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輝
A
老實說,也就是國營煤礦挖剩了的煤。由于煤層太薄,國營煤礦放棄不采,連太子寨礦區(qū)都撤走改制了,主巷道邊上還剰有一些尾煤,這便成了附近有實力村民的一條新財路。由于主巷道已經(jīng)廢棄,煤礦撤走前往井內(nèi)注水,以防地面坍陷,故開釆尾煤得由山邊另行打洞——那種洞子,講得好聽些便叫礦井——不能離主巷道靠得太近,要防備從主巷道透水滲漏。一旦透水到礦井,比瓦斯爆炸都要嚴(yán)重。這還真不是鬧著玩的,人命關(guān)天……可偏偏就有人會利用這種“天災(zāi)”。此時,彭幺佬正橫臥在臨近向子清礦井的那條巷道里,前額套了一盞礦燈,手里攥著一把短把的鎬鋤,臉呈豬肝色,平平靜靜,單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他有一丁點(diǎn)兒殺氣。
至于那種洞子,說它是礦井,不好聽點(diǎn)也可以叫作狗爬洞。往洞底墊進(jìn)兩根碗口粗的原木,再橫釘木條做成梯子。洞里潮濕,人要斜身朝下,幾乎赤條條往洞底爬,身后拖一個架在枕木上的竹筐,到了深處打橫躺著,用小鎬鋤刨土掘洞。至于往哪個方向會挖到尾煤,那得全憑運(yùn)氣。向子清的礦井兩個月前就已經(jīng)挖出了尾煤。寨子上的人說,要怪,也只能怪他向子清運(yùn)氣好。
別以為不起眼的尾煤,認(rèn)為國營煤礦棄之不釆就只有幾噸十幾噸。尾煤只是煤層薄些,哈蠻也就五六十公分厚,機(jī)器掘不了,人橫躺著刨,還要適當(dāng)留出煤柱子,往往成片挖下來,刨出幾十幾百噸上千噸甚至萬噸也未可知。當(dāng)然,百來噸太有可能了,幾百噸也許,幾千噸上萬噸就有些靠碰了。
起先,縣國土局不準(zhǔn)彭幺佬另行開釆,還是向子清跑到縣里替他求情才搞成。向家勢大族大,在縣州都占人。他向子清在家族里也算個人物,秋后還準(zhǔn)備竟選村主任嘞。事后,彭幺佬抽了兩壇酒去謝他,向子清說,都是穿開襠褲的兄弟,不幫你幫哪個?向子清壓根兒不清楚,他彭幺佬挨著他的洞子下死手另刨那么個狗爬洞,其意確實不在煤。
B
太子寨就因為古上謫居過太子而得名。至于是哪位太子,無從考究,反正不是皇太子。自唐以后,皇上對酉西實施土司制度,不遠(yuǎn)處的老石城曾經(jīng)住過無數(shù)代土司王,基本上是彭、向二姓輪流坐莊。太子寨到底是彭王的太子,還是向王的太子,至今二姓人的版本各不相同。無論是哪一姓,都是土司王后人。他們自稱畢茲卡,解放后劃分少數(shù)民族就叫土家族。
前面說過,彭幺佬橫躺在那里,手里攥著一把短把鎬鋤,并沒有要往深處挖煤的意思,他一門心思想的是向子清的堂客王雅露。雅子,你個天仙,怎么落到他向子清那只賴蛤蟆口里了?還記得那次春游嗎,過一道淺水洞子的時候,你崴了腳,是我一肩把你背出洞的。雅子,當(dāng)時你趴到我背后,那么柔,那么香,那么服貼。后來,我們約會了。那一夜晚自習(xí)后翻過圍墻,跑到學(xué)校的蓄水池邊,靠著池墻坐在草地上。你說,幺佬,等你考上了大學(xué)我去看你,不可以嫌我土里土氣不理我噢!我說,你,天下第一美人哩,眼睛大,皮膚也白,怎么會?趁你不注意,我將一只手搭到你肩頭,是左手。你任我半摟著,并排而坐,望著山下的村子和校舍。我說,我們一起上大學(xué),一起工作,分到一個單位……我沒往下說。我相信,你懂的。
那是早春,櫻花正開,桃樹剛打上花骨朵,夜還很涼。
我漸漸抱緊你。都下半夜了,一定是鬼搞,我突然想親你的嘴。
于是,我一口咬住你的嘴。
你努力往面避,手用力推開我。
我霸蠻地僵持著,過了好一陣才松開。
你努力作著深呼吸,半天才返過人氣來,說,幺……幺佬,冷,都鼻子不通噠!你想要我命呀!
原來那一刻,你冷塞鼻子了。再多堵一會,興許要了你的性命。
后來,我問你,那一次,你也是初吻啵?
你站在一棵老樹下,笑而不答。
那是一棵合歡樹,幾百年樹齡,樹很蒼老了。
后來臨近高考,你偷拿同寢室的奶粉、麥片給我補(bǔ)身子被人發(fā)現(xiàn),讓校方勸其退學(xué)了,不久由你父親的戰(zhàn)友將你安排進(jìn)了一家紡織廠做女工。我沒如你所愿,回到太子寨做了農(nóng)民,后來進(jìn)村小代課,再后來更沒勇氣去看你。我覺得沒臉見你。武大郎向子清卻考上了省機(jī)電學(xué)校。
突然有一天,向子清從省城跑回來跟我說,我結(jié)婚了,你也認(rèn)識的。我過他家一看,真不敢相信是你,是你,真會是你!你高挑白凈,嫻靜的臉上,散發(fā)出不經(jīng)意的冷艷。你出脫得比以前更成熟更有氣質(zhì),黑色的連衣裙將你的膚色襯得更白更嫩爽。不錯,王雅露!這名字刻心銘骨,怎會不認(rèn)得?我盡量心平氣和地說,老同學(xué)嘛!你也大大方方,走攏來,望著我說,彭幺佬,還是老樣子,蠻藝術(shù)家嘛!
到了年底,你挺起個大肚子重新回到寨子。
大約要臨盆了,我在去溫泉的路上碰到你。天降大雪,遠(yuǎn)處全是白。見四周沒人,我問起你:
——記得中學(xué)時那個晩上啵,在圍墻外的水池下,我倆靠在一起……
——沒等我說完,你說,沒一點(diǎn)印象……怎么會呢?
——我說,還吻了你哩!你當(dāng)時冷塞了鼻子,遭我一口咬住,老半天出不來氣,差點(diǎn)憋死……
——你偏起頭,盯著我說,你寫小說吧?真有那事?
——稍停,接著又說,彭幺佬,這樣的事可不能亂港啰,鬧不好會出人命的!你也曉得我家那位橫起來殺得死?!?/p>
說完,你匆匆往溫泉方向走去,挺著個大肚子,屁股一扭一扭,兩腳踩得雪地吱嚓吱嚓響。我望著你的背影,當(dāng)時還真懷疑,是不是我在胡編瞎造?
然而,刀刻的記憶,怎會有錯?
C
大約從桃源的熱市到慈利城郊的熱水坑,再從熱水坑到婁江的九溪城再到永順的不二門、太子寨,這樣一條線,有一條溫泉帶。那些溫泉多半在河灘。太子寨的祖人掏砂挖出一個長約兩丈寬一丈的水凼。傍晩時分,無論有月無月,整寨子,男女老幼,男的西頭,女的東頭,于溫泉浮起的朦朧水霧中,都將身體解脫得條兒凈光,一齊跳到齊腰深的池中泡個神仙澡,一股硫磺氣味,能治瘡癤。這地方人大大方方,即使公佬和媳婦共處一池,也不在意,一切由歲月養(yǎng)成的習(xí)慣,實際的應(yīng)用把世俗的羞赧淡化掉了,于清澈的月華下,對面女人在水霧中的白體凈身照樣可見個大概,鄉(xiāng)民心靈剔透晶瑩,總讓猥瑣和淫邪沾不上邊。外鄉(xiāng)人嘛,你若到太子寨來泡神仙澡也可以,偶碰池東頭女人的白皮嫰膚也可以在腦子里外延,但你千萬別歪講歪做,泡過澡飽過眼福你靜靜離開沒人講你,倘若你要來耍歪當(dāng),對不起,太子寨人會毫不客氣地告訴你,拳頭是怎么回事。
王雅露,你都快臨盆了,還去泡神仙澡干嘛?結(jié)果,你在河灘上一腳踏空,你拉去了縣城醫(yī)院,聽說是跌破了胎,羊水流盡出現(xiàn)難產(chǎn),胎兒窒息腹中,大人保住了,孩子沒了,從此你懷不上孩子。不久,工廠關(guān)停,你和向子清都買斷工齡回到太子寨,一到夜深人靜,就會從壁旮滲出你的輕喚聲。我偷偷用水果刀在土墻上順著磚縫,刨出了銅錢大個眼,窺見向子清正咬你的乳頭,拿一根柳條抽打你的背……有一天,我在你家菜地見到你,你正到菜園摘四季豆。是清早,大霧,天也沒亮全,除了零星的人到井邊去挑頭水,大多都還在夢里。也不知你起那么早干嘛,更不知我遭鬼扯還是,總之到你家菜地邊,隔了道柵欄跟你說話,早!你說,你也早。我又說,你還欠我一樣?xùn)|西哩!你瞪大兩眼望著我,一臉驚異,說,欠你么得?我認(rèn)真地說,那一夜,你還欠我一個吻哩!你說,莫港天話咯,哪有的事?我說:
我沒騙你, 在中學(xué)蓄水池的墻腳線, 我倆并排坐著,摟抱到一起……
我倆?是我倆?還摟抱?哪可能呢?
騙你,天打五雷轟!
那就是真有其事咯!怎么我一點(diǎn)印象都沒得吔……
你欠的,你得還。
欠你么得?
一個吻唄!
我鼻塞……會死人的。
你當(dāng)時站在籬笆那邊,就那樣輕輕地囁嚅著。我當(dāng)時真想伸過頭隔著柵欄去吻你那兩片很性感的紅唇。你一個側(cè)避退后幾步,忙說,我曉得你會編故事,要真有那事,我總應(yīng)該有點(diǎn)印象吧。我進(jìn)一歩說,你還拿奶粉送我呷,后來遭學(xué)校退學(xué)了!你很吃驚,說,不會吧,我成績馬虎,當(dāng)時我爸的老戰(zhàn)友叫我到他工廠去,我退學(xué)了,怎會和你扯上關(guān)系呢?是你亂講是啵?末了又補(bǔ)一句,彭幺佬,要想得到我也容易,除非河灘上的巖頭開口港話……除非我男人不在世上。頓生殺機(jī),就因你最后這句話。我慌不擇言地說,你男人有么得好,變態(tài),夜夜拿枝條抽你屁股!你立刻將一雙眼睛瞪得桐泡大,旋即朝我大聲吼出幾個字,彭幺佬,你個雜種!喊完后從此再也不同我搭腔,撞面也繞道而走,墻上的孔洞也讓你用水泥漿堵上了,連向子清都感到詫異,有一天竟跑來專門問我,你和王雅露怎么啦,都是老同學(xué),干嘛那么生份?我淡淡一笑,說,沒、沒什么……也許她健忘。向子清忙說,是啊,她鼻竇炎,很健忘,常常連先天穿的衣服都想不起來,真把她無法。我頑固地想,不管你王雅露怎么健忘,也不至于把我和你的那一夜忘得一干二凈吧?能真忘記,打死我, 我也不——相——信!我對向子清說,你倆這么久也沒再懷上個一男半女,要不要我?guī)兔??他立即笑著說,咀!這事也能幫忙?我說,找個老中醫(yī)幫你撿幾付草藥總成吧。(其實那時,我已經(jīng)暗藏殺機(jī)。我翻閱了不少書,包括《十宗罪》,設(shè)計了各種除掉一個人的手段,甚至用大鍋熬湯拿碎粉機(jī)碎骨,然后把肉漿傾進(jìn)大河,把骨粉倒進(jìn)豬槽喂豬,或花個十萬八萬雇請殺手……這些法子都想過了。我想,一定要天衣無縫!)
正當(dāng)我無計可施之時,向子清動用家族勢力,夫妻雙雙把城市戶口又變回了農(nóng)村。當(dāng)初想方設(shè)法要變成城市人,如今又設(shè)法想方變回農(nóng)村,這世道真是滑稽!一旦變回農(nóng)村,你向子清第一個打起了尾煤的主意,在這山邊挖井刨洞。其次,你向子清要競選村主任,口口聲聲說要帶領(lǐng)太子寨的人脫貧致富。你們家族比我們彭姓勢大人多。搞竟選,在我們農(nóng)村,當(dāng)然是大家族占強(qiáng)。我想,我彭幺佬也有資格竟選村主任,二十年前辭掉民辦教師,下海經(jīng)商,到沿海辦高考培訓(xùn)班,也撈了不少錢,跟你們玩玩竟選還是賠得起,不然……王雅露,你會狗眼看人低!于是,我果斷地決定,趁著你和向子清還沒小孩,第一,我必須先除掉他;第二,我必須當(dāng)上村主任;第三,我必須把你弄到手。為達(dá)目的,我也打了口井,不聲不響制造一起礦難。只要他向子清死于礦難就不會引起懷疑。況且,我和他是兒時伴,又是老同學(xué),平素關(guān)系親如兄弟,誰會往害夫奪妻這方面想呢?
D
端午節(jié)到了,雇工們都回家過端午了,我親眼見到向子清一人鉆進(jìn)了他的礦井,井外正猛下端午水。太子寨不遠(yuǎn)處的老石城那邊河正在賽龍舟,人們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里,不會馬上發(fā)現(xiàn)這邊的礦難,正好是下手的最佳時機(jī)。我必須先刨開國營煤礦主巷道的大水,通過我這邊的礦井,沖垮早就預(yù)謀好的離他那邊最近最薄的一堵隔墻,讓主巷道的水涌到他那邊去。礦井透水死于礦難,連我本人也險遭滅頂,誰會往謀殺那邊想去!花一二十萬打個狗爬洞,就為要一條人命,有人一定會說,他癲???
早前,向子清也看出了些問題,跟我講過幾次,你那邊太靠近主巷道,一旦春夏天發(fā)大水井下透水,你我都得遭殃……
此時,地表水注入主巷道太兇。彭幺佬停止思想,正要舞起鋤頭去掘穿主巷道卻還沒來得及下手時,只聽得轟地一聲悶響,主巷道里的地下水驟然奔襲,沖垮了礦井壁,呼地一聲直奔彭幺佬這邊來,深層礦井瞬間坍塌,彭幺佬命懸一線。
此時的向子清,他戴上礦燈進(jìn)自己的礦井查看了一圈,并沒久留,早出洞了。出洞一望,望見彭幺佬那邊的衣褲竟還掛在他自己的工棚里。憑直覺,他向子清預(yù)感到井下的彭幺佬情況一定不妙,于是急急忙忙重又套上護(hù)膝護(hù)肘,重新戴上礦燈,走過去,一頭鉆進(jìn)彭幺佬的礦井往井下搜索。很快,他聽見地下水在井底呼嚕呼嚕直往上冒,彭幺佬的礦井果然透水了!
幺——佬!幺——佬!喊了兩聲,不見人應(yīng)。向子清一急,肚心咚咚跳,差不多蹦到嗓子邊了。他一手攀著井壁繼續(xù)往下,另一只手很快觸到了泡到地下水里的一綹長發(fā)。他趕緊往上拽,猛拽了兩下,沒動。也許對方腿腳讓落石卡住了,人也昏了。地下水仍在汩汩直冒。向子清立刻摘下礦燈,順著彭幺佬的身子往下探,整個人沒入水中。他發(fā)現(xiàn)石塊卡住了幺佬的左腿,他試圖挪開那些石塊。即使使出洪荒之力,我也要把他拖出來。于是,他冒出水面,猛地?fù)Q了一口氣。緊接著,頭朝下腳朝上,一個猛子又扎了下去。這時的礦井外,雨驟然停了。遠(yuǎn)處的河面上,傳來了賽龍舟的鑼鼓聲。彭幺佬仿佛感到,自己整個人泡在了羊水中。他又回到了子宮。他看到自己懸浮在一片耀眼的透明里,長發(fā)飄舉,依稀突然散成了一地蔫軟凌亂的花瓣。
反裝的門
當(dāng)他意識到必須得出門去的時候,卻怎么也想不起鑰匙放到哪兒了。洪水漲齊院壩階沿最后一級,離后棟老屋大門不遠(yuǎn)了,雨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再不拿鑰匙打開大門,大水勢必封死出路,說不定還會漲齊二樓把人逼上屋頂,甚至威脅到生命。民國二十四年就漲過一次大水,那時人坐到城墻上洗腳,難道這次我辛格也要騎到瓦皮上去看風(fēng)景?
鑰匙到底放哪兒了呢?
實在記不起來了,也許真上了年紀(jì)吧!
其實,往前我的記性挺好的,連一棵針擱哪兒,過十年八年都還能清楚。自從去年開刀割去一葉肝取出膽結(jié)石,記憶就明顯不夠了,鑰匙放哪里老忘記,有時孫女問我爺爺爺爺,你呷飯了沒?我說沒呷,結(jié)果又盛來一碗,卻怎么也咽不下,就說,這飯怎這么難呷吔?最后,兒子走攏來說,爸,您不是剛呷過飯嗎,還逮了一缽頭回鍋肉。是啊,剛吃過硬是沒想起來,腦子進(jìn)水了?開刀后記憶減退,飯量倒見漲了,一日三餐一餐三碗雷打不動。知青那陣子,我在磚場踩瓦泥,兩頭跟我一起踩泥的水牯,因為一頭母牛,打起死架,結(jié)果打死了一頭,全場人吃了五六天,最終只剰下骨頭。那時年輕,人吃得少卻格外精神,踩泥板磚裝窯,不管做哪一樣總是飛卵子雄,如今呷得多反倒沒力氣,一閑下來只想困,怎么回事呢?后來,我到大門外一蔸古樹下的那個小店講起這件事,那年輕的店老板徑直對我說,人老了,不如從前了唄。
年輕人姓相,巴務(wù)相,巴人,向王天子后裔,很會寫寫畫畫的那種文青。他倆年齡上雖然相差了三十來歲,卻并無代溝。年輕人在他門前的巷子里開了一家手繪店,就是往白色T恤上畫文化販給游客的那種。巷子仄逼。百年老屋?;ù啊7饣饓?。古舊幽深。一頭通向北門碼頭,另一頭通向道門口(道臺衙門口)。店子生意好時特別好。不好的時候,鬼都不上門。偏偏辛格喜歡沒事時就到年輕人店子里去坐坐。擺古。談天。說地。一上年紀(jì),就得靠回憶打發(fā)日子了。
第二年開春,年輕人跟辛格說,辛老,我把從您那兒聽來的故事,寫成了一部長篇。辛格聽后,沉吟良久。從那天起,他把話題轉(zhuǎn)栘到地方傳說、民間故事、俚語、山歌、童謠上,再不說佴城“人”的故事。正是那個時候,他感到肝部不適。結(jié)果,辛格去廣州他兒子上班的醫(yī)院一査,局部肝硬化加膽結(jié)石。只好上手術(shù)臺開膛切除。婆娘在廣州跟兒子帶小孩,動手術(shù)前一晚,醫(yī)院在他床邊加了一張小床,讓他老伴陪他睡在病房。動完手術(shù)出院后回到小城,他來到小相店子跟小相一五一十講,小相啊,我婆娘睡覺一向吐氣如蘭,可偏偏我動手術(shù)前那一夜奇了怪,她的鼾聲一整夜跟野貓一樣叫,凄惶人得狠……怎么回事呢?小相說,術(shù)前恐懼癥唄。人一恐懼,對外部事物的感覺就會變形,嚴(yán)重的還會出現(xiàn)幻影幻聽。辛格反詰道:
那也太離奇了,真像野貓子叫,整整一宿,好恐怖。
怎么不喊醒她呢?年輕人望著他。
她帶孫也不容易,沒得一夜好眼閉困……
不忍心?
你講呢?
從那一天起,辛老一來我店子就開始講重復(fù)的話。
他說,那時候是十六兩的稱,八兩就是半斤。
過了一會,他又說,那時候是十六兩的稱,半斤就是八兩。
或者,前天講給我聽的故事,今天又給我講一遍。而且,一開場總會十分神秘地附耳說道,喂,今天我跟你講個特好聽的故事,八兩不一定是半斤。
我忙說,辛老,前天您剛講過半斤不一定就是八兩,這不是一回事嗎?
他想了想,說,應(yīng)該一樣,但也應(yīng)該不一樣(“朝四暮三” 與“朝三暮四”的偽命題)。
接著,他又說,是我腦子,還是你腦子出了問題?
我望著空巷子里的斜陽,沒見一個行人來踏夕陽。巷子幽靜,望不到盡頭。我想,如果這陽光是流水,那么巷子里就可以行船了。而我,從那天起,對他也心生厭煩。不幾天,我拿出一臺換代了的舊手提,對他說,這是手提電腦,有手寫板,這段時間我忙,也沒時間再聽你擺龍門陣,不妨把你的故事記在這本本上,以后抽時間我再看,或許還能幫你整理出一本小冊子,一經(jīng)出版,說不定對人類也是一個很大的貢獻(xiàn)。
自從小相送我一部筆記本電腦,我一下子迷上了這東西,裝上網(wǎng)線后還能翻看幾多巧名堂,也能往外發(fā)文字,紅網(wǎng)也有了我的網(wǎng)名,我筆下的小城故事也讓山外的世界著了迷,我為全世界打開,全世界也打開了“我”。
心境與原來大不一樣了吧?。课乙姷叫晾?,問道。
那是,簡直是兩個世界。
也是,只有打開了你自己,才能讓人遼闊……
他趕緊糾正道,是寥廓,不是遼闊!
一樣嘛,遼闊也沒事……我說。
他執(zhí)拗起來,說,遼闊單指平面;寥廓才指空間。
我說,一樣,都一樣,差不多。
他堅定起來,唰地脹紅了臉,說,一個是二維,一個是三維,怎么會一樣呢?
我馬上說,我曉得你對,不過,心事有時是平面的,干嘛非要寥廓呢?
他說,做學(xué)問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我就作不得現(xiàn)代人寫文章卵里卵談,一點(diǎn)沒有做學(xué)問的樣子,一庭亂寫,用詞用語風(fēng)——牛——馬不相及,成何體統(tǒng)!
老實說來,辛老做事認(rèn)真,做學(xué)問嚴(yán)謹(jǐn),相對于小城深厚的文化底蘊(yùn),辛老算得上一位地地道道的民俗專家,他對小城方言、地方戲曲、地方傳說、地方人物、地方掌故了如指掌,信手拈來如數(shù)家珍,那份對小城的摯愛和對學(xué)問的認(rèn)真與勤奮,簡直泣天地動鬼神??蓡栴}是矯往過正(這詞不一定精確)——精確的應(yīng)該是辛老對小城民風(fēng)民俗的搜集整理和研究近乎癡迷,有時三天三夜竟忘了吃飯睡覺。其間,辛老成書三冊,寫了好幾篇社會學(xué)論文,被業(yè)界稱之為田野文化和田野研究,多數(shù)發(fā)表在當(dāng)?shù)氐哪炒髮W(xué)校報上,由此,他辛格的名頭也響亮起來。有一天,辛老竟踉踉蹌蹌地走進(jìn)小相店子里跟我說,有個大學(xué)都跟我發(fā)函,要聘我做客座教授,請我去講學(xué)。
講學(xué),我相信他拿得下,憑他口上懸的那條河流,一口氣講十天半月也不算回事。但他,文革時的高中肄業(yè)生,充其量初中文化,要做客座教授,我以為懸。于是,我畢恭畢敬地對他說:
——恭喜呀,一年不到就教了授!
他忙說,還不是正座。
我說,何必分正座客座哩。難道黑馬才是馬?
他說,那是那是那是那也……是!并且邊說邊伸手舉舉鼻梁上一副玳瑁邊的眼鏡(不知何時,那挺直的鼻梁上就多出了一幅眼鏡),其舉手投足已儼然一位大教授的氣派!
我望著他迷惑不解,說,哪時候竟多出了一幅學(xué)問?你眼睛不是蠻好嗎?
他望著我店前那蔸蒼老的榆樹,答道,歲月不饒人啦……
事隔數(shù)月,辛老再到小店來時,老榆樹已經(jīng)掉光葉了。
他平平靜靜坐在我店子前,望著光禿禿的榆樹說:
國內(nèi)四所大學(xué)都請我去講學(xué)。我選了南大……
他邊說邊下意識地伸手舉他的玳瑁邊眼鏡。然而,他手指不經(jīng)意間,竟戳進(jìn)了鏡框(這讓我很愕然)——原來,那幅眼鏡是拿來做扮式的,著實只有一個空鏡架——起先還以為裝著水晶片哩!自從有了這一裝扮,他那派頭跟民國的蔡鶴卿真有得一比。
我問,是……南開大學(xué)?
他說,哪里喲,南京大學(xué)!
還真弄不清到底是南開還是南京。
不過,是南京就好辦,那里有我的同學(xué),湘西人,社會學(xué)教授,研究田野什么的,如果辛老話真,一定跟他有關(guān),我得去電話驗證一下。果然,對方在那頭一個勁地說:
登門好幾次才答應(yīng)的。
我跟他買的機(jī)票。
效果很好。
真是湘西的一塊活化石??!
我這才開聲,到了佴城都不來看我,還老同學(xué)哩!
對方說,下次,下次一定。
末了,電話那頭又問,你長篇怎么樣了?
先把長篇放一邊,說說辛老的門吧。
他的門是反裝的。
本來,辛格在老城區(qū)前后兩進(jìn)的房子,前棟早先是個客廳,臨街,所裝的門在前棟客廳的后墻。后來旅游業(yè)興起,為方便商用,把前棟客廳隔出三分之二租作門面,剩下三分之一作了通向后棟的過道,前棟原大門便取消了。去見辛格,從過道長驅(qū)直入打開那道門即可,而辛老本人從后棟出來,則要拿鑰匙打開門才行——也就是說,相對于后棟后院,那道門的確是裝反了。鑒于此,我曾多次跟辛老提過。他總是淡淡一笑,說,寧愿鎖住我自己,也不愿鎖上全世界!
我說,也可以這樣講,寧愿為全世界打開,也不愿打開你自己。
他馬上糾正道,后半句不對——先為全世界打開,才能打開你自己……
隨即又說,我真想不通,古今中外,門干嘛要那樣,鎖住全世界而獨(dú)獨(dú)自己才能打開呢?
旋即,他又說,如今,我偏反其道而行之——我為全世界打開!
我望著他,只好說,你這人啦,稀有動物,瀕臨滅絕!
他嘿嘿一笑。
門這件事,說說也就過去了,誰都沒當(dāng)真。心想,他歡喜鎖住誰不鎖住誰哪是他的事,關(guān)我屁事??墒遣痪?,也就是他術(shù)后不久,我的電話也就多起來——小相,你過來幫我開哈門,我記不起鑰匙放哪了!這樣的事一多就開始煩人……怎么故事和學(xué)問記得那么清,對鑰匙放到哪兒這事,卻那么混沌呢?
真想就此事跟他好好談?wù)?,又怕他多心,終沒開成口。
暴雨連續(xù)猛下了好幾天,洪水漫進(jìn)城門洞,把無城區(qū)多數(shù)的房屋都給淹了,借著夕光從遠(yuǎn)處望去,許多老屋只見了個瓦頂。正是這樣的一個傍晚,我老婆正在廚房炒菜辦夜飯的時候,我突然接到嫂夫人從廣州打來的電話,語氣很急,相老弟呀,幫我快去望望我家那老東西!快幫我趕過去看一看,看我家那老東西還在啵?門一定鎖住了他自家,好幾天沒電沒水,渴都渴死他呀!
我一聽急了,這幾天洪水告急,我忙于從店子往家里轉(zhuǎn)移東西,竟把辛老忘到九霄云外了!他怎不來個電話?手機(jī)進(jìn)水了?全城停水停電,電腦肯定沒指望。那么,辛老一定又忘了鑰匙放哪兒了?如此,門將他反關(guān)了四五天,門外的人清空了,沒人進(jìn)去,他也出不來。洪水差不多漲齊他后棟的屋頂了吧。全城三天前挨家挨戶都做了緊急轉(zhuǎn)移,難不成唯獨(dú)漏掉了他一家,讓他騎到他家后棟瓦脊上看了幾天風(fēng)景……還是真出了意外?
我晚飯也顧不上吃,連跟內(nèi)人打聲招呼也來不及了。屋子里堆滿了從店里搬回來的東,就那么零亂地攤了一地。各種畫筆。各色防水顏料。男女士從S碼到三加四加的空白T恤。男女各式碼的白色帆布鞋。畫板。吹風(fēng)。衣架。小板凳。夾畫板的不銹鋼夾子。雨停了。天朗了。一抹霞光斜投了進(jìn)來,把一屋子的七七八八映照得光彩奪目。
我繞過一屋子?xùn)|西,跨出門,拔腿就往辛老家跑。
巷子里,一人深的水,也不見消退一步,水面上漂浮著爛拖鞋、斷木頭、布娃娃、死蛇、死鼠。蛇鼠肚皮翻白,全泡在水里。隨風(fēng),一陣一陣腐臭。綠頭蠅亂飛。嘔吐。晚霞斜落到小巷,那瑰麗的光,將水面上的一切映照得格外絢爛,格外動人。屋宇、榆樹,倒影水中。水面上,閃耀著冷冷的光。安嫻。我望著一巷子的漂浮與光影,無可奈何地想,應(yīng)該劃一條小船來的。諾亞方舟。應(yīng)該去找一條小船,來渡這一巷的瑰麗。
孤獨(dú)的鳥
龍高翔喜歡說鳥,動不動就會把話題扯到鳥上去,而且轉(zhuǎn)承得天衣無縫,譬如遇見比他小一輪多的老同事“勛桿子”,他就會說,人要是鳥就太好了,也會下蛋,先把蛋貯藏起來,等到要崽要孫的時候再拿出來放到窩里孵化,生育也就真正實現(xiàn)了計劃,多余的蛋還可以做戰(zhàn)備糧;孵化出來的人有翅膀,都在天上飛,那么公路汽油都節(jié)省了,鐵路和飛機(jī)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想到哪里去,翅膀一展就到了;身上有羽毛,衣服也就省掉了,淘寶也會少很多內(nèi)容;因為可以到樹上做窩,房屋也省了,節(jié)約很多木材、鋼材、水泥和土地,地上就會多些自然生長的花草,世界會更加美好;就是交配也方便起來,公人只要啄住母人頭頂上的一撮翎毛,亮翅往她背上一踩,屁股對屁股吹口氣就完事了,哪還用得上在床上翻來覆去瞎折騰!
勛桿子起先聽到他這樣說,倒也覺得龍高翔這人的立意挺新穎,不像鄰里常掛在嘴上的家長里短讓人生煩。當(dāng)然啰,勛桿子是他的筆名,他愛玩點(diǎn)現(xiàn)代詩,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人,青春時正趕上海子、顧城那類愛自殺的狂人,喜歡上或意象或朦朧的詩也很自然。比方,蘋果不一定掉到蘋果樹下之類。那么,牛頓又怎么能發(fā)現(xiàn)萬有引力呢?詩人就是詩人,終究不是科學(xué)家,他們不靠理性吃飯,專依賴不著邊際的感性認(rèn)識來支撐著人生與思維。
真正的勛桿子是個巨匪,本名覃國卿,是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存在與桑植與張家界之間大山里的最后一個土匪。為什么“詩人”要將自己的筆名用一個土匪的別號呢?的確沒人猜得透。據(jù)說那勛桿子耳目舌鼻異乎常人,可聽十幾架山外的腳步聲,可視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如同白晝,百步之內(nèi)彈無虛發(fā),舌知五毒,鼻比狗鼻子還靈,能循跡追蹤九試十靈,后來與他搶上山的老婆蓮兒都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常說一句話,殺豬還要用鹽腌,老子殺個人,比挑根燈草還輕巧!詩人勛桿子,本姓相,大名家鄉(xiāng),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母雞下蛋還要半個鐘頭,老子寫首詩,比夜蚊子打個屁還輕松!這話到底與悍匪覃國卿之語如出一轍(題外話了)。
過幾日,龍高翔到老同事勛杄子的店子去,說的話照樣是那幾句……就是交配也方便起來,公人啄在母人的頭頂踩上背,屁股對屁股吹口氣就完事了,哪還用得上在樹林下面折騰來折騰去勞盡天神哩!這時候,你若仔細(xì)聽,他的話里也有了些小的變化,至少將交配的位置變換成了樹林。勛桿子忙說,高老師呀,您的床又搬到樹林子去了,明天是不是還會比呼倫貝爾更遼闊呢?在龍高翔的心目中,馬上出現(xiàn)了他與一退休女教師在林中草地上交配的情景。雙方的老伴都亡故了,兒女們都給他們添孫了,退了休,六十幾還不到七十歲,有退休工資,生活穩(wěn)定,時間充裕,身體沒毛病,生理機(jī)能都還很健全,自然也就會有性的要求,有崽有女有孫,自然不便在家里行動,只好上山打游擊。誰會去關(guān)心孤寡老人的性生活呢?古書上有云:食色者,性也,饑則食……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正常人,食色和吃飯一樣平常。然而畢竟上了年紀(jì),腎氣衰,一挨邊就射了,如同鳥禽,屁股對屁股吹口氣完事。龍高翔為此很懊惱,本想求助于詩人勛桿子又不好開口,就只好大談特談鳥,反反復(fù)復(fù)就那么幾句話,人要是會下蛋就好了,先把蛋貯藏起來,等到要崽要孫時再拿出來到窩里去孵化……店前時有富人家的孤老婆子以行乞為樂事,他會立即打住聲往對方手上遞上十塊八塊。勛桿子等她們一離開,忙對龍高翔說,她們也是打發(fā)時光,其實比我們還有錢哩!龍高翔平平淡淡地說,人活到她們這把年紀(jì),錢剩下的意義也不多了,都是打發(fā)時間。于是,他轉(zhuǎn)換話題跟勛桿子說,人身上一端有了羽毛,衣服也就多余了,乳房屁股也不是哪樣稀奇物了,淘寶網(wǎng)也不會那么豐富;可以到樹上做窩,房子也就省了……幾句話反反復(fù)復(fù)幾個小時,立意再新鮮也不新鮮了。出于禮節(jié),勛桿子先還聽著,后來是假裝聽著,再后來如同聽催眠曲,竟坐著打起盹來。龍高翔立刻伸手打醒勛杄子又繼續(xù)說,人要是會下蛋就好了……這件事,事后勛桿子講給另一位文友聽。那文友也是位退休的人,他跟勛桿子說,年歲大了,都是些等死的人,話自然多些;不過,我再老,也絕不會像高老師那樣,話多,招人嫌。
那文友姓辛名格,六十大幾,姑且就叫辛老,酷愛上網(wǎng)査看各種新聞舊事,偶爾也往網(wǎng)上發(fā)點(diǎn)小故事,于是將自己美其名曰“文人”。 誰知他和高老師也是故交,龍高翔有時自會往他家登門拜訪。但必定是毎登不遇。勛杄子見了辛格就說,辛老,高老師找您,您老是不在家。他說,在家呀……在家也要裝作沒在家,不然,誰受得了他的啰嗦話!龍高翔呀,人是個好人,就是活多……因為話多,連他兒子好幾年都沒理他了,倆父子如同陌生人。勛桿子說,您不在家可苦了我,他那人啦就像唐僧念緊箍咒,頭都要炸!辛老便笑著說,你年輕,多擔(dān)待點(diǎn)……他實在是個稀有的好人,這世上像他這類人早絕跡了。
過了些日子,龍高翔碰到另一位比他小了很多的女人,五十出頭,剛病退,人生得極文靜又秀氣,還有月事,看上去臉盤像個觀音,丈夫三年前喪于車禍。他倆爬上山,并排坐在高山草甸上,望著漫山遍野的青草野花唱情歌,不時大笑。唱到酣暢處,龍便伸手拿她的手。那女人手華嫩如嬰膚。她任由他拿住,目光清澈透底,明顯是個簡單人。興致起來時,龍高翔一個鯉魚打挺,想把她拽到林子去。她溫婉地說,有本事就到這里,何必去林子呃?他說,麗子,我教了一輩子書,到臨了哪能不顧遮掩晚節(jié)不保?。葵愖油f,這種事情不好么?他答, 好哇!好得很啦!是世界上最美的一件事呀! 她說,那……那還用得著遮遮掩掩么?麗子眨巴著一對大大的眼睛,望著他。接著又說,你要真愛我,就大膽愛,用不著偷偷摸摸,當(dāng)著三親六眷大膽娶了我,進(jìn)了你家門,你想怎樣整就怎樣整,隨你。他說,兒女一大堆,孫也一大蓬,哪能那么方便呢!她說,那你想想吧,想好了,我再跟你進(jìn)林子,跟你再生個一男半女也行!女人左手一撐地,一個側(cè)身,頭朝前,腹面朝下,為龍高翔亮出一個滾圓的屁股,站起,頭也不回,下山了,僅丟下一句話,等你回話。
這是上午的事。
下午,實在沒有去處,他又走進(jìn)勛桿子的店面,本想跟詩人講講麗子和他的事,咽了好幾次口水,他又提起鳥的話題,人要是能像鳥就好了,一只公鳥可以同時和幾只母鳥踩背,下了蛋先貯藏起來……這次,也許是勛桿子因為其他事,情緒不好,他再也沒能忍住,立馬打斷龍高翔的話,數(shù)落他的話也沖口而出,你這個人啦,鳥是只好鳥,就是話多!龍高翔聞言,只見他的臉色唰地掛不住了,鐵青色,嘴唇發(fā)紫且咬得很緊,馬起臉,很難看。他緩緩起身,迅速離開,從此不再到小店來串門。
第二天,龍高翔打定主意回麗子的話,準(zhǔn)備讓自己大膽一次,哪怕再跟她養(yǎng)個崽也行??傄袀€盼頭,日子才會有意義。想了想,以免搪突,他先發(fā)個信息。于是,發(fā)了一句,我想跟你做個窩,攜手安享晚年。不一會,對方回來短信,我是舒麗的女婿,請來人民醫(yī)院。他心一緊。等他趕到醫(yī)院,麗子的體面上已覆了塊白布,正任由穿白大褂的人往太平間推。那女婿對他說,昨夜突發(fā)急癥,腦溢血。麗子的女兒扶著推車,在哭。龍高翔沒哭。一直沒哭。到高山草甸那片草海挖了個坑,將麗子種到那里。她倆一起在那里看過草海,笑過,唱過歌。事畢下山,從此很少說話,也很少去笑。正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多年未喊過他的兒子,突然一天早晨叫道,爸,你要呷哪樣,我跟您去買!就這樣,一句極簡單的話,驟然弄得他鼻根發(fā)酸、兩眼潮潤。那時,他望著兒子的背影,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久不見高老師,詩人勛桿子反倒有些掛牽,心里也開始意識到,自己先前的話有些過頭。他很想抽空去看看龍高翔,跟他道個歉。畢竟二十多年前曾在同一所學(xué)校教過書,講話太傷人也不好。俗話說得好,打人不打臉,傷人莫傷心。
其間,辛老步入七十時生了一場大病,出院后也開始往小相的店子走動,坐下來就說,我手術(shù)前那一夜,聽見一只貓叫,那叫聲就像老虎哭喪,連我老婆的鼾聲也跟貓哭一樣怕人。過了一小會,他將前面講過的話又重說一遍,我動手術(shù)前那一夜,聽見一只貓叫……又過一會,辛老又像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特大新聞似地對著詩人說,嗨!真奇了怪啦,想不到我動手術(shù)前一夜,有只貓叫得像老虎哭,更奇怪的是我老婆打鼾,也像貓哭一樣,實在讓人心驚膽顫……詩人本想說,貓是小老虎,踏們同屬一科,沒什么好稀罕的;至于嫂夫人,那是你對手術(shù)充滿恐懼之使然。但小相三緘其口,終于一字不提,任由辛格反復(fù)敘述著他那關(guān)于貓的傳奇。俟到第七天,詩人勛桿子一狠心,終于決定關(guān)門一天,一是避一避新來的煩惱,二是去看看昔日的同事,真心實意跟他說聲對不起。走到沃兒小區(qū),小相看見龍高翔痩了一大圈,正坐在門前的一蔸大槐樹下跟他孫子出一道算術(shù)題。
樹上九只鳥,開槍打下八只鳥,樹上還有幾只鳥?
那孫子馬上說,爺爺爺爺,我知道了,九減八,等于一。
接著,那小孩偏起腦袋靜了片刻,他發(fā)現(xiàn)了問題,說,爺爺爺爺,是一槍還是八槍?
爺爺說,是火銃,灌的撒子,就一槍。
那小孩立即煞有介事地說,聽到槍聲,那只鳥不飛走?
爺爺說,剩下的那只鳥,是個聾子。
小孩又說,它聽不見,難道會看不見?
是呀,固然聽不見,難道還會看不見?
小相馬上又想,看不見的鳥,即使有寥廓的天空,不是亦然只剩下孤獨(d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