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郝
“離開武漢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但如今,這還只是一種抽象意義上的接近。因為沒有人知道究竟是在哪一天,他們能夠從安置點、酒店或者和親友擠了很久的房間里走出來,“頭也不回地”離開武漢。
等待不再是遙遙無期的。但由于太長時間內看不到明確的希望,而經(jīng)歷一種心理上“暗無天日”的煎熬,所以即使現(xiàn)在,他們對于時間的感知并不指向未來,仍是專注于過去。
這群滯留在武漢的外地人,不會太過注意當天的日期,也不知道當下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他們只會告訴別人,“57天”或者“61天”這樣的數(shù)字—這代表他們困在武漢的日子長短。
“我想回家?!泵鎸e人的關心或質疑,無論是還有四十多天就要生產(chǎn)的孕婦、治療耽擱兩個月的腫瘤病父親、即將面臨父親離世的女兒還是剛滿五歲的小女孩,他們最先回應對方的往往都是這四個字。
網(wǎng)絡上有一句接一句的質疑,“你們在武漢也有吃有喝,其他武漢人也是一樣在家隔離,有什么好折騰的?”
“這么大的困難面前,和家人在一起才會有安全感?!倍菰谖錆h城內,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連一句面對面的親友問候都得不到。
即便因探親滯留武漢,日子久了,七八個人擠在狹小的屋子里,也早已摩擦不斷,“寄人籬下,醒了,連上廁所都得先顧著人家,輪到自己敢去的時候,都快中午了”。
3月18日下午,在一個滿500人“滯留武漢的外地人員”微信群中,有人喪氣地說,“有命離武漢,大家以后不要來這個黑暗的城市了?!?/p>
“這完全不是溫飽層面的問題?!睂τ诓簧偈聵I(yè)有成,或者借貸累累的人而言,武漢外面的世界,寄托著他們生計甚至生存的全部希望。
再往后拖,離開武漢的那一天,可能就是“生活的路都斷掉的那一天”。
外面逐步復工了,山西呂梁人張建路卻快要到破產(chǎn)的地步。年前,他剛剛投資建成一家有70多個工人的建材廠。
“一年之計在于春”,但他怎么也沒想到,1月22日探親到達武漢后,等待著他和家人的卻是一個最為艱難的春天。
計劃中,這本是他事業(yè)騰飛的第一個年頭。去年秋天,在建材行當摸爬滾打七八年,張建路才和朋友們投資建成這家股份制企業(yè)。運營三四月,廠子拿到足可以維持生產(chǎn)一年的訂單。未曾想,剛剛投產(chǎn)的第一個春天,當頭一棒就是客戶一個接一個地取消訂單。
張建路回不去。作為法人,所有重要的材料都離不開他的親筆簽字,另一半新招的工人全等著他去指揮和安排。生產(chǎn)型企業(yè),“領頭人必須在場”。
3月10日呂梁復工,早在這之前,張建路就已通知70多個工人按時返崗。他曾以為,到那個時候,自己也能“被放出去”。
但眼前,訂單和生產(chǎn)斷掉,工廠面臨的威脅就是倒閉。
工人現(xiàn)在只能拿到2000元月工資,而年前,這個數(shù)字是1萬。14日,是銀行還貸日,過期了,但工廠拿不出錢來。沒有張建路的簽字,也不可能拿到別的貸款。投資近六千萬元的建材廠,正在以“一個月?lián)p失七八十萬元”的速度吞噬著他。
工人鬧著發(fā)工資,再不行就要換廠。張建路也明白,工人都沒什么存款,靠著每個月的工資現(xiàn)拿現(xiàn)用。沒有錢,他們只能走。
到月底,再還不上貸款,這家企業(yè)就要被銀行列入失信名單。到年底,都不可能再有什么新訂單??蛻舻慕ㄔO項目都是從頭至尾的,沒在項目開始前按約交付建材,中間就不可能再有任何重簽的機會。
“一夜回到十年前。”張建路和《南風窗》記者說,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奮斗這么多年,剛要有些氣色,就要推倒重來,從零開始。
電話一個接一個,要他處理大大小小的事務,但這些都需要面對面處理,或者需要資金的支持,他接起電話的時候越來越少,“根本沒有辦法去回復”。
“看似是耽誤了兩三個月,但實際上,一輩子的事業(yè)都被毀了?!睂τ趶埥范?,這幾乎已經(jīng)是他和家庭的“絕境”。
疫情開始前,張建路妻子在武漢早產(chǎn),生下家中二胎。一家四口租住在武漢的屋子,房租繳納難以為繼。
1月份,他們請求房東減免1000元租金,得到慷慨的答復。這個月,租金已交不出,24小時里,房東間隔發(fā)了四條催租微信,張建路和妻子遲遲沒法回復。
擺在生存問題面前,所有的困難,都只有一個解法,那就是“回去”。回去,幾乎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但目前這絕無可能。
32歲的湖南衡陽人謝艷紅的要求更低,她只需要“離開”。離開湖北,回家,或者去其他城市繼續(xù)打工,都行。再這樣下去,她連每天的一頓飯都成了問題。
困在武漢酒店的日子里,父親右臂術后一個月,癢到受不了,要拆線,她在房間里一點一點親手做完,“剛開始很怕,不敢見到出血,做完就輕松了”。
1月15日,她平生第一次來武漢。此前,她一直在廣州一家電子廠打工,辭職后,想著離家近一點,能時不時回去看看放在家里的孩子。
“真的說不清為什么,就是就近選了個大城市。”年關在即,謝艷紅坐火車來到武漢,想避開年后求職熱,先找到能接著打工的地方。
沿著武漢街頭,她一家一家店面看過去,門口有招聘啟示,就留意一番。20日,她“聽說有流感,新聞里講過可防可控,就沒在意”,23日上午10點,武漢正式封城,她躲到朋友空著的屋子里去,一個人再沒敢出社區(qū)一步。
沒來前,謝艷紅已有五六千元負債,這一次,她又找姐妹們東借西借。三四天就要從社區(qū)團購一次食物,花費一百元出頭,日子久了她買不起,一天只吃一頓午飯,五十多天來蔬菜只吃過白蘿卜、紅蘿卜和土豆,從沒吃過肉,“饞了就吃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