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之悅
一
天佑書桌上的手機活潑地震動起來,嗡嗡一陣,停頓,然后又是一陣,接連不斷。瞧這架勢,他不看也知道,是前妻佩西。
不就為了鐘點工小玲嗎?
小玲長得好看。剛才同佩西聊微信時,天佑這么說了。他只是隨口一夸,她卻糾纏不清了。
有多好看?比得上我嗎?看上了吧?那就上嘛。
天佑發(fā)個點頭的炮炮兵回了佩西,便退出微信,連電話也摁了震動鍵。眼下,任憑她撥打多少遍,他都不理不睬。
明知是調(diào)侃,他卻依然冒火。有啥了不得?不就給他添了件“小棉襖”嗎?
爸爸!
“小棉襖”苗苗在隔壁驚叫一聲,這是暑假,她不上幼兒園。天佑慌忙跑過去。苗苗在午睡,夢魘吶。他嘆口氣,陪著她,想等她再睡沉。這當兒,房門篤篤輕叩兩下。
大哥,都好了。是小玲。說好的,每天兩三小時,她來洗衣做飯搞衛(wèi)生。
天佑穿得齊整,起身時,卻還扯平衣角。至于嗎?照例驗個收罷了。上下兩層,天佑草草巡視一遍,回到他的套房里,含笑道,進來坐會吧!
不用不用,沒啥事我就走了。小玲氣還沒喘勻,就擼下褐色袖套。
快來歇一歇,等一會,幫我個小忙。天佑一錘定音。
小玲只好進了房。天佑從冰箱里取出一盒冰淇淋,遞給她時,趁機多瞄了幾眼,是因為佩西的調(diào)侃?小玲二十多歲,個兒高挑,白凈斯文,有一種稚嫩的美。要是扯下圍裙,活脫脫就是個在校大學生。之前幾個鐘點工多少都有點粗野,可她不同,舉手投足都透著教養(yǎng)。
然后呢?你叫她幫了什么忙?佩西在微信里追問他。這是兩三個月后的對話了。那一陣子,他倆打著冷戰(zhàn)。直到有天深夜,佩西發(fā)來微信說,太想你和女兒了。佩西又落單了。一見她的軟話,天佑冷了三個月的心,似乎回暖了。
然后?孤男寡女,還能怎樣?
啊,你真睡了她?佩西說。
恭喜你,猜對了!他用力敲鍵,沒有半點遲疑。
這時候,女同事曲奇發(fā)來語音,天佑接了。她三十來歲,在一家中外合資的游戲公司做技術(shù)設計,不坐班。曲奇跟他同齡,長得漂亮但不肯安分,所以還是單身,偶爾撩他一下,卻不死纏爛打。語音聊天時,他估計佩西已離線了,她那嫉妒心忍不了這個。
佩西會搭上旁線,非得等到再次落單,才會照例上線,說,太想你和女兒了。可是,這回錯了。待他回到微信主頁,又見佩西說話了,你是如何把那根嫩草叼到嘴的?說來聽聽。
沉吟片刻,他噼里啪啦整了一段,砸過去,我對小玲說,小黃鴨——哄苗苗洗澡的玩具,不見了,幫我找找?小玲說,好。她把冰淇淋放回冰箱,就里外找開了。其實小黃鴨沒弄丟,被我藏在大床底下。只要她有點耐心,準能找到。如我所料,她很快找到了小黃鴨。不瞞你說,我在小黃鴨上擱了個安全套。
你居然給她下套?
嘿嘿,你管得著嗎!那個套是我跟你用剩下的。幾個月前,你回來那晚,咱倆幾乎用掉了一打,還記得吧?小玲趴下,左臉頰貼著地板,盯著床底叫道,那不就是小黃鴨嗎?她匍匐上前,一把抓過它,誰料,一個粉色的小東西滑落下來,她定睛細看,瞬間呆了。那粉色的安全套,是你喜歡的,草莓牌,包裝還沒拆呢。接著,隔著床板,我呢喃著,小玲,再幫我個忙,好嗎?小玲尋覓時,我也沒閑著。大床上,我裸著上身,躺成個“大”字,活像另一只待抓的小黃鴨……
他忽然打住,不想往下編了,不過,要是真這么個撩法,小玲會有什么反應呢?
天佑叫小玲吃冰淇淋,她沒反應,直到洗凈小黃鴨,才取出冰淇淋,邊吃,邊瞅著空闊的房間,疑惑地問,屋子那么大,怎么就你和女兒住?
是啊,缺個女主人呢。天佑接得快,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苦笑著說,這種祖?zhèn)鞯淖越ǚ浚簿唾I不起房的人羨慕吧。
之前,這屋里除了他父女倆,還有佩西。幾年前,天佑愛上了佩西。那時,她和同事合住十來平方米的宿舍,逼仄得身都轉(zhuǎn)不過來,更別提有洗漱間了。所以,一搭上天佑,她就馬上搬來了。這兒雖不上檔次,但畢竟寬敞,拉撒也方便。誰料婚后不久,她就怨聲載道,尤其有了女兒,更是滿腹牢騷。漏風的臥室,無窗的衛(wèi)生間,朽爛的下水道……統(tǒng)統(tǒng)成了她吐槽的爆點。他不止一次地對佩西拍胸脯,說,老婆,苦盡甘來啊,我們再等一陣子,等這老房拆遷了,擁有的何止一套新房?
等,等,再等下去黃花菜都涼了!佩西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沒過多久,便迷上了網(wǎng)友——一個單身闊老頭,隨后,竟義無反顧地搬進了闊老頭的豪宅,狠心地撇下了他和女兒,連同那段糟心的回憶。
二
你老家在西安?天佑明知故問。他早就看過小玲的身份證。
西安臨潼。你肯定曉得。小玲說。
臨潼?好地方!那里有華清池,是楊貴妃和唐明皇一起洗澡的地方,豈能不知曉?
臨潼好地方多得是,你卻只知大美女的澡堂子。說著,她的臉紅了。
他掃了她一眼,一拍手大笑起來,這樣的笑聲有床上的氣息。
爸爸!苗苗突然邊喊邊趿著拖鞋,搖搖晃晃跑過來,他的笑聲驚醒了苗苗。他連忙收住笑,正襟危坐。苗苗推門進來,烏亮的大眼睛盯著他,又側(cè)過臉望望小玲。他有些慌亂,是做賊心虛的樣子,便連忙指著小黃鴨,打岔道,小玲,幫苗苗洗個澡吧?
浴室連著這間房,原本是陽臺,整個兒封住了,用的是鋼化玻璃。躺進浴缸,日月星辰,一覽無遺。浴缸是洛可可風的,外帶臺階、羅馬柱,缸沿環(huán)繞著一群小天使,十來雙米色的大理石眼睛,活靈活現(xiàn)。這是佩西新婚時弄的。她一味想把整個家都搗鼓成這豪華風格??墒冀K沒能遂愿。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吶。離婚后的日子里,他們唯一做那事兒,就在這浴缸里。
佩西發(fā)微信來說,想你們了,還想念星空下泡澡的味道。
你想回就回唄,他順嘴一說。
她果真坐動車來了,帶給他滿臉驚愕。那個有星星的夜晚,他倆在浴缸里很盡興,還翻了不少新花樣。天佑說,那么多小天使的眼睛盯著,我有點不好意思,你不尷尬?
佩西說,我喜歡這樣,我更喜歡的,你懂……不像那個老家伙,幾下就■了。
他一聽,突然泄了氣,猛地推開了她。
她的后腦勺磕上缸沿,流血了。她怨他絕情。離婚后相約,她可每月探望女兒一次。自那夜之后,他們沒再見面,除了微信。既然相見變了味,還是不見為好。
天佑盯著浴缸發(fā)呆。
用白色的沐浴液嗎?小玲問。
不,藍色的。天佑說。
有分別嗎?
有啊。天佑說得頭頭是道。藍色的柔和無味,純天然植物沐浴液,無任何添加劑,適合苗苗。而白色的偏堿性,成分豐富,剛好適合我和你這樣的……
天佑故意把“我和你”說得有點輕佻。見他還要說下去,小玲及時用話岔開,你真細心,我們女人也遠不如你,說著,她抬頭看了掛鐘,剩余的時間不多了。
細什么心???等你當了媽,自然懂了。天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荒唐,什么當媽不當媽的,一會兒貴妃的澡堂子,一會兒安全套,一會兒壞笑,一會兒要她幫忙洗澡。一個離婚的大哥,在純情妹子跟前,言行不成體統(tǒng),怎么看都顯得輕佻。這些年來,他形單影只,總想找人聊個天,解個悶,可聊天解悶也得找對人吶,她還有下家等著她去收拾呢。
他終于平靜下來,看到小玲替苗苗褪了衣服,把她抱下了缸。
放滿缸水嗎?小玲摘下花灑,急切地問。
半缸夠了。說著,他把小黃鴨丟進去,說,給她玩這個。女兒洗澡,有個壞脾氣,一著水,便不肯閑著,老是鬧騰,鬧得大人無從下手。玩了小黃鴨,或許老實點。他頓了頓,又說,女兒大了,我給她洗澡不太方便。
這句話只是他預置在心里的托辭,小玲認為,苗苗才丁點兒大,他洗,一點問題也沒有。
其實,天佑也這么認為。從前不都是他洗嗎?把藍色沐浴液搖出泡沫來,抹上,淋水,搓搓,幾個來回翻弄那堆白沫,然后挺起十指在“小棉襖”身上輕輕揉動。給她洗澡像做家務,瑣碎,繁冗,他心里卻是溫熱柔順的,他不正需要這些來填充落寞乏味的辰光嗎?夜里爬起來給啼哭的女兒沖奶粉,笨拙地把屎把尿,抱著渾身滾燙的女兒去看醫(yī)生,那些時候有哪個女人來搭把手呢?
才洗了一半,小玲的手機鈴聲就響了。她擦干手,拿起來一看,是下家在催了。小玲對他羞澀一笑,說,我得走了。給苗苗洗澡本是她的分外事。
然后呢,她上套了?佩西在微信中追問,嫩草的味道錯不了,是嗎?
沒有然后,她就走了。哦,走時她帶走了吃剩的冰淇淋。天佑實話實說了,他知道,再這么胡編下去,難免刺激佩西,更有傷小玲??杉幢闼娴母×岷蒙狭耍矝]錯呀。還有,佩西走后的空窗期,他搭上了曲奇,盡管沒動真格。不論是小玲,還是曲奇,他愛搭誰就搭誰,輪得到你佩西來說三道四嗎?
“小棉襖”還在浴缸里鬧騰著。她不住地撲騰著手腳,一次,兩次,三次,仿佛想潛下去又想飛起來似的。被她撇在一邊的小黃鴨,隨波悠閑地晃蕩著。
天佑曾養(yǎng)過一只鸚鵡, 有點像小黃鴨的模樣,其實是只小黃桃牡丹,他給它取名叫桃桃。
桃桃玩水也挺樂的。它掠過水面,搖頭拍翅,唧叫著停在女兒頭頂上,把濕羽毛蓬松起來抖一抖,又跳到缸沿上,豆粒似的眼睛注視著女兒,如同那十來雙小天使的眼睛那樣。
天佑每天給桃桃換水喂食,隔幾天更換墊在籠底的報紙。無師自通,它會自己蹲在籠頂或是窗臺曬太陽,順便用喙梳理羽毛。桃桃很聽話。天佑坐在電腦前設計游戲時,它坐在桌邊,望著電腦里光怪陸離的影像,輕舞身子,自娛自樂,從不招惹他。偶爾也會鬧事,天佑責罵它,它便拍打著翅膀咻地飛走,把身子藏進窗簾里,探出小腦袋,眼睛撲閃撲閃的,像在偷看他的表情,那滑稽可笑的模樣,叫他撐不住笑出聲來。于是,就朝它揚揚手,它便飛過來,站在他腿上,歡叫幾聲,互相就算握手言和了。
事實上,整個房子儼然是個大鳥籠,桃桃隨意飛來躲去,哪兒都去過了,沉悶的老房里便平添了歡聲笑語。外出時,天佑多了份牽掛。他很少出門,可也難免要開個會、取個錢、趕個飯局什么的。事兒剛辦完,他就心急火燎地回家,像是又多添了件“小棉襖”似的。走在回家的路上,明滅的霓虹燈閃在他臉上,幾線光透進他晦暗的心。
一轉(zhuǎn)眼,桃桃長大了,忽然有一天,它飛走了。
有一天,當天佑把谷粒舀入食碗,嘖嘖呼喚過后,桃桃沒有如同往日一樣過來。雖是白天,他卻打開了所有的燈,嘖嘖嘖,喊個不停。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依然不見蹤影。電腦屏幕仍然亮著,正在演示他新創(chuàng)的游戲——瘋狂的小鳥。五光十色的界面像是游戲世界的任意窗,被怪獸吞掉鳥蛋的小鳥,從窗口探進頭來,召喚桃桃施以援手,桃桃便一頭鉆出窗子。那一刻,淺藍色窗紗在微風中舞動,若隱若現(xiàn)出窗外那棵桂花樹茂密的樹葉。天佑呆望著,像是感受到了這個過程,卻無力挽回。
桃桃不見了,猝不及防。仿佛那些女人,用一縷縷虛幻的情絲纏繞他,撩撥他,征服他,讓他沉迷下去,甚至萬劫不復。某一刻,突然離線了,留他一個人在飄忽中寥落。
三
天佑只好網(wǎng)購了一個橡皮小黃鴨,哄女兒說,這是桃桃變的。女兒信了。女兒喜歡的游戲動漫里,主角變身玩具,是習以為常的。
天佑時常上線,但很少網(wǎng)購。這一回,他卻精挑細選了一個硅膠的按摩洗頭刷。據(jù)說,這刷子對增發(fā)有奇效。這是小玲告訴他的。那天,小玲給苗苗洗澡時,他湊過去助力。她瞥見他稀稀拉拉的毛發(fā)時,便建議他弄把按摩洗頭刷。
又一天,鐘點工小玲抓緊料理停當,站書房門口問一句,大哥,要給寶寶洗澡嗎?
嗯。夏日每天得洗澡。他說。于是,整個夏天,小玲給苗苗洗澡成了常態(tài),順便,也為天佑洗頭,按摩。
苗苗坐在水里不住地撲騰著手腳,仿佛準備下潛,又像是起飛。
大哥,苗苗玩水快樂嗎?小玲說,網(wǎng)上說,寶寶玩水快樂,是因為在媽媽的羊水里泡慣了的緣故,沒了媽媽的寶寶,玩水還快樂嗎?小玲問。飛濺的水花打濕了她鼓鼓的前襟。天佑一時無語。
待小玲離開后,天佑蹲在浴缸邊看女兒玩水。失去了母愛,她玩水還真的快樂嗎?天佑自言自語,她的小腦瓜里,到底想些什么呢?之前,桃桃愛跟女兒一起玩水。那么當時,她又在想什么呢?
渴望自由唄。游戲工程師曲奇這么說,在地面上,只能做二維運動。潛水,是唯一能與飛行媲美的三維運動。但苗苗是個孩子,顯然不懂潛水,只是盡興玩水,這算是她向往自由的本能體現(xiàn)吧。至于鳥嘛,也和人一樣,骨子里喜歡自由,不管身處何境。
就這個問題,天佑還問過佩西。佩西給出了另外的答案,苗苗愛玩水,或許愛的是流水撫摸皮膚的感覺。每個人都有點皮膚饑渴癥,通常缺啥,就對啥饑渴。囚鳥也是同樣的道理,因為動物是通人性的。他覺得佩西說得不無道理。她總是“饑渴”,得了老公愛女,還要別墅香車,所以她說走就走。這輩子,只有物欲可以讓她奮不顧身。
四
對決了一局,天佑摘下眼罩,看見技術(shù)總監(jiān)已呷了口咖啡。
顯然自己做得很好。游戲預演每周一回,預演結(jié)束后是模擬對決。假如打得不錯,總監(jiān)會呷口咖啡。
不出所料,總監(jiān)夸他了,建模和動作都挺好的??偙O(jiān)又美滋滋地抿了一小口,并讓咖啡在味蕾上停留片刻,帶點苦澀的醇香在她口腔縈繞低回。佩西也喝咖啡,可跟總監(jiān)喝的不一樣??Х葟乃炖锎罂诠噙M去,咕嚕嚕流進肚里,然后再來一大口。佩西說,喝咖啡,就像喝開水那樣,圖個解渴,哪來這么多講究?
總監(jiān)坐下,放下咖啡杯。
這款新游戲的競技精神是公平,只要玩家技術(shù)好,1挑N不是問題??偙O(jiān)說??偙O(jiān)一般不說話,說話不一般。
再找人跟我對決一盤,總監(jiān)說,留心動作和武器,當然,還有CG。此話也不一般。簡練,到位。
天佑后退,總監(jiān)起立。瘋狂的小鳥又重新開戰(zhàn)。
總監(jiān)四十出頭,板寸短發(fā),愛穿T恤、牛仔褲,右耳打一排耳釘。時光飛逝,但她還我行我素地活在少女時代里。除了游戲和電腦,他倆鮮有話題。記得跟佩西戀愛的那段時光里,佩西陪伴天佑左右。他在電腦前對戰(zhàn)總監(jiān),佩西就站在他背后不遠處,默默助威。雖說不在視線里,他卻能感覺自己的心,始終在佩西的身上,幸福而安心。有一次,天佑請教總監(jiān)問題時,總監(jiān)往身后一瞟,冷不丁問道,你老婆?
天佑猶豫一下,嗯了一聲。總監(jiān)笑了笑,便沒了聲響。記不清佩西總共去了幾回,反正婚后,她沒再去過。以至于,在他的記憶里,婚前去了幾回也模糊起來。
有一回,顯示器上沖鋒陷陣的都是狗,貓一還擊,轉(zhuǎn)眼狗散,天佑又成了無人照管的單身狗。天佑摘了眼罩,瞥見總監(jiān)向后一瞄。他以為總監(jiān)又會問,你老婆呢?可總監(jiān)沒問。以后,總監(jiān)也一直沒問??偙O(jiān)為啥不問?他很好奇。但總監(jiān)為啥要管這檔事呢?
對決結(jié)束后,天佑整理設備的連接線,見總監(jiān)又呷了口咖啡。
玩過蝙蝠傳奇嗎?總監(jiān)問。
沒玩過。天佑說。
你去研究一下它的人設,總監(jiān)說,市面上買得到,內(nèi)核挺有想法的。
好,我這就去。天佑說。
老婆跑了?總監(jiān)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天佑瞪著總監(jiān)??偙O(jiān)到底還是問了。他都離了好幾年,總監(jiān)可真沉得住氣。
天佑以為總監(jiān)還會問什么。反正捅破了,他也不怕她多問幾句。我是技術(shù)總監(jiān),不是婚戀顧問??偙O(jiān)說。這句真夠嗆的。只有技術(shù)不離不棄??偙O(jiān)又說。是的,這才是總監(jiān)的調(diào)調(diào)。
等了良久,總監(jiān)沒再問話,天佑才背起電腦包走了出來。
五
一陣門鈴響過后,天佑照例下樓開了門。
同款防水圍裙,同款褐色袖套,可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王小玲,而是個半老徐娘,胖得如啤酒桶似的。
天佑驚奇地問,怎么是你?
是公司派我來的。啤酒桶說,試用期不變,三個月。
天佑領她進來。
王小玲呢?天佑邊問邊給小玲發(fā)微信。
不曉得,公司那么多人。啤酒桶說,或許另謀高就了吧?
是啊,像小玲這類鐘點工,整個蓁城有幾千吧?或許是幾萬呢,天天都像流水似的來來往往,誰有閑心管這個呢?
啤酒桶走進客廳,天佑交代清楚后,回坐電腦前繼續(xù)寫代碼。但不知為什么,腦子亂糟糟的,一組游戲代碼編得離了譜。不辭而別,什么情況?是跳槽了,還是改行了?或許回了老家?微信也不回,難道是車禍?或是被拐了?
天佑霍地站了起來,突然覺出自己很可笑。不是嗎?一個本分的鐘點工而已,不過閑聊過幾回。只是長得好看些,其實也談不上好看,哪個女人年輕時沒有幾分姿色呢?何況,美爆了又如何?跟他有關(guān)嗎?
那之后,佩西未曾來過微信,可能她又搭上了新線,顧不上他了,這也合乎情理。
一個燥熱的午夜,心煩意亂的天佑一來氣,刪除了佩西的微信。
沒過幾天,佩西卻主動加了天佑。天佑遲疑一下,就點了通過驗證。半晌, 佩西發(fā)起語音,支吾著說她來蓁城幾天了。你在哪兒?我來找你。天佑說。不用了,佩西又支吾了一通,天佑才弄清,她從幼兒園帶走了女兒,正要坐動車走。
不行,你不能帶走她!我立馬趕來。天佑又氣又急。
恰逢拆遷評估。拆遷辦和評估人員來了一大群。為首的說,小伙子,要帶頭簽字啊。
我有要事!天佑說著,撒腿就跑,把他們甩在家里。
外來車輛堵住了天佑的小車。
天佑幾經(jīng)折騰,趕到車站時,那動車徐徐啟動了。佩西還在線。
你為什么要搶走女兒?究竟為什么?天佑對著手機嘶吼,我跟你沒完!
那個老家伙生不了,我得留個后吶。你可以再娶啊,笨蛋!佩西頓了頓,又說,打官司你也不會贏。
六
當天黃昏,天佑收拾好心情,又去見了一個女人。
他把相親安排在附近的露天排檔。按慣例,他比約定時間早到了片刻,點了幾道菜。
這些臺詞,聽得他耳朵起繭了??伤恼Z氣是那么誠懇,每個字都鄭重其事。所以,明知自己是備胎,可每次她靠過來,他都努力回避那些不快,盡量享受重拾舊歡的甜蜜。然而,一旦他以為這甜蜜會長久下去,幸福的小鳥卻向高枝飛去。等待他的是日復一日地重修破碎的心靈。
天佑沒等曲奇的身體熱起來,就已輕輕推開她,起身坐回電腦前,對著電腦屏幕,不冷不熱地說,我就是請你幫個忙,埋鳥。天佑心里明鏡似的,每次傳出老城區(qū)拆遷的消息,曲奇便對自己熱乎起來。消息過后,她掉頭就跑,照例尋覓新歡。
好哇,你家老房子剛要拆遷,就對我擺譜?
電腦屏沒開。漆黑中,天佑看得到曲奇的身影,像是恐怖游戲里的人。天佑對世界的感覺陡然變得糟糕,往往只在一瞬間。這真奇怪。美麗小鳥瞬間變身怪獸,自尊的受損滋生出難以言說的怨恨,反饋給天佑的是尖酸的挖苦,刻毒的唾罵。最后,曲奇從背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天佑的后腦勺。
曲奇走了,走的時候臉色很難看。她滿懷期待而來,失望而歸。天佑更是失望,他原來真的以為她會把“好好珍惜”再強調(diào)幾遍。
九
網(wǎng)上說,逮住鳥后,貓會玩弄幾下,再吃。所以,桃桃落入貓口時,不會馬上斷氣。在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貓爪下,瀕死的痛苦和恐怖比死更可怕。那陣子,天佑一開電腦,總看到類似的畫面,怪獸曲奇蹲在桂花樹上,張開血盆大口朝他喊,來啊,你有種就來!四下濃霧彌漫,桃桃在曲奇爪下不住掙扎,血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滴,讓人幾乎崩潰。
霧愈發(fā)濃了,屏幕暗下來,天佑突然覺得自己成了那團霧,虛飄飄的,也沒個去處?;蛟S可以走親戚?但天佑聽不得親戚們連番的盤問,你方唱罷我登場,異口同聲問著相同的個人問題。
這陣子,佩西和曲奇都發(fā)過微信來,可他都沒回。他像在偷偷賭氣,不是同她們,而是同自己。
賭什么氣呢,天佑說不上來。
天佑又在電腦屏幕上看到了桃桃,它被怪獸按在爪下,苦苦掙扎。薄霧繚繞,悲憫地半掩起這慘狀。和上回不一樣的是,這回桃桃放棄了無濟于事的掙扎,它扭過頭望了望天佑,接著做出一個讓他肅然起敬的舉動。當桃桃奮不顧身撲向怪獸時,屏幕濃霧般暗了,天佑回過神來。
晚飯后,天佑關(guān)了電腦,出了門。他要去收快遞,快遞代收驛站就設在巷口。輸完密碼,代收箱開了,里頭有些游戲贈品,還有個紙盒,紙盒輕飄飄的。
天佑辨認了地址,竟然是陜西??磥頉]出事,小玲只是回了老家,但小玲給他發(fā)了什么呢?
一進院門,他就迫不及待把紙盒拆了。填充的泡沫被一個個取出——一個半新不舊的硅膠洗頭刷。沒錯,就是天佑在線買的,后來消失的那個。
盒底還有張照片,背后有幾行字:大哥,我回老家山區(qū)支教了,那山區(qū)是我的祖籍地。我忘不了那兒的留守兒童凄楚又無助的眼神。我家境貧寒,為了讀完大學,假期里我一直打工。
沿臺階一級級上樓,天佑飄忽的心緩緩踏實下來。
大哥,洗頭刷我拿了,想留個紀念。轉(zhuǎn)而一想,我不能隨意拿你的東西啊?,F(xiàn)寄還給你,請查收。
二樓到了,書房門開了。
大哥,當時,我丟了手機,掉了所有信息。過了很久,我才有機會下山買新的。你要是來陜西,給我發(fā)微信啊。
準備洗澡時,天佑聽到外間微信響了。可能是佩西吧,也可能是曲奇。此刻,無論誰的微信,天佑都樂意回。
天佑再次半躺在浴缸里。不過,這一回,他不想潛下去,只想飛出去。年輕人的天是無邊的,他的心已飛向了某個遠處。
哦,遠行時,可別忘了跟總監(jiān)道別,不然,她發(fā)現(xiàn)他忽然離線,鐵定抓狂。天佑想。
出了高鐵站,或許真會給小玲發(fā)微信。為什么呢?不為什么,就想跟她敘敘舊,趁機把洗頭刷送給她。
責任編輯? ?夏? ?群