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早晨一碗面,賽過活神仙。”蘇州人的清晨是被一碗湯面喚醒的?!耙煌?,面館四五家?!崩弦惠吿K州人,講究“早上皮包水”,吃面要早上去吃。講派頭的人,還要吃“頭湯面”。
我的祖父曾是觀前街一家老布店的“大當家”,每天起早去對面的松鶴樓坐等吃“頭湯面”。早上第一鍋下出來的面湯色最為清冽,面條最為爽滑。蘇州有句老話:“吃面要吃湯,聽戲要聽腔?!背悦孀钪v究一碗湯水,因為湯里藏著蘇式面的靈魂。
要吊得好湯,得選好料。蘇式面館湯料配方有鱔骨、雞(雞架)、蹄髈、豬骨、蝦殼、青魚、火腿等,用文火熬制八九個小時,“吊”出五味混元的神韻,出湯后加入豬腿骨、脊梁骨,再慢慢煨上三小時左右。記得小時候,祖父帶我上面館,我從不吃面,光顧著喝湯。
外地人初次來蘇州面館,光看價目表上的“澆頭”,就能看花眼?!皾差^”即佐面的菜。蘇式面憑借518種澆頭,成功創(chuàng)下“世界上澆頭種類最多的原湯面”的世界紀錄。爆魚、面筋、香菇、鱔絲、鹵鴨、炒肉、清炒蝦仁、醬爆豬肝、茄汁大排、雪菜肉絲等是日常選項,是否雙澆、三澆甚至多澆,看個人肚量。
我還是個“學生黨”時,常因吃燜肉面還是爆魚面而糾結,末了卻點了最為廉價的荷包蛋面。參加工作后,口袋里有了閑錢,跑到單位附近的義昌福面館,暴發(fā)戶似的一口氣點了牛肉、香菇、爆魚、燜肉、大排、腰花、豬肝……十一個澆頭,十一個小碟子擺滿整整一桌,我一邊欣賞,一邊品嘗。一碗蘇式面正確的打開方式是過橋,即面單裝碗,澆頭則另放一小碟,一口面、一口澆頭、一口姜絲。
蘇州人素有“不時不食”的講究,不同季節(jié)吃的時令面也不一樣。當“澆頭”遇上時令,就是一場靈魂的碰撞。開春有三蝦面。蘇州乃魚米之鄉(xiāng),河蝦常有,不過蝦子、蝦腦卻只有在每年四五月,太湖河蝦抱卵期才能吃到。三蝦面的澆頭由蝦子、蝦腦、蝦仁一起炒制,先挑蝦子,再剝蝦仁,剩下的蝦殼和蝦頭一同小火煨煮,再從蝦頭里剝出深橘色的小塊蝦腦,放入蔥末略炒后加調(diào)料、雞湯,淋上麻油,一盤香氣撲鼻、鮮掉眉毛的三蝦面做好了。蝦仁、蝦腦上沾滿了蝦子,蝦仁Q彈軟嫩,面條上裹滿了蝦子和蝦腦。一口下去,仿佛一整個春天的味道都在這碗面里了。這碗面費時費工夫,時令性極強,每天限量供應。
盛夏的楓鎮(zhèn)大肉面曾上過《舌尖上的中國》,如今已成“網(wǎng)紅”。它的來歷頗有戲劇性。相傳乾隆皇帝下江南,行至楓橋鐵嶺關,恰值魚肚白時分,腹中饑腸轆轆,顧不得體面敲開了一家小面館的門。睡眼惺忪的老板是個賭鬼,壓根沒心思做生意,胡亂抓了點隔夜的生面條,開始瞎折騰,沒有醬油就用鹽,沒肉骨吊湯就用黃膳,看看酒也沒了,就撈點酒釀湊數(shù)。孰料乾隆爺龍胃大開,連湯帶水吃了個碗底朝天。末了,他摸了摸油光光的嘴巴問店家:“你給我吃的是什么?”賭鬼脫口而道 “楓橋鎮(zhèn)大肉面?!薄昂靡煌霔麈?zhèn)大肉面?!鼻斈粗敢宦N,連連點贊。自此,楓鎮(zhèn)大肉面的名聲便在姑蘇城里傳開了。故事說得輕松,這碗湯面做起來可不太容易。湯頭很特別,用豬骨、鱔骨熬湯,再用酒釀吊香,湯清無色卻醇香撲鼻,澆頭是一塊白嫩燜肉,被四個小時的文火燉得酥爛肥美、入口即化,咸香中彌漫著酒釀的清甜,回甘綿延,令吃客欲罷不能。
到了深秋,螃蟹成了蘇州人餐桌上的佳肴,一道“禿黃油拌面”絕對是面中皇帝。所謂“禿黃油”全是蟹黃蟹膏,連一絲蟹肉都不放,想想真是“土豪”。禿黃油須過了重陽,取公蟹的膏,母蟹的黃,配上肥膘末,加上蔥姜爆香,再用黃酒燜透,高湯調(diào)味,最后淋些豬油、胡椒調(diào)味。蟹膏的醇厚、蟹黃的鮮美、肥膘的濃香,胡椒的辣香混在一起,充分拌勻,每一根面條都沾了“禿黃油”的香氣,那味道簡直無與倫比。
凍雞面是蘇州一道傳統(tǒng)冬令面,做工繁復精細,從清洗到火焐,從調(diào)料到裝盤,前后足足花費十個小時方得到一顆色澤透明、鮮香嫩爽的“凍雞明珠”,實打?qū)嵉淖鐾雰鲭u面用上繡花功。吃的時候,筷子撥開凍雞,夾一小塊雞肉,鮮嫩酥軟,舀一勺湯慢飲,鮮味仍鎖在Q彈凍汁里。只需一口,鮮味便迅速彌漫唇齒間。
蘇州的面讓人難忘卻,蘇州面館的名字同樣令人回味無窮,百年老店大多帶一個“興”字,同得興、朱鴻興、裕興記、陸長興……意寓興旺發(fā)達、蒸蒸日上。另有近水臺、瓊琳閣、美味齋……等頗具詩意的名字。令我記憶猶新的是美味齋。每年我過生日,父親總會起大早,端著一個大鍋,“打包”回來一份葷素搭配好的扁尖肉絲,再加蓋兩個荷包蛋,算是一份壽面。
套用一句流行話:人活到極致,一定是素與淡,面亦如此。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碗撒著小蔥,沒有任何澆頭的清湯光面曾風靡蘇州大街小巷。母親說,我的外祖父從不吃稀飯、包子、油條、大餅之類的早餐。天蒙蒙亮,他會雷打不動上面館叫上一碗“光面”。后來店家覺得賺不了多少錢,加上吃光面的客人越來越少,逐漸停止供應。最近,“光面”又現(xiàn)身蘇州某老字號面館。
懷揣著十二分的好奇,我特地跑去叫上一碗。乍一看,白花花的面條撒上幾點碧綠的蔥花,聞起來也沒什么香味,可一入口,鮮味就在嘴里爆開,每根面條宛如在舌尖上舞蹈。老板說,可別小覷這碗面條,湯底可不尋常,用整只老母雞、火腿、老鴨架、瑤柱同煮,連吊三天三夜,湯色要三白三清。最后,把牛肉、雞胸敲成膩子,放湯里輕輕攪拌,用膩子吸收掉所有的油脂雜質(zhì),剩下的就是清湯。和面、煮面都用它,一碗清湯光面,在蘇州卻能吃出“陽春白雪”的味道,因此又叫“陽春面”。
一碗蘇式面,就像一位溫柔婉約、情深意濃的吳地美人,將蘇州人的細膩精致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她輕輕地對世人說:“對一個城市的記憶只需一碗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