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遙
3歲以前,我在耀縣外婆家長大。1歲的時候,我媽把我送回外婆家,主要是為了鎮(zhèn)邪,也為了緩解外婆的難過,舅媽連生了兩個娃都沒成,外婆很傷心,說怕不是這塊窯洞有邪氣?于是我媽把我送回去,說因為我臉上長了一塊胎記,說不定能壓住這邪氣。
我雖然不知道自己肩負鎮(zhèn)宅驅(qū)邪招弟引妹之功能,但我從小就是一個懷有熱烈希望的孩子,這應(yīng)該與黃土高原的燦爛陽光有關(guān)系,人在陽光下性情總是開朗的。多數(shù)時候,我乖乖地坐在窯洞院子里的陽光下“曬暖暖”,外婆坐在我旁邊,納鞋底,繡花,跟坡底下來串門的賈婆閑聊,雞在院子跑來跑去,羊栓在葡萄架底下。
到做午飯的時候,外婆在廚房里邊拉風(fēng)箱邊看著我,我一個人坐在童車?yán)?。院子很靜寂,雞也不再慌慌張張,我饒有興趣地看著雞在蘋果樹下漫步,后來的我再未見過那樣閑庭信步的雞。有時候,雞還會舉起一只腳,在半空里很久不落,呆呆地定在那里,好像在等待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發(fā)生。我會努力分辨它那種姿態(tài)的意義:是在向我炫耀它會金雞獨立,難道它知道我連走路都走不穩(wěn)當(dāng)?或者它和我一樣總是在期待什么?也許它只是在警惕危險的到來?我很喜歡看雞,它們是這個世界上我目之所及,跟我一般大小,同等能量,智商相當(dāng)?shù)纳?。雞沒有表情,但和我一樣敏感膽怯,有情緒的時候雞冠子會微微顫抖,孩童的我能感覺到它是在驕傲、恐懼,還是在期待。當(dāng)我專心致志地觀察著這群雞的時候,渾然不覺時光飛逝。
轉(zhuǎn)眼就要過年了,外婆在廚房里炸丸子、炸紅薯、炸麻頁,二舅和大姨小姨也回來了,他們抱著我去坡下賈婆家串門,舉著我夠蘋果樹枝,背著我去看電影……這些事的任何一件都很令人興奮。我還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我一個人的時候,雞在我面前踱步而過神色頗為傲嬌,在我凝視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會不耐煩,扭過頭來咕咕地斥責(zé)我?guī)拙?,羊?qū)ξ业拿镆暱芍^明目張膽,看向我的眼光還有挑釁。但當(dāng)我被大人們抱在懷里俯視它們時,它們則完全變成另外一群生物:慌不擇路,能跑多遠跑多遠地避開我。世界來不及給我解釋,因為更多更令人興致勃勃的事情在發(fā)生,足以沖淡雞和羊帶給我的困惑。
最驚喜也最驚嚇的感受是二舅帶來的,他的旺盛精力需要一個“皮”一些的孩子當(dāng)玩具。結(jié)果我不是被籃球砸個狗吃屎,就是從石頭桌子上掉下來摔個四仰八叉,外婆就會舉著搟面杖攆著二舅打,二舅抱頭鼠竄,當(dāng)這個比雞和羊危險得多的生物逃出院子,我就放下心來。
可不一會兒我就開始感到無聊,頭一次體會到一種從熱鬧到寂寞的失落感。我的童車是長方形的筐子狀,面對面兩個座位,中間還有一個小茶幾。我經(jīng)常會想,既然是兩個座位,對面應(yīng)該也坐一個孩子呀,那個孩子啥時候來跟我玩呢?而我不會知道,那個有可能成為我玩伴的孩子——表弟出生之日,也是我離開窯洞之時。世間之事大抵如此——飽含期待地開始,不無遺憾地結(jié)束。盡管遺憾如潮汐般帶走美好印記,但在希望和遺憾之間,有無數(shù)浪花般的驚喜,或如浪頭樣的驚嚇,它們璀璨美麗,它們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