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學科
(山東大學 文學院 ,山東 濟南 250100)
王磐(1202—1293),字文炳,號鹿庵,廣平永年(今河北省永年縣)人。金哀宗正大四年(1227)登經義進士第。金亡后棲身東平,協(xié)助嚴忠濟興學養(yǎng)士,虞集《通議大夫簽河南江北等處行中書省事贈正議大夫吏部尚書上輕車都尉追封潁川郡侯謚文肅陳公(陳思濟)神道碑》云:“昔我世祖皇帝……方在潛邸,已得姚公樞公茂、許公衡仲平、楊公果正卿、商公挺孟卿、王公鶚百一、竇公默子聲、王公磐文炳、徐公世隆威卿諸賢,置諸帷幄,尊禮而信任之?!盵1]709據(jù)此可見,王磐在東平期間曾覲見忽必烈,算得上金蓮川蕃府潛邸舊臣。忽必烈即位后,王磐兩入翰林國史院,任職長達二十余年,“其居翰林也,持文柄者余二十年,天下學士大夫想聞風采,得從容晉接,終身為榮。元初開國諸公,未有出其右者”[2]168,不僅是翰林國史院而且還是整個文壇的文章領袖。
王磐理應寫有大量詩文,不過很可惜,他的文集散佚了,幸賴《全元文》編者輯錄其文章34篇,顧嗣立《元詩選》二集存其詩11首,題為《鹿庵集》,《全元詩》編者刪掉1首,增補2首,所刪為《昆陽懷古》,《全元詩》編者認為該詩乃王惲所作。[3]75相對同時期的翰苑文臣來說,王磐的詩文留存還算不少。不過,所謂前修未密,我們在閱讀中發(fā)現(xiàn)《全元文》收在王磐名下的《趙國忠穆公神道碑》系誤收,又輯得王磐《鐵椎銘》佚文1篇。同時還注意到不同史料中對王磐在翰林國史院的任期和職務的說法并不統(tǒng)一,今一并分析如下。
《全元文》第2冊收錄了傳主為董文用的《趙國忠穆公神道碑》一文,歸于王磐名下,編者在文末說明其來源為“一九三四年《藁城縣志》卷一二”[4]285。經查,該縣志卷十二確有此篇[5]804—811,但未署名,置于署名學士王磐的《趙國忠獻公神道碑》[5]790—804之后,趙國忠獻公乃董文用長兄董文炳。我們推想,編者可能認為作者信息是承前省略,遂亦將《趙國忠穆公神道碑》置于王磐名下。其實這篇神道碑的作者并非王磐,而是閻復,原因如下。
第一,文章開頭說:“世祖皇帝堯日舜天三十五載,正明良,胥會治,格雍熙,當窮奇。”[5]804這里出現(xiàn)了忽必烈的廟號和在位時間,忽必烈至元三十一年(1294)去世,從中統(tǒng)元年(1260)算起,共在位三十五年,而“世祖”這個廟號是至元三十一年(1294)成宗即位后才加封的,王構負責起草的《世祖皇帝謚冊文》。[6]120—121這都說明該文作于元世祖去世之后,而王磐卒于至元三十年(1293),不可能寫這篇文章。
第二,《趙國忠穆公神道碑》傳主董文用(1224—1297)卒于成宗大德元年(1297),別人為他作神道碑的時間定在此之后,而王磐比董文用早去世四年,因此,該神道碑的作者更不可能是王磐。
第三,《全元文》第9冊閻復名下有《董文用神道碑》一文,[6]287—290與《趙國忠穆公神道碑》內容相同,所據(jù)為同治十年《畿輔通志》,該通志完成于光緒十二年,故一般稱為光緒版《畿輔通志》,卷一七一“藁城縣”部分稱:“元趙國公謚忠穆董文用墓在董村?!悘妥竦辣??!盵7]189—191并錄有全篇。閻復(1226—1312)生平經歷與該神道碑寫作時間內容等相合,文風也一致。綜合來看,《趙國忠穆公神道碑》應為閻復所作,《全元文》將之歸入王磐名下,系誤收。
至元十九年(1282),王著椎殺權相阿合馬,此事轟動朝野,不少文人作詩文稱贊王著的俠義行為,如翰林學士王惲作有《義俠行》,而《鐵椎銘》亦此類作品。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卷二載其文曰:
朱亥貢金,張良受之,合以忠義,鍛成此椎。銅山可破,椎不可缺;金 埒可碎,椎不可折。噫!亂臣滔滔,四海嗷嗷,長蛇其毒,封豕其饕。上帝憤之,以椎畀著。椎不自奮,假手于女。數(shù)未莫先,時來敢后,曾是一揮,元兇碎首。匪椎之重,唯義之勇,雖椎之功,惟人之忠。長僅數(shù)尺,重才數(shù)斤,物小用大,策此奇勛。椎在人亡,再用者誰?藏之武庫,永鎮(zhèn)奸回![8]81
李詡在文后說明了作者和來源:“此宋翰林學士王文炳,見《山房隨筆》?!盵8]81很顯然,這是王磐的作品,不過有些信息并不準確,第一,王磐字文炳,乃元人,非宋人,至元十九年已經升任翰林學士承旨,非翰林學士;第二,查《歷代詩話》本蔣子正《山房隨筆》[9]709—723,未見此銘。
不過,盡管有些疑惑需要進一步探析原因,但可以肯定此文當為王磐所作,時人李謙評價王磐文學成就說:“涵泳經史,漸浸百氏,發(fā)為歌詩古文,波瀾閎放,浩無津涯,邈乎其不可窮也?!盵10]241《鐵椎銘》追溯了鐵椎的來歷,將之視為通靈神器,“椎不自奮”,假借上帝選擇的義士王著之手,除掉國之奸佞,完成使命后“藏之武庫,永鎮(zhèn)奸回”,但其文雖然以鐵椎為吟詠對象,但認為鋤奸的功勞還是得歸于義士王著,贊揚說:“匪椎之重,唯義之勇,雖椎之功,惟人之忠?!痹诒容^中看出,王磐看似詠椎,實則詠義士。這篇文章寫得十分出色,足當李謙之贊譽。總而言之,《鐵椎銘》當收入《全元文》,歸在王磐名下。
王磐在元世祖朝曾兩次入翰林國史院任職,最終做到了翰林學士承旨,盡管《國朝名臣事略》卷十二、《元史》卷一百六十皆為王磐作傳,時人亦有為之作墓志碑文者,不過對于他在翰林國史院的任期和職務,目前所見的相關記載并不十分明確。如《元史·雷膺傳》云:“中統(tǒng)二年,翰林承旨王鶚、王磐薦為翰林修撰、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盵11]3991此誤,容易讓人覺得王磐中統(tǒng)二年(1261)已經在翰林國史院任職并且做到了翰林學士承旨。其實,王磐此時尚未入翰林國史院。今就王磐兩次入翰林國史院的時間和職務做一考察。
王磐第一次進翰林國史院任職的時間,《元史》本傳有載,云:“中統(tǒng)元年,即拜益都等路宣撫副使,居頃之,以疾免。李璮素重磐,以禮延致之,磐亦樂青州風土,乃買田渳河之上,題其居曰鹿庵,有終焉之意。及璮謀不軌,磐覺之,脫身至濟南,得驛馬馳去,入京師,因侍臣以聞。世祖即日召見,嘉其誠節(jié),撫勞甚厚。璮據(jù)濟南,大軍討之,帝命磐參議行省事。璮平,遂挈妻子至東平。召拜翰林直學士,同修國史。”[11]3752據(jù)此可知,王磐中統(tǒng)元年(1260)任益都等路宣撫副使,不久即因病辭職,被李璮請到青州,打算長居,不過后來察覺李璮有謀反跡象,即脫身經濟南至京城報信,而《元朝名臣事略》引李謙所撰墓志云:“(中統(tǒng))三年春,李璮萌異志。公覺之,柴車載妻子潛出,挺身走濟南,遂乘驲至京師。”[10]242據(jù)此可見,王磐報信是中統(tǒng)三年春,隨即被授予參議行中書省事,隨軍平叛,當年七月叛亂平定后,他先是回到東平,其后才任翰林直學士。
因此,王磐第一次進入翰林國史院是中統(tǒng)三年(1262)七月以后,間隔應該不久,具體時間還需根據(jù)新的材料加以確定,所任職務為翰林直學士、同修國史,元代翰林國史院是合前代翰林學士院和國史院(史館)為一的新機構,翰林官員修國史是其定制。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中統(tǒng)二年(1261)朝廷已經有了讓王磐到翰林國史院任職的旨意,但他沒就職,《中堂事記》云:“(中統(tǒng)二年七月廿七日)今開坐原保人數(shù)并已除翰林院官職名如后:一、已除:……二、未除見收拾:王磐直學士。徒單公履待制。孟攀麟待制。宋思誠修撰。胡祗遹應奉。右仰照防收拾者準此。”[3]3417—3418很顯然,王磐屬于“未除”一類,因為中統(tǒng)二年他尚在青州,《元史·雷膺傳》所云不確。
那么王磐第一次任期何時結束呢?《元史》本傳敘述完他任翰林直學士之后接著說:“(王磐)出為真定、順德等路宣慰使?!盵11]3752此處沒有指出外任時間,而又在敘述完其宣慰使事跡后說:“復入翰林為學士,入謁宰相。”[11]3752據(jù)此可見,王磐外任結束后回到翰林國史院并升任翰林學士。可是,王磐何時結束第一次翰林國史院任期尚未確定,他第二次入翰林國史院的時間又出現(xiàn)了疑問,《元朝名臣事略》卷十二《內翰王文忠公(王磐)》有兩個說法,開篇云:“出為真定宣慰使。至元元年,復召入翰林,尋兼太常卿,進拜承旨?!盵10]241后文又引李謙所撰墓志云:“至元七年春,復征拜翰林學士?!盵10]242至元元年(1264)和至元七年(1270)兩個時間都是指王磐重入翰林國史院,卻前后矛盾。我們認為當以至元七年(1270)為準。
據(jù)《元史·百官志》,翰林直學士是從三品,宣慰使是從二品,翰林學士是正二品,王磐所任職位一直在升級,這也符合常理,也就是說,他出任宣慰使之前應該一直是翰林直學士。至元二年(1265)翰苑文臣呈進《大定治績》,王磐作《大定治績序》,所署官職為“翰林直學士、朝請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4]248,至元五年(1268)八月,靜應真人姜善信在平陽府重建堯帝廟成,元世祖賜額“光澤之宮”,并命王磐作碑文記其事,《全元文》所收《修堯廟記》《重建堯帝廟碑》皆此文,二者大同小異,皆與今臨汾堯帝廟所存《大元敕賜重建堯帝廟碑銘并序》①異名同實,三者所記王磐職務分別是“翰林直講學士”[4]第2冊,254“翰林直學士”[4]350“翰林直學士、朝請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本文寫作時間為至元六年(1269)。可見,王磐至元二年到至元六年(1265—1269)都在翰林直學士任上,出任真定、宣德等路宣慰使當為至元六年或稍后一些,具體的時間有待于新的材料作進一步證明,但有一點可以確認,他第二次到翰林國史院任職一定不會是至元元年,而當以李謙所撰墓志為準,是至元七年。
之后王磐曾多次要求致仕,《元朝名臣事略》引李謙所撰墓志云:“(至元)十一年秋,患腰腂痛,艱于行步,家居養(yǎng)疾。上遣使存問,賜以名藥,……故自始得疾,即自停月俸,歷冬迄春,堅乞致仕。上遣使諭之曰:‘卿年雖高,非任劇務,第安坐教人耳,何以辭焉!’仍諭旨右丞相:‘王學士素著忠順之節(jié),祿之終身可也?!瘡驮t有司盡給所停俸,公不得已復出?!盵10]244雖然王磐短暫地離職過,但朝廷始終沒有同意,故可以視為其任期并未間斷。至元十七年(1280),翰林學士承旨姚樞去世,王惲上《論王學士合升承旨事狀》,建議朝廷令翰林學士王磐繼任翰林學士承旨。[3]3764則至元十七年以后王磐升任翰林學士承旨。
第二次任期何時結束呢?《元朝名臣事略》卷十二《內翰王文忠公(王磐)》云:“居翰林二十年,累乞致仕,不許,年八十二始遂所請?!盵10]241又引李謙所撰墓志云:“(至元)二十一年,公以年老,愿乞骸骨以歸。丞相和禮霍孫以聞,詔允其請,進資德大夫致仕,仍給半俸終身?!裼潇o默家事,不復關白者凡十年?!盵10]246王磐生于金章宗泰和二年(1202),按照古人算虛歲的習慣,他八十二歲致仕時乃至元二十年(1283),但李謙所撰墓志卻說是至元二十一年(1284)致仕,兩相比較,似乎當以李謙所說為確,不過也沒有進一步的證據(jù),故存疑俟考。
至此,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王磐的翰苑任期及其主要職務:第一次在翰林國史院的任期為中統(tǒng)三年(1262)七月到至元六年(1269)或稍后,職務為翰林直學士;第二次任期為至元七年(1269)到至元二十年(1283)或至元二十一年(1284),前期職務為翰林學士,至元十七年(1280)以后升為翰林學士承旨。
綜上可知,王磐是元初翰林國史院文人中極為重要的一位。盡管史料中關于其著述和任期的記載存在不少問題,不過,由于史書其他人著述可供參考,我們能通過不同材料對其作品和翰苑任期及職務等進行考辨,得出相對可靠的結論。
這種細節(jié)的考察,不僅有助于我們從翰苑文臣角度考察王磐的文學地位和貢獻,也對研究同時代其他翰苑文臣的情況大有借鑒意義。如《元朝名臣事略》卷十二《內翰王文康公(王鶚)》引李愷《言行錄》云:“至是(中統(tǒng)二年),公申前請,命立翰林國史院。時元、楊已物故,又舉李冶及李昶、王磐、徐世隆、徒單公履、郝經、高鳴為學士,楊恕、孟攀麟為待制,王惲、雷膺為修撰,周砥、胡祗遹、孟祺、閻復、劉元為應奉。凡前金遺老,及當時鴻儒,搜抉殆盡。”[10]239這段材料對于今人考察元初翰林國史院之建設和作用,十分重要,經常被征引。但是,這里說的王磐所任職務和時間卻并不準確,中統(tǒng)二年(1261)他只是被翰林學士承旨王鶚舉薦為翰林直學士而非翰林學士,這兩個職務品級差別甚大,而王磐真正赴任又是次年七月以后的事情,至元七年(1270)第二次入翰林國史院時他才升為翰林學士。由此可以推測,在這段材料里,王鶚所舉薦的其他翰苑文臣名單及其任職情況也應該不會十分可靠,前文提到的《中堂事記》所載翰苑名單[3]3417—3418要相對可靠得多,不過對其中的記載仍然得加以考辨。
而通過鉤稽文獻,我們能確定的曾在元世祖中統(tǒng)、至元三十五年(1260—1294)間擔任過翰苑詞臣者有七十余名,這一時期其他材料不足的翰苑文臣,各人生平經歷不明確、不完整之處更多,這就提示我們,要細讀既有材料并努力挖掘新材料,這樣才能真正將元初翰林國史院成員的任職和遷轉的情況弄清楚,進而考察這一群體在元初文學文化建設中的地位、貢獻和影響。
注 釋:
①《大元敕賜重建堯帝廟碑銘并序》并未見相關書籍收入,但《臨汾晚報》2017年12月25日所載王隰斌的文章《元代石碑記載:帝堯建都平陽,祭堯要在故鄉(xiāng)》,對此碑銘并序的作者和基本內容都有所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