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趙興國,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成員,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xué)》《散文百家》《當(dāng)代小說》等文學(xué)刊物。
每次回老家,經(jīng)常會看到鼻梁上架著老花鏡弓著腰的母親,一個人在廊檐下忙活,故鄉(xiāng)的大日頭明晃晃地照著母親,母親就像一棵緩緩行走的老棗樹。我問,我爹呢?“老棗樹”抬頭看見我,瞬間如同遇到春風(fēng)一樣綻放出新芽,暗淡的眼睛里忽然一下子有了光,回答我說,你爹在牛棚里瞎拾掇呢。于是我便再到牛棚去,和父親打一聲招呼。我身后的母親也便照例開心地去準備足以讓我大快朵頤的粗陋的飯食。母親口中所說的牛棚,是我家老院的東廂房,也是我結(jié)婚的新房。
老家有東西相連的兩個院子,東邊正房是四間土坯房,始建于1974年,和我妹妹同歲。西邊是八間磚瓦到頂前出廊檐的房子,建于1996年,和我兒子同齡。再往西,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柏油路,路西,是一條引黃渠,每到灌溉農(nóng)田的春秋時節(jié),黃河水溝滿壕平地一路奔流北去。
1995年春末的一天,父親在村里找了幾個莊鄉(xiāng)爺們兒,把老院里外收拾了一下,把堆放雜物的東廂房騰出來給我做了新房。那時候,牛還住在一進院門的敞棚下呢。一家人收拾了一天,最后,還有一堆稻谷沒有地方擱置,我們家的老鄰居——五爺爺,狠嘬了兩口紙煙,手用力地在大腿上一拍,說,反正兩個孩子在學(xué)校有公家房子,回家來也就住一晚兩晚的,干脆用稻谷搭個炕吧。于是,大家伙七手八腳地用磚塊把稻谷齊齊整整地圍在墻角,上面鋪上木板。所以,我人生中第一次最具有儀式感的夜晚,竟然是在一堆支棱著耳朵的稻谷上度過的。我也沒有想到,一年后,隨著新房的落成,父親把這兩間房子粉刷一新,當(dāng)做了牛棚??磥恚诟赣H眼里,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在農(nóng)村,牛除了不會說話之外,吃的差一點,其他的真的跟家里的一口人差不多。
自打村子里的地,在2010年被一家汽車配件廠圈占了以后,父親像一棵被人從田地里連根拔起的莊稼一樣,一夜之間便枯萎了很多。有時,在勞工市場等一上午,沒有找到活兒,下午回家來,大部分時間就在牛棚里默默地拾掇。
地沒了,牛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沒有牛的牛棚,是一個沒有了糧食的囤,空曠而寂寞。只有厚厚的土墻,還固執(zhí)地絲絲縷縷地散發(fā)著耕牛身上那獨有的氣味,在空氣中輕輕地飄蕩,提醒著人們,這里曾經(jīng)有一頭牛存在過。地沒了,和地相關(guān)的農(nóng)具也閑置下來。父親在牛棚的墻壁上釘了一排木楔,不管是耕耘用的鐵犁木耙,還是刨土除草用的鋤鐮锨鎬,該掛的掛,該擺的擺,父親都齊齊整整地布置妥當(dāng)。青石牛槽靠在墻根下,正中央則被一架焊制的抽水機占據(jù)。父親能整個上午整個下午地待在牛棚里。我走進來和他打招呼,父親有時正在擦拭農(nóng)具,有時滿頭大汗地挪動石槽。我想幫幫忙,父親擺擺手說,你別插手了,回屋吧,省得弄一身土。我便心安理得地從牛棚里退出來。我倒不怕厚厚的塵土,我實在受不了那股難聞的氣味。那氣味中混著牛糞味兒和牛身上的腥氣,還有在時光中慢慢霉變的牛棚味道。我不理解,在這個臭氣熏天、犄角旮旯兒都布滿蜘蛛網(wǎng)老鼠洞的牛棚里,父親咋會樂此不疲呢?
有一天,我看見父親坐在倒扣在墻根的青石牛槽上擦拭一把鐵锨,身旁同樣是大青石材質(zhì)的碌碡,扮演著一個小桌子的角色,在它豎起的平頂上,擺著鋼絲球、小刀子、砂紙、抹布,還有黃油。父親瞇著眼,仔細地用小刀子把鐵锨頭縫隙里的木刺剔除出來,再慢慢用鋼絲球打磨干凈表面上的銹跡,實在弄不干凈的地方,就用砂紙磨一磨,最后,用抹布蘸了黃油,擦拭一遍。父親完成了一系列的程序后,站起來,兩只手握著木柄,擺弄端詳好一會兒,才輕輕地放在木架上擺好,再去擦拭另一件。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nóng)具,在父親眼里,如同稀世珍品一般。陽光在牛棚門口斜斜地切出一道光陰的線來,那道線緩緩地邁著步子,堅定且冷漠地踏過父親的身體。
不單單是父親,這片土地上土生土長的莊鄉(xiāng)爺們兒,對農(nóng)具、牲畜的喜愛是具有共性的。誰的鐵锨用著順手,誰調(diào)教的牲口聽話,是他們冬日里,在北墻根兒下抄著手蹲在柴草上曬老爺兒(故鄉(xiāng)的方言,稱太陽為老爺兒,稱月亮為老母兒)的時候,不變的話題。栓在不遠處的木樁上的牲口,披著一身臟兮兮的長毛,或臥或立,傻呆呆地看著廣袤的原野。我知道,它是在盼著春風(fēng)再次吹來。春風(fēng)吹來后,它也就不用再吃干巴巴的麥糠,就可以享用鮮嫩多汁的青草了。
二
牛大約是這世界上最苦的生靈吧?在我兒時和牛相處的日子里,這個問題在我腦海中不止一次地浮現(xiàn)出來。我曾就這個困擾著我的問題詢問過五爺爺,五爺爺用粗糙的手摩挲了一下我還留著木梳背頭的小腦袋,說,這就是牛的命啊,吃的是最孬的,干的是最累的,一步走慢了,還挨打。我聽五爺爺這樣說著,大睜著清澈的眼睛,看著身邊的牛,牛也大睜著清澈的眼睛,蠕動著厚厚的兩片嘴唇看著我,偶爾扇動一下耳朵,驅(qū)趕走那糾纏不休的牛虻。
它為什么不跑呢?我問。
往哪兒跑呢?傻小子。五爺爺反問我。
我撓撓頭,搜腸刮肚也沒有找到答案,因為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時,我到過最遠的地方,是村北面的磚窯廠,那里有一根很高很高的粗煙囪,那還是我跟著五爺爺割草時發(fā)現(xiàn)的,煙囪后面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再去看牛,牛還是蠕動著厚厚的嘴唇,傻呆呆地看著我。后來,五爺爺去世的時候,看著他老人家那空空蕩蕩的眼睛,我突然不由得想起了牛。
依照五爺爺?shù)恼f法,牛之所以來到人間,是被騙了。五爺爺說,牛原是天上的神靈,因為人在世間活得太苦了,所以玉皇大帝想派它下凡來幫人們一把,牛神不同意,于是玉帝就哄騙牛神說,去吧,讓你天天吃炸(鍘)的,沒事扛著一根彎彎棍兒。我說,這不是很好嗎?五爺爺說,傻小子,炸的不是香噴噴的油條課子,是鍘的草啊,那彎彎棍兒,可不是老太爺?shù)墓展?,是拉犁拉車的牛梭頭(學(xué)名:牛軛)。五爺爺說著,豁著牙呵呵地笑起來,半寸長的花白胡子抖動著,像一片冬日里被野火燒過的枯草斷莖。
自打聽五爺爺說過牛的出身后,我特意觀察過它,而牛好像喝過孟婆湯,對過往的事情一概都忘卻了,瞪著兩只大眼睛,撲扇著耳朵,甩動著尾巴,扛著牛梭頭干活,木然且又漠然。即便是被父親用鞭子,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聲,在屁股上打起一道腫痕,也只不過往前緊趕兩步,而后,撲噠撲噠,又是那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與牛的沉靜相反的,卻是父親的眉頭,整天陰沉著擰成一個疙瘩。不光父親,村子里的莊鄉(xiāng)爺們兒,除了愛說笑的五爺爺外,幾乎都是一個模子里刻的。而父親對我的態(tài)度,那更是吹胡子瞪眼。至今,我的小腿上還留著一道疤痕,那是父親用鞭子打的。直到多年之后,我考學(xué)、成家、添子、為父之后,那道冰冷的傷痕才在我心里變得溫暖,而后漸漸滾燙起來。
那是一個仲夏的午后,12歲的我和父親在玉米田里耘地。那時節(jié)的玉米,正鉚足了勁兒長著個子,一天一個模樣,眼瞅著地長。田壟里的雜草也瘋狂地蔓延著,和玉米搶奪著陽光、水分和土壤里的養(yǎng)料。父親和母親拼了命地掄著鋤頭早出晚歸,還是沒能阻止雜草的攻勢,于是,利用周末的時間,讓我牽著牛,套上耘鋤,清除每一個種地農(nóng)民的“不共戴天之?dāng)场?。在農(nóng)民眼中,莊稼就是他們的命。我牽著牛,牛低著頭,嘴上帶著鐵絲彎制的籠嘴,一步一踱地扛著牛梭頭,拉著耘鋤,在玉米田里走著。大片的莊稼地,像一片無垠的海,我、牛和父親,像一條緩緩滑行的小船??晌覅s沒有暢游的舒爽,有的是內(nèi)心的憋屈和郁悶。父親那鐵青的臉,牛身上的腥臊氣味,齊腰高的玉米棵揮動著巴掌寬的葉子,像小細鋸條一樣在裸露的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紅色的劃痕,痛且刺癢。而這一切和“小船”在地頭哪里調(diào)頭,又是大巫見小巫了。
慢著點,慢著點。父親高聲喊著,順手把耘鋤齊腰橫搬起來。我則一手牽著牛韁繩,一手提起拉耘鋤的牛套繩,小心翼翼地吆喝著,想讓牛調(diào)頭走進另一道田壟里。牛四只碗大的蹄子支撐著龐大的身軀,在一棵棵玉米中間挪動著,我在父親用眼神和聲音營造出來的緊張氣氛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配合著父親的指令,驅(qū)趕著牛完成任務(wù),可一不留神,咔嚓一聲,我竟然踩倒了一棵玉米。
你眼瞎了嗎?你看你這無精打采的樣子,你說你干啥中用?
父親像一顆被瞬間點燃的炮仗,不,應(yīng)該是一頭被激怒的雄獅,一把扔掉手里的耘鋤,揮動著鞭子朝著我沖過來,那牛筋編制的鞭子,重重地打在我的腿上。霎時間,一陣鉆心的疼痛感瞬間把我擊倒在地,疼痛像一只巨大的魔爪,把我緊緊攥住,一大團硬硬的東西卡在我的喉嚨里,憋得我透不過氣來。那一刻,天地都在我眼中扭曲旋轉(zhuǎn)起來,我腦袋里飛著千萬只牛虻。至于以后,那道傷痕如何結(jié)痂留疤,我都記不清了,我只清楚地記得父親暴怒的樣子和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里,我都被這道疤痕攪起的一個巨大漩渦包圍著。村莊、土地、莊稼,還有無休止的勞累,混沌成一個個巨大的問號,在我的眉間擰成一個疙瘩。五爺爺關(guān)于牛的那段話,反反復(fù)復(fù)地在我腦際回響:吃的是最孬的,干的是最累的,一步走慢了,還挨打。于是,每當(dāng)我看到牛瞪著傻呆呆的眼睛,我就用我的拳頭去打它,然而,牛依然那樣看著我,間或眨一下眼睛。
后來,五爺爺對我說,玉米這莊稼看著高大,其實很嬌嫩,只要一斷,這一季就算完了,只能點種上黃豆補起那塊土地來,不至于荒廢。所以,損壞一棵莊稼,比割莊稼人身上的一塊肉都疼。
而后,五爺爺又接著說,小兒啦,好好上緊地念書,學(xué)成了考上公家人端上鐵飯碗,旱澇保收,可別在莊稼地里受這份罪了,莊稼地里不養(yǎng)人啊——
那一聲長長的嘆息,直到現(xiàn)在,每每想起,還有力地激蕩著我的胸膛。
三
我從來沒有想過,幫助我離開這——五爺爺口中不養(yǎng)人的——莊稼地的最后一塊墊腳石,竟會是牛,是那頭個子高大壯碩的大黃牛。
因為踩斷了玉米,我挨了父親一鞭子,那道傷痕一直留在我的小腿上,也烙印在我心里。每每看到那道齜牙咧嘴的傷痕,我心里隱隱地彌散開一股仇恨,有對土地的,也有對父親的,還有連對什么我也不知道的。假期里,有時候我牽著牛在渠邊啃草的時候,看著引黃渠里的流水,我很想投身到里面去,隨著河水一路北去,尋找我夢寐以求的奇跡??赡切┟篮玫南敕ǎ浆F(xiàn)在也只是想法罷了。有一次,大根子叔——五爺爺?shù)拇髢鹤?,騎著锃光瓦亮的二八鳳凰平把自行車,一路金光閃閃地飛馳而來。他嘴里叼著過濾嘴煙卷,停下來,可并不下自行車,而是像一只大公雞一樣,單腿支在地上,說,老侄子,甭上學(xué)了,跟著我干建筑去吧,吃香的喝辣的,小工一天四塊五,摟墻角的大老師兒,一天八塊,咋樣?我說,我回家問問我娘。大根子叔把煙屁股往地上一吐,嘲諷我說,大小伙兒了都,還聽你娘的,沒出息。說完,大根子叔腳尖一蹬地,又金光閃閃地飛走了。
父母對我的期望,和五爺爺一樣,是上學(xué)、考學(xué)。在我拿到師范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后的一天晚上,父親喝醉了,五爺爺也喝醉了。五爺爺是給我送學(xué)費來的,他和父親兩個人,在十五瓦燈泡昏黃的光里,就著母親一盤大蔥炒雞蛋和一盤咸菜,喝得慷慨激昂、壯懷激烈。五爺爺說,咱這莊稼人,一輩子和土坷垃打交道的命啊,要想從泥里拔出腿來,兩條路,一條是上學(xué),一條是參軍當(dāng)兵。父親說,這小子,就是太貪玩了,要不然,能考得更好。我是打算好了,就算這次考不上,我也讓他復(fù)課,只要人家公家讓他考,供到八十,累斷脖子,我也供他。父親說完,端起酒杯,朝著五爺爺一比量,說,五叔,你對我、對孩子,這心意,我實實落落地揣在肚子里,干了。說完,父親一仰脖,把酒一飲而盡。這時,我看見父親眼中有晶瑩的光。在父親身邊,有一疊大大小小的鈔票,包在一塊塑料布里,那是五爺爺從墻洞里掏出來的。
1992年,我上師范的學(xué)費,是860塊錢。
為了這860塊錢,父親把家里水泥柜里攢了三年的糧食賣了,又遍莊合里地上門借,再加上五爺爺送來的,還差一少半,萬般無奈,父親只好把眼睛盯在了那頭大黃牛身上。
大黃在我家已經(jīng)待了四年多了,從剛來時一米多高的小牛犢,長成了身材魁梧的大牛。身大力不虧。過去,那陷在泥坑里的地排車,小毛驢子撂著蹶子,被父親打得嗷嗷叫,也拉不動??涩F(xiàn)在,大黃這家伙,悶聲悶氣地連吭一聲都不用,就拽了出來,跟沒那回事兒一樣。每到這個時候,父親的臉上也洋溢著自豪的笑容。在鄉(xiāng)下,家里能養(yǎng)一頭腱子牛,是件很了不起、很值得驕傲的事情。在那個還是農(nóng)業(yè)文明的年月,農(nóng)活一律靠人力和畜力,一到農(nóng)忙,街坊鄰里就斷不了請父親和大黃去幫忙。一天勞累后,喝了酒的父親醉醺醺地牽著大黃回家來,那場景,愜意而又溫馨。不管是春耕還是秋收,父親和大黃形影不離。在牛棚——曾經(jīng)我的新房的墻角,有一堆干沙土,那是父親為大黃準備的清爽“床單”,每天下午從地里回來,第一件事便是給大黃臥倒的地方鋪上一層沙土。第二件事是準備草料,春、夏、秋三季是細細鍘了的青草,冬季干草吃完以后,父親給大黃準備的是麥糠,每次都要撒上一瓢麥麩和清水,拌勻后,才給大黃吃。過去在妻子放化妝品的窗臺上,還有一個小木刷子,那是父親專門為大黃準備的“粉餅”,每天早上,都要給大黃仔細地打扮打扮。
可學(xué)費這個泥坑,真的把父親困住了。
父親連續(xù)幾天牽著大黃去趕集,在集市上轉(zhuǎn)悠了半天,散集后再牽著回來。母親急切地問咋回事,父親焦躁地回答說,價錢不合適。就在我入學(xué)前的那天早上,父親在鍘好的青草里拌了兩大瓢麥麩,眼瞅著大黃吃得干干凈凈后,又照例把大黃精心打扮好,這才牽著大黃出門去集市。和往常不一樣,原本中午過后就回來的父親,傍晚時候才回來,背著手,手里拿著牛韁繩,韁繩后面,沒有了大黃,而是一團空蕩蕩的空氣,口袋里多了一疊鈔票。
父親回家后,一聲不吭地把牛棚打掃干凈后,又撒上一層干爽的沙土。沒有了大黃的牛棚,是那樣大、那樣空。
后來母親說,父親午后回來,沒有回家,在地頭拔了一下午雜草。再后來,父親又喂養(yǎng)過幾頭牛,雖然父親依然疼愛它們,可都沒有大黃那樣強健有力,所以自覺或不自覺地,父親就會拿大黃和它們比較一下,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輕輕嘆一口氣。
四
順利踏入師范的校園后,離家遠了,我回家的次數(shù)也少了。那時,身處在繁華喧囂的都市中的我,除了回家拿生活費,也實在不愿意回到那個到處彌漫著土腥味兒的地方。每每回家來,我都故意帶一兩本書,裝模作樣地翻看幾下,要么說有作業(yè),要么說準備考試。父親見狀,也便不再嘁我下地干農(nóng)活,只是囑咐我說,有空去你五爺爺家坐坐說說話,隔三差五地,你五爺爺就問你有沒有回來,個子長了沒有,模樣白了沒有?
新房建成之前,我家和五爺爺家是對門的鄰居,從小到大,可以說我有一半的時間是泡在那個土坯房的小院里的。而隨著新房的建成,父親又開了一個面朝西的柵欄門,為了和五爺爺家來去方便,老院的大門留了兩年。突然有一天夜里,村里丟了頭牛,父親擔(dān)心自家牛的安全,當(dāng)天就把老院朝東的院門用磚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砌起來。打那起,再去五爺爺家就要繞一個彎兒。
打小,我跟在五爺爺屁股后面,學(xué)到了很多關(guān)于人生的哲理?!坝谐责G餑就肉的,就有嫌糠不夠的”,這告訴我,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坝绣X,就叫有本事,沒有,就沒本事”,這讓我明白,物質(zhì)是一切的基礎(chǔ)?!叭饲诘夭粦小保瑒t教會我,做一個農(nóng)民,是要具備一定品質(zhì)的。勤勞,能吃苦,是對農(nóng)民的贊美和肯定,而懶惰則需要資本,比如說上班吃工資,除非爹娘給他打下鐵桶一般的“江山”,否則,又窮又懶,便會成為莊鄉(xiāng)爺們兒嘲笑的對象,因為他“沒本事”,有“糠”吃就不錯了。不知道為什么,母親每次嘲笑我懶,總是拿我給牛割草說事兒。我辯解說,我小的時候,才多大點兒啊,就背著包袱去割草。母親于是又把嘴一撇,拖著長音說,哎呀,俺那天啊,可別說你割的那點兒草了,興許夠你吃的吧。在母親口中,像我這樣懶得像釘子一樣的貨色,是“吃屎也趕不上熱”的人。上世紀的農(nóng)村,幾乎家家戶戶的孩子,周末或是放學(xué)后,都會拿起鐮刀背起包袱,到田野里去割草喂牲口。不知怎的,看到現(xiàn)在的孩子,衣著光鮮、腦滿腸肥地被關(guān)在各式各樣的輔導(dǎo)班里,我倒是有些感謝那段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這樣的“懶”人,在五爺爺眼中,是好孩子,是個有出息的大學(xué)“苗子”。五爺爺說,小兒來,長大開車不?我說,開。五爺爺問,開車拉著我不?我說,拉。五爺爺便十分感慨地說,看,這孩子仁義,長大了,肯定上大學(xué)有本事。那時的五爺爺是什么模樣,我早已記不清了,只記得父親說年輕時的五爺爺壯得跟一頭牛一樣,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可我最后一次見他,卻只看到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
那是大前年冬季的一天。此前,母親打電話給我說,五爺爺恐怕不行了,興許熬不過這一冬,你有時間回家來看看他吧。那天我剛拐進胡同口,一股霉變的味道便把我包圍了,胡同兩側(cè)的墻根下,一米多高的枯草在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農(nóng)業(yè)機械的普及把村子里的牲畜幾乎全攆走了,雜草也便沒人稀罕,到處肆意瘋長。五爺爺家還是那個土坯房的小院,畏畏縮縮地棲身在高大的小二層身影下。還沒進院,里面?zhèn)鞒龉返暮鸾?,我遲疑了一下,大根子叔從屋里出來,見到是我,慌忙一邊罵狗,一邊和我打招呼,伸手把我手里的禮物接過去。我走進屋里,還是那鋪土炕,一鋪破舊的鋪蓋上躺著一個老人——我的五爺爺。屋里有些黑,我只看見被子包裹著一個瘦小的人。五爺爺努力地轉(zhuǎn)動了一下頭,用很緩慢的聲音低低地問,誰呀?大根子叔大聲地回答說,國子來看你啦。然后轉(zhuǎn)頭對我說,耳朵不好使,聽不見了??赡苁俏鍫敔斅犚娏宋覀兊脑?,從被子里緩緩探出一只手來,好像要抓什么東西。我這時才看見,就在他枕頭邊上,有一個瓷碗,碗里放著半塊蘋果和一小塊餅干。
五爺爺伸出手,是要拿東西吃嗎?或者是要拿給我吃呢?在我兒時的記憶中,那可是一只神奇的手,要么變出一只螞蚱,要么藏著幾顆紅棗。那曾是飽滿有力的手,縱橫扭曲著蚯蚓一樣的青筋,遍布著鋼銼一樣的老繭,那青石塊刻成的肩頭像??钙鹋K箢^一樣,使過各式各樣的農(nóng)具。他總是那樣疼愛我,把最好的留給我,最累的自己扛起來。而今,五爺爺這手卻枯萎成一節(jié)節(jié)瘦瘦的竹子,長長的指甲,如一片單薄的竹葉。我深刻地感知到書本上那干巴巴的詞語——風(fēng)燭殘年,此刻在我面前是那樣的悲涼。我的五爺爺,像一棵莊稼,拼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去承接陽光,去吸吮雨水,去掘取土地的滋養(yǎng),把精心打造的果實呈獻出來,在秋風(fēng)里耗盡了最后一絲綠色,無奈地倒下。一個人,一個莊稼人,在這塊方圓幾公里的土地上生活了幾十年,走到他生命的盡頭。他和這土地上的億萬個生靈一樣,默默無聞地由生到死,土里來土里去。我想,他們也應(yīng)該有過喜怒哀樂,有過愛恨情仇吧?只不過,那些相比困苦而言,都成了生命的細枝末節(jié),他們首要的事情,是要活下去。然而我想,他們能不能更好地活下去呢?至少,在生命的盡頭,不是這低矮狹窄的土坯房中的昏暗凄涼。難不成,真的如五爺爺所說:這人啊,千萬不能和命扛。
我坐了一會兒,心里五味雜陳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聽大根子叔前前后后地講述了一些給五爺爺治病花錢的事兒,我就告辭離開了。拐出胡同口的時候,我不由得回頭看了看那個土坯房的小院,忽然想起五爺爺關(guān)于牛的論述,吃的是最孬的,干的是最累的,一步步慢了,還挨打。
幾天后,母親打電話告訴我,五爺爺走了,問我有沒有時間回來送送他。當(dāng)時我正在外地學(xué)習(xí),身不由己,只好作罷。一轉(zhuǎn)眼,兩年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只怕他老人家墳頭上的草長得很高了吧。我勸自己說,這樣也好,五爺爺相比生前的辛勞,這也算用另一種存活方式享清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