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礌
對于飲茶,我說不出什么門道。然而,我對茶始終懷著虔誠之心,對那片留在我記憶深處的茶園有著特殊的感情。
小時侯,我家里很窮。父親在離家很遠的山寨教書。母親含辛茹苦拉扯著我們四個孩子。我剛懂事就經(jīng)常跟著母親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掙工分。那時我最喜歡干的活就是采茶。
生產(chǎn)隊的那片大茶園,一坡接一坡,一凹接一凹。陽春三月,茶芽脫穎而出,伸出了翠翠的“小嫩手”,不時地在風中招搖歌舞。這些日子,當生產(chǎn)隊長敲響掛在老槐樹上鐵鑄的大鐘時,村民們背著籮筐向茶園走去,茶園一下子熱鬧非凡。人們一邊采茶,一邊對歌。姑娘們、伙子們?nèi)齻€一群,五個一堆,各自放開喉嚨唱著粗野的山歌情曲。這時候你沒有必要含羞。如果輸了就讓對方從自己的籮筐里抓走幾大把茶葉。小伙子們熱辣辣的情歌和姑娘們顫心心的甜歌此起彼伏,引起山谷回響共鳴。上了年紀的婦女和漢子們,也玩出了花樣。我親眼看見我二叔因為多嘴,惹惱了幾個婦女,被一大群婦女按倒在地,扒下了長褲,說這男人太瘦,得補補身子……逗得大家一陣大笑。那廣袤的茶園成了喜劇舞臺,展演著鄉(xiāng)親們的歡樂。直到夕陽落山,晚霞紅了天邊,鄉(xiāng)親們才背著滿滿的鮮茶葉回到村里。
后來,茶園承包到戶。我家分到了十余畝茶地。茶園在母親的精心料理下,長得郁郁蔥蔥,葳蕤無比。春天來到,茶葉吐綠,我們一家傾巢出動采摘鮮茶。母親將加過工的干茶背到集市賣了,買回鹽巴、針頭線腦,以及我們的衣裳。
再后來,我初中畢業(yè)考上了師范學校。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母親便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那片茶園里。茶園成了我們一家人的命根子。母親給茶樹施肥、松土、除草、修剪。一到假期,我們兄妹四個就到茶園玩耍,茶園也成了我們誦讀的樂園。
我家種茶,卻從不喝茶,也許是舍不得喝吧。淌進家里水缸的是山澗淙淙流來的泉水。在燒開的水里放幾片薄荷,或者冰片葉、細掃把葉,那種清涼潤口的味道便回味無窮。記得我初到城里,總吃不慣含有漂白粉味的自來水,便倏忽思念起故鄉(xiāng)的水來。
我覺得非喝茶不可了。在開水里泡上茶,那種難以下咽的漂白粉味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寫信給母親,母親便郵寄了一大袋茶葉給我。這茶葉紫黑里透著淡綠,粗細均勻,飄逸出誘人的清香。一條條蠶狀的茶葉在杯子里盛開如菊如蘭,滋滋地響著。喝著這可口的茶,品出了母愛,品出了故鄉(xiāng)的味道,于是心潮起伏,增加了生活的熱情,增添了求學的動力。宿舍的學友,都來向我討茶喝,他們說我家的茶又釅又醇,真夠味。
師范畢業(yè)后。我當上了光榮的人民教師。上課下來,泡上一杯清幽的普洱茶,洗洗留在候嚨的粉灰,潤潤有些燥熱的嗓子,人生從此再也離不開茶。
如果有人問我:你的從夢從哪里開始?我會由衷地說“不在玫瑰叢,不在青草地,就在故鄉(xiāng)的茶園深處……
父親·土地
讓我的衣袍被你用腳踩踏過的平凡的泥土染得通紅。
——印度·戈爾
父條站在溫暖的余輝里,用鋤頭挖起軟而細膩的田泥敷著長長的田埂。明凈的水面把父親身后黛色的青山投映得深邃、空靈。父親老舊的中山裝上,東一塊西一片地浸漬了許多黃色泥水……
父親是思茅師范學校畢業(yè)的第一屆中師生。十六歲的父親一出校門,就分配到偏僻荒涼的山旮旯當了孩子王。后來父親成年了,便在山溝溝里找了一個干活扎實、腳勤手快的山寨姑娘做了妻子,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母親。
直到現(xiàn)在,我們兄妹幾個一直都還疑感,作為父親那樣一個才學豐富的知識分子,為什么會輕松愉快地和一個沒讀完小學三年級的村姑結(jié)了婚。況且,依我們看來,母親除了挖地力氣大,薅秧速度賊快之外,容貌上算不上迷人的姑娘。更讓我們不可思議的是一九八六年,國家關(guān)心教師中的“半邊戶”,專門安排了農(nóng)轉(zhuǎn)非名額,教育局已經(jīng)通知父親辦理母親和我們兄妹四人轉(zhuǎn)為城鎮(zhèn)戶口的手續(xù),可父親如魔纏身,執(zhí)意要守著分到戶的六畝地不罷手。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為城鎮(zhèn)戶口,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呀。我們兄妹四人輪流做他的思想工作。“轉(zhuǎn)成城鎮(zhèn)人了就不吃不喝了?種田種地有什么不好?吃的穿的不都是土地上長的么?”父親不緊不慢地說。我們讀書的兄妹幾個為自己的前途而感到對父親很不滿,而他總是對我們說:“書,要盡力讀,考不上也罷,回來耕田種地,還是情趣無窮的嘛!”父親的話不知是安慰還是勉勵,反正父親愛土地,勝過了愛他的子女,而且要我們也象他一樣去愛腳下這片長谷子,長棉花長真理的土地。
父親對腳下的土地是虔誠的。你看他犁田時的神情吧,讓你想起基督教的信徒讀《圣經(jīng)》樣子。父親對土地是膜拜的。他把泥土翻來覆去,把泥土弄得透熟。春夏秋冬,風里雨里,父親把憂歡埋進泥土,又收獲著沉甸甸的希望。夜晚,青燈如豆,父親批改完學生作業(yè),又翻開了《土壤肥料學》,有時深夜里也會跑到田里摳來大塊泥土,觀察,化驗。不時地用鼻子聞聞,甚至用舌尖舔一舔,此時他的臉上露出孩子似的天真。他把研究的成果在自家田里試驗,并向鄉(xiāng)親們推薦和作技術(shù)指導(dǎo)。有父親的辛勞,我家飯桌上,飯菜豐盛。我們兄妹幾個,偶爾對父親調(diào)皮地喊:“老爸萬歲,萬萬歲!”父親糾正我們說:“土地萬歲!。”
父親踩著晚霞,趕著牛荷犁而歸。那卷得高高的褲角,腳上滿是黃泥;那自豪欣慰的臉上,濺了大點大點的泥漬,破舊的衣裳上,東一塊西一片的,染了大片泥黃,宛如潑墨寫意似的……
哦,父親古銅色的肌膚是如金的土地染就的。我突然想起了著名家羅中立的油畫《父親》,想起了父親給我們講的《圣經(jīng)》的故事,上帝對亞當說:“你從土而來,你本是塵土,你所以也要歸于塵土……
有一次,我無意間打開父親的抽屜,一本精致的日記本吸引了我,我好奇地翻開他,原來是父親年輕時寫的詩。最使我難忘的是扉頁上的那幅出自父親之手,用碳筆勾勒的畫:夕陽下,一片坦蕩如砥的土地向遠處的天空延伸而去,厚厚的泥土里踏著兩個深深的腳印。畫面下邊抄錄著詩人艾青的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哦,父親,此時你是否又把紫而黑的泥土緊握在你開滿繭花的手中?你是否又在壟上坐守著朗月下秧苗疊翠的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