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藝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
2019 年2 月,J 省N 市Q 區(qū)人民檢察院辦理了本市某機電科技有限公司與某機電設備有限公司及張某、徐某某涉嫌虛開增值稅專用發(fā)票一案。在案件中,單位直接負責人張某被公安機關移送至檢察院審查起訴。由于張某在偵查階段如實供述了自己的罪行,公安機關在移送的案件材料中向檢察院提出對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建議。檢察院通過對材料的審查發(fā)現(xiàn),案件應當定性為單位犯罪,犯罪嫌疑人包括單位和單位直接負責人張某。在此情況下,能否對“單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則在檢察院內(nèi)部引起了爭論。針對該問題,檢察院內(nèi)部基本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觀點。同意適用的理由有以下三方面:第一,根據(jù)我國《刑法》第三十條規(guī)定單位能夠作為犯罪主體并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第二,新修正的《刑事訴訟法》對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主體并未進行限定,單位作為被追訴人同樣可以適用認罪認罰;第三,《刑法》第二百零五條劃分了單位虛開增值稅專用發(fā)票罪中單位與個人所應承擔的刑事責任,即“單位犯本條規(guī)定之罪的,對單位判處罰金,并對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判處相應的刑罰?!币虼?,在該案中可以分別對單位及單位直接負責人張某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然而不同意適用的檢察官則對上述理由提出了質(zhì)疑:首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主體應當為能夠進行意思表示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單位作為擬制的犯罪主體,其能否作出意思表示以及其自愿性應如何認定仍需進行理論探討;其次,《刑法》將單位虛開增值稅專用發(fā)票罪規(guī)定為雙罰制,即對單位進行處罰的同時還需要對其主管人員進行處罰。那么在此情況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只適用于自然人還是同時適用于單位和自然人則不明確;再次,由誰代表單位作出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鑒于上述疑問的存在,持反對意見者認為該案不宜對單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現(xiàn)階段我國法律對于單位能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未作出明確的規(guī)定,學者們對于該問題的研究也還未廣泛展開①筆者查閱中國知網(wǎng),關于單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的論文只有李本燦在《法學評論》2018 年第3 期發(fā)表的《認罪認罰從寬處理機制的完善:企業(yè)犯罪視角的展開》。。不過就實踐層面來看,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得越來越多的公司、企業(yè)、社會團體參與到經(jīng)濟活動中,反映在刑事司法領域則是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秩序罪的案件數(shù)量逐年增加②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公報》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全國受理的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罪的案件數(shù)量由2008 年的21835 件增長到2017 年59461 件。。雖然在這些案件中自然人犯罪仍占據(jù)多數(shù),但單位犯罪案件數(shù)量也在悄然攀升①。在此趨勢下,法院要以有限的資源處理更多的經(jīng)濟類犯罪案件,就需要對部分被告單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從而減小法院的審判壓力,實現(xiàn)司法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鑒于上述原因,對單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系統(tǒng)的理論研究不僅符合實踐的需要,同時也有助于該制度的完善與發(fā)展。
由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是脫離于刑事實體法、程序法規(guī)范而獨立存在的一項訴訟制度”[1],筆者認為,探討單位能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也應從實體法與程序法兩方面著手。
1.單位主體資格
理論上對于法人(單位)能否作為犯罪主體的爭論一直存在,而爭議的焦點即法人有無犯罪能力或能否實現(xiàn)對法人的刑事歸責。對于法人的犯罪能力研究,理論上形成了法人犯罪肯定論與法人犯罪否定論兩種對立的觀點??隙ㄕ撘苑ㄈ藢嵲谡f為理論依據(jù),主張法人可以成為犯罪主體;否定論則以法人擬制說為理論基礎,主張“法人不是社會現(xiàn)實中的實體,而是法律將個人組合或財產(chǎn)組合視為具備一個整體性的實體,因而法人不具有意思屬性,也不具有人格屬性”[2],不能成為犯罪主體。上述兩種觀點的分立導致了學者們在法人能否承擔刑事責任問題上的分歧。持肯定說的學者承認法人具有獨立的人格,能夠承擔刑事責任;而否定說以“法人擬制說”為理論依據(jù),認為法人不能作出意思表示,因此不具有犯罪能力,也不能成為犯罪主體。我國對于單位犯罪主體地位的研究源于20 世紀80 年代,不過在1997 年《刑法》修改時就確立了單位的犯罪主體地位和處罰原則。
近年來,隨著理論研究的深入以及單位犯罪數(shù)量的增加,學者們關于單位犯罪主體地位的爭論逐漸平息,除個別學者仍堅持單位不屬于犯罪主體外,學術界普遍認為單位能夠?qū)嵤┓缸锊⒀芯俊皬膯挝环缸锟戏裾撓騿挝环缸锞唧w應用問題研究重心轉(zhuǎn)化”[3]。單位的犯罪主體地位明確了單位具有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主體資格。首先,單位的獨立人格構成了“認罪認罰”的前提。單位通常是依法成立,具有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能夠以自己獨立的、可支配的財產(chǎn)參與社會活動的組織,因此,單位具有承擔刑事責任的能力。其次,單位能夠作出意思表示,滿足了“認罪認罰”的要求,如同自然人一樣,單位也有指揮自身行為的“大腦”,單位的決策機關即是單位的神經(jīng)中樞,單位通過決策機關的決策過程形成單位意志,從而支配單位的行為。由于存在意思能力,單位在訴訟中會根據(jù)所處境遇,作出認罪認罰與否的意思表示。從我國司法實踐來看,作為犯罪主體的自然人在實施犯罪行為后能夠通過認罪認罰得到從寬處理的“優(yōu)惠”,那么在法律適用平等原則下,單位也應當能夠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2.單位認罪認罰的意志
承認單位的犯罪主體地位即肯定了單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這種責任能力“歸根到底可以理解為辨別是非并根據(jù)這種識別而行動的能力”[4],其內(nèi)涵包括認識能力和控制能力,并且以單位意志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對于單位意志,有學者提出其可以是“最高領導者的個人決定,也可以是少數(shù)領導成員的決定,還可以是全體成員的共同決定”[5]。也有學者將單位意志定義為“單位法定代表人、主要負責人、主管人員或其他直接負責人員的個人意志,由決策機關經(jīng)一定的決策程序所形成的單位實施犯罪行為時所持的主觀心態(tài)”[6]。根據(jù)學者們的觀點,筆者認為,單位意志應由以下兩方面構成。其一,單位意志是單位決策機構在一定議事規(guī)則主導下的意思表示,代表著整個單位,因而是一種集成性的意思表示,獨立于單位某個自然人的意志。作為單位的法定代表人或者其他主要負責人,其意志只有在體現(xiàn)單位的人格特征時才能視為單位意志。其二,單位意志必須通過自然人予以表示。作為具有獨立人格的實體而非真正的生物有機體,單位意志仍需要自然人代為表達。
單位認罪認罰的意志是單位意志的延伸。由于單位存在認識能力和控制能力,因而,在訴訟過程中可以基于自愿承認所犯罪行,通過如實交代犯罪事實以滿足“認罪”的標準。同時,對于檢察機關提出的處罰或處理意見能夠清楚的認識和理解,并根據(jù)決策機構形成的意見作出愿意接受的意思表示,進而達到“認罰”的要求。
1.符合效率價值的要求
將單位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主體符合刑事訴訟效率價值的內(nèi)在要求。效率原本是物理學中的概念,涉及投入與產(chǎn)出的關系。在經(jīng)濟學上,效率指的是資源的有效利用,表示生產(chǎn)者利用現(xiàn)有資源達到的產(chǎn)量使消費者得到的滿足程度[7]。司法活動中同樣存在效率問題。在刑事訴訟中,公正固然是最重要的價值追求,然而過分關注公正不僅會導致單個刑事案件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和時間,同時,還可能因探求真相而出現(xiàn)訴訟拖延,致使大量案件積壓而影響刑事司法活動的正常運行。因此,“國家為了有效控制犯罪必然要求司法機關加快辦案速度”[8],以有限的司法資源最大限度地滿足民眾的司法需求。
近年來,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導致越來越多的單位涉嫌實施犯罪而成為刑事訴訟的被告人。為了提高處理單位犯罪案件的訴訟效率,實踐中需要將單位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主體。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全國法院司法統(tǒng)計公報可知,自2011 年至2016 年,全國刑事案件由839974 件增長至1101191件,增長了31%。而司法機關的員額制改革則減少了實際辦案人員的數(shù)量,因而在一段時間內(nèi)“案多人少”的矛盾仍然存在。刑法修正案的頒布增加了單位犯罪的罪名,處罰范圍的擴大導致更多的單位犯罪案件進入刑事訴訟程序,相應地,單位作為被告人的數(shù)量也不斷增加。對于部分簡單的單位犯罪案件仍通過審判予以解決則加重了法院審判的壓力,有悖訴訟效率的要求。因此,為了減輕司法人員的負擔、提高刑事訴訟的效率,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主體范圍擴展到單位有其現(xiàn)實需要。
2.優(yōu)化司法資源配置的需要
效率側重于強調(diào)個案所占用的司法資源的多少,表示的是司法程序的產(chǎn)出(收益)與投入(成本)之間的對比關系;而效益則側重于強調(diào)作為整體的司法制度的產(chǎn)出,指的是一定的司法資源的投入在當時的司法效率及司法資源的配置的共同作用下所取得的成果[9]。因此,效益的內(nèi)涵更為豐富,其不僅追求效率的提高,還要求在訴訟活動中實現(xiàn)秩序和公正。在訴訟效益的要求下,刑事司法改革不僅要關注效率問題,還要重視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經(jīng)濟學中的資源優(yōu)化配置指的是將有限的資源進行合理分配以達到資源利用的最大化,表現(xiàn)在刑事訴訟中就是設立不同的訴訟制度對刑事案件進行繁簡分流,使簡單與復雜的案件適用不同的訴訟程序,從而達到充分利用司法資源的目的。
將單位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主體即滿足了司法資源優(yōu)化配置的要求。我國刑法中關于單位犯罪的規(guī)定主要集中在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秩序罪這一章中,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公報》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知,全國法院受理的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罪的案件數(shù)量由2008 年的21 835 件增長至2016 年的58 946 件,案件數(shù)量占所有刑事案件總數(shù)量的百分比也由2.8%上升至5.4%。在這些經(jīng)濟類犯罪案件中,除了自然人犯罪,單位犯罪也在不斷增多。具體到一些涉及網(wǎng)絡信息的單位犯罪案件,由于調(diào)查取證和證據(jù)保全存在困難,為了偵破案件,偵查機關不得不在偵查程序中加大人、財、物的投入,待案件進入審判階段,法院還要花費大量的時間來審查證據(jù)的真?zhèn)巍T诖粟厔菹?,單位犯罪案件占用的司法資源會越來越多。為了有效地預防和控制單位犯罪,同時保證司法資源的合理利用,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于單位犯罪案件有其現(xiàn)實需要。
3.體現(xiàn)被追訴人的主體地位
承認并尊重被追訴人的主體地位是現(xiàn)代司法文明的標志[10]。在現(xiàn)代刑事程序構造要求下,被告人和追訴者是平等的訴訟主體,其不僅享有與追訴者、裁判者平等對話的權利,還能通過訴訟行為對裁判結果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根據(jù)訴訟主體理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主體性之有無或大小強弱,應當看他們在訴訟中有無基本的人格尊嚴,能否在涉及個人基本權益的事項上擁有影響力和選擇權,能否積極主動地決定自己的訴訟命運[11]。因此,程序參與權和訴訟處分權是被追訴人主體地位的重要體現(xiàn)。就當前各國的刑事司法實踐來看,無論是美國的辯訴交易還是德國的協(xié)商性司法,無不體現(xiàn)對被追訴人主體地位的重視與尊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雖然不同于上述兩種制度,但在訴訟程序中允許被追訴人依其自愿的意思表示主動放棄某種權利以換取較輕的刑罰則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被追訴人的主體地位。
單位作為犯罪主體同自然人一樣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則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被追訴人的主體地位。首先,認罪認罰中,單位的程序參與權被予以充分地尊重。單位不僅能夠以訴訟主體的身份參與訴訟活動,還能自主、自治地通過認罪認罰實現(xiàn)實體法上和程序法上從寬處理的結果。其次,單位作為被追訴人,其訴訟處分權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認可?!皬哪撤N意義上講,只有被追訴人能夠擺脫外界的控制性干預,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意志與利益決定訴訟中的相關事項,被追訴人才可能是真正自由的主體?!盵12]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確立實際上默許了被追訴人處分權利的實施,單位在適用該制度時訴訟主體地位也得到了進一步的體現(xiàn)。
上述理論分析明確了單位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主體的應然性。然而,司法實踐中,在處理張某及其公司涉嫌虛開增值稅專用發(fā)票一案時,司法機關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仍存在著一些困惑與疑問。
我國當前法律法規(guī)對于單位能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未作出明確的規(guī)定。雖然刑法承認了單位的犯罪主體地位,但從已頒布的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guī)范性文件中并未找到該制度能夠適用于單位的依據(jù)。2016 年8 月26 日最高人民法院周強院長在對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作出的《關于授權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決定(草案)》(以下簡稱《決定(草案)》)的說明中指出“試點案件限于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同意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并簽署具結書的案件。對于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屬于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對未成年人認罪認罰有異議的,可能不構成犯罪的,以及其他不宜適用的情形,不作為試點案件?!睆脑摗稕Q定(草案)》可以看出,現(xiàn)階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似乎只適用于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自然人。然而,2016 年9月3 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決定》、2017 年12 月23 日最高人民法院周強院長所作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情況的中期報告》、2018 年5 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全面深入推進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通知》以及2018 年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主體規(guī)定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至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包含單位則沒有相關的司法解釋進一步明確。當前對于單位能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我國立法上仍不明確,而立法的缺失直接阻礙了該制度在具體單位犯罪案件中的適用。
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前提。單位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必須由自然人表示,然而由于能夠代表單位意志的主體與單位犯罪的實施主體存在不完全重合的情形,因而在認定單位的自愿性時就存在一定的問題與障礙。我國《刑法》規(guī)定對單位犯罪的處罰模式以“雙罰制為主,單罰制為輔”。在雙罰制中,刑事責任的承擔主體包括單位和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以及其他直接責任人員,那么在案件處理過程中,法定代表人①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是直接及于單位還是需要單位再獨立作出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則在司法機關內(nèi)部產(chǎn)生了分歧。支持前一種意見者認為單位的法定代表人有權代表單位作出意思表示,因而法定代表人的認罪認罰能夠直接及于單位;支持后一種意見者則認為法定代表人的認罪認罰不能直接及于單位,單位的認罪認罰應當由單位決策機構形成合意后作出。雙罰制下的另一種情形則是法定代表人未作為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案件刑事責任應當由其他直接負責人員承擔。那么在此情況下,單位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是否必須由單位法定代表人作出,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或者其他直接責任人員能否代表單位認罪認罰以及認罪認罰有效的條件也亟待明確。
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目的在于換取法律的“從寬”處理,這種“從寬”不僅體現(xiàn)在最終的裁判結果上,還應當表現(xiàn)在訴訟程序中。新修改的《刑事訴訟法》中并未規(guī)定獨立的認罪認罰程序來保障被追訴人程序“從寬”的實現(xiàn)。在偵查階段和審查起訴階段,被告人認罪認罰案件的處理方式與普通案件并無不同,只有在審判階段,法院可以根據(jù)案件的具體情況或檢察機關的建議適用不同的訴訟程序模式。速裁程序適用于被告人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簡易程序適用于被告人可能判處無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普通程序則適用于不符合上述條件的認罪認罰案件。法律關于認罪認罰適用程序的規(guī)定體現(xiàn)了立法者的意圖,即希望通過三種刑事訴訟程序模式有針對性地處理不同的認罪認罰案件。然而,事實上“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與刑事速裁程序、簡易程序、普通程序之間存在一種‘嵌用’的司法樣態(tài)關系,客觀上導致不同訴訟制度及程序之間的邏輯混同”[13]。尤其在處理單位認罪認罰案件時,當前程序設置的弊端更加突出。雙罰制中,刑事責任主體包括單位與自然人,我國《刑法》規(guī)定,對于單位只能判處罰金刑,單位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則可以被判處不同種類的刑罰?!缎淌略V訟法》中規(guī)定的速裁程序與簡易程序適用案件的刑罰范圍不同,在此情況下是應當根據(jù)單位刑罰的標準還是單位自然人的刑罰標準確定程序的適用則是需要明確的問題。
司法實踐中,經(jīng)濟類的單位犯罪案件通常涉及多數(shù)人的利益,司法機關在處理不當時會引發(fā)被害人的涉訴信訪。以集資詐騙案件為例,由于被害人數(shù)較多且以追回錢款為主要目的,因而在案件處理過程中,被害人往往通過上訪來引起司法機關的重視,最大限度地挽回自身損失。對于一些難以追回錢款的案件,被害人還可能纏訪、鬧訪。就我國當前的信訪現(xiàn)狀來看,涉法涉訴信訪案件在所有的上訪案件中,占據(jù)著極高的比例,對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政治的穩(wěn)定影響極大[14]。因此,公、檢、法三機關在處理經(jīng)濟類案件時通常持謹慎的態(tài)度。當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建議權屬于檢察機關,實踐中對于一些案情簡單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件,即使單位主動配合調(diào)查取證、積極坦白犯罪事實,偵查機關在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時也不得不考慮被害人的意見而減少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同樣,檢察機關在決定是否對單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也會有所顧慮。一方面擔心被害人糾纏檢察人員從而阻礙審查起訴工作的順利推進;另一方面又要消除被害人不斷信訪對檢察機關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綜上,信訪的壓力成為當前推進單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一大障礙。
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于單位犯罪案件不僅符合刑事訴訟效率的要求,同時,也是刑事司法改革的趨勢。不過就當前的司法實際來看,單位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仍面臨不少的問題,而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問題就需要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體系化的完善。
以法律的形式明確單位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主體資格是制度完善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新修改的《刑事訴訟法》將認罪認罰的適用主體規(guī)定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筆者認為,可以通過司法解釋對上述規(guī)定予以細化,明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包括自然人和單位。一方面,就內(nèi)容的正當性來看,我國《刑法》明確了單位的犯罪主體資格,《刑事訴訟法》雖然未單獨規(guī)定單位犯罪適用的訴訟程序,但在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司法解釋》中則用一章對單位犯罪案件的審理進行規(guī)范。鑒于實體法和程序法都承認單位的主體資格,將單位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格主體具有正當性。另一方面,就形式的合理性來看,以司法解釋的形式明確單位在認罪認罰中的主體資格不僅保持了《刑事訴訟法》的穩(wěn)定性,同時,還彌補了當前刑事訴訟法律條文規(guī)定模糊的缺陷,解決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單位犯罪案件中的適用困境。
明確單位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主體是單位作為適格主體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需要重點解決的問題。雙罰制下,刑事責任的承擔主體包括單位和單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或者其他直接責任人,當單位法定代表人作為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與單位一同承擔刑事責任時,應當明確法定代表人作出的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能夠直接及于單位。我國《民事訴訟法》規(guī)定單位法定代表人能夠代表單位進行訴訟活動,其作出的意思表示在符合法人的合法利益時可以作為單位的意思表示。那么在刑事訴訟中,單位法定代表人所做的意思表示在符合單位利益時也應當能夠及于單位。具體到認罪認罰案件中,法定代表人在作出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后,除單位決策機構形成一致意見明確反對該法定代表人的意思及于單位,其他情形下,法定代表人所作的意思表示應當直接延伸至單位。當法定代表人與承擔刑事責任的人員相分離時,單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人員所作的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在符合一定條件時可以被認定為單位意志。第一,上述人員接受單位的委托代表單位作出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第二,上述人員在沒有接到單位委托的情況下代表單位作出了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但事后得到了單位決策機構的追認。
要解決單位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遇到的適用程序不明確的問題,筆者認為,可以借鑒其他國家的司法經(jīng)驗逐步建立獨立的認罪程序。美國刑事審前程序設置有初次到庭,即法院在收到檢察官的起訴書后,應當迅速及時地傳喚被告人到庭就犯罪事實進行答辯。在該程序中,被告人可以作出有罪答辯,預審法官在查明被告人答辯系自愿作出并且清楚答辯的后果的情況下,可以將案件送入量刑程序。法國在2004 年也創(chuàng)設了庭前認罪答辯程序,允許在一些輕罪案件中,被告人以認罪為前提于庭前和檢察官進行量刑協(xié)商。法院審理階段,法官只對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進行審核,以確定犯罪事實的真實性、檢察官所建議量刑的適當性、庭前認罪答辯程序的正當性。上述兩個國家通過設立獨立的答辯程序使被告人認罪的案件在審前階段即得到快速的處理,這不僅提高了訴訟效率,同時,也簡化了案件的處理流程,達到了節(jié)約司法資源的目的。
根據(jù)我國當前司法改革的進程來看,筆者認為,我國現(xiàn)階段可以在借鑒他國司法實踐經(jīng)驗的基礎上,在《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程序模式框架內(nèi)來建立認罪認罰程序。首先,在審查起訴階段增加被追訴人提起認罪認罰的建議權并縮短審查起訴的期限。在單位犯罪案件移送審查起訴時,單位可以向檢察院提出適用認罪認罰的建議,對于檢察院拒絕建議的,被追訴單位享有申請復議的權利。理論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現(xiàn)了控辯雙方的“雙贏”,被追訴人通過認罪認罰獲得了從寬處理的“優(yōu)惠”,而檢察院則由于被追訴人的配合而減輕了追訴的壓力。司法實踐中,擔心被害人上訪、鬧訪成為檢察機關拒絕單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主要原因。然而“認罪認罰從寬政策同‘坦白從寬’政策有著高度相似性”[15],《刑法》鼓勵被告人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并承認坦白所產(chǎn)生的“從輕”“減輕”處罰的結果,《刑事訴訟法》卻拒絕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要求則于理不合。對于確定適用認罪認罰的單位犯罪案件,檢察機關應當縮短案件的審查起訴期限,及時將案件移送法院。其次,擴大速裁程序適用案件的范圍,使基層法院受理的認罪認罰案件都能夠通過速裁程序解決。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第一款規(guī)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痹诖艘?guī)定下,法院通過速裁程序?qū)徖淼陌讣恍枰鶕?jù)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內(nèi)容審查犯罪事實的真實性、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以及量刑建議的合理性,對案件事實問題則不作出實質(zhì)性審理。由于速裁程序在保障被追訴人合法權利的同時實現(xiàn)了訴訟效率的最大化,因而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斷推進的過程中,應當擴大程序適用的案件范圍,使基層法院受理的自然人和單位犯罪案件都能夠通過速裁程序快速解決。通過速裁程序解決單位認罪認罰案件不僅平息了程序適用的爭議,還能避免當前“嵌用”式程序?qū)徖戆讣秶灰恢庐a(chǎn)生的弊端,因而符合司法實踐的要求。在明確程序適用后還需要解決一個問題,即被告單位和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或者其他直接負責人員中的一方不愿意適用認罪認罰時應當對單位犯罪案件作出何種處理。筆者認為,單位或者需要承擔刑事責任的相關人員中的一方不同意適用認罪認罰的情形類似于《刑事訴訟法》中規(guī)定的“共同犯罪案件中部分被告人對指控的犯罪事實、罪名、量刑建議或者適用速裁程序有異議”,在此情況下案件應當通過普通程序解決。
“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作為一個關鍵‘轉(zhuǎn)軸’,確保著整個制度的良性運轉(zhuǎn)?!盵16]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量刑建議的規(guī)范化發(fā)展不僅契合單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內(nèi)在需要,同時,也是制度完善必須解決的重要問題?,F(xiàn)階段構建規(guī)范化的量刑建議應當著眼于量刑幅度的統(tǒng)一化和規(guī)范化建設。雖然“兩高三部”頒布了《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但其中卻并未涉及量刑的幅度問題。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和最高人民檢察院頒布的《人民檢察院開展量刑建議工作的指導建議(試行)》中量刑幅度并未完全統(tǒng)一。在司法實踐中,不同的檢察院對于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幅度也有不同的規(guī)定,有的采用“三二一”方式,即在偵查階段啟動的,從寬幅度為30%,而在審查起訴、審判環(huán)節(jié)啟動的,從寬幅度為20%到10%;有的則采用“六四二一”方式,即偵查階段、審查起訴階段和審判階段、庭審結束前四個節(jié)點,分別可獲得60%、40%、20%和10%的從寬幅度。法律規(guī)定的沖突和量刑幅度的區(qū)別化極易導致“同案不同判”的結果,有違司法公正的要求。針對上述問題,筆者認為,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過程中,需要對量刑幅度予以明確和統(tǒng)一,以保障制度的規(guī)范化發(fā)展。
權利保障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建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要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體系化的完善就必須健全權利保障體系。由于認罪認罰的適用關系著被追訴人和被害人兩方的利益,因此,在探討單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權利保障時也應當著眼于上述兩方面。首先,在被追訴人的權利保障方面,應當明確單位享有的各項權利。在單位認罪認罰案件中,通常由自然人代表單位作出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護單位利益,需要律師提供有效的法律幫助?!罢J罪認罰案件中律師的有效辯護,是保障被告人認罪自愿性及程序自主性的關鍵,是程序正當性的核心要求。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不僅僅要有律師參與,而且要求律師盡職盡責、最大程度維護被追訴人的利益?!盵17]落實到具體的措施中則是賦予辯護律師在場權、閱卷權、量刑協(xié)商權等來保障其全程參與并提供有效的法律幫助。其次,在被害人權利保障方面需要合理關注被害人的利益需求?!霸谌魏我豁椥淌滤痉ǜ母镏?,被害人的訴訟請求都是不容忽略的,也都應被納入改革的框架之中”[18]。新修改的《刑事訴訟法》中規(guī)定,在審查起訴階段,對于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檢察院在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意見的同時,還應當聽取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的意見。法律規(guī)定明確了被害人在認罪認罰中的參與權,強化了被害人的利益保護。不過在部分被害人較多的單位犯罪案件中,要保障認罪認罰制度的適用,還需要明確被害人參與的限度。認罪認罰不同于刑事和解,參與主體是控辯雙方而非被追訴人和被害人。被追訴人通過供述犯罪事實并接受檢察院的量刑建議,減輕了偵查機關和檢察院追訴壓力的同時也減少了司法資源的消耗,因此,可以得到適當?shù)膹膶捥幚淼摹皟?yōu)惠”。不過實踐中,為了防止單位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逃避其對被害人應當承擔的責任,法律應明確將被追訴人的認罪悔罪態(tài)度以及主動對被害人的退賠作為量刑的重要情節(jié),根據(jù)被告單位犯罪后的表現(xiàn)劃分和確定量刑幅度,以此保障被害人利益的實現(xiàn)。
總之,要解決單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面臨的實踐困境與難題,需要從主體、程序、量刑建議以及權利保障這四方面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體系化的完善。只有制度完備,才能行之有據(jù),從而實現(xiàn)刑事司法改革設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