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隨穗
二老王
那頂瓜殼帽的布面上沾了一層油漬,帽頂?shù)哪穷w紐扣更亮。二老王的手在打餅子的時候不時掀一下歪了姿勢的帽子,手上的小麻油便順著帽檐向四周擴散開。時間久了,那頂帽子便像油鍋子里泡了似的賊亮。太陽曬得久了,帽檐上就會滲出油珠來。村人說,那頂帽子比人的口福好,天天油水大,營養(yǎng)高。
二老王手中的那個銅錢金黃得像一個小月亮,在食指和拇指間飛快地劃過那片白面,瞬息間那片白面變成面條,二老王抓起面條卷起來在案板上重重一甩,一個千層餅的雛形亮了出來。隨后送進泥制的烤爐里烤熟,掉著渣的餅子烤熟后一個個整齊地放在那個同樣沾滿了油漬的竹籃子里,那一塊蓋在竹籃子上的綠色圍巾也有了小麻油的光澤,在早晨潮濕的陽光下泛起一點點綠油油的光。
二老王打餅子的手法嫻熟而快,一個餅子用不了十秒鐘就可以進爐。他每天早晨起個大早,生著爐子,和好面團。蹲下來抽一袋旱煙等面發(fā)酵。其間二老王不聲不響地吧嗒著嘴巴,一縷縷嗆人的煙味飄滿整個院子,聞得熟睡的小孩子咳嗽不停,哇哇大哭。面團發(fā)酵好后,執(zhí)起煙鍋在腳底敲幾下,倒掉煙灰,然后站起來伸個懶腰,擼起袖子開始揉面。不一會兒他甩餅子的聲音響徹整個村莊,這是村里雞叫后的第三次報曉,也就是說真正意義上的新的一天開始了。
二老王操著外地口音,當時村里人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的口音,后來判斷是河南方言。每天太陽冒花的時候他便提著一大籃子餅子到后溝里的煤礦上去賣。不到一公里的路上用河南方言喊著“賣餅子啰”。就會有村人圍過來用手摸摸餅子熱不熱,涼了沒。然后翻到最底層花一毛錢買一個餅子塞給跟在身后流著鼻涕的孩子。二老王重新把餅子一個個擺放整齊,蓋上綠圍巾提著竹籃子繼續(xù)向煤礦走去。
到了煤礦,他坐在井口旁邊的一個椅子上,把竹籃子放在腳跟前,身子靠在背椅上閉上眼睛假寐。井口上班的幾名工人早就熟悉了他的到來和坐的那個位置,每天看見他提著竹籃子走來,便讓開鋼筋焊制的這條長椅子上最前頭的那個位置。
井口升降罐籠的咔嚓聲和井口工人與井底下工人通過吶喊互通信息的高嗓門聲不絕于耳,這似乎并沒有驚擾他的休息。二老王在閉著眼睛假寐的時候,偶爾會發(fā)出均勻的鼾聲,有工人開玩笑悄悄掀開竹籃子上蓋著的綠色圍巾,準備拿出一個餅子,正在打鼾聲的二老王不動聲色地閉著眼睛,抬起右腳在那工人手臂上踢一下嚇回工人。二老王冷幽默的招式逗得一群在井口上班的工人和拉煤的閑雜人員大笑。大家都說二老王看似閉著眼睛,心里可精明了。
等有人來買餅子,他才會睜開眼睛,掀一下斜在一側(cè)的瓜殼帽,挑個熱乎乎的餅子給對方,收回一毛錢裝進上衣的內(nèi)口袋。二老王對買餅子的人說,這個餅子好吃,別幾口吞下,要轉(zhuǎn)著圈一層一層地剝著吃才有味。
餅子外殼金黃,剝?nèi)ネ鈿だ锩姘啄郏衤菪粯右蝗θQ起來的餅子間夾著蔥花和陜北獨有的一種植物——地椒葉。
地椒葉草香味濃郁,可以入食。在陜北生長此草的地方,人們總會收集回來晾曬揉碎,然后當作調(diào)料一樣置入飯中。特別是被二老王放入餅子之中,其香味更能凸顯。地椒葉的香味與眾不同,即使一小撮已經(jīng)晾干的擱在窗臺上的碎末,其香味也可以讓整個窯洞飄香四溢。其味道令人心曠神怡,又若清泉甘露沁人心脾。一旦味道入鼻,腦中便會生出春天溫暖和燦爛之景。地椒葉翠綠的小葉子和碎小的藍色花兒遍地都是,遍地都是陽光下回味無窮的春天味道。
二老王的餅子里有了地椒葉,也就有了一群穩(wěn)定的消費者。一部分在井下挖煤的工人每天都要在十分疲勞的時候給坐在井口的二老王捎個話,把餅子放入罐籠里送下來。有工人說,累了吃一個二老王的餅子就有勁了。
井下的工人吃餅子大多是賒賬,要等到每月發(fā)工資后一次性付錢。二老王記憶力很好,從不留賬,完全靠腦子記住幾十個工人一個月內(nèi)吃餅子的數(shù)量。
有工人想冒充幾個餅子。二老王一五一十地給他說得明明白白,甚至說哪一天要餅子的時候在哪個時辰,在那個時候煤礦出井多少趟煤。這可折服了大家,誰都不再冒充,老老實實到月底發(fā)工資的時候付賬。
二老王的記憶力好得驚人,他憑靠驚人的記憶力救過一個煤礦工人。一段時期內(nèi),一名負責煤礦出井煤數(shù)量統(tǒng)計的工人因為賬本被水浸,有幾天煤的產(chǎn)量沒辦法準確統(tǒng)計,便估摸著捏了個數(shù)字給煤礦報上去,結(jié)果年底下來清庫時發(fā)現(xiàn)少了十幾噸煤,煤礦成立工作組查這個事。這名工人怎么解釋都說不清楚少了的煤,工作組態(tài)度蠻橫,使出了“嚴刑逼供”的招數(shù),讓他承認貪污了這些煤。受冤枉的工人老實供出了自己賬本被毀,捏造數(shù)字的事實,工作組不依不饒,大會小會批判不算,還要交送司法機關(guān)要求判刑。倍受折磨的工人終于撐不住了,他在一個夜晚悄悄翻出關(guān)閉著自己的那間破房子,來到煤礦的井口準備跳井自殺。
此刻煤礦正是倒班的空檔,冷冷的燈光下不見一個人。站在井口淚流滿面的這名工人開始抽泣了,一團團口水從他被打掉牙齒的口中流出來,他不停地說著冤枉,說著舍不得老婆孩子,對不起老人。這個時候,二老王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二老王從他的后衣領(lǐng)上一把把他從井口邊扯回,拉著他的手說找煤礦領(lǐng)導,他能說清楚這個事情。
半夜里敲開煤礦領(lǐng)導辦公室的門,二老王一斤不差地把那幾天的煤產(chǎn)量說得清清楚楚。工作組經(jīng)過核實后發(fā)現(xiàn)那幾天生產(chǎn)的煤與二老王講的完全一致。這名工人被二老王救下來了,他痛哭流涕地說二老王救了他們一家子。
事后有人問二老王怎么記住這些事的。二老王說,那還要用心去記嗎,捎帶著就記下了。原來井口每出產(chǎn)一趟煤,都要先過磅,過磅后,過磅人就要喊著給井口工人報數(shù)字,井口的人又要給井下的人把這個數(shù)字喊下去。二老王就是這樣把這些數(shù)字記在腦中的。
二老王有一愛好,在假寐中哼出一段曲子來,大家聽不懂。但是好聽。那是一種地方戲的曲子,但是大家誰都不知道是哪兒的。直到有一天一個外地拉煤的汽車司機聽后說這是豫劇??墒谴蠹艺l都不知道豫劇是什么,是哪兒的。大家問二老王,二老王緘口不言,從不回答。
有時候大家請二老王再來一段豫劇,二老王睜開眼瞄一眼,表情木訥、怔怔地一聲不吭。
忽然有一天大家發(fā)現(xiàn)二老王靠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哼著這種大家已經(jīng)很熟悉的曲調(diào)時,他閉著的雙眼里流出了淚水。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就有人上去問個究竟,是不是有什么事了。二老王揮揮手說沒啥事。
二老王恢復平靜后,有的人開玩笑說,為啥不找個老伴?二老王說自己有老伴,在老家等著。大家問,你的老家在哪兒?二老王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大家笑著說,很遠的話大概在美國,或者日本吧。一向溫和的二老王似乎被這句話激怒了,呵斥道你家才在那狗日的日本呢。
二老王的生活規(guī)律在大家的記憶當中從未改變。有人試圖關(guān)心地給二老王介紹過一些寡婦,讓他的日子有所改變,有個人照料,但是都被二老王拒絕了。二老王說自己有老婆,老婆在老家等著自己呢。介紹人說那把老婆接過來啊。二老王說,不用接,等自己老得走不動了就回老家去讓老婆伺候。
二老王現(xiàn)在大概有六十歲左右了吧。沒有人知道他具體的年齡。但是二老王仍然很健康,走路做事很利索。一天,一個外地司機吃了二老王的兩個餅子不給錢想走。二老王擋住了,說那司機如果沒錢的話可以走。那司機說自己的錢很多就是不想給。二老王擋住他的去路說不給錢就別想走。大家圍觀著,心向二老王。司機叫嚷著說二老王沒見過世面,不識眉高眼低,看不開陣勢,是不是想挨揍。二老王笑著說,年輕人我老王見過的世面比你家祖宗三輩都要多。司機一拳打過來,二老王頭一側(cè)順手抓住司機的拳頭向左一扭,司機便一個趔趄單膝跪在地上。二老王趕忙扶起司機說,年輕人你太嫩了,以后穩(wěn)重點。司機有點不服氣,一甩手又一拳砸過來,二老王一個蹲身躲過去,連著一個掃堂腿把那司機勾倒在地。司機一骨碌爬起來掏出兩毛錢扔在地上跑掉了。
二老王撿起錢裝進上衣的內(nèi)口袋,坐在那把長椅子上閉著眼睛假寐。
二老王終究是老了,幾年后他走路有點瘸了,背也駝了。他住的那孔舊窯洞在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中坍塌了半間。他搬進了村里一個被廢棄的烤煙樓里。他不再做餅子了,一些賒出去的賬他也不去找人要。有人專門登門還賬,他卻說沒這回事,不要錢。
大家都說二老王是老了,那么好的記憶力現(xiàn)在喪失得連賬都記不住了。大家有些惋惜也有些憐憫。都在等著二老王老家的老伴來接他回家去。
一個下著大雪的深夜,從烤煙樓里傳出二老王唱豫劇的聲音。很響亮,也很激昂。
第二天,有人端著熱飯給二老王送去,發(fā)現(xiàn)二老王已經(jīng)死了。
多年后,二老王的家人來到陜北這個偏僻的山溝里找二老王,背著二老王的遺骨回去了。
來到陜北找二老王的家人是二老王的弟弟。他說二老王在家排行老二,年輕時畢業(yè)于黃埔軍校,后在國民黨一個部隊當團長,當時他的哥哥希望上抗日前線,但是他的部隊被命令到陜北跟共產(chǎn)黨作戰(zhàn)。后來國民黨戰(zhàn)敗,二老王沒來得及離開陜北,便隱姓埋名流落到這里,一輩子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二老王的弟弟告訴大家,他們是河南人,哥哥在黃埔軍校上學時戀過一名女子,倆人立下婚約,等到把日軍趕出中國后結(jié)婚。而他們從離開黃埔軍校后再沒有見面。他說,那個女子終生未嫁,曾在十多年前來河南找過他的哥哥,當時大家都以為哥哥可能戰(zhàn)死,或者去臺灣了。
羅小
羅小沒念過書,十四歲的時候個子長到一米七,體重剛剛一百斤。整個人看上去像一條麻繩,軟綿綿的風吹過來就會擺動。羅小走路的時候頭向左歪著,給人感覺他有偷窺的毛病。
他是孤兒,父母在他伯父結(jié)婚的那天,作為迎娶新娘子的主要親屬,乘坐一臺在車頭貼了一個紅雙喜的手扶拖拉機的婚車,去村子的后山里迎娶新娘。在迎回新娘的路上,拖拉機翻下后村子近一百米的公路下,車上包括新娘子在內(nèi)的十幾個人全摔死了。伯父受到打擊,再也沒結(jié)婚,就養(yǎng)著羅小過日子。
伯父平日里愛喝口燒酒,喝醉了就打羅小,說羅小父母害苦了他這一輩子,酒醒了,就不大計較了。伯父主要靠種點莊稼,養(yǎng)著羅小,到了開春青黃不接的時候,米缸就見底了,伯父牽著羅小到周圍的村子里討一碗稀飯和幾塊窩頭混日子。人家的孩子長到八九歲的時候都在村辦的學校里上學了,羅小交不起五塊錢的學費,從未念書。一年開春的時候,伯父在地里種上谷子后,沒回家直接到后村里一家鬧滿月的人家去討點吃的,不料喝多了人家的燒酒,回來的時候走到當年一拖拉機人遇難的崖畔,一腳踏空也摔下去送了命。村里人議論紛紛,說羅小伯父那個沒過門的老婆顯靈了,硬是把伯父帶走了。羅小從此沒人管了,那一年他已經(jīng)十二歲了。
經(jīng)村里人介紹,羅小到離村子二十多華里以外的一個煤礦上靠在煤渣里撿煤塊換飯吃過日子。那個時代正是“工業(yè)學大慶”的時候,煤礦是二十四小時三班倒,也就是說一整天一直有煤渣會升井。撿煤塊的人很多,聚集了周圍好幾個村子的幾十個老弱病殘的人。他們每人提著一個檸條筐子,等不到礦車里的煤渣倒出來,便紛紛上去用手伸進還在軌道上走著的礦車里刨出一塊塊锃亮的黑色煤塊。
這里似乎是福利院,周圍村子里的人,一旦不能到田地里種莊稼了,大多會選擇到這個煤礦上來撿煤塊度日。這些撿煤塊的人大多住在煤礦周圍的一些被廢棄的破舊窯洞里,那些窯洞有百余年的歷史了,都沒有門窗,他們就將石頭和玉米桿之類的東西堵住窯洞敞開的口子避風擋雨。他們每天用撿來的煤燒一鍋水,然后灑進一把小米和一把玉米面或者高粱面,再扔進去幾顆土豆,就是一頓飯了。到了冬天,他們在自己撿來的煤堆里,挑一些粘著石皮的劣質(zhì)煤壘個火塔取暖。
撿下的煤塊一般是賣給那些趕著驢拉車來的買煤人,趕車人不會掏錢到煤礦上去買煤,他們來到已經(jīng)形成交易市場的煤礦跟前的這個村子里,買撿煤人的煤。這里的價格很便宜,遠遠低于煤礦上的價。有時候,不用出錢,帶些糧食也能換回一車上好的煤。
撿煤的人群里自然而然產(chǎn)生了“紅頭”。紅頭是本村的一個六十多歲的瘸腿老漢,老漢的老婆是個瘋子,不打人不罵人,就是流著口水憨笑著四處瘋跑。剛瘋的那些年,老漢拐著腿每天四處尋回來。后來老漢不管了,任老婆四處瘋跑。老漢沒兒沒女,看似有個家,實際形同虛設(shè),經(jīng)常到煤礦的渣洼上看管那些撿煤的人。他手里拄著一根紅柳木棍,看見哪個人不順眼,就用棍子指著罵。撿煤的人為了巴結(jié)他,每人每天會給他送來半筐子煤,這樣一來,紅頭每天得到的煤遠比其他人多。
那個煤市場就在公路邊紅頭家三孔窯洞的院子里。紅頭每天很忙,既要到渣洼上看管那些不聽話的撿煤人,又要回來幫忙給他們賣煤。賣煤的時候,紅頭是向著撿煤人的,他不圖個啥,就是要在這個圈子里顯示出他的主宰地位。有時候別人發(fā)一根煙讓他抽,他會叼在嘴角一口氣抽完。
羅小一開始不懂規(guī)矩,舍不得每天送紅頭煤。紅頭罵了兩次后出手用棍子打了他幾下,罵他是個驢腦子入不了行。羅小被打得搖搖晃晃快要倒下的時候,好像他的腰是皮筋,一躲一閃一彎一折又站直了。羅小心想,憑什么要每天送你半筐子煤?你又不是皇上。其他撿煤的好心開導羅小,如果不給紅頭煤的話,這里就混不下去。羅小有些不情愿,他唯唯諾諾地答應給紅頭送煤。紅頭吐他一口唾沫罵道,跟老子不想吃這碗飯的話早早滾。
羅小已經(jīng)是多次被紅頭打罵了。紅頭說羅小不是個好東西,心眼子不夠數(shù),送他的煤上面放著好看的煤塊,下面是“冒炭”。冒炭,是這里的人對粘有石頭皮煤塊的叫法。事實是羅小并不是每次這樣做,有時候?qū)嵲谏岵坏媒o紅頭好煤,就夾雜一些冒炭。紅頭不依不饒,決定要趕走羅小。羅小覺得不公道,他給別人講述紅頭對他的做法,別人說,娃娃,你咋就這么個死牛疙瘩呢?你敢跟紅頭平起平坐,人家早就不活人了,每天耍黑皮卡著吃人了,你呢?你算個屁!
羅小歪好咽不下這口氣,他在一個晚上,一個人悄悄來到紅頭睡覺的那孔窯洞門口,點著一串干辣椒要嗆死紅頭。紅頭被嗆醒來后,看見門檻里有一串干辣椒冒煙,光著身子一拐一跳地跑出窯洞大罵:哪個驢日的做了這個壞事,頭上害瘡腳跟流膿不得好死,養(yǎng)下的娃娃不長屁眼。
羅小假裝啥也不知道,第二天照樣到渣洼上撿煤。紅頭早早就來到渣洼上,眼睛惡狠狠地盯著羅小,羅小躲過他的眼睛開始撿煤。紅頭過來一棍子打在羅小的背上。羅小哎呀一聲倒在渣洼上,抬起頭質(zhì)問紅頭為什么打他。紅頭罵道,你給老子別佯裝了。羅小慢慢站起來說他啥也不知道。紅頭又一棍子打過去,羅小一把將棍子奪過來扔到溝底,轉(zhuǎn)身跑了。
羅小被紅頭趕走了。他一口氣跑到五里以外的一個村子里停下來。這已經(jīng)是冬天了,路邊的殘雪沾滿了黑色的灰塵,像鋸牙的殘雪邊猶如紅頭咧著的口,猙獰地張開。羅小用腳去踩,一直踩得這一塊殘雪成了碎末。
羅小心里很茫然,不知道去哪里。他不想回到自己的村子里,他還撂不下沒有賣完的那一堆煤。于是他又轉(zhuǎn)身要回到煤礦。他故意走得很慢,要消耗時間等到天黑。白天不敢去,怕紅頭遇見。等到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時,他敲開平時跟他關(guān)系不錯的一個害抽風病的門。羅小對抽風病說,幫忙把他的煤賣掉。抽風病說你的煤被紅頭扣了。今天后晌里,紅頭三平二馬就把你的煤賣了。羅小問賣了多少錢?抽風病說,本來能買二十幾塊錢,紅頭卻賣了十三塊。羅小感到自己的心跟外面的天一樣冷。他奪門而出,奔向黑夜里。
走投無路的羅小找到村里一個熟人,跟他到南川里的一個煤礦下煤窯。羅小是新手,不會挖煤,只能從運煤開始。每天要從采煤的工作面將四五噸的煤用礦車推到井口底下。他的力氣不大,到了上坡的時候必須要膝蓋頂著礦車,咬著牙一步一步挪上去。每一次上坡都會讓他臉漲得通紅,渾身抖個不停、大汗淋漓。即使苦水很重,但是一日兩餐的大燴菜和“老黃”管飽吃,老黃是玉米面做的大窩窩,這里的人俗稱老黃。
第一次在煤礦的澡堂子里洗澡出來后,羅小大變樣。原來他的皮膚白皙,頭發(fā)黑亮,是個模樣清秀的小伙子,而且略帶羞澀,像個弱書生。
他跟另外一個年紀有四十多歲的老工人住在煤礦前面的一戶人家的窯洞里。那個人微胖,說話神經(jīng)兮兮的,告訴羅小他的身上附著黑虎靈官,他是個神。羅小相信這個人是神。這個人叫王三,娶過三個老婆生了五個孩子。頭一個老婆坐月子死了,第二個老婆跟別人跑了,第三個老婆是個“半片子”(殘疾人),一只手在磨房里被機器卷進去,攪成肉泥了。第三個老婆雖是個半片子,但腦子聰明,管著王三掙來的錢,打算再攢一些可以在川道里買兩孔窯洞。
王三,一般是到北川的村子里給人看病??床〉姆绞骄褪且陨駶h的角色出現(xiàn)。羅小跟著王三出去伺候王三,就是混一碗雞蛋面。一般家戶請神漢神婆來驅(qū)邪看病,招待的飯就是一頓雞蛋面,然后再給二三十塊錢。
羅小漸漸地也學會這一套裝神弄鬼的法子。他曾給一個工友說,一個晚上有個白胡子神仙給他托夢了,說他是神仙下凡,孫悟空的替身。他這么瘦,就是孫悟空的樣子。他還對工友說,如果有人生病中邪了,就叫他去治。工友說,正好他村里有個人害了好幾年的軟病,請了幾次馬童都沒治好。要不讓羅小去看看。羅小說可以,不過要給最低二十塊錢。
羅小背著王三跟那個工友去給別人看病。他模仿王三的那一套哼唱著信天游,告訴病人說自己是孫悟空的附身,病人的軟病是一個女妖精附身。這個女妖精是被孫悟空抽過筋的,所以渾身發(fā)軟,走路沒精神,受苦沒力氣。病人家屬覺得羅小把病診斷得很準確,一再禱告把這病看好。
羅小有點得意,他平日里也喜歡喝酒,對著親屬說,孫悟空現(xiàn)在要喝酒,趕快上酒來。親屬趕緊擰開一瓶子燒酒遞過去。羅小一口氣就喝完。沒過一會兒,酒量不是很大的羅小醉得一塌糊涂,開始出酒了,他醉得都爬不起來,給人家吐了一炕。工友和病人的親屬看到這一幕,頓時傻了眼,不知該怎么收場。先是看熱鬧的一個年輕后生發(fā)話了,說羅小根本就不是馬童,是個酒鬼。工友顯得十分難堪,他不知道該怎么給村里人解釋。病人的父親問工友,羅小是不是真神?工友說應該是真的啊。病人的父親說,真神還能喝醉?工友沒辦法回答,不吱聲。那個年輕后生一拳打在羅小的頭上,罵道你就別給老子裝了,趕快滾回去。羅小動也不動直挺挺地睡在炕上,口里往出冒臟物。工友拉起羅小架著離開。后面有家屬追來,要工友陪那瓶燒酒。工友從口袋里掏出幾塊錢一把扔下走了。
羅小裝神弄鬼的事傳遍了煤礦。王三狠狠臭罵了一頓羅小,把羅小趕出去。羅小只好一個人住在煤礦上的一間沒門的舊房子里。羅小也在想,自己為什么啥都干不成?世上的事人家能做,自己就不能做。撿幾天煤被紅頭欺負了個招架不住,當個馬童吧,人家王三哄人哄了好幾年都沒被識破,自己第一次就被打敗了。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命不好。
他在這一夜陷入深深的思考,在思考以后自己怎樣才能在煤礦上站穩(wěn)腳,以后自己怎樣才能娶到老婆,以后自己怎樣才能活出個人樣來。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他突然想起村里的民辦教師,那個民辦教師平時戴個近視鏡,說話慢騰騰的很有水平,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你看人家現(xiàn)在受村里人尊敬不算,早就娶了老婆,生下一兒一女,活得跟神仙一樣。羅小想,可能是自己沒有讀書的原因,才導致自己做什么什么不成,干什么什么倒塌。他決定從第二天開始要學著識字,把眼睛學得近視了,也戴一副近視鏡,那樣的話,出了門就能得到別人的抬舉。
第二天,他讓礦上過磅的老王用幾張廢紙寫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帶回來拿起老王給的那半支鉛筆學著寫。他學得很認真,一筆一畫很快就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盡管寫得歪歪曲曲,如牛頭一樣大,但是能認得出“羅小”這兩個字。他也喜歡畫畫,到煤礦前邊的那個小賣部買回幾個小學生寫生字的本子,每天下班后,借著15瓦燈泡微弱的光線,在每頁紙上畫著一個個形態(tài)各異的娃娃頭像,然后下面寫上自己的名字。
羅小迷戀上寫字畫畫了,他到地攤上買回好多小人書,每天照著寫字畫畫,盡管會寫不少卻認不得字,但是他也不愿意向別人求教了。因為前幾天他又去磅房向老王學字,老王說他麻煩死了,于是他寧愿認不得,也不在老王面前低三下四了。他只是自己寫自己看,看見本子上密密麻麻的那么多字,很開心。他多么想早點讓自己的眼睛近視了。有一次到縣城的一個眼鏡店讓老板看看他的眼睛近視了沒,老板讓他認一個牌子上畫著的“E”,他站得老遠能一個不差地認出來這個符號前后左右上下的開口。老板說他的視力比1.5的視力都好。羅小問,他的眼睛啥時候能近視呢?老板說這輩子近視不了。羅小受到了打擊,他沮喪地離開眼鏡店。
礦上的人慢慢知道了羅小喜歡寫字畫畫,紛紛來到他住的屋子里看。羅小給大家說要給他們每人畫一張像。工友們東倒西歪地擺出坐著、蹲著、站著、翹著二郎腿、背著手、露個側(cè)臉等等姿勢讓羅小照著畫。羅小興奮了,他畫得速度很快,不到半個小時就畫了七八個人。工友們爭著看像不像自己,有的說像鬼,有的說像猴,也有的說是個四不像。
羅小不管他們怎么評說,依舊在每天下班后學著寫很多不認識的字,照著小人書的圖畫不停地畫。一次,他畫到《西游記》那套小人書里的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的時候,不由得傷感起來。他看到孫悟空被壓在那座大山下,咧著嘴瞪著眼睛,兩只手抓著草心里很難過。他覺得他就是孫悟空,有很大的本事卻被別人壓著。他的眼眶濕潤了,他是一個很少掉眼淚的人,很多在常人眼里的苦難,對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他習慣了被別人冷落、淡忘。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棵草,自生自滅無人問津。
羅小聽到一個好消息,說是那個曾欺負過他的紅頭在渣洼上掉下去摔死了。為了確認這個消息,他連夜趕到那個煤礦上去打問。從他現(xiàn)在工作的這個煤礦到紅頭村里的那個煤礦有二十多華里的路程。羅小翻山抄近路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他快到紅頭家前,遠遠地就伸長脖子看紅頭院子里有什么動靜。如果院子里有哭聲有很多人走動,有掛起的白紙條子等,就說明紅頭真的死了。如果一片安靜沒啥動靜,那就說明紅頭沒死了。羅小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景象,紅頭院子里有很多人在說話,也有人在哭,最要緊的是他看見一口白刷刷的棺材放在院子里。羅小長出了一口氣,覺得老天爺替自己報仇了。
受王三的啟發(fā),他要開始攢錢,想娶個老婆過正常人的日子。他覺得自己每天寫字畫畫浪費那么多的紙和鉛筆是不應該的。他決定一分錢一分錢地節(jié)約,要攢下一筆能夠娶到老婆的錢。在這里的農(nóng)村,要娶到老婆,彩禮錢是根據(jù)女方到男方家的路程、家庭和男方的年齡來計算的。像他這種沒依沒靠的家庭和年齡要娶個老婆,最少要在一萬元左右。
在當時,出現(xiàn)一個萬元戶都是整個村子的榮耀。羅小決定不去煤礦的食堂吃飯,每天兩頓飯最少需要一塊錢。他自己買回小米,做干米飯吃。沒有一點菜,他將吃了能害腫脖子病的那種看上去臟兮兮的大顆粒鹽巴灑在小米飯上面,就是一頓飯了。有時候小米飯?zhí)?,咽的時候把食道蹭疼了,他就喝一口涼水沖下去。這樣一算,一頓小米飯不到兩毛錢就夠了,遠遠低于煤礦的食堂。
羅小在這個煤礦上干了將近三年時間了。攢下的錢有三千多塊了,這也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額。他漸漸覺得自己是個有錢人了,心里面開始瞧不起很多人。有一次,羅小下班后到煤礦另外一個工友的宿舍里轉(zhuǎn)悠,看幾個人玩一種“掀老?!钡膿淇伺瀑€博,以目空一切的表情一言不發(fā)地斜視著他們。有一個工友因為輸下幾元錢給不了對方,被那個贏錢的工友催著要,兩個沒說幾句話就打起來了。羅小指責那個輸錢的工友,沒錢就別玩,這點小錢都不帶,出來混世事。那個工友一聽羅小在這里添油加醋,轉(zhuǎn)身就是幾拳頭,打得羅小倒在地上。羅小站起來拍了身上的土說,跟你這樣沒文化沒教養(yǎng)的人不計較了。說完就轉(zhuǎn)身準備離開,不料那個工友一把抓住羅小的衣襟又是幾拳打在羅小的臉上,羅小的鼻子和口里流出了血。其他人在勸架,那個贏錢的人說,他贏的錢不要了,別再打了。那個輸錢的工友不依不饒,依舊抓住羅小不放,罵道,你這個野種子敢在爺爺跟前騷情,看爺爺今兒個敢不敢要你的小命。羅小有點心慌,他擔心這個人真的要了他的命。羅小忙說,你別打我了,你輸?shù)腻X我來出行不行?那個輸錢的工友說,好,你給爺爺出,再給爺爺出去買一瓶燒酒,今天就饒了你。羅小說行。這樣才算完事了。
羅小這次受碰后,很快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他雖然有幾千元錢可以做底氣,可是他的骨頭太軟,他覺得自己好像天生就害上了那個曾請他去看軟病的人一樣的病。羅小再一次陷入萬念俱灰的絕望中。他覺得這個世界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更覺得這個世界根本就不把他當回事,處處跟他過不去,處處要把他逼到絕路上。他沒臉面在這個煤礦上混了,他必須要離開這里。
羅小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他裝上攢下的那幾千元錢,走出煤礦的那條黃塵飛揚的公路,站到公路邊呆呆地望著一輛輛拉煤車呼嘯而過,被籠罩在一陣又一陣汽車碾起的沙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