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 勇
在“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三浪疊加下,人類創(chuàng)造出璀璨的數據文明?;ヂ摼W和物聯網實現了眾生萬物的互聯互通;大數據技術將現實世界數據化,為感知、預測、控制犯罪風險提供了基礎條件;“人工智能的本質是計算”,〔1〕陳鐘:《人工智能與未來社會:趨勢·風險·挑戰(zhàn)》,《探索與爭鳴》2017 年第10 期。人工智能通過代碼、算法實現海量數據的快速處理及智慧決策?!扒逦菄覚C器的核心問題?!薄?〕[美]詹姆斯·C·斯科特:《國家的視角——那些試圖改善人類狀況的項目是如何失敗的》,王曉毅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 年版,導言第2 頁。作為社會監(jiān)控器,信息技術以數據采集、分析、預測等方式助力清晰化目標的實現,通過圖像識別、語音監(jiān)測、行為預測、人群畫像、風險感知、信息整合等機制提升國家對社會風險的能見度、清晰度和決策反應的靈敏度、準確度,從而推動犯罪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建設。伴隨信息技術在犯罪治理中的迅猛發(fā)展,全國公安機關刑事案件立案數從2016 年至今呈現持續(xù)大幅下降趨勢?!?〕根據《中國法律年鑒》統(tǒng)計,改革開放以來,公安機關刑事案件的立案數總體上呈大幅持續(xù)上升趨勢,于2015 年攀升至717 萬件;但2016、2017、2018 年立案數大幅持續(xù)下降,分別為642 萬件、548 萬件、505 萬件。盡管犯罪拐點的形成原因非常復雜,但信息技術拉動犯罪治理創(chuàng)新是無法否認的重要原因。
“社會的發(fā)展塑造了技術,但也被技術所塑造?!薄?〕Merritt R. Smith and Marx Leo,Does Technology Drive History? The Dilemma of Technological Determinism (Massachusetts:MIT Press,1994),p. 102.信息技術拉動犯罪治理創(chuàng)新與轉型,催生出全景式數據監(jiān)控的技術治理模式。相對數據監(jiān)控在實踐中受到的熱烈歡迎,理論界對數據監(jiān)控秉持整體性反思態(tài)度,爭鳴之聲頗為熱烈。從社會分層看,“數字信息技術開始異化,自身可能演化成一種‘數字利維坦’,這是信息社會面臨的新型危機,對社會分裂起到助推作用?!薄?〕鄖彥輝:《數字利維坦:信息社會的新型危機》,《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15 年第3 期。數字鴻溝催生出新的社會鴻溝,“透明的個人與幽暗的數據掌控者”〔6〕鄭戈:《在鼓勵創(chuàng)新與保護人權之間——法律如何回應大數據技術革新的挑戰(zhàn)》,《探索與爭鳴》2016 年第7 期。的社會分層在所難免。從權利保障看,大數據使個人更易被識別,“零隱私社會”的腳步愈發(fā)臨近,“數據挖掘和強制保存數據的透明度限縮了個人的自由范圍”,〔7〕Neil M. Richards,“Intellectual Privacy,” Texas Law Review,no. 2(2008):387-445.如何控制數據監(jiān)控對個人隱私和自由的威脅迫在眉睫。從算法倫理看,犯罪治理的“讓渡決策”愈發(fā)普遍,防控措施的制定往往基于智能機器的運算和評估,“算法中心主義”存在瓦解人類主體性的巨大風險。從算法監(jiān)督看,受“算法黑箱”及訓練數據的影響,算法決策有時缺乏可解釋性,不能完全保證數據使用的公平公正,對高危個體的威脅評分時常遭受“算法歧視”的干擾。
學界對全景式數據監(jiān)控的反思聚焦于如何防范技術治理的異化。但對理論反思的對象——全景式數據監(jiān)控背后的技術治理本身卻缺乏系統(tǒng)探究。
從形式邏輯上看,理論研討的慣常邏輯在于“先談是什么,再思考為什么”。關于全景式監(jiān)控的反思須遵循這一邏輯進路,首先探究什么是犯罪的技術治理,把握技術治理的理論特質、運行機制和發(fā)展趨勢,而后反思技術治理存在的隱患。
從實質邏輯上看,信息技術對技術治理的功能性擴張與結構性重塑在相當程度上改寫了其理論涵義,信息社會的技術治理與工業(yè)社會的技術治理在語義、語境上發(fā)生嬗變在所難免。技術治理已不同于20 世紀流行的“人防物防技防”中的“技術防控”!數據監(jiān)控方案無外乎是技術治理的外化,數據監(jiān)控存在的隱憂與技術治理的特性、本質、結構存在千絲萬縷的關聯,數據監(jiān)控存在的問題往往是技術治理異化的表現。因此,技術治理的涵義成為亟待重新審視的犯罪學基本問題。以往研究對此問題的探究甚為薄弱,這易導致對技術治理引發(fā)的危機產生誤判,使理論反思陷入脫離技術發(fā)展和社會實際的烏托邦想象。
從政策取向上看,十八屆五中全會公報首提“國家大數據戰(zhàn)略”,十九大報告多次提及“大數據”“人工智能”。信息技術已成為感知社會風險的關鍵技術、提升風險預防預測預警能力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實現“更高水平的平安中國”的基礎條件。但遺憾的是當前犯罪學對技術治理的有效知識供給不足,無法對之形成總體性理論回應。
從治理模式上看,信息社會的技術治理有別于傳統(tǒng)的運動式治理或專項治理,全新的治理架構既蘊含全新的治理思想和策略,也潛藏著與以往不同的發(fā)展隱憂、治理危機。技術治理有著一張普羅透斯之臉,既在數據主義驅動下通往犯罪的集中式控制,也在數據正義引導下走向分布式治理。技術治理的未來走向事關重大,其發(fā)展策略不僅關涉犯罪控制與國民安全,還預示著社會治理的未來模式,甚至影響著未來數據控制型社會的民眾自由和權利保障。因此,系統(tǒng)闡述技術治理的理論內涵甚為必要。
《說文解字》記載,“技”者“巧也”。“技”篆文為手握桿子,意為手借助工具巧妙用力;英語中技術“technic”之希臘詞源也有“手”的“巧妙”運用之意。〔8〕宗白華:《宗白華全集》(第2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年版,第162 頁。“人類最重要的進化是學會使用工具,有了‘技術’。技術伴隨人類成長,從野蠻走向文明。人類歷史就是一部技術史?!薄?〕麻省理工科技評論:《科技之巔2》,人民郵電出版社2017 年版,第16 頁?!靶畔⒏锩鼘⑹澜鐝奈镔|和能量的二元世界變成物質、能量、信息的三元世界,無機世界和有機世界通過信息得到溝通和融貫?!薄?0〕黃欣榮、劉柯:《〈未來簡史〉的技術決定論批判》,《上海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2 期。信息技術形塑出智能社會,成為影響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統(tǒng)攝性力量。面對洶涌澎湃的信息技術浪潮,我們需要足夠的知識儲備和恰當的概念框架應對這些影響?!八官e格勒指出,理解技術不能從工具的制造來理解,關鍵在于工具的運用,不在武器而在戰(zhàn)略”?!?1〕同前注[8],第162 頁。由此,技術治理成為研討信息技術在犯罪治理中應用的核心范疇。
技術治理源自二十世紀之交興起的技術治理主義。技術治理主義強調科學技術在社會發(fā)展中起決定性作用,改良后的技術治理主義不再建構宏大的理想社會,而是實施某種工具層面漸進式的社會工程,關注利用科學技術提升公共治理和行政活動的效率,能夠與不同制度和政體結合,因而成為全球性現象。〔12〕劉永謀:《技術治理主義:批評與辯護》,《光明日報》2017 年2 月20 日。馬爾庫塞指出,科技嬗變?yōu)橐环N操控性的力量,消解了人們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反抗意識。技術的合理性擴展成統(tǒng)治本身的合理性,科技從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發(fā)揮維護資本主義統(tǒng)治的作用?!?3〕郭先紅:《技術理性、科技與主體:對單向度社會趨勢的再思考》,《學習與實踐》2017 年第10 期。“技術治理是20 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全球政治的基本趨勢,即用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從根本上改造公共治理活動,由接受過系統(tǒng)科學教育的專家掌握政治尤其是行政權力?!薄?4〕劉永謀:《新技術治理的隱憂:以智能治理和生化治理為例》,《當代美國評論》2019 年第1 期。學者將技術治理總結為“科學管理+專家政治”?!?5〕劉永謀:《技術治理的邏輯》,《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6 年第6 期。技術治理可從兩個層面理解:一是現代國家通過引入新技術尤其是現代信息技術,提升公共管理和公共服務效能;二是指國家在實現管理目標時,其管理技術、治理手段變得越來越“技術化”?!?6〕黃曉春:《技術治理的運作機制研究——以上海市L 街道一門式電子政務中心為案例》,《社會》2010 年第4 期。由此,犯罪的技術治理至少包括運用信息技術開展犯罪防控和在使用信息技術過程中優(yōu)化治理結構、體制、機制的雙重涵義。
現代技術治理的崛起得益于信息科學革命的驅動。基于大數據的技術治理不同于一般的技術治理,“大數據是人類歷史一個新時代到來的標志,需要基于大數據去重新規(guī)劃社會生活,需要在社會建構中引入大數據?!薄?7〕張康之:《數據治理:認識與建構的向度》,《電子政務》2018 年第1 期。新的治理技術支撐新的社會結構,“技術重塑社會”成為信息社會的內在本質。由信息技術搭建的治理架構早已超越了20 世紀的“技防”策略,從基于物理設施的被動防御升級為基于信息技術的主動預測預警預防。隨著現實世界披上數字皮膚,社會生活日益被數據化,信息技術更好地回應了現代社會的高復雜度和不確定性,成為驅動犯罪治理進步與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原動力。技術治理“是一種追求治理效率的治理程式,是一組可以有效計算、復制推廣并考核驗證的治理流程”?!?8〕王雨磊:《數字下鄉(xiāng):農村精準扶貧中的技術治理》,《社會學研究》2016 年第6 期。信息技術如同助燃劑,助推這一治理程式和流程的跨越式發(fā)展,在治理思維、機制、效率等環(huán)節(jié)拉動了治理術的歷史性進步,深刻形塑了犯罪治理的發(fā)展方向。信息技術不單純是社會治理的工具,還成為整個社會的基礎設施。信息技術給犯罪治理注入了計算機邏輯、互聯網思維、大數據基因,通過數據監(jiān)控設計出更為隱秘的權力運行機制,算法權力夯實了技術理性對高危個體及犯罪行為的社會控制,固化了哈貝馬斯所強調的“隱形的意識形態(tài)”〔19〕[德]哈貝馬斯:《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技術和科學》,李黎、郭官義譯,學林出版社1999 年版,第63 頁。。
技術治理既是犯罪治理在信息社會的新發(fā)展,也是綜合治理總體政策在數字文明時代的具體展開。“新中國成立后,國家治理理論經歷了從‘計劃管理’到‘社會管理’再到‘社會治理’的三次重大理論飛躍?!薄?0〕張來明、李建偉:《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社會治理的理論、制度與實踐創(chuàng)新》,《改革》2017 年第7 期。隨著“從總體支配到技術治理”〔21〕渠敬東等:《從總體支配到技術治理——基于中國30 年改革經驗的社會學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9 年第6 期。的轉型,“技術治理成為社會治理領域改革和政策實踐的主導邏輯”〔22〕黃曉春、嵇欣:《技術治理的極限及其超越》,《社會科學》2016 年第11 期。。綜合治理總體政策離不開具體治理模式的推進和落實,信息技術創(chuàng)新實踐也需一定理論框架予以回應,而原有犯罪治理框架又無法對之進行合理闡釋。因此,技術治理不僅成為對犯罪治理創(chuàng)新實踐進行研討的理論框架與實現綜合治理的基本路徑,還構成探索新時代犯罪治理“中國經驗”“中國模式”的理論 依據。
技術治理最初表現為信息技術拉動下的犯罪治理分散式創(chuàng)新,即單項數據技術或人工智能系統(tǒng)被引入治理實踐。歷經多年的技術積淀和實踐積累,在數據、算法、算力的合力下,運用大數據感知、解釋、預測、控制社會成為常態(tài),基于全樣本分析的整體思維和以概率統(tǒng)計尋找重復出現犯罪規(guī)律的相關思維大行其道。各項信息技術之間的壁壘逐漸消融,各種技術的組合應用成為趨勢,智能互聯、人機共處的數字生態(tài)浮出水面。如今,各種分散式創(chuàng)新紛紛匯聚于特定智能平臺走向了系統(tǒng)性優(yōu)化之道。
隨著分散式創(chuàng)新升級為系統(tǒng)性優(yōu)化,整體性的技術治理架構日漸成型。這種架構以“政務云”或“社會治理云”為一體化支撐,遵循“數據集成-風險預警-決策支持-指揮調度-共治服務”的平臺治理流程,在平臺集成運用上百種具體的智慧治理系統(tǒng)。技術治理的整個架構及具體應用的軟硬件系統(tǒng)以采集和分析海量多維數據為主要工作,如果把技術治理架構比作智能機器,那么數據就是喂養(yǎng)、運維機器的原料或資源。技術治理通過智能機器監(jiān)控、分析、利用數據,從“數據氣息”中感知高危行為、預知高危人員、捕捉威脅行為、快速鎖定危險目標、預測人身危險、精準評估風險等級、把握犯罪規(guī)律、助力智慧決策、優(yōu)化治理布局,以清晰化治理、預測性治理、智能化治理實現“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的理想愿景。
隨著技術治理進入系統(tǒng)性優(yōu)化的發(fā)展快車道,技術治理的技術化方法與綜合治理的組織化體系呈現出雙向“互嵌”、高度融合的治理態(tài)。技術方法通過綜合治理的組織化體系實現,全景式數據監(jiān)控的開展根植于政府和科技公司耦合成的治理體系。全景式監(jiān)控社會是“通過政府和大公司的計算機系統(tǒng)對我們生活細節(jié)的信息不間斷地收集、追蹤、儲備和不停地運轉分析的社會”〔23〕David L.,Electronic Eye:The Rise of Surveillance Society(Minnesota: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4),p.48.?!氨O(jiān)控體系在邏輯構造上由政治邏輯和經濟邏輯構成。兩種邏輯進路形成了國家、商業(yè)組織與社會個體三方參與的權力關系?!薄?4〕師索:《構造與博弈:互聯網監(jiān)控的權力關系解構》,《行政法學研究》2017 年第3 期。治理體系組織化的核心在于治理權力的分配,權力分配須遵循特定的政治邏輯和經濟邏輯。
基于政治邏輯,犯罪治理體系具有高度組織化特征,“這些組織體系包括黨的四級政法委、五級綜治委、五級維穩(wěn)辦和政府兩院三部制的刑事司法系統(tǒng)構筑的‘縱向到底、橫向到邊’的網絡”?!?5〕楊志云:《社會治安的政治定位與調控中的社會秩序——當代中國警務運行機理的解釋框架》,《社會學研究》2019 年第2 期。數據監(jiān)控極大延伸了組織體系感知風險的觸角,提升了科層制組織結構的治理能力。實施技術治理的組織體系如同一臺巨大的智能機器。在數據輸入端,借助互聯網和物聯網,實現對個人和社會數據的采集、清洗、更新;在數據處理環(huán)節(jié),通過云計算和各類信息平臺實現數據的存儲、挖掘、流轉、整合、分析;在數據輸出端,按照治理需求輸出數據分析結論,以此指引犯罪治理實踐。
基于經濟邏輯,科技資本在信息社會異軍突起,在悄然間掌握了越來越多的話語權,科技資本利用民眾的“數據勞動”成長為“數字監(jiān)控”的掌控者,某些科技公司由此取得“數據寡頭”地位。作為網絡、信息、應用服務的提供商,科技資本通過“持續(xù)動員科學和技術進步及潛能,以創(chuàng)造未來的需求和消費作為研究和發(fā)展的導向”〔26〕[法]米歇爾 ·波德:《資本主義的歷史(從1500 年到2010 年)》,鄭方磊、任軼譯,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338 頁。,以智能機器崛起的方式推動了數據控制型社會的生成。鑒于科技資本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政府和企業(yè)由此締結前所未有的深度協(xié)同合作關系。
政治邏輯和經濟邏輯在技術治理中合二為一,政府和企業(yè)基于“代碼-算法-模型-軟件”進行數據監(jiān)控,共同構成了技術系統(tǒng)、智能機器及服務器集群的掌控者,搭建起信息社會的綜合治理組織體系。治理體系組織化與治理方法技術化的雙向“互嵌”共同形塑著技術治理的發(fā)展方向,構成技術治理的本質屬性。
在組織化與技術化的雙向“互嵌”下,國家主義治理思想被植入數據主義的世界觀,助推了預測式治理的勃興;社群主義治理思想與數據正義的價值觀相遇,促成了開放式治理的發(fā)展。技術治理呈現出二元并立的理論結構。
1.“國家主義-數據主義-預測式治理”的理論結構
國家主義治理思想源自霍布斯的國家主義法律觀?!霸趪抑髁x影響下,新公共行政學派為提高國家治理能力,改革治理機構,支持國家對社會的干預,主張通過加強國家對行政系統(tǒng)的領導實現社會公平和民主行政,這是國家主義治理思想的體現?!薄?7〕劉鵬、劉嘉:《非均衡治理模式:治理理論的西方流變及中國語境的本土化》,《中國行政管理》2019 年第1 期。我國國家治理就呈現出濃郁的“非均衡性治理模式”,即執(zhí)政黨和政府在治理結構中起核心作用,各類治理主體除分工不同和各有優(yōu)勢外,在國家治理體系中的地位是非對等的,功能也是非均衡的,其他主體的合法性來源于黨和政府,對黨和政府存在高度的制度依賴?!?8〕同前注。國家主義治理思想與綜合治理的組織化體系高度契合,國家主義構成犯罪治理的理論淵源,技術治理充滿了濃重的國家主義色彩,基于組織化調控的國家主義治理模式系技術治理的基本 底色。
隨著現實世界被深刻數字化,數據主義的世界觀隨之興起,這種世界觀被自然地植入到國家主義治理思想,構成國家主義治理思想的底層思維?!皵祿髁x是隨著大數據技術興起而出現的一種哲學新主張?!薄?9〕[美]史蒂夫·洛爾:《大數據主義》,胡小銳、朱勝超譯,中信出版集團2015 年版,第13 頁。“數據主義認為,宇宙由數據流組成,任何現象或實體的價值就在于對數據處理的貢獻?!薄?0〕[以色列]尤瓦爾 ·赫拉利:《未來簡史——從智人到智神》,林俊宏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 年版,第333 頁?!皵祿髁x是計算機技術與生物學兩者結合的產物,它打破了有機、無機之間的鴻溝,將世界統(tǒng)一還原為數據世界。數據主義認為,人類經濟、政治、文化制度的不同,無非是數據處理方式的不同,也就是不同的算法而已?!薄?1〕同前注[10]?!吧锛此惴?。每種動物都是各種算法的集合,是數百萬年進化自然選擇的結果?!薄?2〕同前注[30],第287 頁。在“代碼—算法—架構—網絡—終端”系統(tǒng)的“宰制”下,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方式和治理體系被重塑,數據監(jiān)控獲得公共安全治理機構的高度認同,信息技術如甘霖般極速融入“平安建設”的 大地。
國家主義與數據主義的深度融合推動技術治理在追求效率的道路上不斷精進,基于“讓渡決策”的人工智能機器在犯罪治理中發(fā)揮著愈發(fā)顯著的作用,基于公共安全威脅評分的高危人群識別、針對犯罪風險的精準防控等預測性治理手段備受重視。預測式治理遵循效率的邏輯,以全景式數據監(jiān)控致力于技術創(chuàng)新、機制創(chuàng)新對治理能力的提升,以全能型政府建設追求更嚴密的社會控制和秩序的唯美主義。由此,基于大數據技術的預測式治理構成了技術治理的基本策略。
2.“社群主義-數據正義-開放式治理”的理論結構
在批判自由主義基礎上形成的社群主義對治理理論產生了重要影響?!吧缛褐髁x治理觀核心在于追求社群基礎上公共利益的充分提供,從政府作為治理主體出發(fā),鼓勵公民對公共事務及政治生活的參與和投入?!薄?3〕同前注[27]。國家主義和社群主義“都強調國家作為治理主體的積極核心作用,但二者在治理路徑上有著本質差別。國家主義主張全體國民與國家治理主體之間通過共同約束實現治理,強調通過完善的官僚制度增強治理主體能力。而社群主義提倡的是社群精神,通過維護公民利益來實現國家與個人的互動相一致,強調集體權力有限的原則,要求政府服務于公民,追求公民權與公共利益,是一種以公民為中心的公共治理理念?!薄?4〕同前注[27]。隨著數據開放政府建設的加強,國家治理的信息交互機制愈發(fā)完善,治理權力從政府逐漸外溢至社會、民眾。相對處于主流地位的國家主義,社群主義治理思想也有著堅實的理論生命力。
社群主義治理思想受信息技術的深刻影響,信息技術在社會治理中對個體具有顯著的技術賦權功能,民眾不僅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大數據福祉,還借助互聯網技術便利地參與到社會治理活動中。針對數據使用產生的不公平對待問題,社群主義與一種新型正義觀念——數據正義——形成了深度融合?;趯祿褂萌绾乌呄蚬秸x的思考,現實主義正義觀在信息社會的發(fā)展促成了“數據”和“正義”兩個主題的交匯,催生出“立足社會和政治正義準則高度的,探討個人數據如何被公平使用的”〔35〕Richard Heeks and Jaco Renken,“Data Justice for Development:What Would it Mean?” Information Development,no. 1(2008):90-102.數據正義價值觀?!罢x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正如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價值一樣。”〔36〕[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年版,第1 頁。數據使用的正義觀對于技術治理至關重要,人們因自身產生的數據而被監(jiān)控、被分析和分類對待,為防范數據使用中的不公平對待,需以數據正義架構技術治理的價值體系。作為數據主義世界觀的外化,技術治理自然也須遵循數據正義價值觀的規(guī)誡?!霸诖髷祿顺毕?,‘促進發(fā)展的數據正義’成為亟待研討的理論焦點,沒有數據不能做出決策、采取行動,沒有數據正義就無法實現社會的發(fā)展公正?!薄?7〕同前注[35]。數據正義是對數據主義世界觀的反思與修正,要求以維護個人數據權利的方式保障數據監(jiān)控的合法性,以社會參與防范技術治理陷入“數字利維坦”陷阱。在價值觀層面上,社群主義與數據正義存在高度相通之處;在實現機制上,社會參與系社群主義和數據正義的共同 訴求。
社群主義和數據正義均重視將個體參與納入信息化治理平臺和治理機制中,通過犯罪地圖公開、高危罪犯信息曝光等機制開展被害預防,縮短控制中心到防控終端的距離,以服務型政府建設倡導大數據的社會共享。如犯罪地圖線上公開在英美等國有近二十年的豐富實踐,居民登錄Crime Reports(美國)、Police.uk(英國)等網站可查詢各區(qū)域、各時段的犯罪數量、類型、地點等信息;〔38〕單勇:《犯罪地圖的公開》,《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6 年第3 期。在移動互聯網時代,SpotCrime 手機APP 成為廣受歡迎的公共安全數據查詢軟件。社群主義思想重視個人理性選擇和集體協(xié)商共治在犯罪治理中的重要作用。數據正義理念要求技術治理在開展數據監(jiān)控時不僅應取得法律授權、符合法律規(guī)定,具備形式的合法性;更注重保障公眾對技術治理的知情、參與、監(jiān)督,擁有實質的合法性。在社群主義和數據正義的共同指引下,技術治理因循參與的邏輯,倡導基于社會參與的開放式治理策略。
可見,技術治理兼具“國家主義-數據主義-預測式治理”與“社群主義-數據正義-開放式治理”的雙重理論結構。雖然兩種理論結構在治理思想上存在一定抵牾之處,在實踐中存在顯或隱、強或弱之別;但二者共存于綜合治理體系之中,并分別展露出技術治理的兩個不同面相。
1.治理權力隨數據監(jiān)控走向集中
“國家主義-數據主義-預測式治理”理論結構呈現出治理權力隨數據監(jiān)控走向集中的治理態(tài)。早在互聯網萌芽階段,美國未來學家阿爾文 ·托夫勒在《權力的轉移》一書中指出:“未來生產和生活方式的核心是網絡,誰控制了網絡,控制了網上資源,誰就是未來世界的主人。”〔39〕[美]阿爾文·托夫勒:《權力的轉移》,劉紅等譯,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 年版,第269 頁。隨著大數據的加速發(fā)展,所有數字化的東西都將匯合,個人和社會數據匯聚于數據監(jiān)控背后的中央處理器。“用向心力來形容現在網絡的發(fā)展再適合不過了,這股向心力將我們重新引向大型的中央信息源?!薄?0〕[美]尼古拉斯·卡爾:《數字烏托邦》,姜忠偉譯,中信出版社2018 年版,第78-80 頁。大數據和機器智能的發(fā)展使“機器”能準確了解社會的每一個細節(jié),具有最強大智能的機器不是哪一個具體的機器人,而是超級數據中心后面幾十萬、上百萬的服務器集群。掌控這個集群的人實際上掌控社會發(fā)生的一切?!?1〕吳軍:《大數據、機器智能和未來社會的圖景》,《文化縱橫》2015 年第2 期。技術平臺在形成后會產生權力的固化效應,“信息權力從無權者流向有權者”〔42〕[英]維克托 ·邁爾-舍恩伯格:《刪除:大數據取舍之道》,袁杰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128-134 頁。。政府和科技公司通過組織最優(yōu)秀的程序員編寫程序、采集和處理各類數據、設計復雜精妙的算法,以技術之網將社會生活不斷編程,持續(xù)増進智能機器覆蓋的廣度、深度、精度。“大數據的發(fā)展將使政府變得越來越不透明,甚至連它不透明這個事實都變得不透明?!薄?3〕同前注[6]。
在過度互聯的信息時代,相對數據掌控者,個體的原子化趨勢愈發(fā)明顯,“當我們越來越了解世界,而世界也越來越了解我們時,這個社會將如何運轉?”〔44〕[美]邁克爾·林奇:《失控的真相》,趙亞男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 年版,第6 頁。隨著“說服計算”〔45〕Debashis Saha and Amitava Mukherjee,“Pervasive Computing:A Paradigm for the 21st Century,” Computer,no. 3 (2003):25-31.流行,個體被看透地越多,個人的選擇就越不可能是自由的。大數據技術的全面滲透使個體生活留下不可隱藏的“數字印記”,個人信息無時無刻地處于智能機器洞察下,“零隱私社會”的未來圖景令人憂心忡忡,隱私弱化及數據被濫用的法律風險居高不下?!盎ヂ摼W與大數據技術表面上看擴大了平等與自由,事實上是進一步強化了社會分層。個人與大數據掌控者之間的力量懸殊越來越明顯,個人越來越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薄?6〕《鄭戈談個人隱私與大數據:整個現代法律體系都在受大數據沖擊》,澎湃新聞http://m.thepaper.cn/newsDetail_ forward_1737936?from=timeline&isappinstalled=0,最后訪問日期:2017 年7 月23 日。數字鴻溝催生出新的社會鴻溝,“透明的個人與幽暗的數據掌控者”〔47〕同前注[6]。的社會分層在所難免。全景式監(jiān)控帶來了社會安全的極大改善,但“數字利維坦”的威脅逐漸凸顯,成為技術治理面臨的最大“灰犀?!薄H绻f治理權力走向集中是國家主義治理思想和預測式治理不可避免的發(fā)展趨勢,那么制約治理權力則成為防范“灰犀牛”風險的必然選擇。
2.技術賦權助力公眾參與
“社群主義-數據正義-開放式治理”的理論結構通過技術賦權為權力制衡提供了解決思路。面對“數字利維坦”的威脅,人類如何不被技術異化議題成為理論熱點。哲學家安德魯 ·芬伯格認為,“技術發(fā)展有社會建構的成分,技術之路是‘待確定的’,社會的總體設計決定了技術設計的方向?!薄?8〕[美]安德魯·芬伯格:《可選擇的現代性》,陸俊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年版,第4 頁。在法治社會,法律之道即為信息時代的人類生存之道。“從根本上說,科學技術并非極權的幫兇,而是解放性的力量。”〔49〕同前注[14]。信息技術具有顯著的賦權功能?!凹夹g賦權是技術給用戶、開發(fā)者和投資者帶來諸多現實的和潛在的發(fā)展機遇,如能降低服務成本、提高辦事效率、便利公民參與公共事務、推動政府的民主化、增進社會福祉等?!薄?0〕張丙宣:《政府的技術治理邏輯》,《自然辯證法通訊》2018 年第5 期。面對數據監(jiān)控,技術賦權的典型表現莫過于數據正義思潮與數據權利法律保護的興起。數據權利是個人因數據被政府、企業(yè)、社會組織及其他個體采集、使用時所享有的利益。囿于法律相對滯后,具體數據權利的法律意義先于法律制度而存在。從法律意義上看,數據權利的法律保護要求監(jiān)控的數據使用規(guī)則符合數據正義的基本理念,遵循數據使用可見性和技術事先約定原則,反對數據使用的不公平對待。
數據權利保護既是社群主義治理思想在法律實踐中的表現,也是公眾參與技術治理的保障機制。這種方式既要求數據監(jiān)控以民眾的支持、參與、監(jiān)督為基礎,以開放式治理落實公眾參與;也鼓勵通過行使數據權利制約技術治理權力的不當擴張,限制某些監(jiān)控技術的使用。2019 年5 月,美國舊金山市出于保護隱私、制衡監(jiān)控的考慮,禁止人臉識別技術在政府部門使用,成為全球首個對人臉識別技術說不的城市。在大數據時代,“政府形態(tài)從側重于‘以政府為中心’的1.0,經歷側重于‘以國民為中心’的2.0,正步入側重于‘以每個人為中心’的3.0。”〔51〕陳潭等:《大數據時代的國家治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57 頁。政府3.0 時代的核心思想系主動公開和共享信息,保障國民的主動參與,注重溝通與合作?!?2〕同前注,第62 頁。因此,技術治理不同技術統(tǒng)治,技術應回歸至“以每個人為中心”的治理本質。
實際上,技術治理的兩個面相存在明顯的非均衡性,權力集中的面相更為昭彰,公眾參與的面相尤甚薄弱。全景式數據監(jiān)控的擴張是技術治理非均衡發(fā)展的典型表現,技術治理存在的種種異化問題在相當程度上可歸因于這種非均衡發(fā)展。從技術治理的雙重結構和兩個面相看,對技術治理異化問題域的反思,可轉換思路從應對技術治理的非均衡發(fā)展入手。
兩種理論結構的“一顯一隱”和兩個面相的“一強一弱”形塑出技術治理的非均衡發(fā)展狀態(tài),因而追求均衡發(fā)展有待于彰顯隱性的理論結構與強化孱弱的治理面相。具體而言,這種理論回應離不開對技術治理的前提性、系統(tǒng)性、結構性及合法性思考。
數據主義是數據監(jiān)控擴張的理論基礎,對大數據技術過度崇拜易陷入“唯數據主義”誤區(qū),技術治理的非均衡發(fā)展在觀念上就源于對“唯數據主義”的過度迷信。唯數據主義認為,只要有足夠多的數據,世界的一切秘密都會顯現在人類面前,數據是解決一切問題的唯一鑰匙,從而對數據產生崇拜。〔53〕劉永謀、蘭立山:《大數據技術與技治主義》,《晉陽學刊》2018 年第2 期。甚至有觀點主張,大數據及智能機器崛起將導致“理論的終結”。實際上,大數據分析的優(yōu)勢主要體現在微觀業(yè)務的執(zhí)行層面,即在特定環(huán)境和限制條件下基于精細數據解決犯罪治理的具體問題。大數據的分析結果是解釋性和預測性的,并非是控制性、絕對性的。此前關于“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是否可以重振計劃經濟”的爭論,長江商學院許成鋼教授對此給出否定回答。他指出,數據可分為硬數據和軟數據,硬數據是可以度量、可以傳遞的數據;軟數據是不能度量、無法傳遞、無法處理的數據。識別可分為冷識別和熱識別,冷識別是智能機器能夠識別的,熱識別是人帶著感情的識別。軟數據和熱識別從技術上無法為AI 所涵蓋,人類智能中的直覺和心理感知是AI 無法替 代的。〔54〕許成鋼:《大數據從市場上來,如果把市場消滅了,數據沒有了》,澎湃新聞http://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804344,最后訪問日期:2017 年11 月11 日。
數據監(jiān)控并非無所不能,簡單粗暴的相關性計算、超級復雜的精妙算法不能替代對數據背后意義的理論思考。大數據分析不適用于綜合性判斷、戰(zhàn)略性決斷和全局性決策。“在大數據時代,我們應該避免陷入計算機模擬的風險與陷阱之中”,〔55〕Fogu C.,“Digitalizing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History and Theory,no. 2(2009):103-121.“運用技術預測重大社會和政治影響時必須慎重?!薄?6〕Ekbia H.,Mattioli M. and Kouper I et al.,“Big Data, Bigger Dilemmas:A Critical Review,” Journal of the Association for Information Science and Technology,no. 8(2015):1523-1545.大數據分析更不能取代理論、經驗及價值觀念,在沒有理論假設的支持下,僅憑大數據分析恐怕無法看透數據的本質。“托馬斯 ·庫恩認為,數據總是‘充滿理論’,理論在數據中無處不在。”〔57〕同前注[44],第190 頁。由此,必須承認數據監(jiān)控的有限性,數據監(jiān)控及分析須臾離不開犯罪學理論的支持。
在算法時代,不僅理論沒有被終結,而且人類的主體性在治理實踐中也必須被堅持。相對有限的數據監(jiān)控,人類集體智慧的潛力可謂無窮盡。為了人民群眾、依靠人民群眾開展犯罪治理,這不僅是意識形態(tài)上的要求,更是犯罪治理實現社會效果的基本保障?!皸鳂蚪涷灐遍L盛不衰的重要原因就是充分發(fā)動和依靠人民群眾開展自治。不能把犯罪治理過度簡化為一個線性函數,即只要將信息技術引入治理科層結構中,就能通過數據監(jiān)控的方式實現長治久安。集體智慧的無窮性源自人類思維能力具有無限發(fā)展的可能,集體智慧源自萬千個體思維的涓涓細流,信息技術恐怕永遠都不能替代人的思維。“人類的思維能力、大框架的模式識別和最復雜程度的溝通是認知領域中人類的優(yōu)勢,且未來一些時間還將繼續(xù)保持這種優(yōu)勢?!薄?8〕[美]埃里克 ·布萊恩約弗森、安德魯 ·麥卡菲:《第二次機器革命》,蔣永軍譯,中信出版社2014 年版,第221 頁。面對數據監(jiān)控的有限性,如何將具有無限可能的集體智慧融入技術應用成為實現技術治理均衡發(fā)展的基本前提。
集體智慧的發(fā)揮與分布式治理策略存在高度契合,但與集中式控制則存在一定距離。從系統(tǒng)論看,傳統(tǒng)自上而下的集中式犯罪控制主要適用于低復雜度、高同質度、一元化、單向度的社會系統(tǒng),針對現實社會的街面犯罪開展治理。在數字文明時代,社會的多樣性和復雜度呈爆增態(tài)勢,犯罪在物理空間逐步下降,而在網絡空間花樣翻新、大肆蔓延,源自網絡灰黑產業(yè)的涉網絡犯罪已成為我國第一大犯罪類型;盜竊等案件持續(xù)下降,而涉眾型經濟犯罪等案件愈演愈烈。集中式控制對涉網絡犯罪、涉眾型經濟犯罪的治理疲態(tài)盡顯。盡管由大數據技術搭建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強化了集中式控制,但囿于數據監(jiān)控的有限性,寄希望于人工智能及時回應和解決地方性的具體犯罪問題恐怕未必能實現理想的治理效果。
技術治理不能喪失對復雜社會的敬畏,不能以大數據技術簡單化約復雜社會,更不能用事后的回應性執(zhí)法替代以保護潛在被害人為形式的犯罪預防。“執(zhí)法者一直混淆且將執(zhí)法等同于減少犯罪,這可能是對稅款的最大浪費,并錯過保護潛在被害人使其免受傷害的機會,執(zhí)法和減少犯罪不一樣。人們通常相信更多的執(zhí)法能夠帶來更大的安全?!薄?9〕[加拿大]歐文 ·沃勒:《智慧的犯罪控制:共建安全未來的指南》,呂巖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第24 頁。“治理的本質在于主體的博弈和互動過程,達成主體之間的共識和有序,而不是博弈的形式與技術?!薄?0〕張現洪:《技術治理與治理技術的悖論與迷思》,《浙江學刊》2019 年第1 期。技術治理必須回歸治理的本質,將治理權力從政府外溢至公眾,以豐富多樣的信息技術為公眾參與技術治理提供有效實現機制,以法治方式規(guī)范政府權力的行使、制約數據監(jiān)控的擴張,為公眾參與技術治理提供法治依據,以集體智慧的發(fā)揮促進治理主體的互動,以自治和德治方式凝結社會各界的治理共識,從而向分布式治理策略回歸。
技術治理的合法性不只取決于治理績效,不能僅構筑于技術和資本之上,而應根植于公眾的有效參與和真心支持。作為公眾參與技術治理的有效形式,分布式治理是一種基于互聯網的社會屬性,主要依靠地方性知識和集體智慧,針對地方性特有犯罪問題,以信息技術引導、鼓勵公眾參與犯罪治理的策略。作為智慧的犯罪控制,分布式治理注重社會的多樣性,重視以數據開放、信息共享、眾包、在線討論、公眾自治等形式發(fā)揮公眾在被害預防中的集體智慧。在扁平化和多中心的信息社會,技術治理系統(tǒng)不僅表現為自上而下的集中式控制,還具有分布式治理的特質。囿于集中式控制有時力有未逮,分布式治理的重要性與日俱增,從集中式控制向分布式治理轉型構成了技術治理的發(fā)展戰(zhàn)略。
“開放,已經成為互聯網時代一股不折不扣的浩蕩風潮?!薄?1〕涂子沛:《大數據》,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193 頁。如果說集中式控制在實踐中更多呈現出封閉式的治理結構,那么分布式治理在政府3.0 時代則要求以開放式結構促進公眾參與技術治理。當前,信息技術的精妙復雜程度早已超出了公眾的一般理解,公眾參與技術治理實際存在很大的技術門檻。對此,數據開放成為了實現分布式治理的基本前提,從封閉到開放、從專屬到合作的數字政府建設要求打通社會參與的信息入口。數據開放與以往的信息公開不同?!靶畔⒐_旨在信息的公示,對應公眾的知情權。對數據開放而言,知情只是第一步。數據開放的終極目標在于利用,更多對應的是公眾的參與權及開放、利用數據之后實際獲得的表達權和監(jiān)督權?!薄?2〕張毅菁:《從信息公開到數據開放的全球實踐》,《情報雜志》2014 年第10 期。只有在數據開放與公眾參與的前提下,數據監(jiān)控等技術才能真正促進社會進步、趨向社會正義?;谌氨O(jiān)控的絕對確定性實際是無法實現的,技術治理不能陷入技術萬能論和“數字利維坦”誤區(qū),應摒棄政府治理的全能主義和包辦主義。個體不能被信息技術物化和異化,民眾的主體性更不能被集中式控制邊緣化。
在數據開放浪潮下,信息技術為社會公眾參與技術治理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多元渠道及便捷化的交互方式,分布式治理表現為一種開放式的治理策略。近年來興起的“網絡楓橋經驗”成為依靠群眾、發(fā)揮民智參與社會治理的典范。阿里集團在網購平臺設置網民評議機制,發(fā)動和依靠群眾化解線上消費糾紛,成為全民共治網絡社會糾紛的有益探索;各地政府紛紛探索基于微信公眾號、手機APP 的政務云平臺,以形式多樣的交互機制反映民意、匯聚民智,及時化解矛盾糾紛。對此,完全有理由從社會治理向犯罪治理更進一步,打通數據監(jiān)控的信息入口,為公眾開展被害預防提供數據支持。在國外實踐多年的公共安全地圖公開制度值得借鑒。所謂一圖勝千言,一目了然。“在地理信息系統(tǒng)支持下,公共安全地圖的公開以數據共享、數據制衡形式打通了社會參與的‘信息入口’,以可視化、交互式、精準性方式指引公民安全生活?!薄?3〕單勇:《城市公共安全的開放式治理——從公共安全地圖公開出發(fā)》,《中國行政管理》2018 年第5 期。犯罪地點及時間信息并非國家秘密,在裁判文書網公布的刑事判決書中均有記錄,只不過未被轉化為結構化數據并錄入地圖??梢哉f,公共安全地圖的公開是公眾參與技術治理從形式參與走向實質參與、從間接參與走向直接參與、從被動參與走向主動參與的關鍵環(huán)節(jié)。
基于數據正義理念,數據監(jiān)控對個人數據的采集、利用實質是個人讓渡部分數據權利和國家交換自由、安全和秩序,個人數據的讓渡范圍、授權程序、使用規(guī)則及救濟機制應遵循法治之道?!皞€人數據保護,是為人類進入信息社會所做的制度準備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是信息社會的必要法治基礎之一,是信息社會的文明基石,構建人權的新起點?!薄?4〕郭瑜:《個人數據保護法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83 頁。數據權利保護成為制約數據監(jiān)控擴張的法治屏障。
從內容上看,數據權利是個人對數據的所有權、使用權、保存權、知情權、同意權、隱私權、被遺忘權等的權利集合。鑒于技術發(fā)展與社會規(guī)則、倫理道德之間存在一定的制度滯差、文化滯差,個人數據權利保護的法律意義往往先于法律制度而存在,探究這種法律意義對《個人信息保護法》《數據安全法》等法律的制定和執(zhí)行可謂至關重要。作為一種積極權利,數據權利既要求數據監(jiān)控等活動的開展必須被法律法規(guī)事先規(guī)定,數據監(jiān)控的各種探索實踐必須于法有據且遵循法定程序;還要求數據監(jiān)控對個人數據的利用及其監(jiān)管流程對于社會公眾必須是可以預見的,“代碼-算法-軟件”所搭建的智能機器運行機制對于社會公眾不能處于黑箱狀態(tài),哪類群體更易被數據監(jiān)控的理由亦不能秘而不宣。作為一種消極權利,數據權利反對數據使用中的不公平對待、數據被不當利用、計算機官僚主義等數據異化現象,并為數據保管者設置特定的保管義務及違反保管義務的法律責任。如相關數據保管機構對未成年人數據、社交數據、人體生物學數據、醫(yī)療數據、財務數據等的保管一旦出現泄露、濫用情況,則必須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綜上,前述集體智慧的發(fā)揮、分布式治理的實現、公眾的有效參與均離不開以數據正義為理念、以數據權利為內核的數據法律體系保障,數據法對數據監(jiān)控擴張與數據權利保護的總體性平衡構成了技術治理均衡發(fā)展的法律框架。隨著《個人信息保護法》《數據安全法》等法律的出臺,個人數據權利的法律保障將日臻完善,數據監(jiān)控的使用規(guī)則逐漸清晰可見,技術治理從安全本位向權利本位的轉移亦將逐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