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興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一、西部裕固語并列復合詞結構類型

并列復合詞是由兩個或兩個以上詞根通過并列關系構成的復合詞，其結構特點與主從復合、支配復合等非并列結構復合詞存在一定差異。[1]并列復合式構詞是阿爾泰語系語言中普遍存在的構詞手段。從并列復合詞的詞性來看，西部裕固語中存在名詞性、形容詞性、副詞性、數詞性、摹擬詞性及嘆詞性等并列復合詞。多數并列復合詞由兩個并列項組成，構成形式為“并列項1-并列項2”，兩項間使用連接符“-”，少數摹擬詞性和嘆詞性并列復合詞有“并列項3”。西部裕固語并列復合詞的類型豐富多樣，根據并列復合詞詞素的語音形式，可將其分為重疊性并列復合詞及非重疊性并列復合詞。通過重疊并列，可構成摹擬詞性、嘆詞性并列復合詞，通過非重疊并列，可構成名詞性、形容詞性、數詞性及副詞性并列復合詞。非重疊并列復合詞由兩個并列項構成，重疊并列復合詞由兩個或三個并列項構成，其中非重疊并列復合詞是西部裕固語并列結構復合詞的主要類型。

1.名詞性并列復合詞

根據并列項的性質，把名詞性并列復合詞構成方式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表1 西部裕固語名詞性并列復合詞結構

多數名詞性并列復合詞并列項的詞性與復合詞詞性一致，即并列項與復合詞均為名詞，但也存在并列項詞性與復合詞詞性相異的情況。上表所示名詞性復合詞可由兩個形容詞性或副詞性并列項組合而成，少數并列復合詞的并列項詞素也可由動詞綴接名詞化或形容詞化詞綴后組合而成，名詞性并列復合詞的兩個并列項詞性一般相同。

部分雙部詞是由一個名詞性詞素與一個缺少實際語義的詞素組配而成的，兩個缺少實際語義的詞素也可以構成一個名詞性雙部詞。這些缺少實際語義的詞素經過歷時演變，語音發(fā)生改變，且詞義逐漸淡化甚至消失，需進一步研究才能斷定其來源。本文先將這類詞匯歸納為范圍更大的雙部詞中。

表2 西部裕固語名詞性雙部詞

2.形容詞性并列復合詞

形容詞性并列復合詞具體構成方式如表3所示：

表3 西部裕固語形容詞性并列復合詞結構

形容詞性并列復合詞并列項的詞性既可與復合詞詞性一致，也可與復合詞詞性相異。形容詞性并列復合詞中兩個并列項的詞性可不同，一般并列項1的詞性多為名詞，并列項2的詞性多為形容詞。兩個語義有關聯性質的動詞可直接并列構成形容詞性并列復合詞，動詞后不需綴加名詞化或形容詞化詞綴，但這類復合詞的數量相對較少。形容詞性并列復合詞可通過重疊手段構成。如，bezk“大的”+bezk“大的”→bezk-bezk“大大的”、ja?maq“扁的”+ja?maq“扁的”→ja?maq-ja?maq“扁扁的”等。

3.副詞性并列復合詞

副詞性并列復合詞的結構和類型如表4所示：

表4 西部裕固語副詞性并列復合詞結構

西部裕固語副詞性并列復合詞并列項的詞性既可與復合詞一致，也可不同，并列項可由副詞、名詞、代詞、數詞等詞類組成，也可由名詞和形容詞兩類不同性質的并列項組成。副詞性并列復合詞既有非重疊性復合詞模式，又有重疊性的復合詞模式，其中由代詞或數詞組配而成的并列復合詞多為重疊性的復合詞，名詞和副詞也可借助形態(tài)附加成分重疊構成副詞性并列復合詞。

4.數詞性并列復合詞

數詞性并列復合詞的結構如表5所示：

表5 西部裕固語數詞性并列復合詞結構

數詞性并列復合詞的構成方式為前后兩個并列項均為數詞，構成的并列復合詞以表示“事物個數”為主，表示小數量的詞素在前，大數量的詞素在后。

5.代詞性并列復合詞

代詞性并列復合詞均用重疊手段派成，這一類代詞性并列復合詞多由疑問代詞組成，如，nid?ik“怎樣”+nid?ik“怎樣”→nid?ik-nid?ik“都什么樣的”、ni“什么”+ni→ni-ni“都什么”等。這些并列復合式的代詞均表示周遍性語義，蘊含問話人的強調語氣。

6.摹擬詞性并列復合詞

摹擬詞性并列復合詞的構成方式及類型如下表6所示：

表6 西部裕固語摹擬詞性并列復合詞結構

摹擬詞性并列復合詞均為重疊性的并列復合詞。摹擬詞一般分單純摹擬詞、重疊式摹擬詞及諧音式摹擬詞的三種類型，其中，單純摹擬詞由一個詞根構成，諧音式摹擬詞由一個詞根和一個諧音成分構成，諧音成分沒有實際語義，而重疊式摹擬詞由兩個詞根并列重疊而成。多數摹擬詞詞根不單獨使用，只以并列復合詞的形式出現，如，ur-ur“嘩嘩聲、呼嚕?！?、ku?-ku?“腳步沙沙聲”等。

7.嘆詞性并列復合詞

西部裕固語的表示呼喚或驅趕牲畜家禽的嘆詞多以并列復合詞形式出現。如，g?-g?“趕羊羔”聲、dut?-dut?“趕馬、驢前進聲”之類嘆詞詞根不單獨使用。部分嘆詞還可由三個并列項構成，如，t?-t?-t?“喚駱駝站立起來”、d?i-d?i-d?i“喚山羊羔聲”等。

西部裕固語并列復合詞以名詞性和形容詞性為主，有少數的副詞性、數詞性及代詞性并列復合詞。部分摹擬詞和嘆詞以并列復合詞的形式出現，均為重疊式的并列復合詞。除代詞性和數詞性并列復合詞外，多數并列復合詞的詞性與并列項的詞性之間沒有內部聯系。從語音形式來看，并列復合詞雖有重疊形式和非重疊形式，但具以非重疊形式為主的特點。

二、西部裕固語并列復合詞的語義類型

西部裕固語并列復合詞中，并列項1與并列項2存在語義關聯性，兩個并列項并不是任意組的。并列項間的語義關系主要有等義、近義、類義、反義和相關義等5種類型。

1.等義并列復合

等義并列復合詞由兩個語義相同的并列項詞素組成，組配后的復合詞表達一種事物的“類義”或名稱，概括性較強。

表7 西部裕固語等義并列復合詞

2.近義并列復合

近義并列復合詞兩個并列項間的語義相關，組配后表達兩個并列項之和的語義。

表8 西部裕固語近義并列復合詞

3.類義并列復合

類義并列復合詞中，并列項1與并列項2同屬于一類事物，類義并列復合詞表達的語義十分豐富，涉及親屬稱謂、地名、服飾、食物、用具、官職、質料、民族、植物、數字及宗教等。類義復合詞的語義是兩個并列項詞義的疊加，歸屬不同類別的類義復合詞。

表9 西部裕固語類義并列復合詞

4.反義并列復合

反義并列復合詞中，并列項1和并列項2的語義相反，通過反義并列復合可構成名詞性、副詞性及形容詞性的并列復合詞。

表10 西部裕固語反義并列復合詞

5.相關義并列復合

相關義并列復合詞的語義只與一個并列項詞素語義有關，僅有個別并列復合詞的語義與兩個并列項詞素的語義均無關聯。相關義并列復合詞中兩個并列項詞素間的語義大多具有關聯性。

表11 西部裕固語相關義并列復合詞

三、西部裕固語并列復合詞詞素順序的制約因素

西部裕固語并列復合詞的詞序相對固定，并列項1和并列項2的位置不能互換。并列復合詞詞素順序主要受語義規(guī)則制約，同時也與裕固族的語言思維及民族文化有關。相較于語義，語音對并列復合詞的制約作用不明顯。

1.語義因素

(1)在由親屬稱謂組成的并列復合詞中，并列項語素的排列與親屬稱謂的輩分、年齡及性別有關。輩分高、年長以及男性親屬多靠前，如，ahd“父親”+ol“兒子”→ahd-ol“父子”、ehge“姐姐”+s?n“妹妹”→ehge-s?n“兄弟姊妹”、ol“兒子”+z“女兒”→ol-z“兒女”等。僅有部分女性親屬稱謂居前的情況，如，z“女兒”+ol“兒子”→z-ol“兒女”、z“女兒”+guze“丈夫”→z-guze“女兒和女婿”。這種現象是受語音的制約而產生的，即音節(jié)少的語素在前，音節(jié)多的語素在后。

(2)基數詞充當并列項時，并列項按由小到大的順序排列。數詞性并列復合詞并列項按基數表示的數量由小到大排列。如，br“一”+?ig“二”→br-?ig“一兩個”、bes“五”+ahld“六”→bes-ahld“五六個”、diort“四”+be?ejrm“十五”→diort-be?ejrm“十四五”、diordon“四”+beson“五十”→diordon-beson“四五十”、m?“千”+ajaq“萬”→m?-ajaq“成千上萬的”等。亦有例外現象。

啊羅！送親的只來了五六個呀，啊羅！

(3)大小、高低、長短等表事物特征的詞充當并列項時，并列項按從大到小、從高到底、從長到短的順序排列。反義性并列復合詞中的并列項與表示大小、高低、長短等事物的特征有關，并列項的排列順序為由大到小、由高到低、由長到短。如，bezk“大的”+ged?i“小的”→bezk-ged?i“大大小小”、jor“上面”+uz“下面”→jor-uz“上上下下”、?rli“高的”+bohs“矮小的”→?rli-bohs“高低”、uzun“長的”+qsa“短的”→uzun-qsa“長短”等。例外情況如下：

哦！夏天它能震撼天地之四角！

(4)并列項為表時間、先后、里外等順序性較強的詞時，具有先后關系。當并列項為表示時間概念、先后關系、里外概念的詞素時，并列項遵循一定的語序，如，beja“此日”+dan“明天”→beja-dan“今天或明天/這兩天”、prn“前面”+so?“后面的”→prn-so?“一先一后地”、nar“往那邊”+ber“往這邊”→nar-ber“往返，來去”、?“里面”+das“外面”→?-das“里外”等。這類復合詞中也有受到語音因素制約的例外現象，如，ge?“晚”+ehrde“早”→ge?-ehrde“早晚，遲早”等。

(5)一些近義并列復合詞或類義并列復合詞中，若某一詞素語義表示復合詞的主要語義或需要強調某一詞素語義時，該詞素一般居前，如，manm“婦女的頭面”+gez“衣服”→manm-gez“婦女的服裝及飾物”、al“畜欄、院子”+tala“野外”→al-tala“棚圈”、kemzi“饃饃”+t?a“茶”→kemzi-t?a“茶點”、qalm“聘禮、彩禮”+ols“地區(qū)”→qalm-ols“禮物、份子”等。

(6)表示官職、頭銜名稱等并列復合詞中，表示職位高的詞素在前，表示職位低的詞素的在后。官職名稱類復合詞中，表示職位高、有威望的詞素在前，如，lama“喇嘛、活佛”+dahsa?“眾僧”→lama-dahsa?“活佛、眾僧等貴賓”、pe“官吏、頭目”+d?asa?“大臣”→pe-d?asa?“頭目、大臣等官員”等。

(7)無實義的并列項居后。西部裕固語個別并列復合詞詞根經過歷時演變，詞義消失且不能單獨使用，這一類語素出現在并列項2的位置，如，ksi“人”+xara→ksi-xara“人們，平民百姓”、bols“習慣，習俗”+boldur→bols-boldur“風俗習慣”、lomaq“故事，童話”+lord?i→lomaq-lord?i“笑柄，笑話”、mal“牲畜”+doma→mal-doma“各種牲畜”、jahn“朋友”+tatgal→jahn-tatgal“親戚”等。

2.語音因素

西部裕固語部分并列復合詞并列項的語序會受到語音規(guī)則的制約。相較于語義，語音對西部裕固語并列復合詞詞序的制約較弱。

(1)音節(jié)數少的詞素在前，音節(jié)數多的詞素在后。從音節(jié)數分布來看有“1-2型”“1-3型”和“2-3型”之3種模式，如：

表12 西部裕固語并列復合詞音節(jié)分布模式

(2)元音起首的詞素在前，輔音起首的詞素在后。如，ajaq“碗”+sava“容器”→ajaq-sava“碗盞、器皿”、aj“命運”+qo“福氣”→aj-qo“命運”、ezer“鞍子”+jonaq“氈子”→ezer-jonaq“鞍、鞍韂等”、ohq“箭，子彈”+ja弓→ohq-ja“弓箭，弓”等。

(3)帶圓唇元音的詞素在前，帶展唇元音的詞素在后。若并列復合詞的兩個詞素均為輔音起首時，帶有圓唇元音的詞素在前，帶有展唇元音的詞素靠后。如，jy?“絨毛”+ter“皮革”→jy?-ter“毛皮”、tusendq“褥子”+jandq“蓋的東西”→tusendq-jandq“鋪蓋”、ohq“箭、子彈”+ja“弓”→ohq-ja“弓箭”等。

3.語言接觸因素

并列復合詞在古代突厥文文獻及回鶻文文獻中已有出現，多見翻譯佛經的文獻資料當中。但古代文獻中的并列復合詞尚處于發(fā)展階段，融合程度不高，部分近義詞可綴加相同的構形成分后再連用，[4]而在現代語言中這種情況基本消失，反在類似ada?-ana?“我的父母、你的父母”等少數詞語保留古代語言的用法。陳宗振先生認為，回鶻文文獻語言中常見的“近義詞連用”的現象不是“并列復合詞”，這種現象到察合臺文文獻語言時期已經消失。[5]裕固族遷徙至河西走廊祁連山一帶后，與周邊各民族頻繁接觸，其語言面貌逐漸遠離其他親屬語言。受漢語影響，西部裕固語中出現了大量漢語借詞，部分并列復合詞借自漢語，如，qej-vazi“鞋襪”、xuar-t?yd?yk“草和花之類”、t?e?i-t?ama“徭役賦稅”、k-?i“科室”等，與漢語語序一致。

不同語言的并列復合詞在數量、結構及并列項詞素順序等方面存在類型學上的共性及差異性特征。相較于漢藏語系等并列復合詞較為發(fā)達的語言，西部裕固語并列復合詞主要以名詞性和形容詞性為主，動詞性并列復合詞在西部裕固語乃至阿爾泰語系語言中較為少見，且動詞只有綴加名詞化、形容詞化或副詞化附加成分后才可以組成一個并列復合詞。另外，語義因素是制約西部裕固語并列復合詞并列項詞素順序的主要因素，語音音素的制約能力較弱，語義因素與語音因素在西部裕固語并列復合詞中呈現互補分布的特征，但語義因素的主導地位更強。并列復合詞是西部裕固語獨具特色的構詞手段，這類復合詞常在日常用語及頌詞、民歌中出現，增強語用表達效果，使語言表達更加形象、生動和流暢。復合詞并列項的語序也體現出裕固族思維方式及認知能力，復合構詞法也是西部裕固語分析性特征的一個具體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