藏的積怨,陳飛做了前期調研,這一跟蹤才發(fā)現(xiàn),媽的老何這么有錢。陳飛欣喜不已,他推演出這么個計劃,并添油加醋地推銷給她:“既教訓了小三,又拯救了你父母親的婚姻,何樂而不為呢?”

        陳飛積極推動計劃的進展,為了把楚云岫騙來,他租了和何世頃同款的車系,網購了假牌照,追蹤了十來天,才在今天趁楚云岫去小區(qū)附近的嬰幼兒店買東西時,將車開到她跟前,“我是公司新來的司機,何總在銀河路出了點事,現(xiàn)在醫(yī)院里,讓我開車來接您……”說這話時陳飛面色凝重,真跟死了領導似的。他在心里祈求楚云岫千萬不要打電話求證,雖然他在車里裝了手機信號屏蔽器,卻是從網上買的便宜貨,他測試過了,時而管用時而不靈,萬一打通他可就白忙活了。他一邊準備駕車逃掉一邊等著楚云岫下一步的動作,可這傻女人一聽何世頃出了車禍,拉開車門就上了車,還不停催促他快點開。陳飛笑了,想,這他媽簡直真愛啊。等上了車,楚云岫再要打電話給老何,被陳飛一把奪過,開到監(jiān)控盲區(qū),給她綁了手腕,戴上頭套,一路呼嘯,奔赴遠郊。

        這邊何芊慧進了里間,將楚云岫臉上蒙著的頭套揭去,自此,楚云岫才算完整地出現(xiàn)在她跟前。何芊慧被這個女人給驚了一下,也不單是姿色,是那份由涵養(yǎng)、天性、氣質總體呈現(xiàn)的東西,不是想象中小三狐媚算計的伶俐鉆營狀,她坦坦蕩蕩的,美得和風細雨,這是一個被愛呵護得很全面的女人,眼睛清澈,沒有戾氣。何芊慧促狹地想,這一比,母親真是老了。那老很大原因是自找的,有種自暴自棄的怨氣。她為母親感到悲哀。

        “知道我是誰嗎?”

        楚云岫竟然對她笑了笑。她笑的樣子,似曾相識,何芊慧想了想,她小時候母親笑起來也好像是這樣的,先是彎彎的眉梢一挑,拉開幕布似的,然后放出臉上的笑,到了后面,臉上的笑意漸消,眼睛仍亮晶晶的。何芊慧再仔細打量,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眉眼身型真和母親年輕時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你比照片上還漂亮呢。”楚云岫說。

        這就是對她很了解了。估計是老何給她看的。這拉家常似的鎮(zhèn)靜模樣激怒了她:“跟誰套近乎呢,帶你玩兒來了?還沒認清你的處境嗎!”

        “那,美麗的小綁匪,你好?!?/p>

        “嚴肅點,不許笑!”

        楚云岫立起眉梢,做出害怕的樣子。直到氣急敗壞的何芊慧從兜里掏出折疊刀,一下釘到桌面上,楚云岫才真正意識到不是跟她鬧著玩的。刀柄在嗡嗡搖晃,刀尖的碎光映在她臉上,楚云岫慌了:“可別做傻事,慧姑娘?!?/p>

        “這就怕了?”何芊慧冷笑道,“你不是對我很了解嗎,那就應該知道我還差三天才到十四歲生日?!彼ぶ漆吨饾u驚恐的目光,一步步走過去,落日從身后的玻璃窗照過來,加重了何芊慧逼迫而來的危險陰影,她晃著手里的折疊刀,做出一個凌厲的手勢,“我現(xiàn)在就是一刀子把你殺了,你也是白死!”

        楚云岫尖叫一聲,心頭發(fā)冷。她確實給嚇住了。

        終于取得預想的效果,何芊慧還算欣慰。

        楚云岫盯著她手里的刀子,看她那樣子真要扎她幾刀呢,情急之下,她笨拙地轉過身,努力將背部對住她。何芊慧愣了一下,偏要繞到她前面,拿刀尖抵住她的腹部:“這會兒你母愛泛濫知道護住自個的孩子了,你勾搭老何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也有個孩子?”她吼了起來,“就因為你這個壞女人,把一個家給毀了,毀了!……”

        “對不起……”

        水珠滴落在刀背,何芊慧才發(fā)覺自己哭了,怎么能在她跟前哭鼻子呢,太他媽不爭氣了!她恨自己,可洶涌的委屈讓她管不住淚腺:“自打有了你,父親不再像個父親,母親也不像個母親,他們成了仇人,丟掉了親密、溫暖、體面,像狗一樣,撕咬著,樣子丑陋、兇狠,不停地在爭執(zhí)離婚,我是最大的受害者,你知道嗎,你體會過嗎,我實際上成了孤兒……”

        “對不起……”

        她哭得打噎。楚云岫也哭了,不停地說對不起,要幫何芊慧捶捶后背,被她打開。何芊慧甩了一把眼淚,恢復了冷靜和狠相:“老何的錢是我媽做后盾才掙來的,你往那兒一躺,錢就嘩嘩地來了,你還不滿足,還要取代我媽,咱還能要點臉嗎?”

        “不是這樣的,”楚云岫急切地在這點上反駁她,“我愛你爸爸,我沒勾搭他,他追求我的時候沒說有家室,后來他又說會處理好你們的……”

        如果她繼續(xù)道歉何芊慧可能還會原諒她一些,可死到臨頭她還在辯解,無恥!“還‘他會處理好你們的,有了你這個狐貍精,他會怎么處理?——把我們丟垃圾一樣,遺棄!”何芊慧怒氣沖沖地,推了她一把,“我現(xiàn)在就先把你處理了!”

        陳飛及時推門奔過來,拽住何芊慧的胳膊:“發(fā)那么大火干嗎,犯得上嗎,鼻子都氣歪了,再這么著可就變丑啦?!彼我幌滤谋羌鈨海拔抑罅嗣?,你先去吃點,歇會兒,我?guī)湍銇斫逃査?。?/p>

        勸走何芊慧,陳飛扶住趔趄的楚云岫,讓她在椅子上坐下:“看你對芊慧的傷害有多大吧,要不是我攔著,她今兒能把你吃了?!?/p>

        “你們……要怎么辦,才能放過我?”她哆哆嗦嗦地說。

        “是這樣的,”陳飛轉轉眼珠,說,“她呢,在這里感覺不到家庭的溫暖,也失去了父愛母愛,傷了心,剛才她那小暴脾氣你也看到了,要打要殺的,我真保不準她會對你做出什么過激的事兒。我呢,就比較平和,想著怎么把問題解決了,我計劃呢,帶她去別的城市,離開這傷心之地,她離開了,你也稱心如意,是吧?可去別的地方就要花錢……”

        “你要多少?”

        “不多,一百萬?!?/p>

        “一百萬?”

        “你是覺得萬一有個好歹你這一尸兩命重要呢,還是這點錢重要?你也知道,她現(xiàn)在不管做什么都不用負刑責,要不,還讓她來給你談?”

        “不,不要,”楚云岫擺著手,她是被何芊慧的樣子給嚇著了,“可是,我沒有這么多錢……”

        “哪能要你出呢,”陳飛拿來她的手機,“錄個視頻,發(fā)他,再打個電話,就這么簡單,等他往賬號里打了錢,就放了你,回家接著做你的何太太去。”陳飛邊錄像邊說,“你不是說他這么愛你嗎,這點錢對何總來說算什么呢,肯定分分鐘的事兒,你就權當來這兒兜了個風?!?/p>

        何芊慧端著一碗泡面過來,一份放在楚云岫跟前,然后又去端另一碗。陳飛還沖楚云岫擠擠眼:“看到沒,被我勸的,氣消了不少?!标愶w大喇喇地蹺著腳,等著何芊慧把面也端到他跟前,剛要伸手去接,何芊慧兜頭潑他臉上。陳飛當即炸了,頂著一頭泡面,燙得齜牙咧嘴,蹦跳得分外滑稽,口不擇言地罵道:“為了幫你出氣,我這些天可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剛把人給你弄來,你這算怎么回事?”

        “你自己清楚,”何芊慧一臉霜雪,“我給過你錢了?!彼端蝗f塊錢作為啟動資金,只說教訓楚云岫一頓,讓她知趣,自覺離開父親。她搶了折疊刀逼問陳飛,“我說你這么熱情攛掇我落實計劃呢,原來你心里另有算盤,胃口不小哇,一張嘴就勒索一百萬?!?/p>

        這是剛才跟楚云岫的談話被她聽到了,陳飛反而淡定了,往后退著,躲開她手里的刀具。心說,不為錢我綁她當祖奶奶伺候呢?他晃晃手機:“已經給你老爸發(fā)過去了?!标愶w脫下濕淋淋的外衣,忽然團起來,朝何芊慧擲過去。趁她躲避衣物的間隙,他飛速奪門撤離,然后閂緊屋門,隔著鐵欄桿的窗戶,像面對籠子里的動物,笑嘻嘻的:“剛我還怕老何不愿為了一個騷貨出血呢,這下好了,多了個致命的砝碼?!?/p>

        7

        葉見秋坐在飯店門前像一尊石像。

        今晚遠遠瞥見她走來,在柜臺前戴春花就悄悄把首飾腕表卸下,掠起鬢發(fā)袒露臉頰,像是騰空沙灘,等著巨浪來拍打。她準備好了,葉見秋怎樣打,她都該??扇~見秋不打也不罵,拉開椅子,坐在回廊下的角落里,不看她,也沒有動作,就那么坐著,呆呆的,愣愣的,神色木然。戴春花親自做了飯菜,安排人端過去,過了半天,也沒動筷子。

        這是很不屑了。

        如果她摔摔砸砸,破口大罵,扇耳光踢褲襠,大鬧一番,戴春花心里頭還有點底,罪惡感也會減少一點。可葉見秋好像是摸著了她的心思,不爭不吵的,這靜坐本身就是一場審判,她多坐一秒戴春花心里舉著的石頭就重一層。讀過書的人到底心里陰。到了后半夜,戴春花已扛不動積攢的大山,她趨身到葉見秋跟前,匍匐下來:“我服了,”她半跪著,“姐妹兒,要殺要剮,給個痛快的,行不?”

        葉見秋樣子十分可怖,眼睛通紅,眼窩里像是埋著兩座墳,目光發(fā)白,神情飄忽,要哭,又似在笑:“老何幫你把長順弄出來安排好了?”戴春花嗯嗯點頭:“我就這一個兒子,他再混蛋,我還得管?!薄澳蔷秃?。”她說,“至少我還不是一無是處,還能被你利用一下?!比~見秋語氣平靜,可隨即的一抹苦笑泄露出內心的苦痛。

        “你別說了,這次姐對不住你,不求原諒,為了長順,我給你磕一個吧?!贝鞔夯ㄕf著,以頭觸地。旁邊食客和服務員都要拉住,她擺擺手,繼續(xù)跪著,葉見秋沒拉起的意思,甚至都沒看她。戴春花迎著她冷笑的眼神,自己爬起,拍拍手,落座,點上煙,對坐在桌子另側。

        她一支煙抽完,葉見秋表情仍然冷淡,一副“還有什么招數,怎么不接著表演了”的樣子,戴春花突然抬手,摑向自己的臉,一下,一下……有人要拉,還有后廚雇員對葉見秋指指戳戳的,要替老板出氣。戴春花將啤酒瓶子摜在地下,凄然一笑:“和你們無關,我不是東西,傷了我妹子的心,今兒……”說著還要狠摑自己。葉見秋終于大吼一句:“夠了?!彼龁柩手皠e演了,你是不是還要說是為我好,免我一生斷送在這劣質婚姻的泥坑里,對癥下藥似的介紹個男人,下好套,等著我往里鉆!”

        戴春花不惱,沖看熱鬧的做手勢:“沒見過姐妹倆撕逼的?喝你們的吧,今兒全場,酒水免費。”她攬住葉見秋,一抹臉,忽而笑吟吟的,“妹妹,你又不傻,老周突然出現(xiàn)的那天,你就該知道是我故意安排的,那你告訴我,后邊你動心了,也是我安排的嗎?”

        葉見秋氣短,落了淚,掐她。戴春花任她掐。她點上煙:“你是這些年被豢養(yǎng)傻了,到現(xiàn)在還看不清形勢,老何那邊兒子都要生下來了,鐵了心要離,你覺得就憑你,還能扭轉結局?”

        “那你就設個圈套拿我和何世頃交易?”

        “為什么不呢?”上帝目力所及,皆可交易。戴春花飄然吐一口煙,“我賣你之前,還能和老何談談價錢,真弄到起訴離婚公事公辦,翻了臉,憑他暗地里的手段,你能得到什么呢?”

        葉見秋噙著翻卷的淚意:“你想得可真周到哇,我還沒離呢,下家你都幫我拉好皮條了,是不是我要對你感激涕零呢?”

        “沒事,你大可恨去?!?/p>

        “說說吧,老何開出了什么價碼?”

        “房子、車子、店鋪他都答應給你,外帶一大筆補償。”

        “辛苦你替我爭取到了最大的利益,我好感謝你啊,花姐,真不愧是菜市場長大的下賤玩意。”

        “啪”,戴春花冷不防抽了她一嘴巴子:“你說得對,我是生得賤,你骨子里看不上,姐不怪你,可我的人生是自己掙來的,至少沒被男人養(yǎng)過,每個日頭都活得硬氣,你還沒資格說我,明白嗎?”年輕時嬌俏,后邊嫁得好,葉見秋半生并未曾經歷命運的炎涼煎熬,可她花姐呢,一分一毫都得赤膊上陣自己去掙,笑臉下面都是腥風血雨,經營著這一攤子,背后要照顧一大家子,一個女人哪有那么容易。戴春花嘴角夾著香煙,撫摩著葉見秋的臉,“老實說,你小狗日的,命好?!彼f,“姐嫉妒你?!?/p>

        葉見秋嗚嗚咽咽地哭了。

        哭了就好了,戴春花拍著她,像安撫一個失落的孩子:“好了,妹妹,你得到的夠多了,還為滿手抓不住星光哭個什么,收拾收拾,和你的周知己開始下一段無憂無慮的人生吧?!?/p>

        哭到一半,葉見秋抬起臉:“他打算讓芊慧怎么辦?”

        “這點放心,我知道,她是你的命,不管老何怎么打算,我都會讓他尊重你的意見,你要就跟你,你不要送她出國上學。”

        “你們倒是爽利,就這么手起刀落把我們分割了,可你們征求過我和芊慧的意見了嗎?”

        戴春花無聲笑了。在白眼狼嘴邊,兩腳羊持什么意見,還重要嗎?

        “你們才是一樣的人……都夠狠?!?/p>

        “他狠,我不是,”戴春花掐滅煙蒂,嘆口氣,“逼到這一步的?!?/p>

        8

        陳飛躥出去得太倉促,一時疏忽,忘了收繳何芊慧的手機。再要去武力奪取,力有不逮。所以現(xiàn)在兩邊的裝備是,屋內一方有折疊刀一把,手機一部;屋外面的有打鳥的氣槍一挺,屏蔽器一臺,扳子扶手等可做兇器的鋼件若干,更重要的是,他囤積了一堆水和食物,而屋內兩人,饑腸轆轆。

        陳飛在窗戶前探頭探腦的。

        何芊慧舉著刀,“衣服脫掉!”她命令身后的孕婦,“別磨蹭!”楚云岫哆嗦著,依令脫了外衣,遞給她,挨上她攥著的刀子,手抖了一下,衣服掉地上了。何芊慧瞪她一眼,撿起來綁在鐵欄桿上,封住被外面察看的窗口,再鎖死窗閂好門閂。

        燈滅了,屋里一片漆黑。陳飛扳了電閘。何芊慧打開手機,沒信號。他開了屏蔽器。

        “陳飛你大爺的,老子出去饒不了你!”她沖著外面罵,“你就是個人渣!”

        “你是不是傻,你覺得咱倆,一個千金小姐,一個窮屌絲,能做長久朋友嗎?”他嘿嘿笑,“沒錯,我是把你騙了,就沖著你的錢來的,誰讓你傻呢。”

        “還他媽在古塔上紅口白牙做下承諾,我就是個傻逼,早該識破你……陳飛,你不得好死!”他還曾口口聲聲要保護她呢,就這么保護的嗎?情感積累作廢后被騙的空落感,讓她感到一種由衷的傷心。

        “哈哈哈,接著罵,我坐門前聽著,讓你罵個夠。”他搬一把椅子,在何芊慧的大罵中敲著鐵門,像是為她打節(jié)奏。何芊慧把掌握的那些污言穢語全都批發(fā)給了陳飛,罵得五彩繽紛,酣暢淋漓,陳飛也聽得興味盎然,“還有沒,我還沒過癮呢?!焙诬坊劬陀种夭ヒ换兀R得唇酸舌累?!皼]詞了?小妞兒,你一向伶牙俐嘴,再來再來!”她實在無力回擊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楚云岫撿起話頭,罵了開去。雖然都是拾她牙慧,沒一點新意,且更可氣的是她罵人的語氣還溪水潺潺似的,沒一點凌厲。陳飛笑得肚子痛:“姐,你罵得人好舒服,不過呢,我還是建議你消停會兒,待會兒有你餓得說不出話的時候?!?/p>

        何芊慧瞪她,可屋里黑暗,她瞪眼她也看不見,訓斥她:“得了,老實待著吧,別丟人了。”

        楚云岫怯怯的,噤了聲。把椅子上泛涼的泡面拿給她:“我不餓,你吃?!?/p>

        “向我賣好呢?”何芊慧說,“就憑一盒泡面?”她用腳撥過去,“豬才吃這垃圾玩意兒,呱嗒呱嗒吃飽了好下崽?!泵總€字都硬邦邦的,磚頭似的砸向楚云岫。她忘了每次母親給她燉了“食補大全”,她最好的抗議就是從床底下拉出私藏的泡面。

        楚云岫不敢吭。何芊慧又惱了:“不吃,還等我喂你?”她嘀咕道,“老何也不知怎么瞎眼看上你這么個傻了吧唧的東西?!?/p>

        她們倆天生存在古老的敵意。

        面都快泡膩了,楚云岫只好揭開蓋子,含恨吃起來。她分明聽見何芊慧肚子很響地咕嚕了一聲,吃著吃著,楚云岫的眼淚落到面里,卻極力忍住,怕惹了這小姑奶奶發(fā)飆。吃了一半,她說:“我飽了?!辈桓叶嗉右谎?,把面碗悄悄往她那邊挪過去一點,抱著胳膊,趴在椅背上,作勢要睡。過了一會兒,從胳膊縫隙里見何芊慧窸窸窣窣地捧起面碗,喝了幾口湯。楚云岫笑了。她湯喝得有些急迫,在喉嚨里泛出回響,大約覺出驚動了楚云岫,何芊慧大聲武氣地說一句:“看個屁,我渴了!”她知道她餓,卻還是沒動剩下的面,楚云岫喉頭發(fā)黏,想說什么,卻又不敢。

        何世頃首先想是不是妻子報復呢?越想越有可能,他能算計妻子一道,魚死網破,她又為何不能雇人綁架呢?夫妻做成這樣,已成仇讎,何世頃肝火催動,一接通,他吼道:“葉見秋,是不是你做的?”

        “做什么了我?”

        “你心知肚明。我告訴你,她要是有一點閃失,你也好不了,什么也別想再得到?!?/p>

        “你發(fā)神經吧?”葉見秋把電話撂了。

        何世頃氣急攻心,團團轉,渾身冒煙,咬著香煙過濾嘴,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往楚云岫手機上回復:“錢可以給你,正在準備,不要亂來!”

        對方回了個笑臉:“這么爽快?”

        “事既然都做了,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

        “無名小卒,陳飛?!?/p>

        何世頃向彪哥咨詢,道上呼風喚雨的彪哥表示沒聽說過這籍籍無名的鼠輩,有可能是假名?!白钆逻@種愣頭青,行事魯莽,不懂規(guī)矩,急眼了什么都敢胡來,既然他這么做了,肯定要得逞,你也不能輕舉妄動,要不小嫂子……”他建議何世頃,“先打一半錢給這狗日的,穩(wěn)住他,放心,只要有這號人,事后我保證把他薅出來,錢一分不會少。”

        何世頃寬心一些,對方卻發(fā)來詰難:“怎么還沒轉錢,還沒打探完我的底細嗎?”

        “剛湊了五十萬,這就打過去。”

        “到這時候還跟我討價還價?好吧,現(xiàn)在漲價了,情人身價一百萬,再添上個她,你看著給加多少吧?”

        何世頃又收到一條視頻,何芊慧和楚云岫一道被關在屋里。

        “天可都快黑了,你想今晚讓她倆和我共處一室的話,就再拖延會兒。我不急?!?/p>

        “你到底是誰?想干什么?我操你媽!”他繃不住了。

        “罵吧,再磨嘰,待會兒有你哭的?!?/p>

        “要多少?”

        “你覺得你女兒值多少呢?”

        這就沒法聊下去了。

        何世頃很疑惑,他怎么能單槍匹馬把何芊慧和楚云岫都劫持了,他肯定在說謊,絕無可能是一個人,而應是一個團伙,這就難辦了。何世頃幾下摁下110,卻一次也不敢撥通。他出口氣,決定孤注一擲,罷了罷了,流年不利,破財消災,看來四十五歲確實是個坎,就當遇了惡狗?!般y行快要下班了,你給個數,咱們都痛快點,我這就去轉?!?/p>

        “急了?對女兒還挺上心的嘛,不錯,不錯。剛我手下一傻屌還在嘀咕,說我要多了,你不舍得,我說何總才不會,畢竟是親閨女,要是在這上頭還打艮,那他也太畜生了,是吧,何總?我還記得看過你個電視訪談,現(xiàn)場當著幾百號人侃侃而談什么家庭才是最重要的,親人是生命中的無價之寶,既然都這么‘寶了,也就別怪我多要哈……”

        “多少?”

        “五百萬。”

        “沒那么多!”何世頃掐著虎口咬著牙,極力讓自己不發(fā)作。

        “那有多少?”

        “最多,一百五十萬?!?/p>

        “你看,正他媽夸你呢,你又拐回去了,先不說你這天上一腳地上一腳的還價,就說這是親閨女嗎,怎么還不如個三兒值錢呢?”

        “你要得也太多了……”

        “嫌多了?這樣,你女兒的我一分不要了,行嗎?”

        “你想怎樣?沒說不給你,你別胡來……”

        “你這讓我很為難啊,我說要,你不買賬,我說不要,你緊張,兒子都快生了,女兒還值什么錢,撕票不正合你意?”

        “她也一百萬,我給你!”

        “錢出得很心疼吧?”他冷笑,“晚了,爺們兒生來就倔,這錢還就真不要了?!彼f。

        “你想干什么?”

        “別急呀,聽我說完,錢是不要了,可不要你點兒其它東西,你也不放心,別緊張,不傷筋動骨,知道你女兒手機屏保是什么嗎,機器人,木頭的,聽說是你做的,很有意思,我挺喜歡,這樣吧,再做一個,我有個妹妹,拿去哄她,啥時做完啥時放了你女兒?!?/p>

        何世頃一腦門的疑惑,不知對方又出什么招數耍他,咆哮著說:“我給你錢還不行嗎……”對方已經掛了電話。

        何世頃無計可施,趕去銀行轉了一百萬,想買個木頭機器人湊數,讓員工詢問了幾家超市卻沒找到,只好讓人選購鋼鋸、鑿子、量尺、錘子、砂紙……一應工具扛到家里。

        女兒到現(xiàn)在沒回來,電話也打不通,葉見秋心神不定,跪在廊下蒲團,自言自語,祈禱默念。播放機里是佛樂低徊的觀音咒,既是祝福,又似咒語。很多次何世頃回來,見她也是如此,孤夜深燈,對著供奉的觀音默誦,地上留下一團恍惚的身影,何世頃沒覺得她可憐,這場景,倒覺得凄厲。

        何世頃將菩薩、香爐、供品一股腦掀下,要拆那精雕細鏤的高腳長案。葉見秋驚覺過來,已不及阻攔,白石雕刻的觀音愴然墜落,支離破碎一地,葉見秋慌忙跪下求菩薩寬赦,地上殘缺的觀音石像仍不悲不喜地憫然笑著,似在祝福,似在嘆息。

        葉見秋哭了,欲扯拽何世頃的胳膊,被他黑著臉甩開:“姓葉的,你還有臉要女兒跟你,你就是這么照顧女兒的嗎?”他翻開手機視頻,戳在她臉上,“要是出了一點意外,我要你死!”

        葉見秋想起女兒下午發(fā)給她的莫名其妙的短信,再看著手機上被關押在屋子里的錄像,她叫了一聲:“天哪!”

        10

        黃昏中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陳飛支棱起耳朵諦聽,扒著門縫窺視了一會兒,開了門,一頓訓:“敲什么敲,敲壞了你賠?這不貼著‘私人屬地,閑人莫進,眼瞎,沒看到?”

        來人唯唯諾諾,把纏著的圍巾放開,露出最大范圍的笑:“來這邊寫生,貪圖風景,誤了去城里的班車,想著能否在這兒留宿一晚呢?”他背著帆布包,拎著畫夾,沾滿顏料的手遞上煙,望著陳飛,還舉著火機等待給他點上。

        陳飛來回覷他幾眼,心下稍安,接了煙:“按說呢,你這要求實在也不過分,可哥們兒今個確實不太方便,你來得不巧,對不住了?!?/p>

        “你難道不在乎你爹的評價嗎?”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從她劈裂的聲音中可以想見她怒氣填膺的心碎。楚云岫想起自己的父親,不吭了,不知道他老人家知道自己在婚姻和生活中是這個處境,會作何感想?

        “我算是明白了,老何不是個東西,你更不是個東西,你倆,一對,狗男女!”帶著控訴的意味,字字血淚。她撳亮手機,從書包里掏出紙筆,丟在她跟前,“寫吧?!?/p>

        “寫什么?”

        手機光源照一下刀尖,再照一下她的臉?!澳阏f呢?”

        “我不知道?!?/p>

        “好,那我告訴你?!焙诬坊圩ザ鷵先?,在手機上推敲出幾行字,戳在她臉前,讓其照抄:

        我是楚云岫,破壞別人家庭,罪有應得,做出以下承諾:保證離開何世頃,不索取分文,如有違逆,天打雷劈,孩子遭報應。

        她扔了筆:“我做錯了什么?”楚云岫睜大的眼睛,質問的表情,在手機慘白的光源下,更顯無辜和驚恐,“你不能這么逼我……”

        何芊慧將刀子架在她脖子上,厲聲叫道:“那我做錯了什么呢?就該承受這爛攤子嗎?”她的手在顫抖,楚云岫也在抖,她猝然一笑,抱著何芊慧的手,往自己肩胛處扎下去:“你不是恨我嗎,這一刀夠不夠?”何芊慧始料不及,去拔刀子,楚云岫卻攥著,紅色洇滿肩頭,二人都落了淚,糾扯在一起,難解難分。

        忽然,屋門大開,最后一抹余暉溜了進來。陳飛乜著眼,像個蹩腳導演,揮一下手里的氣槍:“卡,結束啦!”

        隨之,院門攻破,警察沖了進來。在這一剎那,何芊慧哭著,呼嘯著沖出去,飛跑著,將手里的折疊刀扎進陳飛的腹部。她大罵著:“騙子,都是騙子……”陳飛捂住肚子,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咬牙切齒的何芊慧,夜色嘩地從天而降,鋪蓋下來。

        天黑了。

        倒地之前,他又想起帶她去積云寺的那個黃昏。

        認識何芊慧是陳飛最無力的年紀。他已十八歲,瘦巴巴的,在工地上都出不起力氣,除了巴結著給老板喂養(yǎng)個野物,沒什么出路,看不到未來。抱著混一天是一天的心態(tài),掙點微薄的工資,吃吃玩玩,一年一年的也能過。在倦怠的生活里,期待著虛無的奇跡,如此便草率地揮霍了年月。不知命運是看不下去,打算將他置之死地倒逼一把,抑或是出于單純的惡意,突然向相依為命的祖母下達了死亡通知。父母在東莞打工,一個家具廠一個毛紡廠,父親沒什么本事,跟著師傅們做點簡單的組裝,卻好買六合彩,沉迷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陳飛再過些年才能體諒父親的惡習,那是經年陷在泥坑里的螞蟻渴望某一刻上天開眼,從打哈欠的命運惡龍身邊猛抓一把,摟一堆錢,金光閃閃,自此人生翻盤,亮瞎向來看他不起的婆娘的狗眼,可沒等他做完夢呢,媳婦就跟別人跑了,留下陳飛這個麻煩,在老家由奶奶帶大。

        也許是這些年吞下了太多生活的苦水,奶奶的胃終于受不了,激變成癌。他去省腫瘤醫(yī)院咨詢過,及時做胃切除飲食得當還可有十來年的生命呢。他做不起。奶奶倒無所謂,還樂呵呵的:“你都長大了,奶奶活著也沒啥用了?!背砸粔K他買的奶油面包,奶奶幸福得眉開眼笑,含在嘴里,一點點小心咽完,才喃喃說一句,“就是將來你的孩子可就沒奶奶幫你帶嘍……”他的眼淚流下來。奶奶在一寸一寸死去,他兩手空空,拽不過死神手里的韁繩。陳飛拼命喝酒,極力瘋鬧,或許奶奶說得對,每人各有其命運,他對此無計可施,只好讓自己麻木點,或是裝作快樂些。

        像一顆流星,何芊慧闖入他的生命軌道,她有明亮的眸子,青草樣的目光,鵝黃初覆的臉龐。陳飛帶她去玩,對她大包大攬,在他那些小兄弟跟前介紹:“這是慧姑娘,外國語中學的學生,畫畫獲過大獎呢,都給我伺候好嘍!”陳飛語氣里透著驕傲,好像她是微服私訪的公主,下來與民同樂。陳飛結交的那些難兄難弟,無非是保安、酒店小廚師、服務員之類,身份低微,對她這金絲雀兒,他們這些野鳥客客氣氣的,有種分屬不同階層不同人生境遇的生分。她不自在,他們下三路的笑鬧也放不開。為了打成一片,有次何芊慧拎過啤酒瓶就喝,喝了幾口,嗆住了,她還納悶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他們笑了,確實都放松不少,可她再要喝,陳飛就奪過酒瓶,她還要去拿煙,被他用力照手背敲了一筷子。她負氣,偏要抽,陳飛霍然起身,把煙盒踩扁踢飛。何芊慧下不來臺:“你他媽憑什么管我,你算什么?”陳飛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真想給這不識好歹的小犟驢一個嘴巴子,可看到她眼里白花花的淚光,陳飛眉頭舒開,笑了,言語柔軟下來:“你能和我們一樣嗎?”他說,“你不過是偏離一段主線,過了這點兒叛逆迷茫期,還有上好的人生等著你呢?!彼﹃念^發(fā),“別犯傻,你這個階段哥又不是沒經歷過?!?/p>

        那次父親本來答應她班級進步十個排名就帶她去看航展,卻以公司有事而爽約,最可氣的是父親的語氣,好像區(qū)區(qū)小事一樁再不依不饒就是胡攪蠻纏了,父親輕描淡寫地轉了五千塊錢作為道歉,把何芊慧惡心壞了,她爆發(fā)道:“你是在陪其他女人抽不開身吧,除了錢你還會點別的招嗎?以后我喊錢叫爹吧!”她把書包丟路邊垃圾箱里,還學個屁呢,給他們長臉,他們可也配!打電話給陳飛,“馬上出現(xiàn),帶我去玩!”

        陳飛踩著電動平衡車,風風火火的,瀟灑現(xiàn)身了,帶她抓娃娃、打臺球、滑旱冰,卻都激不起她的熱情,陳飛黔驢技窮,束手無策,往兩邊撥開她的眉毛,恨不得給她固定住:“就不能別老這么往中間鎖嗎,姑奶奶?”“我鎖我的,礙你啥事?”“看著就添堵。”“那就別看唄。”陳飛攤攤手:“好吧,我犯賤。”踩著車要走,她從后面喊一聲:“你敢!”他剎?。骸澳愠钅愕?,我樂我的,兩不相干,也不行?”不過陳飛說著,還是返回來繞在她身邊,“姑娘,說真的,陪你玩不起了,我還要上夜班呢?!焙诬坊蹚亩道锾统鲆话彦X,撒在地上,紅彤彤的一片,在落日下,格外惹眼:“夠不夠?”她問,“買你今個一天?!标愶w一愣:“日你大爺,”他說,“再理你爺們兒不是人!”陳飛氣沖沖地走遠,一扭頭,卻見她蹲在一片鈔票中抱著頭哭呢。陳飛嘆一口氣,媽的,遇上你,真是作孽。他彎下身段撿錢:“誰跟錢過不去呢,傻啊,還有沒,這點兒太少,不夠我身價?!焙诬坊厶咛咚?,破涕笑了。

        陳飛扶她上平衡車,他一邊跑著,一邊氣喘吁吁打電話叫他一幫窮哥們兒,在城中村的一個出租屋集合:“都滾過來,老子請客,打火鍋,給我們火爆的慧姑娘來點樂子!”不多時,人聚齊了,一鍋漂亮的紅湯出場,何芊慧從沒在這樣破落的環(huán)境里吃過如此粗糙刺激的東西。母親做的菜講究營養(yǎng)搭配、葷素兼?zhèn)?、清淡爽口,根本容不下這生猛的“民間”。肉丸、海鮮、蘑菇、土豆片、玉米、豆腐“前赴后繼”跳入鍋里,奉獻出一身香氣……肉和海鮮是從酒店里順出來的,其它都是便宜食材,他們喝著啤酒,她喝冰汽水,眾人七手八腳在她面前撈了一堆食物,何芊慧對著面前的小山,吃著吃著,眼淚吧嗒吧嗒落了下來。

        上帝終于開了一次眼,給他送來了這個小精靈鬼。想起她任性淘氣的笑,他嘴角不由地就上揚起來,想起她的寂寥和委屈,他的心疼得絲絲縷縷……上帝這次派送的禮物過于昂貴,他得下血本才能報以回饋。

        陳飛看似大大咧咧的,其實心思細膩,何芊慧被他照顧得“潤物無聲”,她知道,他使出渾身解數,不過就想讓她開心起來,可她有時興致高昂,有時萎靡頹唐,起伏不定,像是有什么東西一直壓在心頭,上一秒還笑呢,下一秒眼睛里就蒙了一層陰翳,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情緒沒跟上現(xiàn)場的節(jié)拍,就趕緊附和著大笑一場,那笑容匆忙披掛上陣,過猶不及,突兀而刻意,反而更凸顯出她的落寞。被逼急了,陳飛問她:“妹妹,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說出來嘛,哥幫你解決?!睙艄庀?,他看到她眼角濕潤,似乎有什么要說,卻又搖了搖頭,一笑帶過。陳飛徘徊無門,走不進她的內心,有不被信任的惱火,“我們結拜為兄妹,行嗎,有什么事,跟哥說!”

        那天去積云寺,是他要以菩薩作證,結拜為異姓兄妹。這個結拜卻虎頭蛇尾,何芊慧不愿在菩薩注目下磕頭,儀式自始至終沒鄭重起來,兩人嘻嘻哈哈的,像一場游戲,由陳飛潦草默禱幾句,就算結拜了。

        在佛堂前,她還問他:“你為什么要對我好?”陳飛刮她鼻尖兒:“你是我妹嘛?!彼@然不滿足他這大而無當的回答,“那今天我就告訴你一個原因,我奶奶拾到過一個棄嬰,女孩,兩條腿一長一短,我們買不起奶粉,洋芋曬干磨成粉,調成糊糊,喂她,我天天放學最期待的就是親親她的小臉,喂她湯水,養(yǎng)了兩年,都會叫哥哥了,腿也沒那么瘸了,主家尋來,抱走了……”陽光灑進他的眼睛,他想起曾喂養(yǎng)過的棄嬰,她都會咯咯笑了,嬌滴滴地喊他哥哥,有時夢醒時分,他衷心希望她會有一個幸福的人生。他說,“你知道嗎,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怎么,你倆鼻子很像,都是扁扁的,超可愛。”“嫌我豬鼻子就明說嘛?!彼蛩?,笑得淚光閃動。他揪她的臉頰:“對嘛,就要這么常笑才好。”“那還有什么原因呢?”“不告訴你!”他拉起她的手,去登古塔。

        到了塔上,兩人背靠背,看風景。風很大,從四面八方無遮擋地吹來,如刀劍齊鳴。他說:“我們像不像電影里的那種生死兄妹,在敵人叢中,背對荒原,彼此擋劍?”她反手拍拍他肩:“真要有這么一天,哥,你可不要丟下我不管哦。”他捉住她的手,心說,傻丫頭,要是真到那時,不管這世界洪水滔天,我也要抽刀斷水,為你劈出一條生路。

        12

        被警察帶走的時候,臨上車,回望一眼破敗的倉庫,陳飛捂著殷紅的腹部,笑了。

        傷口愈合后,陳飛認罪態(tài)度很不好。倒不是對所犯罪責不承認,反而是認得太迅速,和誰爭搶似的?!岸际俏腋傻模蜑榱死账麇X,”他挑著嘴角,“政府,能不能賞支煙?”

        經手審問的警察老孟目光如水,水是冷的:“你一個人能綁架路線完全不同的倆人,嘿,能耐夠大的哇。”

        “沒想到吧,誰讓咱腦子好使呢?!?/p>

        “綁架為錢,很好,可卡在哪兒呢?”

        “明說吧,在朋友那兒,我不能把他賣了吧?”

        “這么一大筆錢是打算給誰花呢?”

        “為我奶治病,胃癌。”

        “倒挺孝順,可你奶去年就死了?!?/p>

        “沒有,她沒死,還活著,我每天都能夢到她呢,”他說,“我不會讓她死的?!?/p>

        “老人家要是知道你做這事會怎么想?”

        “我下手晚了,所以說凡事不能猶豫,我一想起就后悔。只好給自個花,這點錢,也就夠糟踐幾年的,等花完,打算再干一票呢?!?/p>

        老孟往后仰著脖子,撤開一點距離,瞇著眼看他:“有個女孩一直在旁邊等你呢,你要不要見她?”

        陳飛閉上眼睛,不再回答。按住腹部,呼吸變得凌亂而急促,似乎舊傷復發(fā),蹙起眉頭,要求被關押進去。他心里在罵,妹妹,你怎么這么傻呢?

        老孟合上筆記本,審問告一段落:“底下這幾句話不會記錄的。”他說,“我知道你會這樣回答,也知道女孩要來承認什么,當然她那手眼通天的父親也會讓她的承認不算數的,我就想問你,你這樣擔著,有必要嗎?”

        陳飛望著他,搖搖頭,又點點頭,他笑了。他永遠記得那天他倒下時,何芊慧哭了,她說:“你這個騙子……”陳飛咧咧嘴角,攥住她握著刀把的手:“嗯,傻瓜,上當了吧,哥就是騙你的?!?/p>

        他被警察拖走后,她低頭,發(fā)現(xiàn)手里的紙條,拙劣地畫著一座觀音像,在菩薩后背的磚縫里,潦草畫了個笑臉,旁邊寫著她的生日后六位,還有歪歪斜斜的一行字:那天結拜,菩薩在笑,你在佛光里,也在笑,真好……妹妹,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覺得不全是廢材,至少還能偶爾讓你開心一下,以后你要多笑哦……

        陳飛想,哥哥沒用,費那么大勁,即便如此,大約還是不能修復你父母之間的舊情。就像奶奶曾經說的,人各有命,我們盡力就好。

        而他不知道,此時在接待室,有個女孩將她能醒悟到的案件本末都仔細交代了,并呈上了那張銀行卡,末了她請警察將一張折疊的宣紙轉交給他。是一幅畫。畫上是一位老奶奶,男孩和女孩分坐身邊,老人仍端坐在豫東村莊那座舊院的木槿樹下,給他倆講過去的瑣碎事,白發(fā)巍然,言笑晏晏,夜空炸著煙火,人間開著紅花。

        責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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