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畢淑敏。1952年生于新疆伊寧,國家一級作家,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注冊心理咨詢師。1969年入伍,在西藏阿里高原部隊當兵11年,歷任衛(wèi)生員、助理軍醫(yī)、軍醫(yī)。從事醫(yī)學工作20年后,開始專業(yè)寫作。代表作《紅處方》《血玲瓏》《拯救乳房》《女心理師》等。近日,其與抗擊病毒相關的小說《花冠病毒》再版。
1952年生于新疆伊寧,國家一級作家,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注冊心理咨詢師。1969年入伍,在西藏阿里高原部隊當兵11年,歷任衛(wèi)生員、助理軍醫(yī)、軍醫(yī)。從事醫(yī)學工作20年后,開始專業(yè)寫作。代表作《紅處方》《血玲瓏》《拯救乳房》《女心理師》等。近日,其與抗擊病毒相關的小說《花冠病毒》再版。
“救護車扯著裂帛般的鳴笛飛馳而過,所向披靡。其實是虛張聲勢,根本沒有必要。街上空無一人,商鋪大門緊閉,食坊沒有一點熱乎氣,既沒有食客,也沒有廚師。只有盛開的花朵和甜美的香氣依然開放與游蕩,生機盎然地裝點著冷寂的城市。在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選擇龜縮在家里,此刻封閉自己是最大的安全?!?年前,作家畢淑敏在鍵盤上敲下這些字時,曾想過這一幕或許會在未來的某天發(fā)生,但沒想到它來得這么快。
“我以為今生都不會看到這種情形。”電話那頭,畢淑敏緩緩地說道,聲音溫柔但有力。她記得,第一次知曉武漢出現不明原因肺炎的消息是在電視上,身在北京的她頓感心緒不寧,開始每日關注新聞?!爸虚g一直說‘可防可控,‘沒有人傳人的證據,后來幾天突然不報了,我想可能就是普通肺炎吧?!钡詻]完全放松下來,給遠在湖北的朋友打電話問好,竟一派太平。
之后的日子,畢淑敏足不出戶,每日除了讀書就是寫作,寫一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生活規(guī)律而寧靜,但她的心一直懸著。直到1月20日,鐘南山院士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證實武漢新冠肺炎“人傳人”,且有醫(yī)護人員感染,那一刻,她覺得天塌地陷,第一個念頭是“魔盒打開了”——病毒,它又來了!
病毒,一下子把畢淑敏的記憶拉回到9年前。當時,她正在寫的是《花冠病毒》,一部與抗擊病毒有關的“科幻”小說。講述一個有著千萬人口的城市燕市,突然暴發(fā)了一種名為“花冠病毒”的新型瘟疫,整個城市運轉停滯。擁有心理學背景的女作家羅緯芝臨危受命,成為抗擊病毒一線的采訪團成員。在采訪過程中,她親眼目睹感染發(fā)展不斷失控,官方急救藥物卻遲遲研發(fā)不出,城市封鎖、民眾出逃、搶購成風……
9年后,當書中眾多情節(jié)在現實中“真實”上演時,《花冠病毒》以“預言書”的形式再次回到讀者面前?!叭粽f預言,非我本意。當時為什么寫《花冠病毒》?就是害怕病毒卷土重來。上次已經很明確地鎖定野生動物是病毒中間宿主,但人們好了傷疤忘了疼,繼續(xù)重蹈覆轍?!碑吺缑粽f,關于病毒,人類至今未摸清它的規(guī)律,“不能把它的某一次消失,當成永遠的勝利”。
《花冠病毒》是畢淑敏的第五部長篇小說,源自她2003年的經歷。那年春天,北京的空氣中彌漫著一個詞——非典。畢淑敏寫了一篇《假如我得了非典》,發(fā)表在北京日報上。在那篇文章中,她稱微小的病毒之于人體是“一滴水向整個太平洋宣戰(zhàn)” ,“然而這滴邪惡而沸騰的水,在春天的早晨燃起恐怖的荒火”。
當時的北京街道上也是空蕩蕩的,電視里滾動播放著抗擊疫情的新聞。畢淑敏和母親一直待在家中,除了偶爾出診——一年前,讀完心理學博士的她在北京西四環(huán)開了一家心理咨詢中心。一天,她在家中突然接到中國作協(xié)的電話,邀請她加入采訪團赴抗擊非典第一線去采訪,理由是她有著醫(yī)學和寫作雙重背景。之后,和《花冠病毒》的女主角羅緯芝一樣,在母親的支持下,她成了采訪團的一員。
畢淑敏之前當過20多年醫(yī)生,膽子要比一般人大些。但真正進入非常狀態(tài),內心依然恐懼?!懊刻爝M出醫(yī)院,總覺得空氣中彌漫著病毒的味道。一半出自驚懼敏感,一半是消毒液無處不在。”
一個多月的時間,她跟著采訪團,從接治重癥病人較多的佑安醫(yī)院、朝陽醫(yī)院、小湯山醫(yī)院,到北京疾控中心、基層防疫站,再到研究最前沿藥物的軍事醫(yī)學科學院等。此外,她還專門去了一些特殊的地方:在外交部,她意外遇到“外交部(工作人員)大團圓”,時任外交部部長李肇星告訴她“因為所有要到中國的團都不來了”;在國家氣象局,她采訪專家,了解病毒的出現是否與氣候相關……
畢淑敏最深刻的記憶是一名確診罹患非典的小護士。當時為防止病毒糞口傳播,病人的排泄物不能直接入馬桶。所以,病人需先排在便盆里,再撒上消毒粉,由護士用攪拌棍手動攪拌消毒,既骯臟又危險。后來,小護士被感染,當時她最焦慮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給父母打電話。因為經常喘不上氣,她每次都先拼命吸氧,直到積蓄一點可以不用氧氣講話的力量時才撥通電話,向父母報平安,急匆匆說一句“我現在特別忙,正在搶救病人”,便立即放下電話。最終,小護士活了過來,之后她說:“我血液里現在有非常強的抗毒血清,醫(yī)院任何時候通知我,我都會站出來用這個血清救助別人?!?/p>
“我相信,內在的精神不倒,是在絕境中支持人們走出去的強大力量。”畢淑敏說。她記得醫(yī)護人員曾和她說過,他們每天都會一起討論一個相同的問題:病房里,誰會活下來?“他們對我說,在同等條件下,同樣病危、同樣年齡、包括幾乎相似的基礎病情況下,那些對生命抱有積極看法、人際關系良好、努力接受治療、絕不輕易言敗的病患,活下來的幾率更大。”
畢淑敏的作品《花冠病毒》《昆侖殤》《女心理師》《紅處方》。
一幕幕場景,一個個故事,都被她用心收藏。非典結束后,報告文學作家第一時間交出作品,畢淑敏卻遲遲不能動筆,“未經審視的資料,是不值得寫的”。她開始讀書,除哲學、歷史外,還有人類災難史、瘟疫史、病毒學、群體心理學、說謊心理學等。多少個夜里,她一次次夢到病毒,邪惡而艷麗,仿佛一伸手能觸摸到它們“卷曲的邊緣和邪惡的顆?!?。
2011年,非典過去8年后,她開始動筆寫《花冠病毒》。第二年,小說出版,書中對病毒的描寫和那些疫情下的故事,形象而真實,以至于不少讀者表示“不敢在夜里讀”。
在《花冠病毒》中,畢淑敏的筆下有為病毒而戰(zhàn)的理想主義者:首席病理解剖學專家于增風以身試毒;化學博士李元研發(fā)出鍺元素,幾經磨難,最終成為治療病毒感染的解藥。也有人性的幽暗之處:采訪團一名記者將病毒資料和羅緯芝的血清賣給外國機構;李元的同門師弟為將鍺元素用于治療,不惜將病毒傳給市長的孫子……
“我始終迷戀于人的生理的相似性和精神的巨大不相似性,竭愿力求精準地解剖和描繪這些差異。”畢淑敏說,《花冠病毒》幾乎滲透了她此前所有人生的積累——從西藏阿里雪山的女兵,到北京工廠醫(yī)務所的所長,再到心理咨詢中心的心理師。
畢淑敏生于軍人家庭,父親當年參軍到山東抗日軍政大學。后又加入第一野戰(zhàn)軍,解放戰(zhàn)爭中轉戰(zhàn)南北,跟隨王震將軍,一路打到了新疆的伊寧,畢淑敏就出生在那里。后來,父親接到調令,一家人隨調北京。1969年,不到17歲的畢淑敏從北京坐了3天火車,一路向西,來到烏魯木齊。之后,又和另外4名女兵一道,鉆進裝滿大米的卡車,經過12天的顛簸,抵達西藏阿里,成為高原部隊第一批女兵中的一員。
在高原上,畢淑敏學會生爐子、固定被凍豁口的嘴唇、打槍……她原本想做通信兵,最終服從命令成了一名衛(wèi)生員。1973年,她被派到新疆軍區(qū)軍醫(yī)學校學醫(yī),學成歸來,她先后擔任助理軍醫(yī)、軍醫(yī)。后來,她在阿里結婚、生子,直到1980年,她轉業(yè)回京,在一家工廠醫(yī)務所工作,擔任內科主治醫(yī)師和所長。
那時候,畢淑敏每天的生活充實忙碌,給人看病、操持家務、撫育孩子。有時和同學聚會,大家都喜歡跟她打聽阿里和發(fā)生在阿里的故事。終于,在一個平平淡淡的晚上,在那間充滿藥味的屋子里,她在堆著聽診器和血壓計的桌子上,鋪開一張紙,開始寫作,處女作《昆侖殤》由此誕生。
這篇小說算是畢淑敏對過去軍旅生活的回顧。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70年代,昆侖邊防部隊最高指揮官“一號”命令屬下一群士兵,在海拔5000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凍地帶,冒著零下40攝氏度的嚴寒,進行冬季長途野營拉練,徒步穿越無人區(qū)。為完成這一自虐式的軍事拉練,有人凍傷凍殘,更有人付出了年輕寶貴的生命。
1987年初,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文學雜志《昆侖》發(fā)表了這篇小說,不久便獲第四屆“昆侖文學獎”。畢淑敏自此步入文壇,那一年,她35歲。
第二年,畢淑敏開始了“背著藥包上學堂”的生活——她成了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合辦的研究生班的一員。同班同學有余華、莫言、劉震云、嚴歌苓、遲子建等。畢淑敏每天上完文學課就急匆匆離開,坐兩個小時公交車回到醫(yī)務所,“像一架機器一樣,處理著一位所長應當承擔的事務”。 “那些課堂上關于文學的種種清談,已像神秘遙遠的童話?!?/p>
但醫(yī)院的生活,源源不斷地給她的寫作輸送靈感。有一次,一個患癌癥的女人瀕臨死亡,畢淑敏守在旁邊為她輸液。她不停地說話,常常上氣不接下氣,依然說個不停,講她的秘密,講她的向往,和這個世界做最后的告別。在輸液架下葡萄糖液極輕微的濺落聲中,畢淑敏的腦海里編織出《女人之約》的故事。一個廠里最美麗的女工人,和很多男人相好,沒了好名聲被人瞧不起。當廠里遇到三角債時,她和女廠長約定:若討回債來,女廠長代表廠里向她鞠個躬。最終,債要回來了,女工人生命垂危,女廠長拒絕履行承諾。
畢淑敏真正取得全國性聲譽,是在短篇小說《預約死亡》發(fā)表后,這篇作品被譽為是“新體驗小說”的代表作。
上世紀70年代,畢淑敏成為阿里高原部隊第一批女兵的一員,后在部隊任軍醫(yī)。
2003年5月23日,畢淑敏在赴抗擊非典一線采訪團歡送會上。
那是1994年,《北京文學》召集京內作家,在地下室緊急討論改變文學現狀之問題。會上,有人指出作家不體驗生活已成習慣,非扭轉不可。畢淑敏選擇到臨終關懷醫(yī)院去體驗生活。她走入快要離世的老人的房間,和他們談心。有一次,一位老人離世,剛剛從病床上抬去太平間,畢淑敏便躺了上去,發(fā)現床邊的墻上有一個石灰突起,“我拿手去摸了,它很光滑。臨終的人力量有限,曾多次撫摸過那塊地方。”那一刻,她深切體會到死亡就是生命的一個句號,“我們該把它的過程演繹得足夠豐富”。
《預約死亡》發(fā)表后,引起轟動?!八曀劳雠c血污,下筆令人戰(zhàn)栗,但主旨仍然平實和悅,她是要她的讀者更好地活下去、愛下去、工作下去?!弊骷彝趺稍u價說,他稱畢淑敏是“文學界的白衣天使”,“她有一種把對于人的關懷、熱情和悲憫化為冷靜的處方”。
很長一段時間,畢淑敏一手拿聽診器,一手寫作。后來,她發(fā)現這不是長久之計,最終選擇聽從內心,棄醫(yī)從文。
“我大概是一個念念不忘舊情的人。寫作時,我會不由自主地寫到醫(yī)院,會不可擺脫地用一個醫(yī)生的眼光審視世界?!碑吺缑粽f。她寫《紅處方》,描繪戒毒醫(yī)院里戒毒患者的眾生相,表現人性令人戰(zhàn)栗的陰郁;寫《拯救乳房》,講一群得了乳腺癌做過手術、心理不健康的人背后的故事;寫《女心理師》,以女心理師賀頓的成長經歷,探討當代人的心理困惑及救贖突圍之路。
“我在所有作品中對生命的延續(xù)、對生命的關切,是一以貫之的,矢志不渝地貫穿著對生命的熱愛,對人性的觀察和感悟?!碑吺缑粽f。
非典發(fā)生時,畢淑敏在作家之外的另一個身份是心理咨詢師。當時,她走上心理學道路完全是偶然。
1998年,畢淑敏的一個朋友摔斷了腰椎骨,打了石膏褲,需癱躺在床3個月。為了幫朋友消除寂寞,她每周都給對方打電話,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有一次,朋友隨口說香港中文大學心理學教授林孟平將到北師大帶學生……畢淑敏就問:你說我能試一試嗎?后來,她果真報了名,跟著林教授一學就是4年,修完心理學博士課程。
2002年,畢淑敏開了心理咨詢中心。來訪者絡繹不絕,很快就名聲在外。畢淑敏被稱為“北京最貴的心理咨詢師”——每50分鐘800元,但很多人依然專門排她的號,有對夫婦從春天排到秋天,一直沒預約上。
近10年,畢淑敏喜歡上了漫游世界。圖為2017年,她登上北極點。
畢淑敏曾開過心理咨詢中心,為來訪者的心理問題提供咨詢服務,之后她把那些經歷寫成《心理咨詢手記》出版。
“我的咨詢室有一扇鑲有玻璃的門。每逢那扇門被推開,我都覺得一個非常鮮活、同時也是非常復雜的世界,在面前徐徐展開?!碑吺缑粽f。
一個女孩戴著口罩坐在畢淑敏面前。她是一名公司職員,非典發(fā)生時很多同事逃離北京,她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無處可去,“所有的科學知識我都知道了,可我還是害怕”;一個13歲的女中學生,抱著一堆小山似的硬幣來咨詢,在咨詢室里,她咬牙切齒地說:“我請你幫助我——除掉我媽的朋友!”一名公務員,馬上就要升任高官,但他一到會場,就會語無倫次……
咨詢室里,人來人往,每個人的掙扎和困惑都是如此不同,即便表面上看起來極其相似的問題,背后所潛藏的原因和思緒的起伏也會存在巨大差異?!靶睦韼煹淖饔茫褪菐椭斒抡咛剿魅松蜕囊饬x,不但給眼前的問題找到比較好的出口,而且以后即使風浪再大,他/她都有能力自己去迎接?!?/p>
2004年,因為來咨詢的人太多,她關閉了“畢淑敏心理咨詢中心”?!安猩斐龊芏嚯p求救的手,可你只有一條小船,不知該先拉住誰?!毕肓嗽S久,畢淑敏找到另一種方式去做心靈的擺渡人,“以文字為舟,傳遞一種友愛和成長的信念”。
無論醫(yī)生、作家,還是心理咨詢師,對畢淑敏來說,只是身份轉變,但都在做同一件事情——在體驗人生的過程中研究人,不同的是用了不一樣的表達方式。
近10年來,畢淑敏一邊寫作,一邊漫游世界。從2008年坐著郵輪環(huán)球航行開始,至今她走過80多個國家,足跡遍及非洲、美洲、南北極等地?!霸谟邢薜穆贸讨?,我希望過得更快樂一點。等到我們不得不承受苦難和悲傷時,就會有更多的心理能量來支援?!?/p>
新冠肺炎到來的這些日子,畢淑敏百感交集,但基本保持冷靜從容。后來口罩不夠用,她專門在網上買來熔噴無紡布的邊角料,自力更生做口罩。有時閑下來,她會想起2003年非典時的一幕:作為采訪團的一員,她去旁聽北京政府防疫會議,常常一聽就聽到深夜。凌晨散會后,她走在長安街上,幾乎空無一人。 “很孤獨冷寂的感覺。平日里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到處高樓大廈燈紅酒綠,很容易讓人產生人類非常強大的錯覺。瘟疫襲來,你會真真切切感受到生命的渺小,生命的脆弱,不堪一擊?!?/p>
8年前,在《花冠病毒》的封底,畢淑敏問道:人類與病毒的血戰(zhàn)還在繼續(xù),命運將把他們帶向哪里?如今,隨著病毒卷土重來,這個問題再次擺在人們面前。畢淑敏依然堅信心理能量,“特效藥還未出現,我們只能咬緊牙渡難關。沼澤處,你的心智要成為纖夫。精神明朗堅定,情緒安穩(wěn)平和,助家國度過危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