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麗梅
(閩南師范大學(xué)閩南文化研究院,福建漳州 363000)
“陳三五娘”是跨越泉州、潮州兩地的愛情故事,在福建、廣東等地有極大的影響力和生命力。戲曲演繹是“陳三五娘”故事傳播的主要方式,“陳三五娘”在舞臺搬演過程中,每個時代的創(chuàng)作者根據(jù)他們的價值取向與舞臺上演實際的需求,在前代版本的基礎(chǔ)上,微調(diào)戲曲故事情節(jié)及人物形象,以迎合不同時代的審美趣味。明清時期“陳三五娘”故事共有五個版本[1],泉州一批學(xué)者于2010年出版了明嘉靖、清順治、清道光、清光緒戲文系列刊本《荔鏡記荔枝記四種》[2],解決了以往版本老舊、字跡不清晰、漏印等情況,為學(xué)界研究“陳三五娘”提供了相當(dāng)完備的材料來源。
當(dāng)前學(xué)界對“陳三五娘”及《荔鏡記》的研究,成果豐富。一方面是關(guān)于《荔鏡記》的研究成果,代表學(xué)者有施炳華、鄭國權(quán)、陳香、吳守禮,他們的著作著眼于《荔鏡記》的故事流傳、版本源流與方言的研究上。[3]除了專著,也有較多的論文成果。其一,探討“陳三五娘”故事演變的文章,主要有蔡鐵民《一部民間傳說的歷史演變:談陳三五娘故事以史實到傳說、戲曲、小說的發(fā)展軌跡》,探討了“陳三五娘”故事的演變情況。[4]其二,關(guān)注“陳三五娘”及《荔鏡記》文本中折射出的閩南風(fēng)俗與人文性格,包括宋研《〈陳三五娘〉與閩南文化的傳播》《從〈陳三五娘〉看閩南文化的特性及其形成原因》,[5]羅金滿《泉州小梨園愛情戲〈陳三五娘〉的盛行探因》從戲文文本出發(fā),討論它所折射出的人文性格與底蘊。[6]另一方面是關(guān)于《荔鏡記》刊本的研究,主要探討戲文的刊本、故事情節(jié)及人物性格,包括鄭國權(quán)《一脈相承五百年——〈荔鏡記荔枝記四種〉》,指出了在《荔鏡記》之前,存在著一本“潮泉二部”《荔枝記》;洪曉銀的碩士論文《“陳三五娘”故事明清時期戲文研究》探討了明清時期“陳三五娘”故事的五個戲曲文本,探尋“陳三五娘”故事成為經(jīng)典的原因;[7]孫佳佳的碩士論文《嘉靖本〈荔鏡記〉戲文研究》與涂秀虹《嘉靖本〈荔鏡記〉與萬歷本〈荔枝記〉——陳三五娘故事經(jīng)典文本的對比與分析》都對“陳三五娘”故事文本進行了詳細(xì)的解讀。[8]此外,古大勇在《“媚俗”、“媚雅”時代中的堅守——梨園戲《陳三五娘)和青春版《牡丹亭》的改編合論》與《大眾文化時代下《陳三五娘》的改編和發(fā)展之路——以青春版《牡丹亭》成功改編為參照視角》中給“陳三五娘”在當(dāng)代如何與時俱進、發(fā)展創(chuàng)新,提供了很好的建議。[9]綜合來看,“陳三五娘”的研究,成果頗豐。但諸多研究的著眼點在嘉靖本,且研究的視角在方言、民俗、及人物形象的流變上,對“荔鏡記”的其他版本研究較少。
從戲曲史的眼光來看“陳三五娘”的故事,它帶有反抗封建禮教、追求自由愛情的色彩。明清時期的“荔鏡記”處于南戲向明傳奇的過渡時期,表現(xiàn)出鮮明的地域色彩,且多個版本用泉州方言寫成,對研究明清時期的閩南方言有很大的參考價值?;诖?,本文試比較嘉靖本與順治本,探尋兩個版本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
福建泉州官家子弟陳伯卿,又稱陳三。送兄、嫂到廣南任職,行至廣東潮州,元宵燈會上與黃五娘一見鐘情。等陳三送完兄、嫂返回廣東潮州時,黃五娘已被父母許配給當(dāng)?shù)氐募w绔子弟林大。期間黃五娘多次抗?fàn)?,甚至以投井表明心跡。在婢女益春勸解下,黃五娘登樓遠(yuǎn)眺消解閨愁,恰逢陳三騎馬從樓下經(jīng)過。黃五娘拋下荔枝與陳三定情。陳三篤定黃五娘對自己有情義。于是學(xué)磨鏡,借磨鏡之名實接近黃五娘,進黃家之后故意打破寶鏡,賣身三年在黃家為奴,得近水樓臺之便。陳三為奴期間,在婢女益春的幫助下,多次與黃五娘往來,二人的感情愈加深厚。因林大上門逼婚,二人決計私奔回泉州。事情敗露,林大一紙訴狀告到官府,私奔途中陳三與黃五娘被官差捉回。知州判案,陳三被發(fā)配崖州。發(fā)配途中,路過驛站,巧遇兄長陳伯延。經(jīng)兄長交涉,官司得以解決,二人的愛情故事以圓滿結(jié)局。
“陳三五娘”的故事廣泛流傳,尤其在福建、廣東、臺灣一帶家喻戶曉。關(guān)于“陳三”的人物原型,當(dāng)前主要有兩種看法。其一,認(rèn)為“陳三”的人物原型是真實存在的,代表學(xué)者有楊大綬、馮道、蔡鐵民、施炳華等。[10]他們主要依據(jù)《宋史?列傳》中關(guān)于五代時期陳洪進的記載:“陳洪進,泉州仙游人。幼有壯節(jié),頗讀書,習(xí)兵法。及長,以材勇聞。隸兵籍,從攻汀州,先登,補副兵馬使”。今泉州南安的九日山上有陳洪進的造像及碑文,碑文中主要記載了陳洪進家族的遷居史及陳洪進本人的為官經(jīng)歷?;诖?,有學(xué)者認(rèn)為陳洪進是“陳三五娘”故事中陳伯延的原型,其弟陳洪鉆為陳三的原型。1949年以后,泉州朋山嶺后發(fā)現(xiàn)了“陳三墓志銘”:“吾邑世家子陳麟,字伯卿,行三,風(fēng)流倜儻,工詩善文,無意仕進,時人稱之。嘗游潮邑,娶潮邑黃九郎之第五女碧琚為妻……元兵入泉,殺戮宋室臣僚,伯卿不甘受辱,與妻碧琚投井死。其兄運使,于歸家路上,遙望家門起火,亦于朋山之頂,與妻吞金自盡。元兵入侵,舉家殉焉?!币驗槭窌涊d的事跡與“陳三墓志銘”的發(fā)現(xiàn),故有學(xué)者認(rèn)為“陳三”一人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其二,認(rèn)為“陳三”是戲曲家筆下虛擬的人物,以鄭國權(quán)為代表。鄭國權(quán)從顯赫的陳氏家族出發(fā),結(jié)合官方的方志文記載,認(rèn)為“陳三”是戲曲家及文學(xué)家筆下的人物。[11]無論“陳三五娘”的故事有人物原型,或者是虛構(gòu)的形象,都不妨礙它在民間以戲曲、歌謠的形式進行傳播的深度與廣度。
從諸多“陳三五娘”故事的資料中,可梳理出“陳三五娘”故事的來源順序及版本:民間故事傳說、歌謠——明代文言小說《荔鏡傳》——明代嘉靖前本“潮泉二部”——明代嘉靖本《荔鏡記》——明代萬歷本《荔枝記》——清代順治本《荔枝記》——清代道光本《荔枝記》——清代光緒本《荔枝記》——蔡尤口述本《陳三五娘》——1954 年,華東會演本《陳三五娘》。明清時期關(guān)于“陳三五娘”故事的戲曲文本有五個版本:分別為嘉靖本、萬歷本、順治本、道光本及光緒本。其版本源流見下表:
梳理以上五個版本的源流,可得知:嘉靖本不是最早的戲文文本,在它之前,已有以潮腔和泉腔寫成的版本流傳,嘉靖本是在潮腔、泉腔二部的基礎(chǔ)上,增入詩詞、北曲、勾欄戲文編成。嘉靖本、順治本、清道光本、清光緒本一脈相承,存在故事情節(jié)、人物性格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如元宵賞燈、樓上拋荔枝、陳三學(xué)磨鏡、黃五娘刺繡、陳三與五娘私奔等情節(jié)均不同程度保留在四個版本中。明萬歷本為潮州東月李氏在潮腔本的基礎(chǔ)上,以潮州方言寫就,不屬于泉腔系統(tǒng)。潮州方言不僅受閩南語的影響,亦受到粵語等方言的影響,雖屬于閩南語的大范圍區(qū),但是在具體的生活語境中仍與閩南語有細(xì)微差別。本文以嘉靖本與順治本為討論對象,故不贅述其他版本。
嘉靖刻本,書名為《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詩詞北曲勾欄荔鏡記戲文集》(以下簡稱為嘉靖本),戲文全部用閩南語方言寫成,1566 年福建建陽麻沙刻書商新安堂余氏重刊。書名“重刊”意為重新修訂刊刻,說明在嘉靖本之前已有“陳三五娘”的潮、泉戲文刊本。此前的刊本“字多差訛,曲文減少”,所以書商為了迎合市場的需要,在原有刊本的基礎(chǔ)上,增加《顏臣》、勾欄、詩詞與北曲,校訂重刊,編成供文人閱讀的嘉靖本。書名中的“五色”,有一說認(rèn)為是指劇中的五大行當(dāng):生、旦、丑、外、凈,又有說“五色”指的是戲文中的語言來自民間俗語雜亂[12],但這些說法還缺乏確切的根據(jù)?!安蹇啤闭f明戲文中人物有科介動作。嘉靖本的版式分為上、中、下三欄,上、中兩欄約占版面的五分之二。下欄為戲文正文,講述陳三、五娘二人在婢女益春、家仆小七等人的幫助下,獲得圓滿的愛情故事,約占版面的五分之三。
嘉靖本上欄包括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第一部分為《陳彥臣》全本曲牌與曲詞,用泉州方言寫成,記述的是陳彥臣、連靖娘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完整,故事發(fā)展到男女主人公及婢女被投入牢房就停止了,未交待后續(xù)的結(jié)局;第二部分是“勾欄戲文”?!肮礄凇碧刂杆巍⒃獣r期上演戲劇的場所,“勾欄戲文”指的是在勾欄瓦舍場所上演的戲文文本。它所占的篇幅不大,卻有飽滿的人物性格、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曲牌、唱詞及賓白。主人公陳三,隨從為安童,與下欄戲文正文的主人公、隨從名字相同。他們主仆二人去惠州“耍?!保哟麄兊氖嵌愫腿?。有學(xué)者猜想,“五娘”是家中獨女,為何排行第五?而二姐加三姐就是五娘,五娘的名字也許就出自這里。[13]“勾欄戲文”敷演的故事也許與下欄戲文正文有密切關(guān)系,所以新安堂余氏重刊時將其放在上欄中。第三部分為“新增北曲正音曲文五十四支”,“正音”不同于泉、潮方言,而是官話。嘉靖本的戲文正文全部用泉州方言的語法寫成,用了大量的本地俗詞俗語,限制了它的流傳范圍。新安堂余氏地處福建建陽,遠(yuǎn)離閩南地區(qū),深諳用泉州方言寫成的戲文流傳有一定的地域性,也為了受眾的需要,在上欄中增補了“正音”,以便吸引更多的讀者購買。
嘉靖本的中欄是插圖,全本嘉靖本共有208幅插圖,有詩文配圖。每幅插圖的左右各有兩句七言,四句合成一首詩。這些詩與傳統(tǒng)詩歌不同,沒有標(biāo)題,詩文內(nèi)容配合插圖,共同為戲文文本服務(wù)。詩文有兩部分的作用:一是概括上下文的劇情,二是配合戲文抒發(fā)特定場景下,表達人物情緒。而插圖的作用更加直觀,插圖能使讀者更好理解戲文內(nèi)容,并且承擔(dān)一部分的敘事內(nèi)容,使讀者更好理解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14]正如鄭振鐸在《<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例言》中說“在那些可靠的來源的插圖里,意外的可以使我們得見各時代的真實的社會的生活的情態(tài)”,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荔鏡記》《荔枝記》的插圖也是研究明清社會史的一個途徑。插圖的內(nèi)容涉及街道、建筑、廟宇、牢獄、閨房等環(huán)境,如嘉靖本第二十一出“陳三掃廳”。
圖一:陳三掃廳
所配的插圖(見圖一)體現(xiàn)人物動作與環(huán)境:陳三拿著掃把在五娘門口掃廳堂,插圖旁邊的詩文為:“打掃東廊過西廊,聽見五娘起梳妝。重門深鎖無人到,默地懷人淚兩行”[15]。配合下欄戲文正文,陳三作為一個官家子弟,為了黃五娘降下身份在黃家為奴掃廳堂,愛慕黃五娘而不受五娘待見。打掃之時聽到五娘房內(nèi)的聲音,猜想她已起床梳妝。插圖、詩文配合正文共同傳達出凄愴、愛而不得的情緒。又如第五十出“小七遞簡”下面有兩張插圖,其中一張(見圖二)描繪的是五娘寫書信給陳三的場景,配詩文:“經(jīng)霜松柏張青春,愈見平生鐵石盟?;谟H之前無他意,告別之后無二心?!迸浜舷聶诘膽蛭?,刻畫了一個堅貞專情的女子形象。嘉靖本刊刻的目的是供文人閑暇時閱讀,在中欄增加插圖與詩文,正契合文人的審美情趣。即使讀者并非文人墨客,這些插圖也能極大地刺激到他們的視覺感官,使得讀者根據(jù)插圖對文本內(nèi)容展開想象,增加互動性與新鮮感。
圖二:“小七遞簡”插圖之一
順治本,書名為《新刊時興泉潮雅調(diào)陳伯卿荔枝記大全》(以下簡稱為順治本)。順治本是以明代嘉靖本為基礎(chǔ),根據(jù)演出的實際需要,增、刪部分出目而成,故書名用“新刊”二字,亦用泉腔方言寫就。1652 年,刊行于書林人文居,至于書林人文居在福建何地,具體不可考?!皶r興泉潮雅調(diào)”強調(diào)戲文所用的聲調(diào)是當(dāng)時流行于泉、潮地區(qū)的聲腔,并在戲文名稱中突出主人公“陳伯卿”。與嘉靖本相比,順治本刪去了《顏臣》曲詞、勾欄戲文、詩詞北曲的內(nèi)容,版式為兩欄,上欄是插圖,下欄是戲文正文。順治本的插圖約占版面的二分之一,無詩詞作為插圖的補充,且整本順治本插圖較少,只為關(guān)鍵情節(jié)設(shè)插圖,如對比嘉靖本與順治本共有的情節(jié)插圖可知:嘉靖本的“伯卿游馬”插圖下有詩文配合說明,而順治本的“伯卿游街”,無詩文作為說明。
圖三:嘉靖本第十六出“伯卿游馬”插圖
圖四:順治本第七出“伯卿游街”插圖
順治本的插圖共計十幅,僅為嘉靖本插圖的二十分之一,插圖承載的總體內(nèi)容的豐富度不及嘉靖本,但順治本的插圖更注重人物、景物的描繪。如嘉靖本的“伯卿游馬”的插圖與順治本“伯卿游街”的插圖對比,順治本加入了更多的景物,如近處的有柳樹、繡樓、地上的花草,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等,更細(xì)膩的筆觸,不僅可在圖上看到主人公陳三和隨從安童,還增加了繡樓之上的黃五娘與婢女益春。順治本的插圖數(shù)量雖大量減少,但插圖的筆觸比嘉靖本細(xì)膩。
嘉靖本繼承了傳奇的長篇巨制,共有五十五出,是現(xiàn)存“荔鏡記”中篇幅最長的文本,通常以四個字來概括這一出的劇情,如第五十三出“再續(xù)姻親”。嘉靖本的第一出沒有出名,只標(biāo)示了【西江月】〔末上〕,副末開場,感慨世事苦短、人情涼薄,介紹整本的大致劇情,并在末尾對陳三、五娘二人作出評價,“襟懷慷慨陳公子,體態(tài)清奇黃五娘”[16]。開場的劇情介紹并不詳細(xì),為了吸引讀者往下閱讀,只交待部分故事情節(jié)。順治本有三十六出,是現(xiàn)存“荔鏡記”篇幅最短的文本,目錄只有出目名稱,沒有出目編號,今人為了研究方便加上出目編號。順治本作為梨園戲的戲文文本,受到南戲的影響,秉承“頭出生二出旦”的傳統(tǒng),第一出“與兄餞行”,生角唱“粉蝶兒”開場,交待主人公陳三為即將去廣南任職的哥、嫂餞行,直入主題。第二出旦角出場,唱“粉蝶兒”。生、旦分別在前兩出出場,交待故事背景及緣起。
《荔鏡記》作為梨園戲的經(jīng)典劇目,分生、旦、凈、末、丑、外、貼這七大行當(dāng),這與梨園戲“七子班”有密切關(guān)系。行當(dāng),根據(jù)表演的內(nèi)容而言,它是固定化的人物類型;從形式上來說,此種人物帶有強烈的個性。[17]兩個版本的角色行當(dāng)如下所示:
嘉靖本與順治本這兩個版本雖然都是七個行當(dāng),存在相承的角色,如陳三、五娘、益春、小七、林大及陳夫人等人的角色固定不變,但其他角色在兩個版本的敷演中有細(xì)微的差別。首先,嘉靖本末角、丑角、凈角交替使用,如驛丞,在嘉靖本第十出“驛丞伺接”中由丑角扮演,到了第五十一出“驛遞遇兄”中的驛丞由凈角扮演。安童,在第八出“士女同游”中扮演凈角,到了第二十五出“陳三得病”卻扮演丑角。順治本,人物行當(dāng)基本固定,三個行當(dāng)之間不再混用。安童這個人物由丑角扮演,驛丞則由凈角扮演。其次,嘉靖本中黃母由丑角扮演,而到了順治本,則由末角扮演,屬實奇特。南戲中沒有“末”角,這一行當(dāng)借自北雜劇。一般而言,末角的戲份較少,在劇本中由男性扮演,而在順治本中,黃母作為一個女性角色在劇本中由末角扮演。
從嘉靖本的五十五出到順治本的三十六出,總體出目呈現(xiàn)減少的趨勢。這表明,在版本流傳及戲劇上演的過程中,為了演出的實際需要,有所調(diào)整。兩個版本的具體出目見下表:
從上表中可知,嘉靖本《荔鏡記》與順治本《荔枝記》在出目上呈現(xiàn)出以下特點:
1.合并出目。嘉靖本《荔鏡記》有五十六出,總體出目較多,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敷演完全本戲曲,有一定的難度。于是在順治本中就出現(xiàn)了多出目合并的情況,可能是考慮到舞臺表演的實際,上演戲劇性較強的出目,既保留了故事的完整性,又使重點突出。如嘉靖本的第六出五娘賞燈、第七出燈下答歌、第八出士女同游,到了順治本合并為一出“五娘看燈”;嘉靖本的第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出寫林大托李媒婆去黃家說親,送聘后五娘退聘,在順治本中合為一出“打媒姨”;嘉靖本的第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出林大上門逼婚,發(fā)現(xiàn)五娘與陳三私奔,故去官府狀告,這幾出的著眼點在陳三與五娘私奔的情節(jié),而在順治本則合并為“林大告狀”一出。
2.刪除出目。嘉靖本第二十出祝告嫦娥,第四十一出旅館敘情,第四十二出巫山說誓,第四十七出敕升都堂、第四十八出憶情自嘆、第四十九出途遇佳音,在順治本被刪除。又如嘉靖本在元宵燈會上,林大折服于五娘的美貌,托李婆說媒,往下敷演了“李婆求親”“李婆送聘”等出目,完整地表現(xiàn)了五娘對林大的態(tài)度,人物形象清晰明了,故事情節(jié)連貫。而到了順治本,沒有專門的出目交待林大托李婆說媒,只在“五娘看燈”這一出的末尾用“我來去央伊做媒人,乞我做某”一句話交待情節(jié)。順治本刪掉了一些情節(jié),總體上使得戲曲故事情節(jié)的連貫性降低。但這些情節(jié)無傷故事整體,對實際舞臺演出而言,能夠有效縮短演出的時間。
3.增加出目。順治本增加了嘉靖本沒有的“益春送花”“益春留傘”兩出?!耙娲毫魝恪卑l(fā)生于黃五娘一再冷遇陳三,陳三深感“襄王有夢,神女無心”,認(rèn)為黃五娘對自己無心。恰逢安童來黃家尋三爹。陳三決定聽安童的勸說,返回鄉(xiāng)里。益春勸說陳三再堅持一段時間,并告訴黃五娘陳三要走的消息。黃五娘未直接挽留陳三,而是以“你工雇未滿”為由,質(zhì)問陳三既然是官家子弟,為何不去考取功名而來黃家為奴,不讓陳三返鄉(xiāng)?!耙娲毫魝恪边@一出,名為益春挽留陳三,實則益春為五娘留陳三,黃五娘是大家閨秀,羞于直接表達情意。試看今梨園戲《陳三五娘》中“益春留傘”經(jīng)典演繹:陳三拿傘欲歸。益春聞之,出場追陳三,陳三聽到益春的聲音,踢傘。轉(zhuǎn)身,益春第一次搶傘。陳三、益春各執(zhí)傘的一端,一推一拉。而后傘被益春搶走,被扔在了地上。陳三轉(zhuǎn)身拾傘,益春眼看搶傘沒有效果,于是去踩地上的傘,踩到陳三的手指。陳三再次拾傘,益春再奪傘,二人在舞臺上相持不下。最后,陳三奪傘成功。益春眼看奪傘不成,上前握住傘柄,勸陳三留下。這一出,既表現(xiàn)出益春的細(xì)心與聰慧,更促進了陳三與黃五娘感情的發(fā)展。[18]“益春送花”這一出,發(fā)生于陳三與五娘一夜纏綿后第二天,黃五娘思念陳三,于是差遣益春給陳三送花。送花路上,益春將原本簪好的花打散,這樣就能順理進入陳三的房內(nèi)為他簪花。之后陳三與益春二人在房內(nèi)戲謔調(diào)情,戲劇性地被黃五娘撞見。這一出打破以往“生”角風(fēng)度翩翩、溫文爾雅的形象,給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增加了些許世俗情趣。觀眾樂于觀看這樣的表演,新增這一出既符合觀眾的世俗化審美,又為故事情節(jié)增添了風(fēng)情趣味。
“陳三五娘”故事在歷代的版本演變中經(jīng)歷了“舞臺表演→修改文本→舞臺再表演→再修改”的過程。嘉靖本有五十五出,戲文版式有上、中、下三欄,上欄的內(nèi)容與下欄戲文正文關(guān)系密切;嘉靖本中欄的插圖共計208幅,插圖配合詩文為下欄的戲文服務(wù),起到概括故事情節(jié),或表達人物情緒的作用;嘉靖本由副末開場,且存在凈、末、丑三個行當(dāng)混用的情況。而順治本的戲文版式有上、下兩欄,上欄為插圖,下欄為正文,全本順治本的插圖共10 幅,插圖下無詩文。順治本的插圖僅為嘉靖本的二十分之一,總體承載內(nèi)容的豐富度不及嘉靖本,但順治本的插圖更加細(xì)膩,注重細(xì)節(jié)的描繪。從嘉靖本的五十五出到順治本的三十六出,兼顧舞臺表演實際與時代審美趣味,增加了“益春留傘”“益春送花”兩個故事情節(jié),合并、刪除了無傷故事情節(jié)的完整性的出目。以上筆者比較了嘉靖本與順治本的版本差異,重點比對了二者在插圖版式、開場角色、人物行當(dāng)及出目的差異。從順治本到順治本出目的大量改動來看,順治本寫就的目的并非供文人案頭賞讀,故沒有加入大量的插圖,它更加貼近戲曲舞臺表演的實際。另外,舞臺表演的繁榮帶動書籍市場,書商們在利益驅(qū)動下,亦會對劇本有所改動。綜觀以上“陳三五娘”兩個版本的比較,可得知:順治本繼承了嘉靖本的關(guān)鍵故事情節(jié)、大體的人物性格,在此基礎(chǔ)上,為了實際的演出需要有所改動,追求舞臺表演實際效果,迎合世俗的審美需求。
注釋:
[1]五個版本:明嘉靖丙寅年(1566年)刻本《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詩詞北曲勾欄荔鏡記戲文全集》、明萬歷辛巳年(1581 年)刻本《新刻增補全像鄉(xiāng)談荔枝記》、清順治辛卯年(1651 年)刻本《新刊時興泉潮雅調(diào)陳伯卿荔枝記大全》、清道光辛卯年(1831 年)刻本《陳伯卿新調(diào)繡像蔡荔枝記全本》、清光緒甲申年(1884 年)刻本《陳伯卿新調(diào)繡像荔枝記真本》。為行文簡潔,以下簡稱為嘉靖本、明萬歷本、順治本、清道光本、清光緒本。
[2]本文所用嘉靖本、順治本、清道光本、清光緒本,系泉州市文化局、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出版的《荔鏡記荔枝記四種》,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0年。
[3]相關(guān)研究參考:施炳華:《荔鏡記音樂與語言之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鄭國權(quán):《荔鏡古今奇緣談》,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1 年;陳香:《陳三五娘研究》,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5 年;吳守禮:《荔鏡記戲文研究》,臺北:東方文化供應(yīng)社,1970年。
[4]蔡鐵民:《一部民間傳說的歷史演變——讀“陳三五娘”故事從史實到傳說、戲曲、小說的發(fā)展軌跡》,《民間文學(xué)論壇》1997年第2期。
[5]宋研:《〈陳三五娘〉與閩南文化的傳播》,《長春工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3期。宋研:《從〈陳三五娘〉看閩南文化的特性及其形成原因》,《泉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3年第5期。
[6]羅金滿:《泉州小梨園愛情戲〈陳三五娘〉的盛行探因》,《語文學(xué)刊》2006年第12期。
[7]洪曉銀:《〈“陳三五娘”故事明清時期戲文研究〉》,福建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4年。
[8]孫佳佳:《嘉靖本戲文研究》,福建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2年。涂秀虹:《嘉靖本〈荔鏡記〉與萬歷本〈荔枝記〉——陳三五娘故事經(jīng)典文本的對比與分析》,《福建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第6期。
[9]古大勇:《“媚俗”“媚雅”時代中的堅守——梨園戲《陳三五娘)和青春版《牡丹亭)的改編合論》,《大慶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2年第4期;古大勇:《大眾文化時代下〈陳三五娘〉的改編和發(fā)展之路——以青春版〈牡丹亭〉成功改編為參照視角》,《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3期。
[10]相關(guān)研究參考:楊大綬:《閩山掃葉集》,轉(zhuǎn)引自鄭國權(quán)《荔鏡奇緣古今談》。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1年,第118頁;馮道:《荷塘風(fēng)雨錄》,轉(zhuǎn)引自鄭國權(quán)《荔鏡奇緣古今談》,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1 年,第118 頁;鄭國權(quán):《荔鏡奇緣古今談》,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1年,第27頁。
[11]鄭國權(quán)《荔鏡奇緣古今談》,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1年,第27頁。
[12][13]鄭國權(quán):《一脈相承五百年——〈荔鏡記荔枝記四種〉明清刊本匯編出版概述》,《福建藝術(shù)》2010年第4期。
[14]歐俊勇、溫建欽:《明本潮州戲文〈荔鏡記〉〈荔枝記〉插圖及其敘事功能的探討》,《廣東第二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6年第1期。
[15][16]泉州市文化局、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編:《荔鏡記荔枝記四種》第一種嘉靖本書影,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0年,第105頁,第243頁。
[17]張庚、郭漢城主編:《中國戲曲通論》,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0年,第3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