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2月22日，巴西首都里約熱內(nèi)盧近郊的一個小鎮(zhèn)上，奧地利猶太作家茨威格和第二任妻子對著臉雙雙服毒自殺，茨威格時年61歲，妻子33歲。這件事誰都知道了，用不著我再饒舌。問題是，他已經(jīng)成功躲過了歐洲的排猶災難，比那些對納粹德國還抱有幻想的猶太文化人更有先見之明，“二戰(zhàn)”血腥之外的巴西又恰似伊甸園，巴西人都很友善，狂歡節(jié)的巨大喜慶聲浪尚未退潮，他死后，巴西總統(tǒng)還下令為他舉行國葬……一切都和遙遠的歐洲故鄉(xiāng)不同。

美國的海明威六十多歲時用雙筒獵槍把自己的半邊腦袋都打爛了，因為對創(chuàng)作前景絕望再加上多種病痛。中國的老舍六十多歲時跳進了太平湖，因為忍受不了紅衛(wèi)兵的羞辱和毆打?？闪畡偝鲱^的茨威格完全可以在和平的巴西繼續(xù)寫下去呀，寫出更多偉大的作品。但他就是不想活了，他的形象還不錯的年輕妻子居然也不貪生。在那張單人床上兩人緊挨著，手都放在一起，他穿著半袖制服襯衫，打著深色領帶，妻子的發(fā)式和裙裝也很講究。他們服的是催眠藥巴比妥。

茨威格臨終前一天寫下最后的聲明，感謝巴西政府，用后來很有名的一句話結(jié)束：“我祝福我所有的朋友！希望你們在長夜之后，能夠見到破曉的曙光！我，沒有耐心的人，先走一步了?！?/p>

他決意“先走一步”有幾重原因：好多老友都在歐洲身亡，對越來越猙獰的世界徹底心涼，但有一條可能更為致命——作為德語作家的他，作品在第三帝國被禁并被焚燒，而曾經(jīng)，它們在德國是那樣暢銷！一位作家朋友從德國寫信告知：“要在德國繼續(xù)發(fā)表或出版是不用想了！”“我告訴過您的消息是真的，我們的書在第三帝國是絕不會被接受的。連替我們做個廣告都不會有。不會刊在書店的文訊報上。書商會拒絕我們。他們?nèi)绻麛[出我們的書，沖鋒隊會搗毀書店的櫥窗?！保ā斗贂畷分行懦霭嫔?017年6月版）

1933年5月10日，阿道夫·希特勒的納粹政權(quán)剛開張三個月，即大肆焚燒“禁書”。柏林的歌劇廣場上，一家煙火技術公司奉命操辦此事，他們用幾米長的一支支木柴堆出八座龐然大物，堆放前還鋪上厚厚的沙子，以保護地面的磚瓦！焚書（近兩萬冊）的火舌高達十一二米，市民們遠遠望著這個驚心動魄的場面?；鸲雅?，一個臉頰被烤得通紅的胖女人緊握著丈夫（顯然是位得勢者）的手，對著人群激動地高呼：“偉大的時代！美麗的時代！”而這一天，不止柏林，幾乎所有德國的大學城都發(fā)生了焚書事件。資料表明，這個動議起初還真不是來自官方，它來自“德國大學生組織”“納粹德國大學生聯(lián)盟”，那些青年學子對此賦予極大的熱情。他們其實上個月就開始了這項“偉大的”活動，茨威格的書于4月28日已經(jīng)在布雷斯勞被焚毀了。青年知識分子一向被認為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未來，茨威格在巴西得到消息后的悲哀和絕望可想而知。

但畢竟，“二戰(zhàn)”后的德國人對納粹時代的反思還是真誠的，即使無辜的年輕一代，在銀幕上看見父輩當年的獸行時也羞愧無言，后來的西德總理勃蘭特還在波蘭猶太死難者紀念碑前下跪，代前人懺悔，這一點比我們的東方鄰國強多了。不過也有些德國人出于一種“國家虛榮心”申辯說，希特勒不是德國人，是奧地利人！

20世紀初，奧地利失意小子希特勒最大愿望是成為藝術家（他還真是終生都自命為“藝術家”），但考了幾次維也納美術學院都因成績太差落榜，雖然他畫過好多素描，靠當“小畫家”糊口，常為小店鋪老板畫招貼，還為狐臭藥粉畫過廣告。最窮困潦倒時，他穿著長及腳踝的破舊的黑大衣，戴著四季不換的油膩膩的黑呢帽，很少剃頭修面。那倒霉時刻，他在維也納街頭目睹一個個衣著華貴的猶太富商與嬌妻美女相擁出入豪華場所，會是什么心情？而那心情又植根于歐洲和他本人由來已久的仇猶情緒之上，那么若干年后他一旦走入納粹黨中心，納粹黨再走入德國的權(quán)力中心，會出現(xiàn)什么結(jié)果還難想象嗎？

奧地利不僅出了個差點把世界毀掉的政治狂人，也出了一批文化巨人，比如音樂家海頓，他教過貝多芬，鼓勵過莫扎特，是現(xiàn)代交響曲和弦樂四重奏的開先河之人。他和希特勒這樣的“藝術家”可大不一樣，但也時有驚人之舉。一天晚上，他和另一位作曲家在街頭閑逛，聽見一家小酒館里正奏著他的作品，是一群半醉的音樂家干的。他走進酒館，問領奏的小提琴手：“這是誰的小步舞曲呀？”對方答道：“海頓的，這都聽不出來？”他撇著嘴說：“什么破曲子呀？聽著都煩！”小提琴手怒了：“你他媽說什么呢？”其他樂手也都圍上來，紛紛舉起樂器要教訓他，為著他們無限崇拜的海頓。幸好海頓的作曲家朋友塊頭很大，趕忙抬起手臂，護著惡作劇的海頓離開了酒吧。

這類玩笑他開過還不止一次。一天早上，有位身材矮小、衣著整潔的紳士走進一家書店，想看看鋼琴樂譜。店老板把新出版的一些海頓的奏鳴曲拿給他，紳士看了幾眼便還給他說：“不，這不是我喜歡的。”老板驚訝地說：“您沒瞧見這是海頓寫的嗎？”紳士說：“可我想要更好的。”老板的臉拉下來，說：“您請便吧，我們伺候不了您這么高級的人物?！奔澥繐溥暌恍?，說他就是海頓本人。老板驚喜地擁抱著他不肯放開，嗣后兩人成了鐵哥們兒。

18世紀50年代，海頓作為一位伯爵的音樂總監(jiān)（那個時代的貴族和要員都喜歡做藝術贊助人），曾為美麗的伯爵夫人演奏羽管鍵琴（撥弦古鋼琴）。中間，夫人靠近來看樂譜，柔美馨香的圍巾忽然散開了。海頓怔在那里，停止了演奏，手指都像粘在了琴鍵上?！霸趺戳撕ｎD？你在干嗎呢？”海頓恭敬地答道：“尊貴的夫人，面對如此秀色，誰會無動于衷呢？”夫人聞言甚喜，緋紅了臉。是啊，面對這位稟賦卓異的青年音樂家的恭維，她也不會無動于衷的——最后這段當然是我想象出來的，但估計八九不離十。

海頓離奧赴英前夜，莫扎特一直陪在身邊，他們還一塊兒吃了晚餐。臨別時莫扎特說：“也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說再見了?！?兩人都紅了眼圈。第二年，莫扎特因過度勞累病逝，年僅35歲。

奧地利作曲家莫扎特4歲時就游戲似的寫了一首鋼琴協(xié)奏曲，譜紙弄得很臟，滿是墨水團，但他父親仔細看明白后，眼中涌出驚喜的淚水。德國詩人歌德后來說：“當年我旅行的時候見過他，他才7歲，就開了一場音樂會。那年我大概14歲吧，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這小人兒頭發(fā)卷卷的，佩著劍。”

少年莫扎特有一次去見奧地利女王，兩位女大公（公爵之上的爵位）領著他?；蕦m地板太光溜了，莫扎特滑倒在地。一位女大公沒理會，另一位女大公把他扶起來，還哄他。莫扎特對她說：“你真好，我將來要娶你。”女王聽說這個趣事后，問莫扎特怎么會下這樣的決心？莫扎特說：“為了報答她，她太好了。她姐姐可一點兒也不在乎我?！?那位好心的女大公后來成為法國王后，路易十六的妻子，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后，夫妻先后上了斷頭臺，她就是茨威格的傳記名著《命喪斷頭臺的法國王后》中的女主人公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為了君主國家的利益，作為法、奧兩個打來打去后只好言和的國家一樁政治婚姻的不幸當事人，她14歲時懵懵懂懂去了法國，成為太子妃，15歲時成為平庸懦弱、不通性事（但酷愛造鎖頭）的路易十六的王后，38歲時上了斷頭臺。

莫扎特病逝后六年，音樂之神繼續(xù)眷顧奧地利，1796年舒伯特降生于維也納，但他比莫扎特活得還要短，31歲就病逝了，卻創(chuàng)作了一千多件音樂作品——歌曲六百多首，其余是歌劇、交響曲、鋼琴協(xié)奏曲、小提琴奏鳴曲、弦樂四重奏等。他總是不停地工作、工作、工作，音樂友人相聚時，他還不停地為大家彈鋼琴，不停地飲酒，不停地討論音樂。他寫下的作品實在太多了，自己都記不住。有一天早上，他把剛寫好的幾首藝術歌曲交給一位男歌唱家，那哥們兒正忙呢，就把樂譜放在了一邊。等他閑下來，翻開譜子瞧，發(fā)現(xiàn)一首很中意的，只是調(diào)定得太高，便換了個調(diào)，重新抄了一遍（五線譜，簡譜就不必）。幾星期后，這伙子音樂高人聚會，大家都嚷著要聽新作，歌唱家便把舒伯特那首換了個調(diào)的新歌譜放在鋼琴上，邊彈邊唱起來。眾人齊聲喝彩，舒伯特用維也納口音大喊：“哦！太棒了！是誰寫的？”

1827年3月，貝多芬逝世，有兩萬多人參加了葬禮。下葬儀式后，舒伯特和朋友們?nèi)チ艘患揖瓢?，他敬大家頭一杯酒時說：“為了我們剛剛埋葬的人！”敬第二杯酒時他又說：“為了下一個離去的人！”20個月后，舒伯特病逝。貝多芬享年57歲，但仍比舒伯特多活了26年。

這些作曲家都不可思議地極其高產(chǎn)，我一直想弄明白：究竟是因為他們太過勞累了才英年早逝，還是因為他們早預知時日不多才沒日沒夜地拼命，好把那些偉大的音符全留在人間？

奧地利還出了一對音樂父子，老約翰和小約翰·斯特勞斯，兒子比老子更厲害，人稱“圓舞曲之王”，但那首每個新年音樂會結(jié)束時雷打不動的《拉德斯基進行曲》（相當于我們的《難忘今宵》），卻是老約翰的作品。德國作曲家勃拉姆斯從未漏掉一場約翰·斯特勞斯的下午音樂會，然而一位法國作曲家比較他們時卻說：“勃拉姆斯是維也納的精神，施特勞斯是香水?！?/p>

這就怪了，勃拉姆斯明明是德國人啊。原來他和貝多芬一樣，雖生于德國，后來卻都移居維也納，也終于維也納，貝多芬還名列“維也納古典樂派”三大代表人物之中（另兩位是海頓、莫扎特）。和我們今天的癖好大概相近，多地爭一位名人的屬地權(quán)，多家為一部作品報獎。在“資源共享”的時代，奧地利若把貝多芬和勃拉姆斯都記在本國音樂史的賬上，也不算離譜，貝多芬22歲就移居維也納了。

奧地利還有兩位杰出的作曲家，馬勒和勛伯格，都是猶太人。馬勒“一戰(zhàn)”前就逝世了（1911年），而那會兒，希特勒還在維也納街頭惡意滿懷地流浪呢，衣著邋遢，目光呆滯，冬季時手腳上都是凍瘡。

馬勒的父親是猶太釀酒師，馬勒母親原先有個意中人來著，她并不愛這個釀酒師，從前連見都沒見過他，但兩家長輩硬把他們捏到了一起。夫妻倆的差異如同水火，丈夫極其頑固，妻子溫柔寬厚。不過馬勒后來說：“如果沒有這結(jié)合就不會有我，也不會有我的《第三交響曲》。如此說來，他們的結(jié)合我覺得一定是天意。”1896年夏，36歲的馬勒接一位指揮家到他居住的一處風景區(qū)，指揮家一路望著險峻山巖映襯著的迷人景致喜形于色，馬勒卻說：“你不用看那兒了，我已經(jīng)把它們寫進了音樂?！彼傅氖钦趧?chuàng)作的《第三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引子題為“巖石和山脈告訴我的一切”。

希特勒上臺后宣稱，他所領導的納粹運動是一場“大革命”，包括“政治革命”“思想革命”和“文化革命”。根據(jù)他的“文化革命”理論，猶太作曲家馬勒和勛伯格的作品都上了被禁的黑名單，馬勒有幸已逝，仍然在世的勛伯格就不好過了，他創(chuàng)造了“十二音作曲法”，是“無調(diào)性音樂”的鼻祖，西方現(xiàn)代派音樂的開山人物。什么叫“無調(diào)性”呢？換成我們耳熟能詳?shù)脑挘褪恰安恢{(diào)”，沒有固定的調(diào)式。作曲之外，勛伯格還常畫些油畫作消遣，甚至公開展出。一位文藝評論家說：“勛伯格的音樂和畫會讓你的耳朵和眼睛一塊兒崩潰。”納粹政權(quán)非常仇視勛伯格，首先因為他是猶太人，其次因為他的作品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人的精神危機和復雜狀態(tài)，希特勒把那斥為“頹廢音樂”，并冠以奇怪的定語——“文化布爾什維克的”。

勛伯格很早就去了德國，在柏林的藝術院校任教，后來亡命法國，之后又去了美國，定居洛杉磯。此前他曾與會寫腳本的妻子合寫了一部戲劇《日復一日》，一位出版商開出10萬德國馬克的天價想買下。那時勛伯格一家已經(jīng)一貧如洗，連公寓都住不起。聽到這個數(shù)目兩口子都驚呆了，出版商說：“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們得在10分鐘內(nèi)做出決定?！眲撞穹驄D就到隔壁房間商量，出版商以為他們在為討價還價密謀，而那邊的勛伯格夫人說的卻是：“我不喜歡他給我們施加壓力，逼著我們做決定，我們應該說‘不。任何人對10萬馬克都會說‘好的，可有幾個人能說‘不？”10分鐘到了，他們走出房間，對出版商說了“不”。以后的日子里，勛伯格夫人常說這個決定救了他們一命，“如果我們拿了這錢，就會買一棟大房子，裝滿漂亮的家具，最后像好多人那樣，在希特勒上臺后沒有辦法馬上離開”。

1947年，謝了頂?shù)膭撞裨诿绹脽o調(diào)性的“十二音作曲法”，寫出了憤怒的刺耳之作《一個華沙幸存者》，狠狠鞭撻那個已服毒自盡的奧地利裔戰(zhàn)爭惡魔。

奧地利還出了位世界級的大指揮家卡拉揚，他19歲時剛結(jié)束維也納幾家音樂學院的鋼琴、指揮和音樂學學業(yè)，就去了德國一家很小的市立歌劇院任樂隊指揮，后來地位越升越高，直至成為柏林愛樂樂團首席指揮。一位德國記者曾問他，為什么喜歡柏林愛樂勝于喜歡維也納愛樂？卡拉揚說：“如果我告訴柏林人往前走，他們會照做。如果我告訴維也納人往前走，他們也會照做，但接著他們還要問為什么?！?/p>

他還真說到了點子上，希特勒執(zhí)政兩個多月后，儀表堂堂的金發(fā)指揮家卡拉揚加入了納粹黨，黨員登記卡編號為：1-607525。但日后他說自己是迫于無奈才那樣做的：“我做過一些糟糕的事，可那是為了完成音樂使命不得已而為之的?！薄霸煳镏鬟x擇了某些人執(zhí)行他的命令，為這個丑陋的世界創(chuàng)造美。我被賦予了特殊的工具，特殊的才能?！薄皵[在我面前的那張入納粹黨申請書等于是一道門檻……”“在亞琛歌劇院當音樂指導時，我在政治上也不那么引人注目，可是到了簽訂就任音樂總監(jiān)的合同時，我的秘書來告訴我，亞琛納粹黨部的頭兒已放下話，說我的合同難以通過，被提名當音樂總監(jiān)的人居然不是黨員！”

“二戰(zhàn)”后，鑒于卡拉揚在音樂上的杰出貢獻，新的德國政府沒有追究他，他得以在指揮事業(yè)上登峰造極。1979年他還率柏林愛樂樂團訪問過中國，那時中國還沒有專門的音樂廳，觀眾又實在太多，便在首都工人體育館演出。他對那里嘈雜的排練環(huán)境（人們不停地咳嗽、起來、坐下）很不滿意，問組織者：“誰讓這些人來看排練的？有的人還走來走去？這兒又不是咖啡廳！”首場演出獲得極大成功，中國觀眾熱烈鼓掌長達二十幾分鐘，但他仍堅持按晚年的規(guī)矩，只謝幕，不加演曲目。那以后，這位高傲的大指揮家拒絕再來中國。

奧地利的世界級詩人、作家、哲學家、心理學家也可列出長長的名單，他們“命該遇到這個時代”，每一位都有奇特的人生和作品。里爾克是西方現(xiàn)代派詩歌輩分最大的領銜主演之一：“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在昏眩?！保ā侗罚翱茨?，星辰都是一團舊火，但是更新的火卻在消沒?！保ā栋。笥褌?，這并不是新鮮》）“從烈焰中竄出一條條響尾蛇，那是她伸展的赤裸手臂，打著響板?！保ā段靼嘌牢枧罚┒诖耐裱劾?，里爾克是那樣平和低調(diào)，“千百個人從這個年輕人面前走過，根本不知道他是一位詩人，而且是本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的獨特之處，他內(nèi)心巨大的克制，只在更近的交往中才流露出來。他的言談舉止都難以形容的斯文。當他走進一個眾人聚會的房間，形容是那樣的輕盈，幾乎沒人發(fā)現(xiàn)他的到來?！斔_始發(fā)言，他從來不會裝腔作勢或者語氣激烈，他就像一位母親給孩子講童話故事一樣，語調(diào)自然，樸素，卻那樣親切。”（《昨日世界》，作家出版社2017年7月版）里爾克自己也說：“那些像吐血一樣要把自己的感受一吐為快的人，讓我感覺很疲憊?！本瓦B寫一封最普通的信，他也要挑一張好紙，工整、清晰地用書寫體寫在格子里。只要覺得哪句話或某個詞表述欠妥，他就會把整封信重寫一遍。

卡夫卡也算是奧地利人，雖然他生在捷克的布拉格（和里爾克一樣），但當時那都屬于奧匈帝國，況且他還使用德語?！翱ǚ蚩ā痹诮菘苏Z中是“寒鴉”的意思，那本是他的暴君父親店鋪（婦女時裝禮品店）的店徽，但還真像他這個人?？ǚ蚩ㄒ鹿诔?，黑發(fā)油亮，是位英俊的“中分發(fā)型男”，卻一生背負那樣大的心理壓抑與“畏父情結(jié)”。他和后來獲諾獎的奧地利女作家埃爾夫麗德·耶利內(nèi)克都是猶太人，但耶利內(nèi)克只有一半猶太血統(tǒng)，2004年度的諾獎頒獎詞稱她“以獨特的語言激情揭露了社會庸常中的荒謬與強權(quán)”。這真令人驚異，好多人為之抱不平的諾獎“漏網(wǎng)者”卡夫卡，他的小說也恰恰在揭露“社會庸常中的荒謬與強權(quán)”！只不過他和“激情”仿佛從不挨邊，更沒有耶利內(nèi)克《鋼琴教師》中“聲音和與之對抗的聲音構(gòu)成的一條音樂的河流”?？ǚ蚩ǖ穆曇籼^陰郁，比“寒鴉”還像寒鴉。他和這個世界的不合作更為徹底，甚至和自己都不合作了，臨終前囑其友人把他的全部手稿都付之一炬。

小說家、戲劇家托馬斯·伯恩哈德，以《維特根斯坦的侄子》等作品確立了文壇地位，有“敵視人類的作家”“災難與死亡作家”“以批判奧地利為職業(yè)的作家”等雅號，似笑非笑的瞇縫著的眼睛里蓄滿諷意。1968年在奧地利國家文學獎的隆重頒獎儀式上，37歲的獲獎者伯恩哈德致詞時沒有一連串的感謝，開口卻道：“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接著繼續(xù)拿奧地利開涮：“國家注定是一個不斷走向崩潰的造物，人民注定是卑劣和弱智……”結(jié)果前來頒獎的文化部長先生拂袖而去，社會名流也都紛紛離席，“盛大的活動”不歡而散。伯恩哈德58歲病逝。

2019年，諾獎再次眷顧奧地利，77歲的小說家、戲劇家彼得·漢德克因其“憑借著具有語言學才能的有影響力的作品，探索了人類體驗的外延和特質(zhì)”獲獎。此公早就以“刀子般犀利的情感”（約翰·厄普代克語）享譽世界文壇，三十多歲時即開始獲各項大獎，素有“國際知名老憤青”的美稱，曾亮出兩只大腳丫子面對記者的鏡頭。他和卡夫卡、耶利內(nèi)克、伯恩哈德等奧地利作家一樣，作品都具有極大的顛覆性，但他似乎更狂，24歲時就敢與天下觀眾為敵：“你們這些烏合之眾，你們這些豬食，你們這些吝嗇鬼，你們這些窮光蛋，你們這些愛生氣的討厭鬼，你們這些趨炎附勢的小人，你們這些內(nèi)心貧乏的可憐蟲，你們這些愛擺闊的家伙，你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家伙，你們這些無名小卒！”（《罵觀眾》）結(jié)果呢，都曾是潛在被罵者的人們倒被罵出了樂趣，在許多場合總要和他談起《罵觀眾》，連他這個罵人者都膩了。那時刻他一定覺得自己也成了即將被罰點球的守門員，面對眾生，焦慮萬狀。（《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

奧地利還有兩個人深深影響了世界——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和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兩位都是猶太人，但金發(fā)碧眼的維特根斯坦有四分之三猶太血統(tǒng)，“二戰(zhàn)”時他一直在英國劍橋大學的高樓深院研究哲學，所幸沒遭到希特勒排猶厄運。他家里極有錢，是歐洲最顯赫的豪門之一，父親是鋼鐵巨頭（歐洲人嫉恨猶太成功者的又一例證），熱心贊助文化事業(yè)，尤其是視覺藝術與音樂，勃拉姆斯和馬勒是這個被音樂充滿的家庭的?？?。他們家有八個子女，從小就不服管的維特根斯坦是“老疙瘩”。關于這位哲學家，一部分人糾纏于他的同性戀問題，還有人極力為他辯護。但他曾像我們的支教志愿者一樣，離開維也納的安樂窩，下到奧地利貧困鄉(xiāng)村待了10年，大部分時間在小學當教書匠，帶著老托爾斯泰式的農(nóng)民貴族的浪漫主義思想，試圖教育農(nóng)民，改造農(nóng)民，培養(yǎng)農(nóng)家子弟成為哲學家。農(nóng)民卻并不買賬，對他公然蔑視物質(zhì)價值大惑不解，也不領情他對他們子女的慷慨。由于幾次他與學生的沖突，維特根斯坦被誤傳為有虐待學生的傾向。這個農(nóng)民眼中的“怪人”和“瘋狂的家伙”，晚10點后喜歡在一個不到六平方米的小室里練習吹單簧管，還常請優(yōu)秀的學生共進晚餐，吃可可和燕麥片熬的粥，但他從不刷鍋，鍋邊嘎巴越積越厚，鍋的容積則越縮越小，最后煮出的燕麥粥只夠他一個人吃了。維特根斯坦的“支教志愿者”之舉以失敗告終，被農(nóng)民趕出了小鎮(zhèn)，只好重返高樓學院，繼續(xù)他的哲學研究。他最大的貢獻是用語言學和邏輯學對哲學加以實證分析，極其厭惡“被草率而粗暴地濫用的語言”和“令人作嘔的夸夸其談”，主張“凡可言說的都可以清楚地說，凡不可說的，我們必須沉默”。這樣的學術較真影響力極大，好像都滲透到文學家作品的名稱當中了，美國小說家雷蒙德·卡佛有篇小說叫《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2019年諾獎熱期間，網(wǎng)上還流傳一篇文章，名為《當我們談論諾獎時我們在談論什么》。

另一位奧地利猶太學者弗洛伊德，他的精神分析和性心理學說不用我多說了，背負更多的卻是罵名，但茨威格對他表達了極大敬意：“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一位偉大而嚴謹?shù)膶W者，在我們這個世紀，沒有人像他這樣深入地研究過人的心靈，擁有如此廣博的知識。我在維也納認識他的時候，他被看作是一個我行我素的人，固執(zhí)而怪癖，遭到四周環(huán)境的敵視。他狂熱地追求真理，但同時非常清楚所有真理都有局限性，有一回他對我說：‘就像沒有百分之百純度的酒一樣，也沒有百分之百的真理！”“如果我要為道德勇氣找一個象征人物的話——這是世界上唯一不需要別人為自己做犧牲的英雄主義——我眼前總是浮現(xiàn)弗洛伊德英俊硬朗、富有陽剛之氣的面龐，還有他那雙目光寧靜、直率的深色眼睛?！保ā蹲蛉帐澜纭罚?938年德國占領奧地利后，弗洛伊德逃到英國，次年在倫敦逝世，享年83歲。最后的時光他百病纏身，戴著假牙，但仍伏案工作，直至大限到來。

而在眾多奧地利文化巨人之外，還有一位嬌媚艷麗的奧地利女人，后來為了一樁政治婚姻成為法國王后，最終上了斷頭臺，她就是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拜茨威格椽筆所賜，她從兩百多年前的法國大革命動蕩中走進我們的視野。茨威格心內(nèi)蓄滿矛盾，他贊同法國人民對波旁王朝和貧窮不平命運的抗爭、共和制對君主制的勝利，但又反感任何過度的暴力和血腥，對作為“普通女人”的悲劇人物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充滿憐惜之情。我們的文藝理論稱“這種矛盾現(xiàn)象正反映了作者作為一個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者在思想上的局限性和政治上的不成熟”，因而“一定程度地削弱了這部作品的思想意義和深度”。（《命喪斷頭臺的法國王后·譯者的話》）然而21世紀的今天，我們再次反思法國大革命留給人類的經(jīng)驗與教訓時，會重新估價茨威格的“矛盾性”和“局限性”。他的“政治上的不成熟”或許反而趨向偉大，而那些“成熟”“一致”的單向思維也未必更具“深度”。

我真想知道：對于今日世界，和平主義者與人道主義者茨威格若地下有知，他會后悔還是堅持當初的選擇？

【責任編輯】? 鐵菁妤

作者簡介：

劉嘉陵，沈陽人，文學碩士。插過隊，當過鄉(xiāng)村教師，譜過曲，開過機床，做過扶貧工作隊員。著作有《碩士生世界》《記憶鮮紅》《自由飛行器》《妙語天籟》《把我的世界給你》等?！队洃涻r紅》被列入清華大學“《中國近現(xiàn)代史綱要》課程學生閱讀書目”，《把我的世界給你》在遼寧文學館2018年“四季好書”評選活動中被評為“秋季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