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薛舒的小說,最先是那些以“劉灣”為背景的作品,《鞭》《摩天輪》《母雞生活》等。我多次到過上海,讀完這些小說,我就以為我去了一個“假上?!保哼@么多鄉(xiāng)下人的故事,哪里是魔都!但又覺得任何事物都有個前世今生,仔細回味小說里的人物,從前的上海也許真是這樣的。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薛舒筆下多有從事裁縫這種職業(yè)的人物,這就特別像上海了——上海諺語講“不怕房子失火,就怕出門跌一跤”,老上海人熱愛生活,一身珠光寶氣,能把家業(yè)都穿在身上,所以裁縫的生意總是好做,這不啻為上海市井生活的一個側(cè)影。
薛舒的新篇《最后一棵樹》(《青年文學》2020年第1期)開篇就用衣著塑造了顧品芳這個熱愛生活的“魔都時尚大媽”形象。梁一倩的繼父老廖三天前病故,于是她過來陪住,以安慰母親顧品芳的喪夫之痛,但她發(fā)現(xiàn)母親對這份關(guān)心表現(xiàn)出了十分的不在意和不耐煩。她正在做早餐,卻聽到母親說“我不吃早飯了,要出門一趟”,這很令她吃驚,更使她驚詫的是此時母親“已經(jīng)穿戴整齊,藕色無領(lǐng)冰絲薄風衣,咖啡色真絲蘿卜褲,脖子里系一條米色幾何圖案小絲巾,配上棕色焗油短卷發(fā),完完整整一個魔都時尚大媽。”對此梁一倩甚是不解,相伴多年的丈夫去世,難道母親沒有悲傷嗎?于是仔細回憶,發(fā)現(xiàn)繼父病逝后母親只哭過兩次,一次是在告別儀式上,那次“沒有號啕,只紅著模糊的淚眼”的哭,“悲傷得十分克制,顯得相當有教養(yǎng)”,果然真的只是一個儀式;第二次哭的理由則令人哭笑不得:“我想喝羅宋湯”,因為只有死去的老廖會做,梁一倩才認定母親這次哭“大概想念老廖了”。梁一倩通過顧品芳的表現(xiàn)得出一個結(jié)論:“母親不需要她的陪伴”;她甚至認為自己的到來干擾了母親的生活,“她伸出的是橄欖枝,母親卻把它當成鞭子。”
看到這里,揣摩人物的心理,梁一倩的內(nèi)心一定充滿了“熱臉貼了冷屁股”的挫敗感。故事繼續(xù)伸展,作者通過幾組人物的關(guān)系赫然揭示出城市生活里的怪誕倫理。來陪母親之前,梁一倩正與結(jié)婚六年的吳勁松鬧離婚,原因是諸如他“脫襪子一擼到底卷成團,扔在地板上,東一只西一只,死也不肯拉直抻平放進洗衣桶”等雞毛蒜皮的小事,她認為他將“接近中產(chǎn)階層”的生活過成了“粗制濫造的底層生活”;而無論她有怎樣的“精神潔癖”,吳勁松始終都在堅守著自己的生活方式,沒有絲毫改變的跡象。梁一倩與母親是“‘開放型的親子關(guān)系,彼此從不干涉對方的私生活”,被外公外婆撫養(yǎng)大的梁一倩,母親的關(guān)心從來沒有理由,也不會征求她的意見,她只從收到的禮物中揣測母親的生活。父親在女兒的生活中是缺席的,他“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而已,并沒有親近的欲望”,“梁一倩也不惦念父親,她壓根就不認識他?!睒窍碌牡觊L對著前來用餐的母女噓寒問暖,卻壓根不知道老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在梁一倩看來,“老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他去世了,地球依然旋轉(zhuǎn),世界依然喧鬧,連他的妻子顧品芳都活得好好的,更不要說Homes店長沒發(fā)現(xiàn)世上已經(jīng)沒了老廖。少一個食客而已,不影響營業(yè)額?!?/p>
城市的街巷里沒有金戈鐵馬,沒有驚濤駭浪和波瀾壯闊,常見的是雞零狗碎和一地雞毛。沉溺其中,等于置身高樓叢林里狹窄的弄堂小路,放眼皆是墻上的空調(diào)機、窗上的鐵欄桿和晾曬在陽臺上的五彩衣物。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和人之間摩肩接踵、氣息相聞甚至肉身相貼乃是常事,人人在逼仄中都缺少一塊獨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以安放自我。這塊領(lǐng)地如何獲得?薛舒在小說里抓住了要害:城市將人伸出的柔弱觸手擠回體內(nèi),并筑起堅固的隔離墻,墻里就是自我的王國了,從此風雨不進我行我素,凡事只需要自我拯救:雖然老廖剛?cè)ナ?,但這并不影響顧品芳去麥德龍買西班牙進口橄欖油,去證券交易所去見基金經(jīng)理;她對老廖的懷念除了每天三炷香,就是看東方衛(wèi)視的“笑傲江湖”時想咧嘴大笑時突然“收攏嘴巴”,然后迅速換到別的頻道。就連最親近的人,也只是墻外一個與自己并無多大關(guān)系的存在物,他們都不影響自己生活的“營業(yè)額”:梁一倩之于母親,已不認識的親生父親之于梁一倩,吳勁松和梁一倩這對夫妻,以及Homes店長之于顧品芳一家人,都是如此。薛舒的講說傳遞出悲觀而又無奈的情緒,那既是梁一倩的感覺,也是現(xiàn)實是里真真切切的實情,作者和她的人物一起嗟嘆著城市人普遍的人際遭遇。
與鄉(xiāng)村書寫呈現(xiàn)人物在遠山近水中的粗礪狂放不同,飄蕩著曖昧燈光的一日三餐和窗明幾凈中的蠅營狗茍,或者紅男綠女從卿卿我我到反目成仇的狗血故事,是城市書寫中常見的橋段。所以,寫城市生活非常容易寫成“浮世繪”,實情實景真人,難以拉開與現(xiàn)實的距離。沒有距離就沒有空間,人物就會隱于俗世而不容易凸顯出與眾生有差別的特質(zhì),這多少也是城市書寫的難度?!蹲詈笠豢脴洹芬膊⒎遣皇恰案∈览L”,但這幅“浮世繪”卻有著豐富的層次感和生動感,不叫人膩煩。薛舒的成功在于她找到了一個意象,就是小說中被反復(fù)提及的“最后一棵樹”。
這棵樹是老廖生前眾多綠植中的一株,老廖將死,其他的綠植詭異地先他而枯,只有這棵樹存活了下來,并且絲毫沒有凋萎的跡象。在女兒看來,顧品芳的冷漠表現(xiàn)之一,是只愿意講述花隨人死的神秘故事,卻不對這“最后一棵樹”盡一點養(yǎng)護的責任。梁一倩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由故人想到綠樹,她看不過去了,用盡所有關(guān)于養(yǎng)花的經(jīng)驗來悉心照料這棵樹,并試圖通過手機軟件找出這是一棵什么樹,但卻未能成功。時隔兩周當梁一倩再次來到母親家,這棵沒有被澆過水的樹依舊枝繁葉茂,她決心要看看這棵樹是怎樣“成精”的,一番撥弄后真相大白,原來這只是一棵“由玻璃鋼樹脂、環(huán)氧樹脂和塑料做成的、不澆水也能常年翠綠的仿真植物”!作者在敘述的過程中極有耐心,不動聲色地將這棵樹的真相隱藏到了最后,解謎的一霎那猶如莫泊桑揭穿“項鏈”真相時那樣震撼人心。然而,被揭穿的真相卻帶來了更多的謎團:那樣喜歡養(yǎng)綠植的老廖,難道不知道這是一棵假樹嗎?他沒有理由不知道,但是既然知道為何還要買來?!更奇怪的是,母親的神情告訴梁一倩,她分明也知道這是一棵假樹!但是她為何不阻止自己澆水呢?
小說寫到此處,作家筆下的現(xiàn)實借由一棵樹化入了一個超現(xiàn)實的境界中,仿佛那棵樹是繼父和母親合謀給自己開的一個小小玩笑,有些滑稽、有些傷感,但又將人引入冷靜的遐思中:每個人對于別人,是否都是這樣一棵假樹?或者,每個人是否也愿意別人是自己身邊的一棵仿真樹?由此,我們看到作者的匠心:假樹作為意象,成為對現(xiàn)實進行抽象的工具,小說里那個生機勃勃、血肉豐滿的世界,在樹的映照下顯示出它的模型意義。而這棵假樹,也莫不是人的象征:對于顧品芳而言,它也許就是老廖,這個“吸包子里的肉湯都要發(fā)出滿足的‘嗞嗞聲的男人”,如今只不過是門后壁櫥里的遺像,對別人的影響微乎其微;對于吳勁松和梁一倩而言,他們也許“互為假樹”,無論妻子的精神潔癖有多嚴重,丈夫照例還是要把直擼下來的襪子扔得東一只西一只,而不管妻子是否真的在和自己鬧離婚;無論吳勁松多么惱人,妻子還是要回到家中給他找絨睡衣找痔瘡膏。對于梁一倩,母親也許就是那棵假樹,失去丈夫的母親并沒有梁一倩想象得那樣傷心,她對母親的關(guān)心和給“最后一棵樹”澆水異曲同工,即便不去澆水,它也始終會生機盎然;母親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到來而改變自己的任何生活,梁一倩也不過是母親的一株仿真樹……
別伸橄欖枝,也便不會被當作鞭子,正是這種觀念作祟,才使城市變成了人情的荒漠,這無疑該是一種悲哀。但生活又不是這樣簡單,我們似乎也沒有理由要求別人伸出橄欖枝,而我們自己也實在搞不清楚,別人是否需要我們的橄欖枝——要命的是,這種徘徊彷徨、欲做還休的猶疑,一方面是出于對自我意識的確認與保護,另一方面則是當作城市人優(yōu)雅的修養(yǎng)而被贊賞和鼓勵的。正是在這些看似正確的倫理道路上,傳統(tǒng)道德——連同辨別真樹與假樹的鄉(xiāng)村知識——走完了它最后的旅程。薛舒筆下的“最后一棵樹”所代言的,恰是這種現(xiàn)實中無處不在的吊詭邏輯,這也是這篇小說明確的批判意義。
有學者曾說:“當代中國的城市文化還沒有建構(gòu)起來,城市文學也正在建構(gòu)之中”,并說“今天的城市文學,有作家、有作品、有社會問題、有故事,但就是沒有這個時代表征性的文學人物?!保戏比A:《建構(gòu)新時期的中國城市文學》,收入《新世紀文學論稿·文學思潮》)我們憂心的是,在日益加快的城市化進程中,費孝通所說的中國鄉(xiāng)村的“差序倫理”格局日漸崩塌,“熟人社會”對個體的約束作用在城市里已經(jīng)被“熟悉的陌生人”消解掉,《最后一棵樹》中的顧品芳、吳勁松可謂這種城市文化的“表征性人物”,盡管這是我們不愿意看到的形象,但他們就在我們身邊,甚至就是我們自己。薛舒的寫作從“劉灣”開始漸入城市深處,既有對傳統(tǒng)文化的挽吊(《哭歌》《唐裝》),也有對農(nóng)民失地后的迷茫寫照(《那時花香》),也曾描繪農(nóng)耕文明被工業(yè)文明沖擊后的尷尬處境(《摩天輪》),而在《最后一棵樹》中,她則呈現(xiàn)了城市生活里人與人之間難以說、卻又冷靜接受的漠然與疏離——雖然我們并不期待這樣的體驗,但這或許也是當下時代生活的本質(zhì)之一。
【作者簡介】桫欏,批評家,1972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網(wǎng)絡(luò)文藝委員會委員。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媒體發(fā)表文學評論文章,曾獲孫犁文學獎、 《芳草》文學雜志女評委獎、河北文藝振興獎等,出版評論集《閱讀的隱喻》。
責任編輯/魯順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